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兰的发绣大致落成,如同书画中的淡墨,极是细微雅致,于佛像,又有一种清静宁和。中间,畏兀儿来过几回,这一位施主很大方,隔四五月便送一份针线灯油钱。每一回畏兀儿看见,回去都要向施主学说一番,施主再向亲朋好友学说一番。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发绣还未露面,已经被渲染得十分热烈。就有人到龙华寺找畏兀儿,托请他定制下一幅,甚至有莽撞急切的,直接上新路巷叩门问询。街坊上则是从李大这边索求,谁家女儿要出阁,绣一幅霞帔;谁家生了小子,要一件襁褓;或是老太太做寿,请制一具绣屏。天香园绣早已天下皆知,可却是高山流水,平民百姓想见一眼也难得。如今却仿佛落到市井人间,好比深闺中的女儿嫁作他人妇,终于得有面缘。难怪一时间风起云涌。争先恐后,天香园绣名声大噪,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富美誉。绣阁中自是一个清静天地,外面世界却已经吵嚷成一片。盛况之下,蕙兰却是日益忧惧,如此鼓噪,与天香园绣的娟秀清贵渐离渐远,可说背道而驰。尤其想起婶婶希昭,便觉着有玷辱的罪过。再加上私自收徒,就更是罪上加罪,都该打!这些日子,惠兰犹如惊弓之鸟,日日等着申府上来人问责。稍有风吹草动,就以为门响。然而怕什么有什么,一天夜里,都各回各屋歇下了,巷内后门却真的敲响了。
蕙兰披衣起来,穿过院子和夹弄,进到天井,隔门问是谁。门外应是“阿暆”!赶紧拔了闩,拉开门,黑影地里站了一个人,看不清脸,只有眼眸亮亮的,果然就是阿暆叔。蕙兰引他进院,要去叫夫人,但被拦下,说不惊动了。叔侄二人就立在院子里说话,东窗里忽传出一声婴啼,阿暆笑了,问:就是那送女? 蕙兰说:什么都瞒不过叔叔啊!原来畏兀儿一直与阿暆通消息,也是阿暆托畏兀儿照料这一家老小。蕙兰问阿暆叔这些时日究竟在哪里,又做什么,为何一点音信没有?阿暆说:不当知道的还是不知道好!蕙兰说:听人传阿暆叔是在苏常一带,入了东林党。阿暆收起笑容,脸色沉下:说过不当问的不必问!蕙兰却执着道:侄女虽是妇道人家,又在家中坐着,可坊间传言极盛,不想听也要听,都说朝中党派林立,又是叶向高,又是徐兆魁,还有沈一贯,相互倾轧,叔叔千万不要卷入过深! 阿暆又笑了:放心,君子群而不党,然而兴天下事,却难辞其任,所以不露面,也是怕连累大家!蕙兰一听,更是着急,道:我们并不怕连累,叔叔自己要珍重!阿暆又一笑,不再回答,只说要看灯奴一眼,这回上门就是想极了灯奴。蕙兰引叔叔进屋,将灯盏移到床内,灯奴熟睡中,梦里不知到了哪里。阿暆看一时,说:脚都抵到床跟,长大这许多了。伸手将被角掖了掖,便合上帐门,告辞了。
送走阿啪,重新上门闩,走回院子,青石板上一层霜,蕙兰好似做了一场梦。进屋上床,将灯奴伸出的手脚推进被窝,触到一件东西,摸出来,是一头九尾龟。不知什么石材制成,呈紫金色,内有红纹,丝丝可见。握在手里,温润如玉。就是方才阿暆叔掖进来的,晓得叔叔一心盼灯奴长大成人,是式微的家道中,勉力照应他们的一个长辈。继而便想起灯奴说他舅叔公的那句话:神龙见首不见尾!
41 登门
蕙兰想得到又想不到的是,婶婶希昭竟真的上门来了。午后时分,一顶蓝布小轿停在临街的门前,轿夫打起轿帘,希昭出得轿来。身穿靛青裙衫,裙幅上是同色线绣木槿花,冷眼看不出花样,但觉着丝光熠熠,倏忽间,那花朵枝叶便浮凸出来,华美异常。日头未有一点偏移,正正地照下来,让人目眩,于是希昭抬手挡了挡,发髻上的凤头钗摇曳一下,发出清泠的叮哨声。就有一种窈窕,不是从她身上,而是在她周遭的空气里,生出来。希昭举手叩了门,出来应门的是夫人,一时上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等希昭深深一揖起来,方才唤一声:婶婶来了!蕙兰在东屋听到动静,针都刺了手,忙不迭跑出来,希昭已走到院子中央。正是仲夏时节,院里的木槿在开花,美人蕉也开花,女贞长了一人半高,枝叶稠密,桂花树,香樟树全是新绿幢幢,将院子挤得更逼仄,却又十分繁荣。希昭好似从花丛中走过,一头一身的亮和影。夫人将贵客引到厅堂,蕙兰尾随身后。婆媳二人全是凄惶的神色,只当是问罪的人来了。希昭转身看见,不由微微一笑。夫人依次问亲家人平安,希昭一一回答都好。夫人略定下神,就唤戥子上茶,话一出口就觉不妥,收也收不回了。戥子应声端茶过来,看是二太太,想退也退不下,硬着头皮上前,放下茶碗逃也似地跑走,很失礼仪,蕙兰不由满脸羞红。见一家上下局促不安,希昭又一回想笑,但怕夫人见怪,忍住了,垂下眼睛喝茶。喝一会茶,道明来意:听说蕙兰侄女绣了一幅新品,是用头发辟丝绣成,百闻不如一见,所以按捺不下,直接就跑来了!行动鲁莽,请亲家母见谅。夫人说:哪里的话,请也请不来的,实在是喜出望外,’这才乱了手脚,让亲家婶婶见笑。说话时,蕙兰就去取来发绣。已从绷上卸下,隔了绵纸卷起,装入锦盒,等畏兀儿来取。
夫人早知道这婶侄二人情义不同一般,又像是母女,又像是姐妹,当有无数体己话要说,借口晌午有一眠进屋内去,由她们自去纷争协调。蕙兰移开茶盘,解开锦盒,取出绣品,铺在案上,将绵纸一揭,大佛小佛活脱跳出。希昭俯身看一时,又让远了再看一时,看了针迹,又看丝路,至上至下,至左至右,足有半个时辰。两人都不说话,默着,任由日光挟着花影从绣卷上从东到西。希昭终于看完,说出一声:果真不凡!蕙兰不由吁出一口长气,说道:为婶婶这句话,这会儿就死也值得!希昭斜她一眼:莫高兴过早,还有不中听的在后头!蕙兰眼睛又睁大了,希昭看她一眼,心中不落忍得很,轻叹一声:好,好得很,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吧!蕙兰却不肯罢休了,扯住希昭的袖子说:婶婶要不说出实情,决不放手!这一刻又好像回到往昔,蕙兰做姑娘的日子,有多少时光与事故来了又去了,希昭的鬓脚约略见白,蕙兰呢,素衣素裙,茕茕孑立。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有一股伤感,蕙兰松了手。希昭说:是真的好,亏你想得出,也绣得出,堪称世上一绝!蕙兰不相信:是真的吗?希昭说: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不过——蕙兰心里一紧,怕就怕“不过”两个字!希昭说:不是让道实情的?蕙兰一闭眼,横下性命似的:说吧,说吧!
希昭说:毕竟太过刁钻了!蕙兰睁开眼睛,看着希昭,这话几有振聋发聩之势,已不止是好和坏的意思。希昭说:多少有些炫耀,自然让世人耳目一新,然而,终究不是大道。蕙兰此时心平气和,婶婶的话字字入耳:发绣果然有蕴含,因是受之父母,又是身体气血,用于言志明心,可寄托寓意,但到底是在绣外,走的是偏锋,偶尔为之尚可,不能成气候!蕙兰惟有点头。希昭接着说:技艺这一桩事,可说“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稍有不及,便无能无为;略有过,则人 “雕虫”末流!蕙兰这才开口,疑惑道:如何才能不偏不倚居正中?希昭笑道:这就不好说得很了!沉吟片刻,又说:大约要牵涉到绣之外了,不止是针线的事,天香园绣与一般针黹有别,是因有诗书画作底,所以我常说,不读书者不得绣!蕙兰脸红一下,想到私下传授于民女婢女,不由阻断希昭话头:方才说发绣偏入绣外,此时又说天香园绣也涉及绣外。都是绣外功夫,应是如出一辙!希昭叹道:所以我说薄冰与深渊呢,这一辙不是那一辙,南辕北辙就是从此得来!先头说的那绣外,是在技;后头的绣外,则在心!
蕙兰“哦”一声,似有领悟。停了一时,喃喃自语说:婶婶的意思是先养心,方学技。希昭亦沉浸在思绪中,兀自说道:都知道天香园绣好,谁又知道天香园绣中有多少心事呢?你大伯祖母先要希昭学绣,其时万般抵触,后来几乎是,看见大伯母就要绕道走,从小读了些书,自视不是女红中人,多少妄自尊大! 希昭轻笑一下,笑自己年少时的轻薄,哪里知道个中深浅。日头偏了,庭院里的光和影都移了地方,徐徐地,互相错着,错着,然后停住,又有一长段的静止不动。虫啊,鸟啊,都在午眠。希昭看蕙兰一眼:你知道咱家从谁开始这绣的?蕙兰懵懂地望着希昭,她还以为天生就有。希昭说:其实是从闵姨娘起始的。闵姨太?蕙兰眼前悄然浮起一个细瘦白皙的身影,坐于角落里的窗下。埋头在花绷。极少听见她言语,甚至都难得与她照面,却有一双手,一上一下,递针接针,转眼间,一片彩云,一泓流水,一朵花,一株草,显现绫面上。真不敢相信,蕙兰说。希昭耐心道:你看绣艺啊!闵姨娘的绣艺是最上乘,那些行针,辟丝,其实全出自闵姨娘的传教。那闵姨太又从何处得艺?蕙兰还是不甚相信。希昭老实说:这就不得而知了,大约是苏州,苏州向有衣被天下之盛名嘛!莫小看草莽民间,角角落落里不知藏了多少慧心慧手。只是不自知,所以自生自灭,往往湮没无迹,不知所踪。蕙兰“哦”了一声。希昭说:大块造物,实是无限久远,天地间,散漫之气蕴无数次聚离,终于凝结成形;又有无数次天时地利人杰相碰相撞,方才花落谁家!要追根问底,恐怕一无所得,只好从有形之时说起。蕙兰同意:好,那就从闵姨太说起!
希昭接着说下去:闵姨娘将绣艺带来咱们家,倘不遇上大伯母,大约也就止是个针线女红,无非是略精致华美一筹,可大伯母却是书香中人——说到此,希昭不免羞红脸:年轻时不知天高地厚,只当自己读过几本书就当得上书香,岂不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莫看上海不过是商渎之邦,几近荒蛮,可是通江海,无边无际,不像南朝旧都杭州,有古意,却在末梢上,这里是新发的气势,藏龙卧虎,不知有多少人才!你大伯母可是有渊源的,据说年轻时,大伯父纳娶闵姨娘。大伯母心中郁闷,作过璇玑图,如今不知藏哪里了,要我作可作不来;闵姨娘的绣艺里掺人大伯母的诗心,就更上一层楼;除去这两位,还有一个人,也注入过心思。谁?蕙兰问。这个人你没见过。我也没见过,却与你我都有亲缘,就是我的婆母,你的亲祖母!蕙兰“啊”一声,方才想起自己是当有一个亲祖母的。希昭说道:极早的时候,她便去世,在世时,与大伯母最知心,闵姨娘也得她照应,是极为大度善解的一个人,若不是她,只怕大伯母和闵姨娘到今天还不说话,也谈不上有什么“天香园绣”了!她入殓时的装裹,是闵姨娘与大伯母亲手所绣,据家中老仆人说,此生此世,再不能有如此绝品,艳到惨处!可惜你我都无缘看上一眼。
此话说罢,两人又是沉默,院中花影再移一回,又不动了。东屋里悄无声息,好像也在侧耳聆听。希昭说:所以啊,天香园绣中,不止有艺,有诗书画,还有心,多少人的心!前二者尚能学,后者却决非学不学的事,惟有揣摩,体察,同心同德,方能够得那么一点一滴真知!蕙兰说:那些人,都是锦心绣手,可是婶婶,你也是天香园绣里的添砖加瓦人,绣画就从你起始!希昭笑道:究其底还是艺,至多沾一些书香气,前辈人的心事心知,与咱们隔了不知多少层。蕙兰说:可婶婶集前辈人之大成,青出于蓝胜于蓝,推天香园绣而至鼎盛!希昭说:那也是时运,好比种桃,一茬青,一茬黄,终于熬到一茬红熟,巧不巧从树底下过,落进怀里!蕙兰说:树底下过的人多多少,还是要个有缘的才能得,这就叫作知遇之恩呢!希昭听见这话,倒是一怔,出会儿神,慢慢地说道:据说咱家园里的桃林,当年几可赛得上天上王母的蟠桃会,可一茬不如一茬,再经过无数次扦枝,不得已便枯萎下来,如今索性都不挂果了。蕙兰说:可到底是传开了,南门外,还有松江广富林,都已成林,市中沽卖,最抢手的还是它们!希昭说:究竟不如最初,根子里生出来的,好东西都不经多,一多便稀薄了。说到此,蕙兰心里暗暗一惊,觉着婶婶希昭映射她授教的事,可希昭并未把话说下去。
停一会儿,蕙兰说:以后再不做这发绣了。希昭笑了:何必如此沮丧,这发绣自有一种肃然,在米白绢面上,切切恳恳的,于佛像倒十分贴合,但终是比不上丝啊!那丝是蚕吐命一般吐出来,经无数双手调治,方才有它;那发就过于现成,本不是用作针线,物各有用途,也是物里的德性吧!蕙兰说是,却又不服,抬头问道:那么以绣作画,难道不是物作他用?将针作笔,将丝作墨,算不算作偏锋?希昭又一怔,说:我倒是被你问住了!蕙兰得意地一昂头,扬眉吐气的样子。希昭一边想一边说:绣与画许是前世一家,绣就是画,画就是绣,阴差阳错,分为两家,再又几度轮转,阴阳遇合;好比观世音是男女同身,到了凡问众生,才分为男女,需修炼几百几千世,又可合二为一;画人说“墨分五色”,大约就分到丝里来了;书人所说“笔锋”,其实是指“针”吧!所以,绣画亦还是遵循物理,不脱原意!蕙兰听此说法,大觉有趣,兴奋道:上古时候,天地混沌一团,自盘古开天地,各归其位,各司其职,方才有了五行,金、木、水、火、土!希昭亦很兴奋:然而五行相生,五行相克,终为一体;又好比春秋战国,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蕙兰忽又冷静下来:如此说,发绣是在五行之外?希昭再是一怔,方才明白的事理,猝然间又被说乱,斥道:怎么又扯上发绣不发绣的,正在说世间万物呢!蕙兰坚执要问:发绣究竟该算在哪一门里?希昭说:哪一门都不算,歪门邪道!蕙兰道:你说的?希昭道:我说的!两人撕扯缠磨的劲头,又回到从前。闹了一阵,希昭说:无论是不是正道,这发要辟成丝,也算得一绝技,只是无关乎绣!提到辟发,蕙兰不禁畏缩起来,住了嘴。
希昭并未觉察蕙兰的迟疑,继续说道:绝技是绝技,然而究竟是单一的用物,除去线描,难作别用,这也是物性所限。蕙兰小声道:可是,这发绣确有我蕙兰的心在。希昭注意地看蕙兰一眼,忽觉着一股剜心般的痛楚,缓和了口吻道:我很知道,我们这不是在说绣艺吗?这物性多少是狭隘了,只拘泥于物本。蕙兰问:哪样物不是拘在物本里,否则,何为此物。又何为彼物?希昭说:物有大小之别,小物只一生一,二生二;大物则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不可等量齐观。蕙兰又问:比方说呢?希昭说:天,地,人,这三件本是造化,无从论起,凡议论都是犯上,单就说些常见常用的东西——萤火虫,只一夜生息,亮过即灭;蜜蜂,生长之后,采蜜酿蜜,蜜可食,又可制蜂蜡照明;再有一年生的草本,仅一岁枯荣,回进土里;而常年的果木,先生叶,后开花,又结果。飨食人间;还有石,可炼铁,铁可制锅釜,铸剑,铸鼎,铸钟,可祭天地!物性就好比物之德,有大德,亦有小德,甚至无德;咱们闺中的针黹,本是小物小德,但却是有渊源的,渊源是在嫘祖。与黄帝齐辈分——听到嫘祖两个字,蕙兰心头怦然一动,神情就有些异样,希昭不免看她一眼,蕙兰定了定,听婶婶说话:因是源远流长,所以就能自成一体,自给自足,可称完德,无所而不至。希昭停下话头,对了蕙兰,无尽地体贴与同情,缓缓说道:发绣确是有你心在,可只在肤表,距深处还远得很!
蕙兰点头。希昭说:一件物,倘若物表、物性、物本皆全而美,且又互为照应生发,便是上乘,缺一则不成大器。蕙兰笑道:昕婶婶说来,都无法正眼看这发绣了!希昭也笑道:不过是借题发挥,信口开河,凡绣成的,便已立于不败之地,算得上功德圆满!还是要说,辟发是天下绝技,难为想得到,又做得成。蕙兰心情已复平静,坦言道:辟发是戥子所为。希昭略想一想,不禁笑道:就是那个小丫头?粗粗拉拉的。蕙兰说:看上去是个粗人,可一双手格外的巧。希昭说:那就是天赐了。蕙兰又说:这些人就像路边田间那类没有姓名的稗草,婶婶方才说的。浑然不自知,但其实,也有她们的心事。希昭收了笑,认真听起来,蕙兰便一径说下去:婶婶你看那些野花,无论多么小或者贱,不过半日,便又化进地里作了泥。可也有薄如蝉翼的瓣,纤长细致的蕊,顶着一丁点儿的蜜,供蜂们去采集,那就是它们的心事吧!这些心事或都是粗鄙的,免不了爹死娘嫁人,或者缺衣少食一类的苦楚,可也是心事一桩,到底是女儿家。未出阁的,干干净净,就能将那些苦楚打磨成女儿心!再给婶婶看一件东西。蕙兰说罢返身走下院子,进自己屋里,将希昭一个人留在厅堂。
院里的树影一动不动,其实没过去多少时间,半个时辰最多,却像过了一世,翻山越岭,都望不见来路似的。正出神,树影中走来了蕙兰,手里捧一卷绫子,当希昭面前展开。米白绫面靛蓝丝绣,《昼锦堂记》四个字题额,底下有二三行绣成,其余还是炭笔所描字迹。那绣成的题和字,点顿撇捺,折转断续,犹如行云流水,既有笔墨意趣,亦是绢秀格调。蕙兰说:婶婶知道她们怎么说?怎么说?希昭问。她们只当这是草叶花瓣,丝练缨络,或是灯影烛光,勿管字不字的,又勿管写的是什么,只觉得出神入化!希昭端详一时绣字,说:你说“她们”是什么意思,难道除戥子外还有别人?蕙兰知道今天是挨不过了,既已开头,只有和盘托出:还有一个妹妹。
蕙兰将乖女的身世来历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希昭不作答,只是默着。蕙兰道:我自己都没学好。怎敢收徒,只是她们真心想学,又实在可怜,一生无所托寄,倘有一技在身,或可自食其力,糊个口吧!希昭凄然一笑:天香园绣竟要用于“糊口”!蕙兰说:若大伯祖母与婶婶不答应,万不许落天香园款!希昭又是凄然一笑:我是不在意的——蕙兰道:可大伯祖母她——你大伯祖母多少糊涂了,希昭说,你知道,昨日里她老人家叫我什么?叫我“闵女儿”。“闵女儿”就是闵姨娘。蕙兰说:那是因为婶婶和闵姨太是天香园绣中最好的。希昭说:落不落款又算得上什么,天香园其实早已凋敝,空留个绣名!蕙兰说:要我看,天香园绣很对得住天香园,那草木楼阁说朽就朽,绣品可是口口相传,代代相传,所以,那绣艺千万不能让它灭绝了。希昭看蕙兰一眼,说:早听说你开门授徒,却不知道于天香园绣是损是补!蕙兰苦笑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早晚申府都会兴师问罪,果然,婶婶来了!希昭说:并不是问罪来的。蕙兰固执道:就是问罪来!蕙兰我胆大包天,取天香园绣名做妆奁已属出格,又要传于坊问,毁天香园清誉!希昭说:是够大胆的,但事已做下,问罪如何,不问罪又如何?我只好奇,收了些什么样的学生。有无造诣!
蕙兰说:虽是背了天香园私自收徒,却也不逾矩,拜了嫘祖!说到嫘祖,两人相视一眼,会心而笑。蕙兰再接着说:就按童子开蒙的式子,略改了改,变写字读书为绣活,亦是借用七月七乞巧会的沿习,所收这两名,又均是铁定心不嫁人,不出阁,一是免去滥传之虞,二也是不至过于受生计之累,最终蹈入沽鬻衣食,弃道背义!希昭不觉点头:你这丫头倒是正经设帐了!蕙兰正色道:可不敢有半点疏忽,这是桩大事情!希昭说:明知道大事情,还先斩后奏!蕙兰一屈膝,跪下了。希昭说:起来,起来,最见不得这个!蕙兰很害臊,起来了,却手足无措,只低头站着。希昭说:别看你又下跪又低头,其实心里有诸般的不服气!蕙兰说:不敢!还说不敢?蕙兰就说:敢!希昭拍一下案子:把你的爪子剁了!婶侄二人又戏谑起来。闹一阵,希昭叹一口气道:大伯母已老了,我也半老,你呢,终也有老去的一日,再是舍不得的东西,握也握不住,随波逐流罢了!蕙兰听见此话倒上来脾气了:再怎么随波逐流,武陵绣史还是武陵绣史,怎么也抹不去的!希昭苦笑道:这武陵绣史又像是我,又像是与我无关,如今,没有一幅绣画留在手里的,都天南海北,不知在了什么地方!蕙兰说:无论天涯海角,总是在人世间!希昭又说:还是散出去干净,这天香园早晚夷为平地,申府又能有多久,哪里会有千年不散的筵席!
两人静一静,蕙兰道:有一句话,说又不敢,不说又可惜,再想,豁出去说了吧,至多——希昭问:至多怎样?蕙兰说:婶婶骂我!希昭讥诮道:跪都跪过了,还怕骂吗?蕙兰说:婶婶去看一眼如何?不等希昭说是或不是,蕙兰紧接着又说:也不能全怪我冒昧,是婶婶自己送上门来的,岂能放过呢!希昭又笑又气:怎么叫作“送上门来”?到侄女儿家坐一时,喝一盅茶,难道逾矩了?蕙兰听出“逾矩”这两个字的来历,分明是借用方才说拜嫘祖的话,无论怎么冷嘲热讽,反正今天婶婶是脱不出身了。蕙兰也抱定一不做二不休,极力地怂恿,将那两个说得花一般的。由不得希昭不动心。将手里的茶盅放下,一起身说:看就看,长点见识,不定是天上哪一个星宿!蕙兰上前一步挡住:要说星宿,婶婶才是,我是得了惠顾。那两个却是草根里最苦的一味,竭力强挣着,或可吐一点芬芳,求婶婶宽待!希昭定定地看蕙兰一眼,抬手轻轻将她拨开,出厅堂,下台阶,向东屋走去。
日头偏西,院子被切成两半,一半光,另一半也是光,却是从影里透出,罩着一张网似的,不是模糊,而是宁和。推开门,门里的人一起抬头往这边看。希昭不由一惊,那露在面罩上边的一双眼睛,还有戥子,平日里从不注意,如今才发现她亦有一双杏眼。从亮地里进到屋内,陡地一暗中,那四只眼睛显得极清明,还有一种肃然。因为猝不及防,又因为敬畏,这两个都忘记起身,只是望着希昭,传说中的武陵绣史。渐渐适应屋内的光线,那些眼睛里的光也柔和下来,身子动了动,要起来行礼,被希昭止住。走到花绷前低头看绣活,不料先看见一个小竹床。床上睡一个婴儿,也有一双明澈的眼睛,同样是肃然的,但因是婴儿,就比大人更为逼人。希昭停了停,忽觉这间屋里有一股凛冽,从四角上下聚拢来,心里暗问道:这是什么呀!定定神,希昭弯腰看那蒙面女的绣活,那针法都是从天香园绣来的,循规蹈矩,但看起来却又不尽相似,仔细辨认,发觉差别是在用色。每一种色都要厚重一成,是辟丝不够细分,还是有意为之,抑或二者皆有?希昭思忖一时,心中犹豫。如此用色,自有着强劲进发的意蕴,于天香园绣的清雅倒是有另一派新鲜,可难免又粗疏了,稍有差池即落入乡艳。希昭再又细辨几番针法,才抬头与蒙面女说出症结:用针堆砌了!那女子“哦”的一声,已是领悟。然后到戥子跟前。戥子比那一个学天香园更像,要不是针下禽鸟有一股野趣,几可骗过希昭的眼睛,不禁笑道:比市里那些赝品还更像些呢!众人也都笑了。希昭看出这一个比那一个会仿,但不如那一个有主意,心思深。这一个至少不会贬损天香园绣,那一个却不定会有如何的新进和错接,将天香园绣引向什么样的去处!
希昭从花绷上起身,四下里亮晶晶的眼睛都含了笑意,几乎开出花来。光线更匀和温润,潜深流静,这间偏屋里渐渐充盈欣悦之情。希昭想起天香园里的绣阁,早已成残壁断垣,荒草丛生,不想原来是移到坊间杂院,纡尊降贵,去尽丽华,但那一颗锦心犹在。那两个站起身,直直地鞠下躬去,蕙兰在前边推开门。院里地上花影团团,希昭走了进去。
42 遍地莲花
万历四十六年,东北边陲,努尔哈赤收复女真人各部,立国后金。开始发兵攻抚顺。抚顺守将李永芳投降,辽东巡抚李维翰派遣总兵官张承荫赴援,战死,全军覆没。边城清河,全线崩溃。自此,后金突破天险,有进发中原之势。朝廷一边紧急征税征赋,加派兵饷;一边调兵遣将,紧急起用辽东事务官员杨镐为兵部右侍郎。万历四十七年,杨镐统率四十七万大军,分四路进伐后金。开原总兵马林攻北;山海关总兵杜松攻西;辽东总兵李如柏直驱清河攻南;东南一路,由辽阳总兵刘綎、凉马佃率领,朝鲜兵协助进攻;上海人乔一琦乔公子受命游击将军,领五百朝鲜军从鸭绿江北岸宽奕口向刘綎靠近。二月天气,辽境一片冰封,连日大雪纷飞,各路兵马滞阻不前。努尔哈赤得此消息,遂定出作战计划:“凭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全力打击西路,包围萨尔浒营地,杜松战死,西路全军覆没。努尔哈赤则急转马头,向北而去,又打了个胜仗。东路军刘綎正行军到深河,距后金兵马所据赫图阿拉不远,努尔哈赤心生一计,举杜松部旗旌,易明军衣甲,直入军营。就在此时,乔公子率朝鲜兵迎战数十起,越大鼓河,小鼓河,堇鄂河,抵富察之野,等候刘綎、杜松会合。数日过去,无一点消息,遣一骑前往侦察,方才得知,刘、杜二部全溃!乔公子大惊,即刻改变战术,率部下转移,不料,已经重兵层层包围。边战边退,逼到鸭绿江边,又逼上滴水崖头。五百朝鲜兵尽数阵亡,乔公子亦中流矢,回顾身后尸身遍地,说一声:吾不负天子!下得马来,遥望京师方向拜三拜,坠崖自尽。乘骑名素骏,步后尘腾空一跃,跃人崖下。至此,惟有李如柏南路军得以保全,杨镐受军法处决,其余全部战死。开原、铁岭被后金占领,东北一线全面敞开,异族人的铁骑直扑中原。
乔公子死讯传到地方,上海决议建忠义祠。无论官宦世家,名绅隐逸,贩夫走卒,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张府里也出了一大份,乔公子为沪上忠烈,族人乔老爷又是张老爷生前至交,从公从私,于情于理,都有义务。张家已度过危难时刻,家道逐渐殷厚,吃穿用度而外尚有盈余。是蕙兰媳妇勤力,也是得天地时势惠顾,就当回报公益。忠义祠修在九间楼东边药局弄内,本是乔家旧祠堂。如今就在地基上重建。请画师绘了乔一琦像,供奉于正中;堂入口列石人石马两行,夹道而立;大红栋梁悬挂五色旌旗,犹如征战威势;横匾竖联不尽其数,少不了“忠”和“烈”二字。乔家人重修族谱,刻印成书,供于堂后二进楼上,题名为“藏书阁”。落成那一日,灵舟明烛,钟鼓大鸣。苏浙两地均有前来参拜者,航船泊满大沟小渠,桅帆林立。药局弄四边方圆二三里,车水马龙,人潮如涌。停课,停市,停刑,停公事,而上海寺庙,全部水陆道场,超度将军亡灵。诵经声遍起,哀哀不绝。
这一年里本还有几桩逸闻轶事,在乔公子的英雄传奇之下,不禁褪去声色。比如,嘉靖丙辰礼部郎中赵灼后人赵东曦,万历四十六年戊午科取进士,在原宅第赵家弄造园。因临河半段,就取名“半泾园”,园内多植桂树,当年刚近九月,便桂香满河,顺流而往四面八方。全城皆闻。然而却有无聊好事者,私下窃语道:此园不是吉象,因枕水之上,随波逐流,非长久之征兆!再从时局推论。女真人大胜萨尔浒,自后可说是势如破竹,虽说成化年又加筑长城,从山海关,沿运河至九连城鸭绿江,路途尚为遥远,可那异族人另有一脉,不定哪一天就渡了黄河,倒还有心弄园子玩,本就已是败象。然而,无论闲言碎语满天飞,上海似乎又兴起一轮造园子风气。礼部郎中乔炜,也在乔家弄内辟地造园子,名字就叫个“也是园”,看似谦逊,其实是倨傲,意思好比“你造得,我也造得”!不止是造园,还起庙堂。乌泥泾镇上破土起宁国寺,将黄母请进偏殿,专立黄母祠。敬一堂虽未扩建,但人数却多起来,单只一年里,皈依耶稣会就有七十二名新教民——就在这造园的造园,盖庙的盖庙,轰轰烈烈之中,京城里换了皇帝,神宗换光宗,光宗又换熹宗;改万历为泰昌,再改泰昌为天启。本来是山高皇帝远,浑然不觉,却有一变不觉也要觉,那就是,也在这一年中,到处起造魏珰生祠。那北地人魏忠贤,谁都不知道他是哪块地里的苗,刹那间四下里开花,不知道要结出个什么果子来。
接下去,天启二年,三月与十二月,地震海啸;天启三年,三月十三日地震,十六日复震;天启四年甲子科,松郡试场挤轧,文童死者十有三人,邑宰郭如闇祭文道:“人间业断,地下文修;前花未报,后果须收”——此为人祸,天灾却也不消停:二月烈风暴雨沙尘,白昼如黑夜,整整三日;五月淫雨,禾苗皆淹,大饥;七月地震;十二月复震!就好比天怒人怨,惴惴不安。免不了烧香拜佛,投了和尚投道士,耶稣会又有无数人受洗皈依。过了一年,到天启六年,祸事终显端倪。
这一日夜间,畏兀儿忽到张府,府上正操办灯奴的婚事,都以为畏兀儿是来道贺。灯奴这年二十岁,十七岁通过童试,人泮。因怜他自小无父,家世又清明,便将其父张陛生前所任廪生的额,配给了他。于是,家中又有个廪生,挟着书包,穿青布衫袍,去府学点卯。但这廪生非那廪生,灯奴至少要比父亲身长半尺,肩厚背阔,气血旺盛,是像外婆家人。远近都有人来问亲事,凡有意作亲的,必取来这家女儿的针线,由他母亲过目。蕙兰不禁好笑,是娶媳妇,又不是收徒弟!可也挡不住世人们的心愿。纠缠了整一年,最终定下乔家族中的女儿,少灯奴两岁。倒不单是女孩儿针黹好,也不止模样好,是因她从小失怙恃,随祖父母长大。蕙兰动了恻隐之心,觉着两个孩子,一是半孤,一是全孤,不容易长大,又都长得齐整周全,是一对同命人。灯奴的婚事,李大范小都来帮忙。扫房子,挂幔子,杀猪宰羊,烹酒调酱。如今,学绣的人有十数,东屋挤不下,移到厅堂,只留一隅作待客用。东屋就做灯奴的洞房。
入夜,蕙兰与李大在灯下拣花生红枣。喜期来临时撒帐用。蕙兰忽想起一件事,问李大:刚嫁入张家头一年除夕。守岁讲故事,说张家人身上有记认,要我们回房里去查!后来家中出了多少事故,也没认真搜寻,如今,张陛作古那么些年,灯奴也要娶媳妇,却还不知道那记认是什么!李大说:还不赶紧的,这一夜过去。灯奴从此就另有同眠共枕人,再近不得身了!蕙兰说:李大也说个大概方位,如此满身上下地查,都要查到天明!李大说:往腰底下查!蕙兰真就起身要去,李大却笑起来,这才知道其中有诈,逼着李大快说。李大好不容易不笑了,说:脚趾头有三节!蕙兰也笑了:哪一个的脚趾头少一节了!就在此时,畏兀儿敲门了。
门一开,畏兀儿闪身进来,蕙兰刚要说来得巧,畏兀儿却径直往里走去。蕙兰这才觉着有事,平素若不是三邀四请,他必不踏人院子的。今晚上,却是畏兀儿在前引路,穿过天井夹道,又走过院子,直接推开蕙兰屋的门。蕙兰要点灯,畏兀儿止住了,两人就站在暗影地里,幸好有月亮,从窗户投进来。畏兀儿的眼睛灼灼亮着,他说:姑娘——因是阿暆的朋友,所以还是旧称呼,姑娘,你阿暆叔出了点小事。蕙兰心里重重一沉,她晓得,倘是畏兀儿这样举重若轻的人,说 “小事”,就必有大碍,哑着嗓问:多半与东林党有涉!畏兀儿强笑一下:姑娘猜对了,东林书院遭祸,走的走,抓的抓!阿暆叔呢?蕙兰急问道。畏兀儿说:入狱是入狱,但据说未上镣铐,就还有救。蕙兰又问:在哪一地的大狱?北京!畏兀儿答。蕙兰不由一顿足:叔叔怎么跑北京去了!接着想起多年前那一夜,也是这么出其不意忽然而至,之后已有七八载没有见过,也没有一点音信。或许,就是要远行,所以专来看一眼灯奴,如今灯奴就要娶妻成亲了。蕙兰不由流下泪来。畏兀儿安慰道:姑娘安心,这就北上。探索路径,看有无法子早日脱身……蕙兰听到此。二话不说,转身进里屋,也不点灯,凑了月光,从箱底掏出两整封银子,再添几件金银钗环,又找出数幅天香园绣品,用一张包袱皮裹好。待要出去。又回来,从柜子角落摸出一个银锁圈。是灯奴幼小时,他舅叔公不知从哪个野地里寻来给戴上的,后来得着九尾龟石头,蕙兰穿了根红线绳替他系上,换下了银锁。倘他舅叔公能看着,抵得上见灯奴一面。蕙兰将东西交到畏兀儿手上:阿暆叔就拜托畏兀儿叔叔了,若能见面,就将银锁给他,告诉说,灯奴很好,已经娶亲!畏兀儿将东西收好,转身出门,又照原路出院子。走后天井,如来时一般闪出。就见一骗腿一腾身,胯下突跃出一匹白马,一阵风似地出了巷子。
申府里对阿暆的事浑然不觉,一半是真不知,另一半是佯装不知,知道又能如何?到后来索性就不提“阿嗨”这两个字。有人问起,便说在外游玩,倘有多嘴多舌的人来传话,则以诽谤白解。申柯海早在阿暆出事前,天启三年便谢世,享寿八十,这也是他的福分。免去多少世事干扰。小绸晚一岁,也是八十终年,又少去一个操心人。余下的,或是不管事,或是自顾自,外面看是一家,内里其实已经各过各的。院落与院落间,因疏于往来走动,回廊过道渐渐颓圮,残砖烂瓦堆垒,又成隔断。那大厨房以及厨房前的小码头也久不用而废,塌下水里。三重院有两重是不住人的。两处楠木楼还算完整,在一片颓败中尚留些生气,却又显得突兀,而且不可靠,早晚都会被瓦砾堆掩埋。阿暆的母亲落苏,是个宽心人,总说阿璇在外游学,自己竟也信了,并不多虑,自在门前开了一畦地,种些菜蔬瓜豆,其中真的就有落苏。得了收成,东邻送送,西邻送送,也够一大家的日常食用。这一畦菜地,生出一股怡然自得,不把落魄当回事的样子,颇合乎申家人的性情,就好比紫藤一类的花,开相好,败相也好。
惟有蕙兰知道阿暆的事,为他日不安,夜不眠。畏兀儿一去不回,无一点消息。倒是坊间时有传说,东林党如何受魏忠贤残害,有六君子为东林之首,在狱中受杖,死去活来。说得极多极详的是一名燕客,在京师四处活动,与衙门里的马夫、狱卒喝酒寻欢,混得透熟,得以潜入监房,抚慰囚人;又出银子行贿,卸镣解铐,或者送些酒菜;然而,终是不能解脱,六君子遂毙命……蕙兰听得心惊,深恐六君子中有一个阿暆,因那燕客形状颇似畏兀儿。传闻所说六君子又各不同,今日姓张,明日姓王,最齐全的有道是:“应山杨大洪,嘉善魏廓园,常熟顾尘客,武定袁熙宇,桐城左浮丘,南城周衡台”,听起来确凿得很,蕙兰的心略放下一些,可是叛党多是隐名,谁知道真身是谁呢?况且,魏忠贤一个不放,即便是在六君子之外,又能有多少活路?愁绪就又上心头。时间就在忧患中过去,灯奴娶妻生子,四世同堂。绣学扩张几许,戥子与乖女已成师傅,送女都拈针引线了。所以,忧患之外,还有欣喜纷至沓来。悲悲欢欢,又换了皇帝,改了年号。
崇祯二年春,申府前方浜上行来一艘船,缓缓靠岸,下来一个人,长身瘦面,着布衫,足上一双麻草鞋,随身一柄雨伞。到申府门前,不认识似地打量一下,门上的竹签子断的断,朽的朽,铁钉子也锈完了,门脚下生了青苔,显见得长久不开。于是沿烽火墙绕到侧面,那里有一扇小门,开着,径直走进去。看来是一位熟客,原来是阿暆。
阿暆回来,从此深居简出,或在屋里看书,或帮母亲种菜。偶尔过浜对面,去到天香园旧址。九亩地上的甘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歇种,断垣之上,却建起一排兵营,驻进崇明水师。穿了兵服的小小子,就地挖灶起炊,闹得遍地烟熏火燎。园中央开出一片方场,铺了细沙,供操练列队。阿暆立得远远地看,听那口令声清泠泠传过来,脚步声则齐刷刷,有一股清新矫健。歇息时,散了队,有小兵速速地跑来,从地上草丛中拾了什么,又速速地往回跑。阿暆叫住他,问他哪里人,答过来的却听不懂,不知何方乡音。
这年夏秋二季,接连海啸,冲刷民房田地无数。冬时大饥,城内外凡殷实户开明绅均开粥棚放赈济。连张家都开一小棚,由范小帮忙主持,他家小子也已长成少年,一并掌勺。申府向来最热衷公益,但此时自保都难,就顾及不了。阿暆新近学习看天象,庚午年荧惑入东井,非吉兆,果然又是大饥;辛未,荧惑再入鬼宿,次年大旱,冬大寒,黄浦江冰封。癸酉,徐光启在北京逝世,次年,灵柩抵沪,千百人迎灵,暂停于南门外徐氏故地双园。八年后,崇祯十四年,方才落葬。以耶稣会仪式,十字架引领,耶稣受难旗跟随。再是四名青年手捧香炉,继而众人肩负木台,台中放金十字架,四周烛光荧荧,最后是一百四十名天主教徒,持白色烛,一路高诵玫瑰经,徒步至双园,移灵,送葬于城西徐氏农庄别业北面的空地,后以徐家汇得名。
之前三年,仰凰往杭州开辟新教区,二年后,即崇祯十三年,亡故,寿八十。正应了灯奴所说,仰凰当活长久。临去杭州前,张家绣幔以蕙兰名赠仰凰一件绣品,是乖女与蕙兰合绣,马利亚与耶稣,圣子圣母像,设色用针全依着西洋画法,如同一幅西洋画。接替仰凰的也是意国人,汉名潘国光。
又过三载,崇祯十七年,李自成起义,天下响应。苏松富家奴婢纷纷向主家索讨卖身契,而申府上早已不堪仆佣之累,趁此时机,一众遣散。有几个实在不肯走的,阿奎、阿昉、阿潜房中各留一二名。阿昉不要,母亲落苏本是婢女出身,更不要。一下子清静许多,而屋字楼阁更显空廓寂寥,真已到曲终人散之时。
同年,明崇祯改清顺治。次年,武陵绣史卒;闵女儿早在天启年,与小绸同年卒。蕙兰卒于顺治九年,享寿七十。绣幔由其媳主持。
阿暆卒于顺治十三年,无嗣。临终那一年,既日食,又月食,家中老仆福哥,还记得生阿暆那日,正是日再旦,全食。
康熙六年,绣幔中出品一幅绣字,《董其昌行书昼锦堂记屏》。从蕙兰始,渐成规矩,每学成后,便绣数字,代代相联,终绣成全文共四百八十八字,字字如莲,莲开遍地。
2010年6月10日初稿沪
2010年10月27日二稿沪
《收获》2011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