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大伯奶给蕙兰看了几式襁褓的花样,问她喜欢哪一式。蕙兰说花样全归她,她自己备襁褓,不用娘家送。晓得蕙兰有主意,便不再争,依了她,又另添几式鞋面花样,用一幅零碎绸子卷起,打在蕙兰的包裹里。看起来,这丫头过得不错,虽不是大富大贵的样子,可小康有小康的安乐自在。不像申府,大是大,可四处都是漏,一面银子如水流,一面连针线女红都要算计进去。李大带了顶小轿来接,那李大头一回到申家,先是给震一下。宅子规制宏大,院落套院落,仆佣身上都穿着绸和纱。可李大在主家做大惯了,就不会晨缩,直直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笑,依了年龄穿戴,分长幼尊卑问候说话。也有错了的地方,却并不失大礼。本来申家人就不势利,又喜欢见生人,因此纷纷上前,问长问短,十分的热切。李大觉得这家人有趣,心中高兴,可她到底是在市井里出入,有一双精明的眼睛,很快看出破绽。那宅院大是大,可角落墙根出入着老鼠,还有一只黄鼠狼。烧柴湿了,满院子里烟,呛得大人小孩咳喘不停。大门前的码头术地板朽烂了,拴船的石柱断了,就知道有多久没有贵客上门了。小绸率众人送行,看李大将蕙兰扶上轿,跟着撅了屁股也钻进去,就一起笑了。笑声中,轿子徐徐上了路,先沿方浜走一段,然后上如意桥,向北去了。
蕙兰回到新路巷家中,先往夫人房里报了到,然后就回自己屋去。刚下一阵子黄梅雨,地上湿漉漉的,西边倒出了日头,一半掩在云后边。蕙兰走过院子,忽觉腹中胎儿一动,不由站停住,心想这些天把这小人儿忘了,所以生气呢!自己笑起来,再继续走。门开着,却没人,以为张陛点卯还未到家。再走进去,却见张陛在里间屋,正站在她床前,俯身嗅她的枕头。蕙兰悄悄退出来,咳一声,说:我回来了!张陛这一回不是应“是”,而是“哦”一声,着了慌的样子。蕙兰不想点穿他,趁他没走出来,转身去找大嫂了。
也跟婶婶学,濡湿的阴雨天里,不沾绫子与针线,只是一件件翻看带回家的花样,在粉纸上临。最后将几式图案全拼在一幅上:一条龙斜贯左右上下角,凤从龙身上盘缠过去,空隙中是蔓草和大小花朵,四边一周鱼咬尾。等拼全,描好,天已出梅,入伏了。中午热,两头凉,无论热和凉,都是爽朗的。于是,打开花绷,将粉本上的样式绘到绫面上。接着是辟丝,每一色线辟成十几二十丝。怕大嫂和李大学了去,就垂下幔子,锁上房门,反正张陛不会进来。辟成的丝披在花绷上方横架,风一吹,波光粼粼。然后就引线开绣了。一拈上针,做姑娘的岁月就好像回来了,耳朵边是燕子的呢喃和人声嘁喳,是在绣阁里呢!池子里的荷花几乎映在窗棂,知了在柳条上荡秋千。身前身后则是织锦和彩绣,细细密密,层层叠叠,丝丝缕缕,婆婆娑娑。那岁月好比珠帘,揭开一重,又有一重;揭开一重,又有一重,叮铃作响,就是看不到头,分明是镜中月,水中花。再又一重放下,闭上一重;一重放下,闭上一重,眼前一阵缭乱,好一时方才风平浪静,眼前又是一张绣绷。针下是一朵长瓣子花,吐着蕊,都有花香扑面而来。
幔子后头架这么大张花绷,到底瞒不过李大,揭开绸罩子,李大吃了一惊,张大嘴,发不出声来,半天才说:哪里是个媳妇,分明是仙女下凡!蕙兰捂嘴笑一时,又正色叮嘱,不能告诉大嫂,因是天香园的秘籍,不可外传。李大说:无碍,就是把着她的手,她也学不去一针半线。所以,大嫂就也知道了。进屋里来看,也是合不拢嘴,惊道:早听说天香园的绣是天上神功。可世人的嘴能将驴屎蛋说成牡丹花,谁能信呢?如今亲眼看见,才真正服气了!看了一时,大嫂却跳将起来:弟妹你赶紧歇了针,万不可再绣!蕙兰也是一惊,问为什么?大嫂说:自古花主女命,你日日绣花,跑不了的,花要人梦来,那就确定生女无疑了!蕙兰问:倘若生男,梦里入什么呢?大嫂说:大牲口!我娘生我哥哥时,就梦见一匹大马风一般驶过,马蹄得得地响!蕙兰见大嫂神情认真,不敢不信,但一想,生女有什么不好?还可以穿花戴朵的,就笑一笑,继续绣她的。夫人听说了,也到蕙兰屋里看绣,看了片刻,就让蕙兰早睡,别太累着,提防动了胎气。夫人朝外屋望一眼,说:就是怀二的时候,替龙华庙抄一部《金刚经》,用眼伤了神,所以张陛,是胎里弱!蕙兰听这话,不免暗中心跳,想还是应当生男,否则对不住婆婆。又觉得这念头不吉利,好像就只有这一个似的,有点骇怕,让针刺了手指头,流下一滴血,洇在绫子上,比米粒儿还小的一点红。蕙兰转身找明矾打上遮住,半途中止住,索性绣上些什么。绣什么呢?绣一匹马,像大嫂说的,就能生儿子,可龙凤间怎么也安置不下一匹马。思忖一时,就绣了一条小龙,说不定能应上个男命。那一点血痕正在小龙的一片鳞里面,蕙兰就绣成一片红鳞。
襁褓绣成时,李大要张陛看,张陛不肯看。蕙兰看见过他嗅自己的枕头,就晓得并不是有意冷淡,而是不好意思。最后,李大硬扳着他的脸对住那襁褓,就不再挣了。看了一会,指着角落上的“天香园绣”几个字,说,不该落这款,好像张家人盗申家人的名义。这么多人看,惟独张陛看出这个,可见看得十分仔细。蕙兰解释说,这是娘家专许她的,算作嫁妆。张陛说:我们不要你的嫁妆!蕙兰说:随你要不要,反正我带来了!张陛说:如何带来的,就如何带回去!凡性子闷的人,一律是犟性子,一旦犯上顶便拉不回来。张陛转身出去,蕙兰转身进去,这是他俩头一回斗气。本来也是不说话,如今不止不说话,还冷着脸,冤家似的。这冤家也是那冤家,其中就有另一番原委。
终有一日,张陛让李大传给蕙兰一张纸,顶上四个字“沧州仙史”,底下三个字“天香园”。蕙兰看了,不再分辩,将落款上原先四个字拆了,重新绣上七个字,这段官司才算结了。后来李大到夫人跟前学舌,说张陛和媳妇闹架,能将屋顶掀翻,张陛这一对则无声无息。夫人问:依李大看,哪一对好些?李大沉吟一时,笑道:说不好,看上去,大的一对近,小的一对远。夫人笑笑,说给老爷听,老爷说:李大也对也不对,近是狎,远是知。
自有第一回传字,就有了第二,第三回。于是,不时地,李大传过来一张纸,上面写:备袍衫。蕙兰就知道下一日要点卯,将袍衫吹吹晒晒,熨熨叠叠,放出来。或者李大传过去一张纸,上写:木槿花开。张陛探头望望,知道那树上的花是蕙兰够不着的,便踮脚援臂折上一枝,插在瓶里,由蕙兰自己端进去。蕙兰身子越发沉了,眼看要生,就又传过去一个字:名。张陛知道是要替孩子起名,回一个字:遂。蕙兰再回去两个字:何意。张陛回来的就多了:《淮南子·精神训》,何往而不遂。蕙兰又过去三个字:音如碎。意思里有些不赞成。张陛过来两个字:父旨。蕙兰没话可说,过一日,又传去一纸:乳名灯。张陛没有回话,是默许,也是不与相争。
这日夜里,蕙兰梦见一匹通体雪白的马驹子撞进院子,她去拦它,它不理,一头顶在肚子上,不由叫出一声,醒了,遍体大汗。李大听见动静,一轱辘爬起来,晓得是将临盆。下半日天将暮时,果真娩下一个男婴,时间在正月十五,家家点灯。应了乳名“灯”,又是乙巳年,属蛇,应上襁褓上的小龙。真是样样如意,事遂所愿。

32 阿暆

阿暆这个人是有些奇相的,他下地的乙亥年夏四月己巳朔,天有日再旦,家中人都惊诧,不知何兆。即日,皇上下昭书,列十二事自警:谨天戒,任贤能,亲贤臣,远嬖佞,明赏罚,谨出入,慎起居,节饮食,收放心,存敬畏,纳忠言,节财用。因此当视为吉祥。家中床、桌、椅、几案,四角都系了红。起名以 “日”为偏旁,叫作“暆”。阿暆他自小身体结实,出言有趣,常在道统之外,这两点其实是随母亲落苏,可是,谁说得清呢?抑或是天赋异秉。等长成少年,形象日益俊拔彪焕,性情也越发风趣,全家都很喜欢,并不以庶出轻视。当然,多少也因为是长房中的独子而器重。
五岁开蒙,读写都颇顺利,再要精进却不能了。不是天智混沌,而是遁离常理,塾师谑称为“偏德”。看在申家长房晚年得子的面上,并不特别管束,于是,更放任了。阿暆的结交很广,全不在同学间,而在于市井。有匠人的徒弟,有行贩的伙计,有船上的纤夫,还有一个庙里的香火,可谓三教九流。叫人宽慰的是,阿暆并没有学坏,可见哪个行当都分上中下几等人品,就看本人的禀性是正是邪。所以,家人们也就放纵他去了。过了二十,阿暆又长了一尺,剑眉星目,发浓肤洁,堂堂一表人才。多少人家过来攀亲,他全是一笑了之。其时,父亲柯海已过六旬,看这儿子总觉得还小,并不急催,母亲落苏就也不慌忙。家中其他人私底下猜测,阿暆会不会有龙阳之癖,但见他行为磊落,往来大方,渐渐就也不往那一处去想了。一年二年过去,到这年,大王庙集上遇见蕙兰时,已是三十,尚未婚娶。而龙舟上那一伙水手,便是他的结交。
家中接到蕙兰生产的喜信,即要还礼。蒸了甜食,炸了馓子,再就要煮红蛋。按规矩,因是生子,要回送倍加的红蛋。张家的喜蛋有一百个,这边至少要回二百。如今,申府上用蛋无须去市上买,去到天香园,莲庵的庵门一推,扑啦啦乍起来,一地的鸡,全是阿暆饲养的。俯首皆是黄灿灿的蛋,只垂手拾就得了。于是,当晚一边煮蛋,一边煎红花草饼,再将煮好的蛋浸在红汤里,一夜工夫即成。第二日。就由阿暆押了两对抬子,走去张家了。李大见是自己走来的,以为是申家的仆役,又见这名仆役气宇轩昂,生相十分喜人,就去禀报夫人。夫人出来一看,认出是那天集上见过的,媳妇的叔叔,立即请到厅堂。厅’堂上已坐着贺喜的客人,就是乔陈二位老爷。阿暆虽然年轻,但辈分高,因此便与客人们平起平坐,略寒暄一回,主客继续先前的话题。
陈老爷正说着外家祖宗,随三保太监下西洋事,船到马六甲,拜见土著酋长,人称甲比丹。席上所设菜肴,均有奇味,或是香或是臭,无从形容。特别是一种果子,有牛首大小,布了棕毛,操起长刀劈开,立时熏倒。那一股气息,犹如尸腐,可当地人无不垂涎。听者问如何吃法,答用手从壳中掏出果肉,如蒜头般一瓤瓤裹紧着,却黏稠稀烂,满手流脓似的,直接送进口便大啖起来,欲罢而不能。在座人都觉恶心,掩口捂鼻。陈老爷说:可是,再也想不到,如此恶物却有一个极美的名字,你们猜叫什么?叫什么?众人一并问道。陈老爷微微一笑:叫榴莲。“流连”?人们问。陈老爷点头:大约就是从“留恋”二字来,那榴莲结在高高的树上,待人从树下走过,便掉落下来,砸你一个头,是留人的意思。众人“哦”一声,可是——乔老爷说,何苦这般留人,简直是害人!阿暆也说:我家伯祖父在西南做官时,曾听说有一种秘方,可调制“蛊”,常是女子用于远行的丈夫,或者情郎,服下之后,倘说定的期限不能回来服解药,或死或疯,决无好下场!陈老爷说:这就是化外之地,方才有如此刁钻邪毒!沿长江一路,山峦奇峻,形状各异,有多少处仿佛妇人独立,人都命名“望夫石”,可见一条江上有无数情郎得已或不得已一去不归,登高远眺到化石,人天地山河,情至深而德至敦厚。张老爷说:激奋的也有,比如松江孟姜女,为万喜良往秦地送寒衣,没见到人,一哭倾圮长城数十里,即天怒人怨!陈老爷又道:就算是私怨,亦可正大光明,《诗·卫风》中那一首《氓》,即便如此不义不信,愤恨交集,却是一声“亦已焉哉”,从此算了吧,了断! 阿暆又插言道:其实凡是“道”都是小道,凡是“德”统是小德,《淮南子·原道训》所说,“生万物而不有”,“莫久知德”,索性回到元初,一无教化,倒大千世界,日月昭明。这时,几位老爷回头认真看阿暆一眼,阿暆并不生怯,笑笑。陈老爷说:这位叔叔读的什么书?阿暆如实说:在塾学里读《论语》、《诗经》、《公羊》、《尔雅》,自己私下又读了《淮南子》、《庄子·内外篇》,每一种都只读了十之一二。陈老爷说:这就险了,读书无须多,但要全,这样东拾一点,西拾一点,最易误入歧途。阿暆就说:谢谢指教,回家再好好读。
这一个话题结束,夫人命李大奉上点心,红糖馓子,每一碗里打四个蛋,是北地人的习俗,同喜的意思,但要追根溯源,却又说不清缘故了。乔老爷就说:南北迁徙,风物混杂,来龙去脉不免有错接;比方乔姓,说是脉出本邑,但乔懋敬乔一琦这一支祖上在安陆做官,地处荆湖,为楚地,楚风剽悍,从周到秦,屡犯汉地,就可想而知了;那乔一琦身材魁伟,相貌奇俊,多少带些个突厥气血,已和本宗大相迥异;乔一琦自小擅长骑射,也像北人,鞍与臂套都绣凤,是楚民所信奉,由此演变,鸡便是圣品;上梁要以鸡血祭,出殡要以鸡血开路,婚聘要有红冠大公鸡,生子互送小鸡仔,于是才有蛋之所用……乔老爷难得说这么多,还是叫陈老爷打断:大约还是取“鸡”之谐音“吉”!乔老爷略辩道:这止是坊间习俗,难免牵强附会——陈老爷又打断:《汉书·艺文志》上说,“礼失而求诸野”,莫小看了坊间!十二诸侯国时,吴越尚是蛮荒,为鸟耕之地,所以,江南的鸡许是从“鸟耕之鸟”而来,此鸡与彼鸡不同宗!乔老爷还要辩,却让陈老爷止住了: “凤”这类东西,并非实有,而是出自妄念,楚国屈大夫被楚怀王贬逐,怅然行吟于洞庭湖一带,哀歌《涉江》,其中有“鸾鸟凤凰,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全为诗中的比赋兴,比贤俊与奸邪,倘真有实物,又从何分鸾鸟与燕雀为高下尊卑?再要说到荒蛮,大禹在会稽山庆功治水时,十二诸侯国又在哪里?说不定楚地的凤是吴越的鸟,幻化而成!这一席话,说得乔老爷无言以对,半日才喃喃出一声:所以我说是错接!主人张老爷便出来打圆场:俗言道,山不转水转,数千年来,不知有多少物种阴阳交汇,背反贯通,灭了旧的,生出新的,由物种到人,再到国朝,不外出此物理。此时,阿暆又接上话来:稻粱秫麦,瓜果蔬菜,非要错接才能生良种。然而,一次错接,必要再再错接,一旦停住,即刻退回,比原初还不如,好比那一句话,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三位老爷回头看他:这回又是哪本书里的说道?阿暆腼腆一笑:不是书上说的,浦东三林塘有一户农家,专事育秧,每每稻熟,便往各块地里觅种,专挑稗子和蘖生,凡他家育的秧苗,产出倍多于平常稻亩。老爷们都笑了,说:这倒和小叔叔很像,年经日久,可著一部“稗史”。阿暆羞红了脸,也笑。时候已到中午,灶上早备了饭,款待来贺喜的客人,乔陈二位和阿暆都留下了。
未出正月,席上多是年里的菜食,虽然平常,却极丰厚。单腊肉就有几种:里脊、蹄髓、夹心肉;笋菜也有数种:腌笋、焖笋、煮笋;火肉炖桂圆红枣与鳗鲞烤肉则是客人送的喜礼;再有一大个炭锅,汤里汆羊肉、牛肉、豆腐、各色蔬菜,配韭菜饺和芝麻酱饼,是张家独有的吃法,厅堂里顿时热汽腾腾。开了一坛酒,暖透了斟上来,酒香绕梁。席上,陈老爷新起一个话头,就是九间楼的徐光启。据说,此时,徐光启在北京翰林院,将那位意国和尚利玛窦引见给神宗皇帝,送上无数新奇玩意。有一具西洋自鸣钟,皇上尤其喜欢,专造一间亭阁供起来,于是,利玛窦得许在北京传洋教。徐光启和利玛窦往来频繁,结下不小的交情。乔老爷迷惑道:这些洋和尚不远万里,飘洋过海来到中华,究竟是为什么?张老爷说:所谓洋教,亦是意国人的道,他们自以为是替天行道罢了!陈老爷说:据传,洋和尚们的船走的正是永乐年间三保太监下西洋同一条线路,从马六甲经过,就是方才说的“榴莲”地方,不过一是向东,一是向西,相向而过,到蠓镜落脚,那也是一块蛮荒之地,暑热、瘴气,又多毒虫毒草,疾病流行;那洋和尚多半会医术,便以行医而为行道,得了人心,再往大陆来。
座上都问,西洋医术与本国有何同异?陈老爷答:全不一样!比方,马六甲一带,多是热症,易起痈疽,我国医道是以清热解毒、活血化淤诊治;西洋人则操起一刀切开,放血引脓,一是由里及表,一是由表及里。座上又问:哪一种更有益处?陈老爷说:利弊皆有,一是根治,一是速解肌肤苦痛。众人都说还是治根要紧,乔老爷说:治病需循理而为,又不是打仗,要动干戈!阿暆就又插嘴:《后汉书·华佗列传》中说,有针药不可及病症,便“刳破腹背,抽割积聚”!老爷们又都笑了:东汉莫如说是小朝廷,王气式微,沉渣泛起,少不得怪力乱神,只可作野史看!阿暆争道:李时珍《本草纲目》,中有镇痛药草延胡索,或就是华佗用来制麻沸散,和酒服下,便不觉疼痛,于是操刀……张老爷止住他的话:千百年间,出一二个异能人也是有的,终非大统。乔陈二位便笑道:小叔叔走的是偏锋! 这与塾师说的“偏德”不约而合上,阿暆只得住口了。
回到原先的话题,徐光启。徐家本是贫寒人家,无论种田还是经商,都不过糊口而已,不料此辈出了一个人物。又说,也并非凭空而降,而是全力供奉,克苦勤勉。再说,克苦勤勉者遍地皆是,读书都能读出一个呆头鹅,到底是有造化。然而,造化迟来太久,直至四十二年华方才中进士,所余时间不够成就大器的了。听街坊中与徐家相熟的人说,徐光启生性并不敏慧,但颇为求真务实,读书、做事、奉亲,全是有一做一,有二做二,毫不浮夸。座上又有人认识徐光启同窗,一并为先生黄体仁校订《四然斋集》,态度极为谨严,无一笔一划容得马虎随便,决不通融。于是,人们恍然,就是这样的人性,才和洋人投缘,刻板!钉是钉,铆是铆。同是格物,洋人讲的是分毫毕肖,有一种西洋镜,可将一根头发丝照出鳞爪角齿;而中国人循的是物理,一通百通。又听说,徐光启正和那意国洋和尚利玛窦共事,校译一本西洋经书,好比《禹贡》,还好比《河图洛书》。说到此,不禁担心长此以往会不会移性!那西夷多半有奇技淫巧——就像“蛊”一样吗?阿暆插嘴道。什么“蛊”?众人看着他,无邪的一张笑脸,忍不住也都笑起来。笑过后,亲家公张老爷正色道:异类不比,西夷是另有一路,虽难免拘泥于形制,但总归有来龙去脉,自成法度,那“蛊”先不说是有没有,即便有,也是巫类,不入正道,都可施重罪。阿暆赶紧道:再不敢说了,只是从小在家听大人说起来,将百种毒虫饲养于钵中,让自相残杀,最终决出的一种毒中毒则为“蛊”,攻无不克……乔陈二位一并喝起来:怎么越说越详了,拖下去打个二百板子!阿暆急忙收住了。
这餐饭直吃到过午,正月里天短,暮色渐起。客人们纷纷告辞,阿啪也要回家。临走时去张陛房里,李大将灯奴抱出来给叔公看。一卷锦绣缎被里裹着个人,只露出一张脸,红红的,闭着眼。阿暆向张陛道了贺,便返去了。到家后,都问母婴如何,回大小皆平安;又问像父还是像母?阿暆即刻答:像蕙兰!眼前出现张陛瘦削的脸和身子,眼睑下面一片青。转眼间,又被热腾腾的炭锅里的火掩住,耳边尽是宾主们的谈笑。自此,阿啦有时就会往新路巷去,十之八九,乔陈二位也在。虽然阿暆常有骇人之见。但因其坦然大方,就觉得新鲜有趣,有些忘年的意思了。
阿暆去新路巷,路经九间楼,不由仰头看看,心想,徐光启是个什么人啊?再继续走,就到了张家宅院。天暖的日子,见那蕙兰抱着小儿坐在树下,灯奴已大了一圈,奓着手脚,脸颊圆鼓着,真的像他母亲,阿暆就觉着心安一些儿。要是正好遇到张陛,少不得站住脚寒暄几句。在阿暆眼里,那小张陛好比是个纸糊的人儿,没什么脾性,问候过了便兀自走过去。再回头看一眼,却见张陛还站在原地,眼睛望着他背后,微张着嘴,好像还要说什么,却没来得及说出来。不防阿暆回头,就转身走去了。阿暆略想想:有什么事吗?接着向厅堂走去,乔陈二位早就在了,陈老爷在写字,一边站一个看。阿暆站到对面扶纸,见个个神情肃然,也就不敢出大气,只看那墨笔运走。写一会儿,陈老爷抬头看看阿暆,问:小叔叔也写字吗?阿暆红了脸,一劲摇头,老爷们却非要他写。无奈,只得取一支粗笔,蘸饱墨,一张斗方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大大的一个“暆”,称不上什么体,只是十分端正,每转折处皆圆大饱满,结实敦厚。老爷们纷纷说:真是字如其人啊!阿暆脸更红了,要将字纸团了,老爷们不让,又说:很有福相呢!说罢便笑。陈老爷还收起来,要带回家仔细赏。阿暆说:难道羞死我才算数吗?陈老爷正色道:羞什么呀?是为了得小叔叔些气。阿暆愧道:我有什么气可予人得的?张老爷说:人间气。乔老爷问是什么意思?张老爷就说:书画历来崇古,却也要通今才是。那二位都点头,阿暆的愧色便也褪去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