她还未作答,便听得不远处正骨店传来阵阵杀猪惨叫。三人眯起眼看去:笃信中医疏通的几名白人已趁早起半小时去松活了筋骨出来,尾巴上一人正是费米。
眼见约翰一脸殷切要向他致敬,楚望赶紧插话:“听说你最近随身携带一本《疏穴学》。”
费米当即从衣兜里抖出那本黄页书,冲几人炫耀武学珍藏似的扬了扬。“针灸对白种人有奇效。”见罗伯特撇嘴,于是问他:“你最近不也在阅读《道德经》?”
罗伯特不以为然:“这是非常经典的一部哲学书籍。”
撞见物理泰斗一个个开始笃信旁门左道,约翰下巴险些惊掉。
两人在一旁以大学六级水平的中文争执了许久。罗伯特转头问楚望:“对于一名中文水平合格的外国友人,你会向他推荐《道德经》还是中医书籍?”
思忖半晌,她如实作答:“我都不大懂。”
她实在惭愧。
两人不肯放过她,左右两侧目光聚焦之下,她只好投降:“书籍不会推荐。友人如果看书疲累,我大概会推荐一家按摩店。”
费米面带微笑。
罗伯特盯着她看了一阵,转头若无其事的说:“哦,恩里克,你知道吗,我们基地最令人艳羡模范的夫妇,丈夫竟然从未告诉妻子有关‘男士秘密基地’的半点消息。”
费米来了兴致:“哦?”
最近小组众人对她的婚姻生活兴致远大于研究本身。只因为实验室内部矛盾,比I组最赖以为生的试爆时间与试爆地点,都不得不经由复杂无比的步骤向军方申请,层层审批,长时间等待结果很可能只是:不批准。
W基地可不止他们一个小组,但是彼此只见数据有小部分共享。因为试爆总难以批准下来,有新资料与珍贵原料运送进来时,往往也无法第一批抢到手。不止致使他们的数据总是滞后与别的组许多步骤,甚至还因“无能”在公共区域无故遭受过别的组员白眼。
守则上要求军方与工程师对彼此日常工作严格保密,对于她与谢择益两人更是严防死守。当初布隆赠给谢择益让他私下底任意拆卸组装的监听-防监听怀表便派上大用场。一开始,防监听只是用在非常时刻。某天事后,她无意之间向他透露了I组的困境之后,他想了想,告诉她他兴许有办法。
他确实擅长于此。往后的每一次试爆申请都及时通过军方批准,并且及时送达批准通知。
可惜无利不起早。每一个防监听时段里,当她向他开口讨要好处,谢择益几乎有求必应,之后附在她耳边问得温柔甜腻:“……那么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次数多了,几乎人人知道这是谢择益的功劳,当然也明白是谁吹的枕边风。
身旁两人唠叨着她与谢择益的八卦,她假装听不懂。
走到实验室与试爆区域的三岔口,她想了想,说,“你们回研究室慢慢聊,我去壁垒上看一看。”
费米要带新人熟悉工作,罗伯特手下十数名工程师,二十余名计算员,也无法脱不开身,只得让她自行步行一公里上二重堡垒。
海拔近三千米的高原,即使春末,旷野中日晒也十分狠,更何况建在戈壁十四公里旷野上,风沙极大的双重壁垒。外出测算是苦活,白人又极易晒伤,几乎没人愿做这个工作。她是实在喜欢,主动申请每周一天的野外测算。
后来手下几名计算员都因各种理由告假离开,唯一一名女工程师上周也不当心晒出一点轻微皮肤病。她不易晒黑,也难晒伤,只好独自包揽这周三人份的工作。
她偶尔会忘记带遮阳伞,风又极大,用纸笔记录时阳伞反而碍事。于是办公室同事便齐心合力替她在一二重堡垒处搭了遮阳伞与小藤椅,阳伞柄与藤椅都长出正常尺寸三四尺,多出的部分深深插入沙地里以防被大风刮走,长出地面的部分也是防止被风沙掩埋。
二重堡垒距离试爆中心十四公里,一重堡垒则在七公里外,距离爆炸中心七公里,均为四米高、城墙状环形堡垒。不过这里只会进行“当量相当于核爆炸”的普通炸弹内爆实验,不会进行真正的“爆炸”。只有经过这一次成功试爆,上千公里外的北戈壁上才能根据这一次试爆结果修筑一个真正的堡垒。
她掸去藤椅上的沙,在二重堡垒上坐了大半天。太阳快落山时,约翰带着冰镇果汁与阳伞过来,说是下午没什么事,外头送了最新一期报纸进来,费米叫他带过来给她,顺便参观一下这边戈壁风光。
她笑着接过果汁,喝了两口,瞬间笑不出,皱着眉头问:“为什么是苦瓜汁?”
约翰笑道:“他们说这个对皮肤好。”
她苦不堪言,实在费解,“这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水果,为什么偏偏是苦瓜?”
新人只好搭讪:“这里什么都不缺,缺新闻。”
她满嘴苦味无处消散,只想将始作俑者拖出来爆捶一顿。
约翰从怀里掏出报纸:“他们叮嘱我一定立时将报纸给你看……”
外面新闻送进来,一定第一时间交到她手中,这是她与谢择益之间彼此心照不宣的规矩。
她擦擦手,接过报纸,不论英文还是繁体,统统快速阅览一遍。
没有“第三次围剿”,没有反蒋武装,南满铁路与北大营仍旧健在;
甘地入狱,阿半莉亚也飞抵冰岛;不过迄今为止日本人并未尝试夺取满蒙政权,也未开入上海,因此既无九一八,也无一二八。
尚未发生不代表永不会发生,所以她仍旧保持警惕以及第一时间阅读新闻的习惯。不过她仍旧心情大好,决定今日提早手工。
约翰诧异:“读这么快?”
她又不是在读文章,只是捕捉关键词而已,当然快了。
两人步下堡垒,走出隔壁,回到基地时,太阳将将落山。
走到理疗店外头,她突然灵光一动,转头问约翰:“你也觉得临时棚屋隔音很差,对不对?”
约翰显然没想到她会问及这个问题,不由得脸一红:“抱歉……昨天刚抵达基地,有些兴奋,在俱乐部喝酒到三点,回来时已经醉得有些厉害……下次我会记得注意。”
啊,原来昨晚他没听见。
“没事,人之常情,彼此理解谅解,”她笑的狡黠,“你直接回家还是?”
“费米博士叫我回去实验室找他。”
她想了想,“那么你能否顺带帮我个忙?”
“什么?”
“替我向他借《疏穴学》用一晚。”
约翰惊诧:“你们都很信这个,确实很有用?”
“当然。”她笑出两排大白牙,“很快你就知道……真的很有用。”
第151章 芳同(四)
基地里可供种植的地都用篱笆圈起来订上木牌, 申请以后, 挂上姓名牌便可以在里头随便种东西。她也抽空去认领了一小块地, 在两片玫瑰花圃中间种植起了蔬菜, 最近都长势喜人。下午四点米歇尔太太送来了一袋排骨, 于是她在回家路上顺便去地里拔了两只萝卜,挖了一篮子通菜回家, 清洗萝卜同排骨一道切块烧水……虾酱是葛太太寄来的, 摘了通菜等谢择益回来再下锅。
这两菜最好做不过,至于好不好吃……就另当别论了。
棚屋另一侧原本是一片小树林,些许稀稀落落的健壮桉树就生在棚屋外头,在他们家阳台外正好杵着两棵以供遮荫。于是谢择益寻来麻绳作结, 编了只绳床绑在两棵树之间。她有一次看见他结那绳结——五次绳结穿过鱼目环,五次再绕过先前的铜钱结, 步骤非常复杂, 结绳过程看得她眼晕,结出的绳床当然扎实又好看,因此她当即嚷着让他教,不过很快又忘记了。
绳床外头是篱笆,再往外是一条路, 驾车回到棚屋区一定会经过这里。于是她坐在绳床上正对道路琢磨《疏穴学》。前数十页全是密密麻麻的各式男体穴位图解。书很老了,古早的人们似乎不介意在书本上直白的画裸体男|性部位,传到这一年代倒害起羞,拿一小块纸将某个部位贴了起来,又用钢笔重新注解了穴位及功能, 真是越活越回去。
越不想让她越想看。本着这种逆反心理,她所剩无多的精力全用来琢磨六个视图上被遮挡部分的穴道,几分钟便背得滚瓜烂熟。
再一阵,太阳西晒,书摊开搁在脸上,险些盹过去时,篱笆传来年轻女孩儿的笑声。
他们的屋子在棚屋区一侧尽头,边缘一块空地因为通风良好,又有稀稀落落许多树木,于是有人在树与树之间系上绳子晾晒衣服。后来人们争相效仿,渐渐那一片便辟作晾衣场。
昨晚新来了许多人,所以晾衣服的绳子似乎不大够用了,于是女孩们去向士兵要来长长的麻绳;可是合适的树干又太粗,女孩子们力气小,没法将绳子系得太紧。听她们叽叽喳喳商量了好一阵,她决定去看看,若是约翰回来了,便可以邀他去英雄救美。
正打算起身,便听一个女孩用英文说:“过来了!”
“谁?”
“那个黑色衬衫的!”女孩子想要描述清楚一点,又补充一句:“他很高!你们怎么会没看见?”
“嗯,很高,是不是的,乔?”
女孩说:“你们想什么?叫好心过路人过来帮忙而已!”
几个女孩大笑:“请人来帮忙,你脸红成这样做什么?”
其中一人高声说:“不止高——还——很——英俊——”
乔抓狂嘀咕:“我的天,请你们闭嘴!我真希望他英文很差!”
楚望透过栅栏缝隙斜看出去,正好瞥见自家男人胳膊下夹着个篮球大小圆形不明物在横穿晾衣场。
谢择益亦十分配合的装作听不懂英文,很体贴的从女孩子们身后走过,径直朝家里走来。
过了一阵,他脚步顿住,立刻折返。
见他掉转身,几个女孩子们突然起哄,将乔打趣得面红耳赤。他走过去,讲着一口不知上哪里学来的娴熟洋泾浜式英文,以讨要绳子为由,顺带替众人将绳子绑牢,立时将姑娘们逗得直乐,乔的尴尬窘境很快也全无踪影。
女孩子们晾过衣服,也很快散去。
她躺绳床上装睡,偷偷从书页边缘拿眼往外看。
有徐徐风吹过,一根根绳子上五颜六色的床单乱舞着,唰唰的响。他身上穿的不是别的,正是她将黑风衣亲手改的夏天穿的黑色衬衫,本着凉爽为主,加上一点色胆包天的私心,衬衫缺了最上头三粒扣子,如今穿在他身上她才发现:就一条浅v,显出一点锁骨和胸肌的影子。
裁缝手艺不错,男人也确实帅,真不赖。
等走近,她才瞥见他拿胳膊夹住的是个又大又圆的西瓜。
他隔着栅栏在她面前站定,一动不动,也不讲话。
她只能看见他的裤子,不知他在身旁做什么,心头莫名惶恐。
他突然弯下腰来……
她一个趔趄,险些从绳床掉下来。
“你做什么?”
“谁?”
“你。”
“闲杂人等都遣走了,还不能看一看我太太睡觉?”
她不知他中途突然改变主意原来是看见她在院子里睡觉,于是嫌那群人太吵。
谢择益一手夹着瓜与讨来的绳子,嘴里衔着一支烟,盯着她微笑。
她所有注意力都被那支烟吸引过去,问道,“什么时候又开始吸烟了?”
他偏偏头,话讲不大清楚:“过过嘴瘾。”
嘴上那支烟没有点着,确实只是过过瘾而已。他眼睛低垂着,躁郁写在脸上,讲话声却温柔到近乎违和。
她看的又好笑又心疼。这年头过滤嘴在欧洲以外都没普及,妄想在远东买到过滤嘴香烟简直痴人说梦。她是过来人,后世的香烟肺癌广告已经看得她胆战心惊。她不止想跟他一同活到到二十一世纪去,到了二十一世纪还能去周游世界呢,现在才二十世纪初页,可不敢不先将烟戒了。
但凡她不则声,谢择益便知道她那颗小脑瓜一定又操心着什么事,于是若无其事问道:“今晚有汤?”
她回神来,“还要等一阵才能喝。”
他嗯一声,往屋里走去。
她立在门口,见将瓜一刀切两半,两半瓜上各插了一只勺子,回头冲她招招手,她立刻一溜进屋在他身边乖乖坐下。
贵族气全无的标准二十一世纪吃法,谢择益这殖民时代殖民地男子几乎被她同化成半个现代人。
太阳眨眨眼就落山了。高地气候干燥,西瓜皮薄多汁,一人半个西瓜下肚,清甜解暑又满足。
汤快煲足三小时,盛汤出锅,回头一看,他已躺在沙发上睡着。衣扣解开大半,还未及脱掉就已经累得睡过去。露出的一侧光洁胸膛微微起伏,卷起袖口下手臂筋骨毕现。
将晚餐端上桌,见他睡得安静,突然不忍将他吵醒。
又凑近一些,认真端详他的睡容。
钨丝灯底下,睫毛小手似的搭在脸上,竟然无比无辜,使她觉得现在偷亲他一口都是在造次或者犯罪。
她正看得出神,冷不丁被他伸手一拉,整个人重重栽在他身上。谢择益动了动,抱着她换了个姿势,舒服到叹息。
“吵醒你了?”
“正好。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梦到什么?”
“母亲在世时从未告诉我阿正的‘正’是哪个意思。六岁那年她去世后,回到香港过一次,有人以为我不懂中文,当面指点‘他父亲是个糠摆渡,是个发国难财的卖国贼,所以这个正字是改邪归正的正’。”
“你不许旁人叫你阿正,原来因为这个?”
“嗯。”他一笑,“六岁以前以为父亲冷落母亲是我的错,因此只要懂事乖巧,也许某日父亲便会回心转意;后来我是Comprador的儿子,我罪大恶极,可我该做什么才能改邪归正?”
她不由想起小时候不论何时追问父母“致”的意思,永远会得到不同版本的答案。“君子以致命遂志”只是个梦而已,但她选择相信这个意思
她轻声喊道,“阿正。”
他低声答应,“嗯。”
“有时候取名字的人都不知自己为何取这个名字。阿正就是阿正,正就是一直都很正,绝对不会长歪的正,没有什么邪要改……”
看她讲的一本正经,谢择益笑着揉揉她头发,抱她坐起来。
她看到他身旁沙发上放着绳结,才知原来他睡着前在结绳结。
一圈又一圈,解连环似一环扣一环,好奇问道:“这是什么结?”
“十全。”
“像是个铜钱。”
“寓意十全十美。”
听他这么解释,她突然明白了,不由得跃跃欲试。
不过她在手工上显然没什么天赋。
谢择益颇为耐心指导:“先结五个双线,然后这样……”
她一开始听得颇为认真,渐渐看他青筋纤毫毕现的修长手指在绳索间灵活游走,不由走神。
一旦她开始走神必定在动什么鬼念头。
她按捺住微笑:“啊——是这样啊,我试一试。”
手指立刻抓着绳子,假装十分认真,将绳结一圈一圈往他手上毫无章法的绕。
谢择益盯着牢牢缚住自己双手的一圈又一圈死结,慢慢笑问:“你在做什么?”
她膝盖跪在他身侧,躬身扯了扯绳子两头,确认他无论如何解不开以后,这才心满意足,居高临下的龇牙一笑:“不做什么。饭前活动一下。”
谢择益仰头看她,一脸任人宰割的期待微笑。半敞的凌乱衣衫,不甚美观的五花大绑,配合这个神情,仿佛已经被她恶意凌辱过。
她决定先试试手,将他一只脚放在膝上,曲起食指关节,寻着位置,摸索着戳上涌泉穴。
他没有动静。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试探着重重摁了上去。
谢择益眉头微微抖动,猝不及防被她刺激到发出一声短暂低沉的闷哼。
她微笑着问道:“舒服吗?”
谢择益笑望着她。
她跳下沙发,将那本书翻出来,无比认真的翻看着,嘴里念念有词:“中庭,神阙,会阳,股门……”然后抬头看着他,微笑着背诵:“承扶,督脉,足五里,人脉……”
谢择益问道:“都是哪里?”
她俯身下来:“想知道吗?”
他点头,“嗯。”
她接着说,“隔音不太好。”
“不想让人听见?”
“嗯。”
“那怎么办。”他神情委屈,脸上带笑,故意问道,“轻一点?”
第152章 沁菲娅·撒赫斯
在我知道这世上有这样一个大世界, 而他在那一个大世界里如此赫赫有名之前, 我就已经属于他了。
父亲曾是一名殷实的商人, 也使我与哥哥姐姐们拥有过最优渥的生活。后来我们不得不举家从萨尔兹堡逃到海牙, 在这一次迁徙过程中, 我们失去了我们的家园,所有财产与家仆。我失去了我的钢琴, 家庭教师与芭蕾舞裙。母亲与奶奶丢掉了我与姐姐们的所有发带与裙子, 我们的长发被剪得和男孩子一样短,被迫穿上哥哥们的衣服四处逃亡。我与姐姐告诉母亲:高贵的雅利安种才不会对犹太人起什么兴趣,否则他们下场比我们更坏。可惜母亲丝毫不听我们辩解。直至顺利抵达海牙,母亲才开始懊恼。因为很长一段时间, 家里都不会有钱购置新衣服了。
一开始这种窘境使我难堪又不适,因为那一年我已经十四岁;而我又如此庆幸, 因为我那一年已经十四岁, 帮助我们逃亡,是这世上最最最最独特的人。
确切来说,是一个独特而成熟的男人。
一千多公里的路程,我们换乘了七次交通工具,被前方传来的消息吓得惊惶不已。离开布雷前往维尔特的时候, 我们已经途经了列支敦士登、瑞士、法国、卢森堡与比利时,绕过整个德国,即将要进入荷兰境内时,我们只能睡在拥挤的马车箱里,有人甚至无法好好平躺下来。
快入夜了, 二姐捂在被子里痛哭起来。她说已经走过五个国家几十城市了,走在街上竟然没有男孩子会看她一眼,一次也没有!我安慰她说,至少不用像那些长虱子的人一样将头发剃光。她想了想,又哭了。她说,再买不起内衣,很快我们会长成为真正的男子汉。
大姐则一言不发。她已经许久都这样一言不发了。只有我知道她与她的恋人永远的失去了联络,或许这也是最好的方式,因为那位英俊的男士是一名党卫军官。我们对他们深恶痛绝,我也不能安慰她。我抱着被子将自己团作一团紧贴墙壁,留下更多空位给她哭泣。
我也不快乐。被人视作品性低劣,被人从家园驱逐的感觉糟糕极了。这三个月是我人生里最灰暗的日子,使我十五岁的天都塌了下来,因此走到哪里都是阴沉沉的色调,直到我听见了一个动听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那是我不懂得的语言。那一句话是由单音节组成,很短,在我脑海里停留片刻,很快消失以后,突然响起了口琴声。那是一首安眠曲。不知是因为他声音好听,或是随后响起的音乐动听,总之那一刻,我作为少女的全部好奇心都被勾起。马车里黑暗透顶,仅仅从窗帘缝隙里透过温暖微光。
偷窥实在算不得上等人能做出的举动,而我确实那么做了——那一刻羞耻心没有掩盖过我对那声音的全部好奇。
那一刻我揭开狭小木门往外望去时,你也转过头来了。不,不是看我,而是侧过身同那吹口琴的中年男人,你的仆人说着什么话。你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有多沉醉于你的眼神与笑容,都是因为那一瞬间,那永恒的一瞬间里,我这无知无识又无家可归的犹太少女黑暗世界里仿佛点燃起一点光。你一定会耻笑我的爱慕来的如此突如其然,可是也许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你笑起来嘴角勾动你脸庞的弧度与你倾听旁人谈话时眼底专注有多么迷人。那一刻我在想,倘若你以那样的眼神望我一眼,倘若凝视进我眼中,我一定如痴如醉……
`
尔后,你转过头来,我看见你瞳孔的映出的昏暗路灯柔和的光。我看不清你的容貌,但我能感觉到你举手投足里的异国情调与你眼中的光,和那比音乐还要动听的你的声音。你发出的r音让我明白你曾在柏林待过很长时间,你用德语问我,“沃尔特先生吹的很好听,是不是?”
我不知那一刻我的嗓音是如何从我胸腔中发出的。我立刻明白了二姐为什么会为我们此刻的装束而羞赧。我脸颊红透,万幸你看不见。我一无所长,甚至无法称之为一个女孩子,我只好向你炫耀:“我会讲英文。”
你与你的仆人沃尔特先生都笑了。说实话我有些生气,不是因为你,而是我自己,我的话讲的是那样的孩子气,正因为这种孩子气才会使你们认为我天真得有些傻里傻气。可是此时此刻,这种天真站在你面前是多么多余,多么使我抬不起头来。
你看出我好像不太开心。你以为我想念奥地利的牛乳与奶酪,那里天气永远是鲜艳的。你告诉我海牙很冷,连仲夏夜里都看不见几颗星星,北海的风吹来冰冷又干燥。你还告诉我我一定能听懂荷兰语,它的发音欢快跳脱,腔调宛如德语升调变奏曲。
你仍然在哄孩子似的的语气逗我,以那轻快到有些戏谑的语调模仿着荷兰语的腔调,却丝毫不使人生厌,以致于很多年的时光里一旦听见荷兰语我便会想起你,即使旁人都说,那语调听起来仿佛随时随地都在嘲笑我们这群无家可归的犹太人。
很快有人叫你的名字,万幸不是以那种我听不懂的语言。
斯先生,斯先生。我默念着你的名字,眼光追逐你走进人群里。光线太过昏暗,否则我不信你会看不见我眼底的憧憬。
我母亲在咯咯直笑。“沁菲娅,你知道那名先生是谁么?”
窗外下起雨来,沃尔特先生替你撑起黑色雨伞,你也穿着黑色风衣,和你的仆人一同走进黑色肃杀,消失在人群之中。我望向那黑色肃杀,想你的明亮眼神与柔和笑容,我脑中空空如也。我听见我母亲说起你近似于意大利语的名字:“Vanir Si。”我问她:“他是意大利人?”她说不,“是中国人。”
“可他为什么有一个这样的名字?”
“中文对于我们来说太过复杂,所以一般我们这样称呼他。”
中文!原来是中国的语言!
那神秘的国度,那于十年之内迅速繁荣强盛的东方,可恨那时我对于它一无所知。
我问母亲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告诉我,出现在这里,因为你是驻荷兰大使。截止今日,你已经协助超过四千名犹太人前往荷兰避难,可是你在你自己的国度的名气却远不如你在海外的名声。
姐姐在一旁打趣说:“沁菲娅,他还没有妻子。”
母亲担忧使人发笑:“听说时常有各式各类女人出入他的居所,太多女人投怀送抱,所以至今没有结婚。”
我将脸埋进双手里。
你才二十六岁,你没有结婚!
而十五岁的我是你曾拯救过的四千人当中的一个,也不知你是否记得那四千人中是否曾有一个叫做沁菲娅·撒赫斯的姓名曾让你记得过。她曾如此卑微的少女,她仅仅希望自己能成为那各式各类女子之中的一个,像你对待无法深爱的许多人一样对待便已知足。
直到后来有一天,我从有关于你的书中读到那个她。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你都没再见过我,而你却从未从我的生命中消失过。或许你也无法相信,从那一天起,你便已成为那个犹太少女生命中的全部。我在海牙呆了一年,海牙没有牛乳与艳阳天并不打紧,北海冷风如你说得那样萧瑟,在海滩上一次也未见过星星,荷兰语也如你所讲那样欢快。这一切因你那寥寥几句话瞬间有了色彩,可在未来数年之内我再未遇见过你。欧洲各国很快关闭了接纳犹太人的通道,在宣布我们之中一些人需要前往中国时,我毫不犹疑的应允了。去中国!你的国度里,有无数和你一样黑色瞳孔与皮肤的人,他们讲着我第一次见你时那种比口琴还要动听的单音节语言,你的语言,你的中文名字!
——斯言桑!
第一次在书店里看见你的名字,往后,我用我所有的零花钱与积蓄都用来购买你的著作。《欧洲情书》,《旧日新娘》,《弹铗歌》……你所有文字里都带着对那个东方国度的眷恋,你的所有故事里都有《旧日新娘》里那个少女的影子。
从那以后,我疯了一样四处寻找与你有关的文字,报纸上有关于你的采访,你的朋友为你的撰写的短篇传记。那个英国皇家海军的上校讲起十八岁的你……天哪,十八岁的你究竟是什么模样?光是想一想,便会令我疯狂……他说那时你纯情到有些傻气,回国时带了一只巨大的泰迪熊玩偶给她,而她最后竟然离开了你!什么样的人会拒绝那样一个你与那样一只泰迪熊?我想象不到。
她必须足够美丽优雅,足够赫赫有名,否则我不认为她具备这个资格来伤害你。
躲避可能爆发的战争那几年,我在香港大学学习中国文学,所有闲暇时间都用来翻译你的著作。一九三八年中国北方突然诞声一声响彻世界的轰鸣,令所有跃跃欲试的军事野心家极为忌惮。我在广播里听见你的声音,你代表你的国度在海牙和会上怒斥纳粹对于犹太人的罪行,同时巧妙讥讽欧洲列强八十年来种种侵略嘴脸,一言一词振聋发聩,一言毕,批驳得在场所有外交团哑口无言。你身为文人为犹太人写了无数激昂檄文,你身为驻荷兰大使身体力行援救犹太人,没有人比你更深刻,没人比你更有发言权。
如今世上将有无数人为你倾倒,你也永远不会记得当年那个十五岁的落魄小女孩。她爱你,从十五岁那年起全身心都属于你。
世人所预料即将爆发的战争并未发生,我也将要完成我的学业前往巴黎,因为你在那里。
我已经十九岁,走在街上,时常会有男孩目光倾注过来。我不知这种引人注目是来自外貌,还是来自于我几乎已经东方化的气息,但与我而言都无关紧要。因为从十五岁那一年起,我已经全部都属于你。
我身高五点五英尺,我的骨骼没有传统白人女性那样健壮,我中文发音极少令人发笑,我熟读大部分中国文学与欧洲文学,我将你的著作翻译作三种语言尚未出版,家中有超过十套你所有的藏书,不知这样的我站在你身旁是否会显得突兀。
在再次见到你之前,我见到了她。Linzy,获得索邦大学的荣誉博士那一年,她才二十九岁。她在索邦大学三个月的时间里,每周三堂的数理逻辑课座无虚席。我也去听过几次。她拥有极为典雅的传统东方女性的气质,不止美貌,还有风趣的谈吐与渊博的学识。
她的丈夫英俊而彬彬有礼,每天准时等候在晚间八点教室外的梧桐路开车接她回家。他宠爱她到极点,他们是一对完美恋人,令所有见过的学生欣羡不已。
听说她的才华不止于此。有人说,她的毕生贡献也许很多年以后才会被世人所知。这使我回想起《旧日新娘》里有关于她的一句话。那句话说:你从未想过有少女会拒绝一只泰迪熊玩偶,只是那时,那个少女需要的兴许是一把武器。
我知道,你写下这句话时,一定是微笑的。
我有几次在路上见到你,与你擦身而过。你从未注意到过我,这令我有些沮丧,可这也在预料之中。她也在这个城市,不知道你与他们有没有见过面。
说起来有些令人羞愧。有一天夜里,我在电车上见到你,偷偷跟着你回家。你在第八区有一所公寓,在临近圣母院的塞纳河畔米白色房屋的二层。从那以后,我时常找各种借口去那条街,有时在下午喝一杯咖啡,有时依靠河堤的凭栏发呆一整天,有时与女性好友去那里吃一道昂贵的日法混餐,但我极少见到你。
有一天夜里,我下了电车沿着河畔行走,走到你的公寓外,我看见你的窗户亮着昏暗的灯,窗口的花瓶插着一束百合花。这是我从未见到的。
我开始猜测,你新交了女友,或是哪一位女伴赠与你的?在那一刻,一楼的窄门打开,你的仆人,沃尔特先生走了出来。他看见了我,问我:“你来找斯先生?”
鬼使神差的,我点了点头。
他说:“他有事出门了一趟,不妨事,请先上楼来坐一坐,喝杯茶,他应当很快就回来。”
我嗯了一声,跟随沃尔特先生上了楼,脸颊通红,心脏狂跳。我知道这不体面,但我收敛不住自己私下打量你屋中陈设的目光,你使用图案考究的暗红色松软地毯,你屋中各色书柜与黑压压直堆到阁楼的书籍,还有油画,还有白色雕塑……我控制不住我的目光,我希望我能记住你阅读过的所有书籍的名字,你屋中所有家具的形状。可这里都是你的气息,全是你。你不在这里,可是光是在这里坐上五分钟,已足够我醉倒当场。
可是如果你回来了,我应当如何解释呢?告诉你我翻译了一些你的著作,不过我害怕措辞不够精妙惹你生气,所以一直没有寄出过给出版社。我想你一定会生气,你已经那样著名,怎么会允许一个半吊子语言学生染指你的作品?
或者我应该向你讲明真相,告诉你我对你长达五年不知因何而起的痴恋,告诉你我熟读你的每一本书,像个痴狂的病人一样沉醉于了解你的一点一滴。你不爱吸烟,可你随时都携带一只褪了色的打火机,因为一个姑娘。你有一些孩子气的举止,比如时常趴着阅读书籍,这种习惯使你右眼视力渐渐变得有点糟糕,因此你不得不在二十岁那年戴上一副眼镜——一副单片眼镜,因为你左眼仍然视力正常。不,不,我的表白太过露骨,你一定会以为我是个疯子,一定会将你吓跑。
我想应当骗你,告诉你我住在你的隔壁,时常看见你在窗边读书。你读书时会佩戴一只银白色的单片眼镜,我听说只有眉骨与鼻梁高而挺,而眼窝深陷的人才能戴上这种眼镜。女士大多做不到,只有少部分男士——英俊的男士,才能佩戴单片镜。你的单片镜有一条细细的锁链,从你眼尾挂上耳后,隐藏于发梢。它使你看起来气质卓群又派头十足,所以我时常偷偷看你,因为我爱死你这副模样。
天啊,天啊,光是想起你就足以使我脸红耳赤。此刻我就坐在你的屋里子,而我不知该如何向你禀告我这不速之客的来历。
就在此刻,楼下铃声摇响。沃尔特先生起身去开门的那一刹那,我如梦方醒的从凳子上站起来。他微笑着告诉我是你回来了,我心跳得厉害,几乎有些站立不稳。而就在他开启房门的那一刻,我飞也似的从你的屋子里逃跑出去,丝毫不顾及我此刻行径的可疑,丝毫不顾及沃尔特先生惊疑的目光。
你的地毯是如此柔软,而我的双腿也是,踩在上面,每一步仿佛都似要从楼梯上栽倒下去。就在那一刻,你从楼下走了上来,就在狭窄的楼梯过道里,你与我擦肩而过。那一刻我抬头看向你,你也凝视着我的目光。你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我上一刻竟无耻的入侵了你的家中。就那一刻,我耳中轰鸣,跌跌撞撞与你擦身而过,冲上街道时险些撞上开来的电车。
我沿着河岸跑了很久,有多久我也不知道。河边风很大,路上散步行人一如既往的多,与他们擦身而过时时常有人传来惊呼。一直到看到她的那位先生,我才渐渐停下来。
那位先生站在裁缝铺外吸烟。他身高很高,眼神有力,所以即便路上有许多行人,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我慢慢停下脚步,从他身后走过时,我听见她的声音。她以发音漂亮的法语在与店主热络的交谈,她三岁的儿子在裁缝铺里同裁缝先生玩耍。就在那一刻,那名高大的长发法国男人搂着裁缝先生深切拥吻起来,小男孩显然吓坏了,立刻捂住眼睛惊呼一声。
裁缝先生推开他的同性恋人,斥责了几句,显然对自己在孩子面前的突兀有些抱歉。
她正笑着替幼子向裁缝先生致歉,门外她的丈夫立刻摁灭香烟,大步走进去,将男孩一把抱起来,用中文告诉小男孩:“听着,这世上,男孩也可以喜欢男孩,女孩也可以喜欢女孩,他们与我们都是一样的,知道吗?”
男孩子似乎有些怕爸爸,眼光怯怯,小声的嗯了一声。
这一幕太过美好,使我忍不住在店门外驻足微笑。
就在这一刻,裁缝先生看见了我,问:“你是来做衣服,还是取衣服?你的名字是?”
恰巧我需要一条新的礼服。为使自己不太尴尬,我往里走了几步,告诉他:“我叫沁菲娅,我想要做一条裙子。”
那一刻,她突然回过头来望向我,微微张嘴,神情似乎有些讶异。
而那一刻,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
你站在我身后,声音有些颤抖。我不知你在看我,还是在看她。我听见你问:“你……你再说一次,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敢回头。我孤立无援的站在裁缝铺中间。我并不有名,却不知此刻为何受到如此众多的关注。
“沁菲娅。”我听见自己声音在说:“我叫沁菲娅·撒赫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