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四处张望看看雅各布斯太太在不在,指望她能转述免得我同一件事讲两次,不过她已经悄悄走了。他握住我的肩膀,把我领到锯木架前。我刚好够高能坐上去。

“是阿康的事儿吗?”

他当然猜得到;那年春天每周四晚聚会的结束祷告时,我们都花一部分时间祈求康拉德能重新发生声音,还有为其他受苦的团契青少年祷告(最常见的是断胳膊断腿,其他的还有博比·安德伍德被烧伤,卡丽·道蒂被迫剃光头用醋洗头,因为她妈发现自家小姑娘头皮上长虱子之后被吓得不行)。不过,跟他妻子一样,雅各布斯牧师并不知道康拉德有多苦,也不知道他的痛苦如何像病菌一样在我们全家蔓延。

“爸爸去年夏天买下了希兰燃油。”我又开始哽咽。我真痛恨自己,小孩子才哭呢,但我就是忍不住。“他说价钱太好了,拒绝说不过去,可是接着就来了场暖冬,取暖燃油价格跌到15美分一加仑,现在他们看不起专家门诊了,你要是能听到我妈说话的语气就知道了,她简直像变了一个人,我爸有时候把手插进裤兜里,因为……”不过旧式美国佬的克制又占了上风,我收住了嘴,“我不知道为什么。”

他又把手绢递给我,等我擦脸的时候,他从工作台上拿起一个金属盒子。电线从四面八方伸出来,就像一个剪得很糟糕的发型。

“看看这个放大器,”他说道,“正是在下发明的。等我把它接好之后,我会通一根线到窗外,一直通到屋檐下。然后我会接上……那个。”他指着角落里一个钉耙,杆子撑地,锈迹斑斑的耙钉向外伸着。“雅各布斯自制天线。”

“能行吗?”我问道。

“不知道。我看行。不过就算能行,我看电视天线的日子也快到头了。再过10年,电视信号会通过电话线来传播,到时候会远不止三个频道。到了1990年左右,信号就会通过卫星照射下来。我知道这听着像科幻小说,不过这种技术已经存在。”

他脸上有种梦幻的表情,我还以为,这家伙已经把康拉德的事儿全给忘了,但我这才知道他并没有忘。他只是给我一些时间恢复镇定,也可能是给他自己一点儿时间来思考。

“人们起初会很惊讶,然后就会习以为常。他们会说‘噢,对,不就是电话电视嘛’或者‘我们是有地球卫星电视’,不过他们错了。这全是电的馈赠,电已经如此普通,无处不在,竟使得大家都忽视了它。人们会说‘什么什么就像客厅里的大象’,意思是说某样东西太过巨大不容忽视,不过如果它在客厅里待得够久,你连大象都能照样无视。”

“除了你给大象捡屎的时候。”我说。

这让他大笑不已,我也跟着笑起来,虽然我的双眼还肿着。

他走到窗边往外看。他双手叉腰,久久不语。然后转身对我说:“你今晚把阿康带到牧师宅邸来。能做到吗?”

“能。”我回答说,但并没有什么热情。我以为他又打算祈祷,我知道这也无妨,不过为康拉德做的祈祷已经够多了,而且也没见有用。

爸妈对我们去牧师宅邸并不反对(我必须各问一遍,因为他们当晚互不说话了),倒是我花了好大功夫来说服阿康,可能是因为我自己也没什么把握。不过因为我答应了牧师,所以没有放弃。我搬来克莱尔当救兵。她对祈祷之力的信念远胜于我,而且她自有本事。我猜是因为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儿。莫顿家四兄弟里,只有安迪与她年龄相仿,能够抵抗她撒娇时的柔情眼神。

我们三人穿过9号公路时,一轮升起的圆月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康拉德那年刚13岁,黑头发,瘦长身材,穿着安迪穿剩下的褪色彩格夹克,手里拿着他寸步不离的记事本。他边走边在上面写,所以字迹参差不齐。“这很白痴。”

“或许是吧,”克莱尔说,“不过我们有曲奇饼吃。雅各布斯太太每次都给我们曲奇饼。”

还有莫里陪着我们,他现在五岁了,穿着睡衣准备上床睡觉。他径直跑向阿康,扑到他怀里。“还是不能说话?”莫里问道。

阿康摇了摇头。

“我爸爸会把你治好的,”他说,“他整个下午都在努力。”然后他朝我姐姐伸出双手。“抱抱我,克莱尔,抱抱我,亲爱的,我要亲亲你!”她从阿康怀里接过莫里,笑了起来。

雅各布斯牧师在库房里,穿着褪色的牛仔裤和一件毛衣。角落里有台电热器,电阻丝烧得发红,但工作室里却仍然很冷。我猜他是忙于鼓捣他的各种项目而没有精力给库房做防寒遮罩。那台暂时没有屏幕的电视现在已经蒙上了搬家用的罩子。

雅各布斯拥抱了克莱尔,亲吻了她的脸颊,然后跟康拉德握了握手,康拉德还拿着他的记事本,在新的一页上写着“又要祷告是吧”。

我觉得这有点儿无礼,从克莱尔皱着的眉头我看得出她也这么认为,不过雅各布斯只是微笑了一下。“后面可能有,不过我们先试点儿别的。”他转过脸对着我,“天助何人,杰米?”

“自助者天助之。”我回答说。

“文法不对,意思没错。”

他回到工作台,拿回来一样东西,看上去既像是条肥大的布腰带,又像是世上最薄的电热毯。上面悬着一条电线,上面连着一个白色塑料盒子,盒子上面有个滑动开关。雅各布斯手里拿着布腰带,凝重地看着康拉德。“这是我去年一年断断续续在鼓捣的项目。我称之为电神经刺激器。”

“这又是你的发明吧。”我说道。

“不完全是。使用电来限制痛感和刺激神经是一个非常古老的想法。耶稣基督诞生前60年,一个名叫斯克瑞博尼·拉戈斯(Scribonius Largus)的罗马大夫发现如果病人牢牢地踩在一条电鳗上,腿脚的疼痛可以得到缓解。”

“你瞎编的吧!”克莱尔边说边笑。康拉德没有笑,他充满惊奇地看着那条布腰带。

“绝对没有,”雅各布斯说道,“不过使用小型电池作为电源,这倒是我的发明。在缅因州中部要找电鳗很难,要把它绕到男生的脖子上就更难了。这正是我希望使用刺激器达到的效果。雷诺医生说你的声带并未撕裂,这点他说得可能没错,康拉德,不过需要给你的声带加把力。我愿意做这个实验,不过关键看你。你觉得呢?”

康拉德点点头。在他的眼中我看到了一种消失已久的神情:希望。

“你怎么没在卫理公会青少年团契给我们展示过?”克莱尔问道。她听上去就像在发难。

雅各布斯看上去很吃惊,而且有些许不安。“大概是因为我想不出怎样把它跟基督教课堂结合到一起吧。我一直想着在阿尔·诺尔斯身上测试这个装置,直到杰米今天来找我。知道他的那次不幸事故吧?”

我们都点点头。他在土豆筛选器里丢了几根手指。

“他还能感觉到已经不存在的手指,说感觉手指痛。而且由于神经伤害,他那只手的移动能力也受到了限制。正如我所说,我很多年前就知道电可以在这些地方帮上忙。看来你要成为我的小白鼠了,阿康。”

“这么说来刚好有这台装置,纯粹是撞大运喽?”克莱尔问道。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关系,不过似乎是有的。至少对她而言是这样。

雅各布斯用责备的眼神看着她,说道:“偶然和撞大运这些词语是那些没有信仰的人才会用来描述上帝意志的,克莱尔。”

听到这话她脸红了,低头看着她的运动鞋。同时,康拉德在他的记事本上写起来。他把记事本举起。“会痛吗?”

“我不这么认为,”雅各布斯说道,“电流非常低。其实是极其微弱。我用自己的胳膊试过——就像是用来量血压的袖套一样——感觉到的麻刺感不超过你的手脚从睡眠状态刚要醒来时的感觉。如果真的痛,就举起手,我会立刻断电。我现在要把它放上去了,会很贴身,但不会很紧,你可以正常呼吸。扣子是尼龙的,这东西上不能用金属。”

他把那条带子绕到阿康的脖子上,看上去像条笨拙的冬季围巾。阿康睁大的双眼中带有恐惧,不过雅各布斯问他是否准备就绪时,他点了点头。我感到克莱尔的手指紧抓着我的手指,十分冰冷。我以为雅各布斯会在这时候祷告,祈求成功。其实我暗暗希望他祷告。他弯下腰来,直视阿康的双眼,然后说:“期待奇迹的发生吧。”

康拉德点点头。我看到阿康用力吞咽时他喉上那条布带上下起伏。

“好。我们开始。”

雅各布斯牧师滑动控制盒子上的开关后,我听到一阵细微的嗡鸣。阿康的头猛烈抽搐。他先是一边嘴角痉挛,然后是另一边。手指开始快速跳动,然后是胳膊抽搐。

“痛吗?”雅各布斯问道。他的食指就搁在开关上,随时准备关掉设备。“如果痛,就把手举起来。”

阿康摇了摇头,然后传来一个声音,就像有人含着满嘴沙子在说话:“不……痛。好热。”

克莱尔和我交换了一个惊诧的眼神,一个像心电感应一样的强烈念头在我们之间沟通:我是幻听吗?她现在紧握着我的手,把我握疼了,但我不在乎。我们看着雅各布斯,他正微笑着。

“不要试图说话,现在先别说。我要看手表让这条带子再走两分钟,除非你觉得痛。如果痛,就举起手,我会立刻关掉。”

阿康没有举手,不过他的手指就像在弹一架看不见的钢琴一样在继续上下跳动。他的上唇好几次不由自主地抽动,眼睛也一阵狂眨。其间,他用那粗糙沙哑的声音说:“我……又能……说话了!”

“嘘!”雅各布斯严厉地说。他的食指悬在开关上方,随时准备断电,眼睛一直盯着手表上移动的秒针。过了让人感觉长得没边的一段时间后,他按下开关,嗡鸣声停了下来。他松开扣子,从阿康头上把带子拉下来。阿康立刻用手摸他的脖子。皮肤有点儿红,但我不认为那是电流造成的,应该是带子的压迫导致的。

“好,阿康,跟我说:‘我家小公鸡,身穿大红衣。’如果喉咙开始痛,就立刻停下来。”

“我家小公鸡,”阿康用那奇怪粗糙的嗓子说道,“身穿大红衣。”然后说:“我要吐东西。”

“喉咙痛吗?”

“不痛,就是要吐东西。”

克莱尔打开库房的门。阿康探身出去,清了清嗓子(发出像生锈铰链般刺耳的金属声),然后吐出一口浓痰,简直有门把手那么大。他转身面朝我们,一手还在按摩着自己的喉咙。

“我家小公鸡。”声音听上去还是不像我所记得的阿康,不过词语更清晰也更像人话了。泪水从他眼中流下来,淌到他的脸颊。“身穿大红衣。”

“先到这儿吧,”雅各布斯说道,“我们进屋里去,你喝杯水,喝一大杯。你必须喝大量的水,今晚和明天都要,直到声音恢复正常。能做到吗?”

“能。”

“回家后,你可以跟爸妈问好。然后我要你回房间跪下来感谢上帝把嗓音还给你。能做到吗?”

阿康奋力点头。他哭得更厉害了,而且不止他一个,克莱尔和我也哭了起来。只有雅各布斯一人没哭,我猜他是太吃惊忘了哭。

唯独帕齐不感到吃惊。我们进屋子时,她攥着阿康的胳膊,平淡直白地说:“这才是好孩子。”

莫里拥抱阿康,阿康回抱莫里,抱得好紧,莫里的眼睛都要爆出来了。帕齐从厨房水龙头打了一杯自来水,阿康全喝了下去。当他道谢的时候,声音已经几乎是他原来的声音了。

“不客气,阿康。这会儿已经过了莫里睡觉的时候了,你们也该回家了。”她牵着莫里的手领他走到楼梯,并没有回头,她又说道,“我猜你们爸妈会非常开心的。”

这种形容绝对是轻描淡写了。

他们在客厅里看《弗吉尼亚人》,还是拒绝跟彼此说话。即便我当时兴高采烈,我仍能感觉到他们之间的冰冷。安迪和特里在楼梯上噔噔地走,因为什么事情彼此抱怨——换言之,一切照旧。妈妈膝上放着一张阿富汗钩针图案,正弯着腰来解开篮子里的绳结,这时候阿康说:“嗨,妈。嗨,爸。”

爸爸看着他目瞪口呆,嘴都合不拢了。妈妈也僵住了,一手在篮子里,另一只手拿着针。她缓缓抬头,说:“啥——?”

“嗨。”阿康又说了一次。

她尖叫起来,从椅子上飞下来,把缝纫篮子都踢翻了,把他一把抓住,这架势就像我们小时候犯错被她抓到,要狂摇一通似的。不过那天晚上不是这样。她把阿康揽入怀里,哭了起来。我能听到特里和安迪从楼上冲下来一探究竟。

“再说点儿别的!”她叫道,“说点儿别的好让我知道我没在做梦!”

“他还不该说话的——”克莱尔刚开头就被阿康打断。因为他现在有这个能力了。

“我爱你,妈妈,”他说道,“我爱你,爸爸。”

爸爸握住阿康的肩膀,仔细端详他的喉咙,不过什么都没有;红色的印记已经褪去。“感谢上帝,”他说,“感谢上帝,我的儿子。”

克莱尔和我对望一眼,再次心领神会:也该感谢一下雅各布斯牧师吧。

我们解释说阿康一开始只能偶尔说说话,等我们说到喝水,安迪跑到厨房,拿了爸爸那个超大号趣味咖啡杯(侧面印着加拿大国旗和“1英制加仑的咖啡因”字样)回来,里面盛满了水。他喝水的时候,克莱尔和我轮流讲述事情经过,阿康插嘴一两次,讲布带通电后那种麻刺的感觉。他每次插嘴,克莱尔都批评他。

“难以置信。”妈妈说了好几次。她无法将双眼从阿康身上移开。她多次抓住他,将他抱住,仿佛担心他长出翅膀变成天使然后飞走。

等故事说完后,爸爸说:“如果教会不为雅各布斯牧师的取暖燃油埋单,他这辈子的油钱我全包了。”

“我们会想办法表示表示的,”妈妈心不在焉地说,“现在要先庆祝一下。特里,把我们给克莱尔生日准备的雪糕从冰箱里拿出来,这对阿康的喉咙有好处。你跟安迪把它在桌上分了。全吃了,拿大碗来。你不介意吧,克莱尔?”

克莱尔摇摇头。“这比生日派对还好。”

“我得上厕所,”阿康说道,“喝了那么多水。我还得祷告,牧师说的。你们在这儿等我就好。”

然后他就上楼了。安迪和特里进厨房把那多口味冰激凌拿出来分了。(我们管香草巧克力草莓叫“香巧莓”……一下子全回忆起来了。)妈妈和爸爸坐回椅子上,望着电视却没在看。我看到妈妈伸出一只手,爸爸不用看就抓住了,仿佛知道那只手就在那儿。这让我很开心,如释重负。

我感到有人拉住我的手,是克莱尔。她领着我穿过厨房,安迪和特里正在为分量大小争吵不休,我们来到衣帽间。她看着我的时候,眼睛睁大而且发光。

“你看到他的样子了吗?”她问道,不,是质问道。

“谁?”

“雅各布斯牧师啊,你个笨蛋!我问他为什么没在团契上给我们展示过电带时,你有没有看到他的表情?”

“呃……怎么……”

“他说他都研究一年了,不过如果他说的是实话,他不会不给我们看的。他无论发明什么都给我们看过!”

我记得他惊讶的表情,仿佛被克莱尔抓个正着(我好几次被人抓到,脸上也是这种表情),不过……

“你说他在撒谎?”

她拼命点头。“对!他撒了谎!而他老婆呢?她一早就知道!你猜我怎么看?我觉得是你走了他才开始做这些的。或许他早有这个想法——我觉得在电力发明方面他有成千上万种想法;这些点子在他脑袋里蹦来蹦去——不过他之前完全没有实践过这个,直到今天。”

“哎哟,克莱尔,我不觉得——”

她还握着我的手,好像不耐烦似的用力拽了一下,仿佛要把身陷泥沼的人拉起来一样。“你看到他们的餐桌了吗?有一边还布置得好好的,盘子里没东西,杯子里也没饮料!他为了赶工连晚饭都没吃。一定是像魔鬼那样工作,从他那双手就能看出。双手都红了,有两根手指都起了水泡。”

“他这么做全是为了阿康?”

“我可不这么看。”她说。她的双眼没有离开过我的眼睛。

“克莱尔!杰米!”妈妈叫道,“来吃雪糕!”

克莱尔连看都没往厨房那边看。“青少年团契里面所有的孩子中,你是他第一个遇到的,也是他最喜欢的。他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杰米。他为的是你。”

然后她就进了厨房,扔下我一人在柴火堆旁发愣。如果克莱尔再多留片刻,我还可能从惊讶中恢复过来,告诉她我的直觉:雅各布斯牧师跟我们同样吃惊。

他没指望这能起作用。

 

 

III 那次事故/母亲的故事/骇人的布道/告别


1965年10月,一个温暖和煦、晴空无云的工作日里,帕特里夏·雅各布斯把“小跟班”莫里往他们家的普利茅斯贝尔维迪老爷车前座上一搁,就出发前往盖茨瀑布的红加白超市购物去了。这车是娘家送她的结婚礼物。“她上街扫货去了。”那时候的北方佬会这么说。

三英里外,一个叫名乔治·巴顿的农夫——一个人称“孤单老乔”、终身未娶的王老五——把他的福特F-100皮卡开出了自家车道,后面还拖着一台土豆挖掘机。他打算沿着9号公路往南开一英里左右到他的田里去。拖着那台挖掘机,他最快只能开10英里/小时,于是他一直在没铺柏油的软路肩上开车,好让往南开的车辆可以从他边上超过去。“孤单老乔”是很体谅别人的。他是个好农民,他也是个好邻居、学校董事会成员,还是我们教会的执事。而且,他还近乎骄傲地跟别人说自己是个“癫佬”。不过,他会及时补上一句,说雷诺医生给他开了药,把他的癫痫发作控制得“妥妥的”。或许如此,不过那天他开卡车的时候犯事儿了。

“他其实压根儿就不该再开车了,要开也只能在田里开,”雷诺医生事后说,“可是怎么好让干乔治这行的人放弃驾照?他又没有妻子或成年子女来代他开。拿走他的驾照,还不如直接叫他把农场给卖了得了。”

帕齐和莫里动身前往红加白不久后,阿黛尔·帕克太太开车沿着西罗伊斯丘下来。坡急路险,这个地段过去几年出过多起车祸。她一直龟速徐行,所以才及时刹得住车——差点儿撞上高速公路中间一个步履蹒跚、跌跌撞撞的女人。那个女人用一条胳膊紧紧抱着胸前一个正在滴血的包袱。这是帕齐唯一能用的胳膊了,因为另一条已经从手肘处断落。血从她脸上往下流。她的一块头皮剥落下来挂在肩上,血染的发丝一绺一绺在徐徐秋风中飘扬。她的右眼珠子掉下来挂在脸颊上。她所有的美在一瞬间被粉碎。美就是这么脆弱。

“救救我的宝宝!”帕齐叫喊道,帕克太太停下她的史蒂倍克老爷车走了下来。在那个怀里抱着血包袱、血迹斑斑的女人背后,帕克太太看到了那辆贝尔维迪老爷车,车子翻了个底朝天,还在燃烧。顶着它的是“孤单老乔”的卡车,车头已经凹陷进去。乔治本人倒伏在方向盘上。卡车后面那台翻倒的土豆挖掘机把9号公路堵死了。

“救救我的宝宝!”帕齐把那包袱向前送,阿黛尔·帕克看到那根本不是婴儿,而是一个面部尽毁的小男孩,她捂住双眼开始尖叫。等她再次睁眼的时候,帕齐已经跪了下来,仿佛在祈祷。

又一辆卡车经过西罗伊斯丘,差点儿就撞上帕克太太的史蒂倍克老爷车。来的是弗纳尔德·德威特,他那天答应来帮乔治一起挖。他从车上跳下来,朝帕克太太身边跑过去,看了一眼跪在路中间的女人,然后径直向碰撞现场跑去。

“你去哪儿?”帕克太太尖叫道,“救救她!救救这个女人!”

弗纳尔德曾在太平洋跟海军陆战队一道作战,见过战场上各种恐怖场面,他没有停下脚步,只是扭过头来喊了一句:“她和那个娃已经走了。乔治可能还有救。”

他的话倒也没错。帕齐在从罗克堡开出的救护车抵达之前早就断气了,但“孤单老乔”一直活到八十高龄。他后来再没开过机动车。

你会说:“你怎么啥都知道,杰米·莫顿?你那时候才九岁。”

但我就是知道。

1976年,当时我母亲还比较年轻就已经诊断出患有卵巢癌。那时候我正在缅因大学读书,不过我大二下学期休学了,好回家陪她走完最后的路。虽然莫顿家的孩子已不再是孩子了(阿康远赴地平线那头的夏威夷,在冒纳凯阿天文台做脉冲星研究),但我们都回到家中,来陪伴妈妈,支持爸爸。爸爸伤心欲绝,什么都做不了,只知道在家中徘徊或长时间在树林里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