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求谢鸿,说得多么轻松,宛如当初杨劝我向克洛泽致歉来得一样容易。
她说她爱我。可是如果早二十年,她说不定会更爱我那大发国难财,在英国人里混的风生水起的谢鸿。多么体面,多么风趣,多么会调情。
多么讽刺。
这并非她的错。毕竟哪个姑娘会毫无保留的爱上一个百无聊赖,毫无生气的,剥离了他父亲的殷实家底之后再无什么前途可言、一无所有的谢择益?
她没有错。
只是我有一点问题。
我应该觉得愧疚。我问:“香港有什么值得留恋?”
我们站在饭店顶层阳台上,霓虹灯就在头顶。我在吸烟,风衣口袋里有一颗犹太商店的果味糖。饭店里男男女女搂在一起跳舞,马路上的西崽在用英文辱骂身强力壮的商贩,他听不懂,也没有回嘴。
这一切都如此荒诞。于是我问:“香港会沉沦吗?”
“为什么这么讲?”
“要不再等一等。等到香港沉沦,我就去求一求谢鸿?”
玩世不恭的回报是一记耳光,是应得的。可惜力道不够重,头都未偏,只将烟头震落在地。
她走了。饭店里仍在跳舞,商贩一拳将军官捶倒,谩骂声中蹬上电车离去。车里都在鼓掌,洋人气急败坏。唯一一支香烟在地上熄灭,没关系,我兜里还有一颗果味糖,嚼在嘴里,连周遭空气都是西瓜味。
那一刻我想我应该有个伴,与我一同从跳舞场逃出去。她只知道我身上有令她讨厌的烟味,不知道我风衣袋中有一粒为她准备的犹太商店的糖果。
她身上应该有东方的气息,她穿旗袍的样子一定令我心醉神迷。
如果见到她,一定每天路过集市时带一朵花给她。
我不知道何时会见到她,在我彻底沉入海底之前,不知她会不会有所感应。
作者有话要说:基地日常那几章,实在舍不得在三章内写完。我想找个闲一点的时间慢慢写,写多一点,可能在这一篇番外里,可能在隔壁开一个非v的坑一气更完,4-5W字,心里会比较好受一点,怎么样?
第146章 深艳 (下)
兄弟会的金钥匙可以用来做什么?
请先来看一看这锈迹斑斑的军牌上的字迹。告诉我, 上面写着什么?
Z.是名, Tse是姓, C是军阶, 1.6.40是任命日期。
然后是血型A型。
然后是UKMC.
你是否看到哪里缺了一点信息?
本该填上U或B两个字母以代表有关于一个人的信仰的地方, 那里一片空白。
如果一名军人赖以为生的信仰被剥离,正义被磨灭, 那么他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
我周围这一群英国陆军, 他们身材健硕,阳光乐观,他们拥有“钢铁情人”与“萤火虫”,有强大的皇家空军为后备, 装备精良却不擅作战;热爱吃牛肉土豆,会在营地中玩扑克, 听音乐, 富有生活情趣,会开敞篷车带女兵在大获全胜时外出兜风,将女士捧在手心,不像别国士兵,与女士相处几乎从未出过什么丑闻;总是充满情趣与爱心, 会帮助法国农民犁地。
与皇家空军与海军不同的是,他们之中大多数出身平民,你会说他们耽于逸乐;如果不是因为战争,他们也许更适合做一名妻子的丈夫,做一名绅士, 而非一名战士。
若非忠诚,否则谁愿意来到战场上?这就是他们的信仰。
不似我,我什么都没有。
我无国家无爱人无宗教信仰,不学无术,一事无成。军牌终有一日锈蚀到分辨不出上面的姓氏,那么我唯一仅有的便是那一把金色锁匙。倘若有一日微不足道的谢择益无声无息死去,毕生价值一定敌不过这一点五盎司黄金。
在信仰问题上我只佩服一个人。谢鸿,我的父亲,我与他的关系其实并不如外界所见那般不和睦,他的生活方式也并非如你所见那样滑稽。
关于他的罪过,他外表看起来满不在乎,私底下游走在清真寺,基督教与寺庙间寻求庇佑,所求的是让安拉,耶稣与佛祖赐给他一名儿子或孙子。如果不是仰仗他在远东的权势与地位,这等行径恐怕足以被虔诚信徒扔石子砸死。这是我以为他最有趣的特质。
那年十二月日军登陆香港,驻扎远东的十几万英军被轻易击溃,白人被投入集中营,大部分房舍中的财物在战争中被洗劫一空。他以失去财富为代价,在动乱之中成功乘船离开香港去往北美,从此更名改姓从头做人,将他投机者的名声画上圆满句号。
在一九六二年三藩市疗养院,我出现在那里时,他已于几分钟前闭上双眼。医生与看护对此似乎十分遗憾,他们告诉我,很多年前他便已不相信我仍旧还活在世上。
他是自然死去,没有经历任何疾病痛苦。我只知他毕生愿望终究没能实现,不知道他最后二十年活得快不快乐。
你来找我,一定是因为见到了这一张照片。
拍摄这张照片的米夏生于班加西城为数不多殷实家庭,十八时收获了一台英国产的罗盘Ⅱ作为生日礼物,也在那年四月的战争里,失去了居所与两名姐姐。
那年二月,隆美尔的先头部队也在黎波里上岸,深入昔兰尼加并攻占了班加西。我们全线撤退时引爆缴获的四千吨意大利炸药。这座城深陷一片火海,第二装甲师仍在三日之后于迈基利全军覆没。所有师长,甚至军阶在我之下的军官均被俘虏。轰炸仍在继续,我半个身体被压在倒塌的墙体下。他们以为我必死无疑,而前方还有要塞,于是隆美尔放弃清扫战场转而向托布鲁克挺进。
从废墟中爬出来时这双腿仍还有救。迈基利刚经过战场与轰炸洗劫,早已成为空城。我在城里寻找到一些食物与绷带,准备向附近寻求援助。迈基利周围是沙漠,最近一座村落距离这里有数十公里。我决定费上一些时间穿过沙漠。这是我活下去唯一能做的选择。
这也许也是我命里做过的最糟糕的决定。
我从纳粹最引以为荣的隆美尔手里侥幸活了下来,却要以这一副残躯将要面对的是沙哈拉的鬣狗、野犬与太攀蛇。
我找到安息之所,大量失血与饥饿已使我难以时刻保持警惕。夜里听到动静醒来,对视上一双绿色的眼睛。秃鹫在啃食我失去知觉的化脓双腿,那双腿仍还有救,可它活不了多久了。反抗已是徒劳,那一刻唯一值得我期待的是,它对我身体其余致命部位的兴趣暂时小于腿部的烂肉。
也在那一刻,我听见汽车引擎声,在几十米的灌木外。我立刻迫使自己发出一些声音。幸运的,汽车似乎停了下来,脚步声踩着灌木靠近时。我看到那个班加西少年的目光从我的腿移到我的军装上时,眼神也从怜悯成为嫌恶。
我听见他父亲用阿拉伯语对他说:“给那该死的秃鹰一枪。”
他对他父亲说:“它在吃的是毁掉班加西城的该死的英国兵。”
他父亲说:“那么给他一枪。”
米夏没有开枪。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那一刻按下手中的快门。
我知道自己此刻模样。腐臭,肮脏,身体残缺丑陋得令人恶寒。我不知道自己正对他镜头的眼神。也许我的求生欲使人同情,带着一点对于此刻衣着与气味都不太得体的愧疚,也许失血过多使我精神涣散,也许我已濒死,所以瞳孔开始收缩。
他们在离开的一小时后返回将我背出沙漠。
我失去了双腿,活了下来。
他无数次的描述着他那时返程的决定:“我在车上同父亲描述你看着我的眼神。那时你脸颊凹陷,面容再无半点光泽。瞳孔开始收缩,你快不行了,你也知道这一点。死去未必比活下去更痛苦,你也知道。但那一刻你望向我的神情仍带着对生的憧憬,你在向我乞求生存。”
也在那一年,远东十几万英国陆军被俘虏,香港被日军占领,所有白人与英商均被投入集中营,或是被遣返,所有房屋皆被征用。
战争彻底打响。我已无处可去。
那一年我三十四岁。
支撑我活下去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我也时常问及自己这个问题——我没有信仰与国土,没有人可供我爱与恨。我厌恶战争,亦并非一个合格的战士,更无人可以效忠。
仿佛生命每一扇门与窗均被关上,黑暗中只好点亮一支蜡烛。它照亮我时,也将氧气一点点夺去。
可是即便如此,我也想要见一见真正的光。
十四岁时,我仍旧蒙昧,无处安放的张狂与愤怒时常将人中伤。
三十四岁却活得太过世故麻木,躯壳丑陋不堪,灵魂也已死去。
这也许已经是我最好的命运,却没有诞生在最好的时代。
假如我遇见你,应该是在我二十四岁时。我一定会在每天带一朵花回来给你,将它养在活骨瓷碟中,并且倍加小心翼翼。
可我已经八十四岁,已经太晚。
我已经时日无多,我仍旧未等到你。
我曾隔着恒温箱见到过一名早产儿,周身不足一名成年女士手掌大,小小手掌却将她攥得死死,一眼便知,她将来必定能成长为一名斗士。
我已时日无多,于是用余生所有的力气祝她健康长命。
玛丽安第一次见到那张照片,是一九八九年夏天,在迈尔萨-玛特鲁当地老人米夏家中见到那张照片。
那是张保存良好的黑白照片,看起来应该修复过许多次。照片上,一名着了英军军装的男子蛰伏在灌木丛里,抬眼望向镜头。他脸上很脏,两颊深陷,显然遭受过严重的折磨,连黑色瞳孔都已开始收缩,却不妨碍他的英俊。
尤其是那双眼睛,玛丽安不知该如何形容。非常漂亮的掩藏在眼窝的阴影里,她能透过相纸,那双眸子,看到他全部灵魂,他全部灵魂都在讲述一个哀艳的故事。
玛丽安找了这张相片的主人快三年,终于在中国南方市郊的一家医院找到他。
这三年里,她寻到过他另一张相片,在一份上海发行的旧报纸上。
照片上,他脸颊一侧凸起,仿佛在嚼着一粒糖果,面无表情的正对镜头。他年纪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但是看到那一双深艳眼睛时,玛丽安几乎立刻地,便将他认了出来。
报纸纸页上这样注视:“哈德门香烟上海拍摄广告模特,无意竟拍到沙逊谢氏大少。哈德门老板及同行女演员亲自上前搭话,他兀自吃糖不理众人,半晌回头问道:‘望够未?’相机立刻抓拍下该场景。”
她以为他难以亲近,于是观察了他许多天。他十分喜欢坐在蔷薇花丛后头晒太阳,一坐就是一整天。他衣着永远熨帖干净,他时不时与过路人谈笑风生,他极具教养气质,非常体面。
她始终觉得他应该有个女伴,即便居住在生活节奏繁忙的闹市里,也时常会在晚餐以后去听古典音乐,或者去一场真正夜场舞会;会着最典雅的西装与晚礼服,将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
那是一种举手投足里散发的,深入骨髓的天性里的自然优雅。所以即便失去双腿,不得不以以轮椅代步,却仍旧是一种会使当代都市俊男靓女为之汗颜的体面。
玛丽安望向他时,始终觉得他绝顶孤单。
一月以后,她终于鼓起勇气上前打招呼,没想到是,他比他看起来友善并且好相处。
他慢慢地说了许多话,由玛丽安一一记下。
她小心询问是否可以将他两张相片陈列在CIL学院图书馆的二战纪念区域。
他略一点头,表示请便。他似乎精神已经不太好,玛丽安不再打扰,立刻离去。
玛丽安乘飞机回到英国,开始着手整理手头资料。一周后,她接到电话,获知了谢老先生过世的消息。
“他独居五十年,每日都会买五朵白兰或一束百合回家,五十年如一日。他终身未婚,他死后五天,花儿在他窗台上枯萎了,于是尸体才被邻居发现。”
第147章 鲸落
Snow day到来得猝不及防。大波士顿地区查尔斯河畔高校校区几乎都已宣告停课, 商店也大都关门。
暴雪停课通知提前一天发来, 林致仍未完成拉丁文翻译作业, 持续熬夜至今, 读到通知时, 雪已经下起来了。
连续三天足不出户,冰箱里除了两瓶养乐多与一袋螺蛳粉, 再无别的食物可供充饥。
一天前在波士顿龙虾君那里订购了两斤龙虾也因暴雪延误了。
她实在饿得头昏。
望向窗外, 花园和公路上积雪已经超过预警提示的十英寸,偶有三两中二病的中学生穿着短袖尖叫着从外头跑过去。
打算开车去最近的star market买一点蔬菜与水果,举头望向窗外,停在花园的汽车被雪掩埋到了车窗。拿起铲子下楼铲雪铲到一半, 雪又下起来,顺着牛仔裤钻进她及小腿的雪地靴里, 没一会儿连袜子都已湿透。
她冻得脸上发木, 双手通红,直打哆嗦。车门前雪铲走了,她一溜钻进车里,花了十分钟也没能发动引擎。询问室友几时返回,能否捎带一些食物的信息一直是未读状态。
她在车里静坐, 用五分钟时间怀念欧洲四通八达的城际交通,然后放弃出行计划,起身回房。
还好有暖气。
她租住的洋房是一名中国老先生的,两月前她刚来,因为一些个人原因错过了校舍申请;课业繁忙的同时, 拖着两只二十八寸行李箱辗转宾馆与校园,突如其来一份租房合同,替她解决了最大困扰。
两栋洋房并排,中间是修葺整洁的花园。大的那一栋房东自己留着,小的那一栋租给她与一名来自西雅图、母亲是名广东人的混血美国姑娘。房间不算大,但与一名爱整洁的室友共享已经足够,一切漂亮得超过她。所有预期,唯一不足是,离市区步行稍稍有些远;驾车需二十分钟,于是她一咬牙,用手头半数储备买了只大黄蜂代步。
除了学业繁忙,初来有些不适应学校人际气氛之外,一切都还算顺利。
因为一场比赛,生物物理系教授亲自来信邀请,她答辩一过,毕业典礼都未参加就立刻退掉在伦敦的公寓,跨过七个时区赶往波士顿剑桥市开启她的新征程。
新生活来的却不甚愉快。
她来到波士顿时已经过了开学季接近一月。
学校宿舍几乎没机会申请上,除非期待一下中途有人退舍。
硕士课程规则是:三十分毕业,但按选课系统正常规定来说,一学期选课理论上说不能超过九学分。
但这名教授给与她特权。他为她提供了他所认为的最优课表让她自选,只要考试不冲突,随意她修多少学分。她立刻选择了足足十五学分的课程。
一切乱七八糟的琐碎事还没搞定,课程又紧,几乎将她逼疯。课后作业勉强能完成,到课率却很难跟上。她已尽量做到不迟到;若迟到,则在教室外温习别的课程,等待下课后向熟识的同学讨要笔记拍照。
她已尽量做足十全十美,但在摸不清所有讲师的习性前,她仍旧逃不掉某些老师的私设。自然伦理课的老处男在两周前大课课堂上公布了所有课后小论文不合格的格式,却并未教授正确写作方法便毫不留情面的宣布打回重写,林致也在其列。
她举手请求他给予一些格式指导,这名以刻薄出名的哲学教授Franz立刻翻出她的课后小论文,当堂寻找出一些不够学术的句子加以挖苦。有些小错误她确实犯了,她也明白错的并没有那么严重。
她立刻以流利英文同Franz据理力争,引得生物系全系哗然,顷刻间跻身全校名人。
解气是解气了,但她也明白,从今往后这一门课的所有测试,她必须确保没半点差错。咬牙憋着一股劲,数周来倒真的使那位素来挑剔的教授找不出半点岔子。但是两周前Franz突然开始随堂问答,涉及内容包括熟练地使用拉丁文名词。仅有MIT本系从大学开始念过来的学生经历过拉丁文课考验的。许多人fail了,林致当然也在其列,而且……
Franz给所有不合格的人发了自印的三百页全拉丁文写就的自然伦理论文,请所有人翻译作英文,在下一周上课,四天之内交给他。
图书馆的拉丁文词典两小时内被借阅一空。
确认截止今日并未有人开发拉丁文翻译器以后,林致捧着手写花体字欲哭无泪,三天时间,勉强够她辨认出所有单词而已。
她不是超人,也并非做不到不逞这个能。她不为自己国籍学历自卑,也不认为自己的行为会被当做中国学生的行为被无限放大,她只是胆怯CIL校友是否在某一些时刻抱怨自己被她的个人行为所代表。她不想这么累。可这里不是自己国家,她没法此处选择肆无忌惮。
真的和歧视无关,只是寄人篱下而已。
搁在餐桌上的手机屏幕亮起,她手指划了两三次都没划开,放在锅炉上方烘暖才手指才得以解锁。
Whatsapp上躺着室友的消息:“和Alex在club玩,忘记有暴雪预警。十二点后回。Alex回不了哈佛,今晚也许要借宿。”
她回了个OK的emoji,手机锁上时瞥见一个无比熟悉的月份和日期。她的生日。
二十二岁生日,暴雪天无法出行,仅余一包螺蛳粉充饥。
拧开电磁炉,烧水煮粉。
撕开包装时她犹豫了一阵,关掉暖气,将餐厅厨房的所有窗户都打开。
她扔开手机,随手将米粉与酸笋一同倒入锅里。与此同时,蒸腾出一股无匹的浓郁的、难以言喻的气味。
十秒后,她隐约听到窗外传来男士的咳嗽声。厨房窗外正对的似乎是的房东的书房,但他很少回家,林致也从未见过那扇窗户开启。
她驻足再听了一阵,并未再听见声响。走到窗边看了看,视野里也不见任何人。于是转身进了浴室。
隔了阵,护发素还未冲洗干净,浴室灯却突然熄灭。裹着浴巾出了浴室,屋中漆黑一片。
跳闸了。
粉尚未煮开。
她解开头上毛巾将脸捂住,濒临崩溃之时,电话铃却突然响起。
接起来,是房东管家太太,告知她电闸故障晚些时候会有人来修整,如果有急事,可以到这边屋子里来解决。而后又补充了一句:“这边有蘑菇汤,黄油煎土豆,还有些广东小吃。”
她抵挡不住最后一句的诱惑。询问房东太太能否使用浴室以后,拿上笔记本电脑与翻译课本,携带大熊猫玩偶与折扇作为小礼物前去拜访。
借用浴室冲洗头发,擦干以后,管家径直将她带往小客厅。
一进门便望见墙上挂着数幅字画,有骏马图,有风格独特的简明单幅大字,也有一波三折的密集隶书;右下角皆是同款印泥,一望而知就是房东本人墨宝无疑。
她慌忙将淘宝十几块买来的印刷体折扇藏进背包,余下熊猫玩偶交给管家。
管家并未察觉她的小动作,替主人谢过她,尔后告知她可以随意使用屋中一切东西便转身离开。
她长舒了口气。
角落壁炉里生着火,屋里暖融融的,却不干燥,温馨而舒服。
屋里一张地毯,一套书桌椅,背后两张矮木柜里整齐码着书籍,都十分陈旧。
走到书桌前准备垫一垫肚子。小心将敞开的书页合拢,心里正纳罕着为什么管家将食物摆上桌时却没想到要先替主人收一收,抬眼却瞥见那厚厚一沓旧书上手写体的单词。
她翻到扉页,仍旧是遒劲钢笔字体,用英文和繁体字各写了一遍——《理学拉丁文专业词汇全收录》
她一惊,心里砰砰直跳。
夜幕降临前她迅速完成了所有翻译。
房东仍未回来。管家太太替她将点心又热了一遍,守着她将食物都吃掉才放她回去。
电闸尚未修好,屋中漆黑一片。她将电脑与草稿放置在一处,径直回屋。
身上仍旧还暖融融的,带着壁炉房的木头气息。
外头仍下着大雪,路灯光下黄澄澄一片。
搁在桌上的手机亮了,一条消息跳出来:“我从不知道我们的书呆子Linzy何时如此受欢迎了!询问Alex哪里可以买到热食带给中国女孩,立刻有两名俊男表示愿意携带食物拜访你。当然,他们自己也许更愿成为‘食物’。”
“我们一期修十五学分的特权生,今天雪夜聚会上听来的八卦:原来你的CIL校友都憎恨Franz,你简直是他们的英雄!你看,Linzy,早就告诉过你,表现得开朗些,多说说话才会有男友!”
她倚靠在窗边看外头鹅毛大雪,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事。
她是个早产儿。
上小学时偶然在《小牛顿图书馆》终于发现了自己属于“智商低下”“可能癫痫”“脑瘫”“消化不良”“长不高”的高危人群,从那时起,她对这个世界总怀抱着敬畏。除非在角落里做足观察,否则轻易不肯说话。
爸妈以为她这种类似语言障碍的行为是不太好的前兆。鼓励她在生人面前大胆开口时,永远会提起她刚出生时那个故事:“你还是个红彤彤,巴掌大的丑孩儿时,就死死攥着护士的手不肯放手。连路过的广东老先生都驻足,笑着夸你‘往后定是一名斗士’。”
在中学毕业那年她身高成功突破一米七,并且智力正常、活蹦乱跳。
她一直以为自己最喜欢缩在不为人知的安全角落里,至多吐槽周遭环境以示,大约也是没有什么心性与勇气做一名斗士。
可每一次被触犯到底线时,她应激下萌生的孤勇与急智时常将她自己都惊住。
她想,那名老先生那番“斗士”鼓励大约是奏效了。倘若他还在世,她一定亲自登门道谢。如果可以,她希望能再得到他一番夸赞,指不定能扭转她单身二十二年至今的注孤生性情。
思及此,突然想室友一直打趣她交不到男友,昨天倒真的送了她一支lelo作为生日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