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可是床上有碎玻璃。要是我割破皮肤该怎么办呢?
那句话又引出了露丝·尼尔瑞。她在大叫。
你已经拉掉了右手的大部分皮——你以为再撕去一些皮肉有什么不同吗?老天,宝贝、要是你手腕上包着月经垫,咧着嘴,脸上挂着傻乎乎的笑,死在这个卫生间里,又怎么样呢?这种假定推测怎么样?活动起来吧,你这悍妇!
她小心翼翼地走了两步,回到了卫生间门口。杰西在那里只站了一小会儿,她身体摇晃着,像个在电影院度过整个下午的人那样,眨着眼睛抵挡着眩目的阳光。下一步将她带到了床前。她的臀部触到了沾满血演的床垫时,她小心地把左膝放了上去。她抓住一根床柱保持平衡,然后爬上了床。对一阵流遍全身的恐惧与厌恶感她没做好准备,她不能想象再在这张床上睡觉,也不能想象再睡在她自己的棺材里。只是跪在床上就使她想尖叫起来。
你和它已没有什么关系,杰西——仅仅越过那该死的东西。
不知怎的,她竟然做到了。她在床垫的另一头穿越,避开了床头架以及水杯的碎屑与碎片。每当她的眼睛瞥到挂在床头柱子上的手铐,她便脱口发出厌恶、沮丧的声音。一只手铐打开了,另一只是个血迹斑斑——她的血——的封闭钢圈。手铐在她看来不是无生命的东西。它们看上去是活生生的,仍然饥饿着呢。
她向床的尽头够去,用那只完好的左手抓住了床腿柱,带着疗养院护士般的细心,用膝盖将身体转了过去。然后她趴在那儿,将双脚放下了地。她以为没有力气再站立起来,只会躺在那里,直至昏迷,从床上滑落下地。她这么想着时感到非常难受。接着,她深吸了口气,用左手用力一拉。很快她便站了起来。现在她摇晃得更厉害了,看上去她就像一个踉跄着进入周末狂欢中的水手——然而,她站起来了。上帝啊!又一个黑浪像张着巨大黑帆的海盗船一样在她的脑海中驶过。要不那就是日食。
她眼前一片黑暗,站在那里前后摇晃着。
求你了,上帝,别让我昏过去。求求你,上帝。行吗?求你了。
光明终于回来了。当杰西觉得事物恢复了应有的亮度时,她慢慢地穿过屋子朝电话桌走去。她将左手往身体外展开几英寸以保持平衡。她拿起电话听筒。听筒似乎有一卷牛津英语字典那么重。她将听筒贴近耳边,一点声音也没有。线路断了。不知怎的,这并没使她感到惊奇。可是这提出了一个问题:是杰罗德把墙上的电话插头拔掉了?他们在这里时,他有时就这么干。或者,是深夜来访者切断了屋外某处的电话线?
“不是杰罗德干的。”她哑声说,“如果是他,我会看到的。”
接着,她意识到情况不一定如此——他们一进房子她就走向了卫生间,他有可能是在那时拔的。她弯下腰,抓住了白色的扁线。话线从电话机的后部连结到椅子后面护壁板上的接线盒上。她拉了一下线,开始时她感到了一点弹力,接着什么也没有了。即使那最初的弹力也可能只是她的想象。她十分清楚,她的感官不再值得信赖了。插座也可能就绑在椅子上,但是——
不,并不因为插头仍然插着电话就能通。杰罗德根本没有断开电路。电话不通的原因是昨夜和你在一起的那东西切断了线路。伯林格姆太太说。
别听她的。尽管她声音宏亮,她连自己的影子都害怕。露丝说。接线盒挂在椅子的一只后腿上——实际上我可以保证。而且,很容易查明的,是不是?
当然是这样的。她只需拉出椅子,向后看看就行了。如果是插头出来了,就把它插进去。
要是你那样做了,电话仍然不通怎么办呢?太太问。那样你就会明白点什么了,是不是?
露丝说:别慌——你需要帮助。你真的需要帮助。
确实,一想到要拉出椅子,她的心头充满了疲惫与忧郁。她也许做不了——椅子很大,但是它的重量仍不可能有床的重量的五分之一。她已经设法将那张床一直移动着穿过了屋子,可将椅于拖出来只是开始,一旦移动了它,她就得跪下来……爬进椅子后面光线暗淡、满是灰尘的角落,去找接线盒……
天哪。宝贝!露丝叫道。她的声音听起来恐惧不安。你没有选择了!我想,我们至少在一个问题上达成一致意见,即你需要帮助,你完全需要——
杰西突然对着露丝的声音关上了心灵之门,呼的一声用力关上了。她没有移动椅子,而是从椅子上弯下身去,拾起了那件裙裤,小心地把腿塞了进去,她手腕上湿透的绷带处立刻涌出了点点血珠,滴落在裙裤的前面。可是她几乎没看见这些,她急于要把那些愤怒的、令人迷惑的噪音一扫而光。她弄不明白,到底是谁一开始让这些古怪的人们进入她的头脑。这就像你在一天早晨醒来时,发现你的家一夜之间变成了旅馆一样。所有的声音都惊恐地表达着不相信她计划做的事情。可是,杰西突然发现她毫不在乎。这是她的生命,她自己的生命。
她拾起了短上衣,把头套了进去。昨天穿这件随便的无袖上衣够暖和的,在她混乱、震惊的头脑看来,这一事实结论性地证实了上帝的存在。她想。不然她现在将无法忍受将撕去了皮的右手伸进长袖的痛苦。
别管那个,这是废话。我不需要任何假托的声音告诉我这些。我正在考虑开车离开这里——无论如何试一试。现在我惟一要做的是搬出椅子,插上插头。一定是失血过多,使我暂时失去了理智。那是个疯狂的念头。天哪,那把椅子不可能重五十磅呀……我差一点大功告成了!
即使没有椅子,即使没有想到救护队员们发现她和她丈夫赤裸的、被咬坏了的尸体处于同一间屋子的情景,即使电话完全正常,她已经报了警,要了救护车,她仍然会开着梅塞德斯车离开这里。因为,电话并不重要,一点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
重要的是我必须他妈的立即离开这里。
她想着,突然打了个寒噤。她裸露的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因为那个东西将要回来。
这是要害。问题不是杰罗德,不是椅子,也不是救护队员们到这里来看到这一局面时会怎么想,甚至也不是电话的问题。问题是那个太空牛仔,那个厄运先生。她没有努力去和外部世界恢复联系,而是穿上衣服,不顾血流如注。那个陌生人就在附近的什么地方,她对此深信不疑。它只是在等待着黑暗,现在黑暗临近了。如果在她试图将椅子从墙边捡出来,或者在椅子后面、尘土与蛛网之中快乐地四处匍匐时昏了过去,那么,等那个带着一箱骨头的东西来到时,她会仍然孤身一人待在这儿。更糟的是,她可能仍然活着。
除此之外,她的来访者已经割断了电话线,她无法确定这一点,可是她的心里清楚。假使她把这一切繁琐的事都做完——移出椅子,插上插头,电话还是不会通,就像厨房和前厅的电话一样不通。
不管怎么说,我打算开车出去驶上大道,就这么回事。和前面两件事相比(用水杯做临时外科手术,以及在流了一品脱血的情况下,将一张双人床推着穿过屋子),这应是轻而易举的。梅塞德斯是部好车,从这里直接就能冲上车道。我能以每小时十英里的车速噗噗地沿着一一七道路行驶。一旦我驶近高速公路,如果我感觉太虚弱了,不能一直开进达肯商店,我就穿过道路,打开四边的闪光灯,看到有人过来就趴到喇叭上。这条道路平坦,往两个方向行驶一英里半都有出口。这事没有理由不成功。有关这车的一大问题是锁。我一旦进了车,锁上车门,它就无法进去了。
它?露丝试图发出讥笑。可是杰西认为她听起来害怕了——是的,甚至她也怕了。
你过去总是这样告诉我,我应该更经常地控制头脑,随心所欲,是不是?你肯定这样说过。你可知道我的心现在说些什么,露丝?它说梅塞德斯车是我拥有的惟一机会了。如果你想就此笑话我,你就请便吧……可是我的主意已定了。
显然,露丝不想笑。她沉默了。
杰罗德迈出车门时把车钥匙递给了我,以便能伸手到后座拿他的公文包。他确实那样做了,是不是?上帝啊,求你保佑我对那件事的记忆正确。
杰西将手伸进裙子的左边口袋,只发现一些克伦内克斯牌软手纸。她用右手往下伸去,她小心翼翼地在口袋外面按着。当她摸到了熟悉的车钥匙凸出部分,以及去年生日杰罗德送她的那个大的圆形饰物时,宽慰地舒了口气。饰物上写的字样是:你这个性感的东西。杰西认定,她整个一生中,从来没有这样感到不性感,而且更像个东西。可是这没关系,她能容忍。钥匙在她的口袋里了,这是件重要的事情。钥匙是她脱离这个可怕地方的门票。
她的网球鞋并排放在电话桌的下面,可是杰西认定她已按她的打算穿整齐了。她慢慢朝客厅门走去,以病人似的细碎步子移动着。她一边走,一边提醒自己出门前试试客厅里的电话——它不可能损坏了。
她还没转过床头,白昼的光线又开始溜走了。仿佛从西窗斜射进来的又亮又宽的光束连结在一个调光器的线路上,有人调小了电阻器。随着光线的暗淡,在阳光中飞旋的钻石般尘屑也消失了。
唤,不。现在不要。她恳求道。求你了,你是在开玩笑吧。
可是,光线依旧在变暗,杰西突然意识到她又在摇晃了。她的上身在空中划出的弧度越来越大。她去抓床柱,却发现自己握着刚刚从中挣脱的那只血淋淋的手铐。
1963年7月20日。她不连贯地想着。下午五点三十九分。日全食。我能有个证人吗?
她的鼻孔里充斥着汗、精液、父亲的古龙香水的混合气味。她想捂住鼻子,可是突然感到大虚弱了。她跌跌撞撞勉强又走了两步,便倒在了沾满鲜血的床垫上。她睁着双眼,不时还眨几下。她软绵绵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就像个淹死的女人,被抛到了某个荒无人迹的海滩上。


─── 杰罗德游戏 ───

34


她回过神来的第一个念头是:黑暗意味着她已死亡。
她的第二个念头是:如果她已死亡,她的右手的感觉就不会像先浇上铝皂型胶状油,然后用剃刀片削皮那样疼。她的第三个念头是她沮丧地意识到,如果她睁着眼睛,看到的是黑暗——情况似乎是这样,那么,太阳已经落山了。这个念头惊得她从躺着的地方仓促爬起来,她并不十分清醒,却深深感到震惊后的乏力。开始时,她记不起来为什么日落的念头会这样令她恐怖,接着,那怪物的一切情景电击般地非常强烈地冲回她的脑际。窄窄的、死尸般苍白的面孔,高高的额头,痴迷的眼神。
当她躺在床上,处于半昏迷状态时,风儿又一次刮猛了,后门也再次发出了嘭嘭的响声。有一会儿,门声和风声成了惟一的声音。接着,空中响起了一声发颤的长嚎。杰西相信,那是她所听过的最难听的声音了。她想象,一个没死便被埋掉的受害者被人发现了,被从棺材里拉出来后,活生生的却精神错乱了,她可能会发出那种声音。
那声音隐入不宁静的夜晚——已经是夜晚了,毫无疑问。可是一会儿后,它又响了起来。那是非人类的假声,充满白痴似的恐怖。它像个有生命的东西一样朝她扑来,使她在床上无助地战栗起来,她摸索着,捂住了耳朵,可是那可怕的声音第三次响起来时,她还是无法挡住它们。
“嗨,别听了。”她呻吟道。她从未感到过这么冷,这么冷,这么冷。“噢,别……别叫了。”
嚎叫声消遁在风声鹤唳的夜幕中,杰西有了片刻喘息的时间,她意识到那毕竟只是条狗——事实上,也许就是那条狗。那狗将她的丈夫变成了它自己的麦当劳餐厅。接着,叫声又响起来了。自然界竟然有动物能发出这种声音,真叫人不能相信。它一定是个女鬼,或者是个胸口插着尖木桩痛苦扭动的吸血鬼。随着嚎叫声上升到清晰的最高调,杰西突然理解了为什么那畜生会发出那样凄惨的声音。
它回来了,正如她所担心的那样。不知为什么,狗知道,并感觉到了它。
她全身哆嗦起来,眼睛狂乱地搜寻着她的来访者昨夜站过的屋角——它留下珍珠耳环和一个脚印的那个角落。天太黑了,这两样东西都看不见(她始终假定它们就在那儿)。可是,有一会儿,杰西想,她看到了那东西,她感到喉咙要发出尖叫。她紧紧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什么也不见,只有西窗外风过时摇曳的树影。朝那个方向再往远处,摆动的松影那边,她能看见地平线上逐渐变淡的一抹金色。
可能有七点钟了,可是,如果我仍然能看到落日的最后一抹余辉,也许就没那么晚。这意味着我脱身只有一个小时,至多一个半小时。也许,离开这里还不算太晚。也许——
这一次,那狗似乎真的在大叫了。那声音使得杰西想回应它以尖叫。她抓住一根床柱,因为她又开始站在那儿摇晃了。她突然意识到,她开始时记不得已经下了床,狗使她吓得要死。
控制自己,姑娘。深呼吸,控制住自己。
她当真深呼吸了。她熟悉她吸进来的空气。那就像这些年来萦绕着她的矿物质淡味——那种气味对她来说意味着性、水以及爸爸——可又不完全如此,似乎还有某种其他的味道,或一些味道掺进了那个味道里——老蒜头、陈年的洋葱、灰尘……也许还有没洗过的脚。那味道使杰西栽回到岁月的深井里,使她充满了恐惧。当孩子们感觉到某种没有面孔、叫不出名的怪物——某个它——耐心地在床下等着他们伸出脚或者垂下一只手时,就会充满那种无法表述的绝望的恐惧。
风在刮着,门在嘭嘭作响。近处某个地方,一块木板悄悄地发出了吱吱声,就像有人试图不发出声地轻轻走路。
它回来了。
她的头脑低语道。现在是所有的声音在说话了,它们已经扭成了一股发辫。
那就是狗闻到的气味,那就是你闻到的气味。杰西,那就是木板发出吱吱声的东西。昨夜在这里的那个东西回来找你了。
“啊,上帝,请别这样。”她呻吟道,“啊,上帝,别这样,啊,上帝,别这样,啊,亲爱的上帝,别让这事成为真的。”
她试图移动,可是她的双脚僵在地板上,她的左手钉在了床柱上。恐惧使她动弹不了,确确切切,就像一头小鹿或一只小兔在路中间被开过来的车灯罩住动不了一样。她将站在这里,低声呻吟,试图祈祷,直至它来到她面前,来要她的命。他的样品箱里装满了骨头、指环……
狗的狂吠划破夜空,在她头脑里响起,她想,这叫声肯定会使她发疯。
我是在做梦,这就是我为什么记不得站起来一事。梦是头脑里的《读者文摘》缩写本。当你做梦时,你根本记不起来那些不重要的事情。不错,我什么都不知道了——那确实发生了,不过我没有陷入昏迷状态,只是进入了自然睡眠。我想,那意味着我一定停止流血了。因为,我想,流血而亡的人在将要死去时是不会做噩梦的。我是在睡觉,就是这样,睡觉,做着许多各种各样的噩梦。
这是个令人宽慰的绝妙想法,只有一件事不对头:它不是事实。办公桌边墙上摇曳的树影是真的,飘进屋内的古怪气味也是真的。她是清醒的,她必须离开这里。
我动不了!她悲叹道。
不,你能动。露丝严肃地告诉她。你从那该死的手铐里脱身,不是为了死于恐惧,宝贝儿。现在,活动起来吧——不需要我告诉你怎么动,是不是?
“是的。”杰西低声说道。她用右手背朝床柱轻轻拍去,结果立即产生一阵巨痛,一直控制着她的恐慌像玻璃一样粉碎了。当狗再次发出那种凄厉的嚎叫时,杰西几乎听不见了——她的手离她近得多,手的狂嚎比狗吠声响得多。
你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宝贝儿,是不是?
是的——是时候了,该模仿冰球运动员,把冰球从这里打出了。该模仿图书馆把书借出去了。杰罗德的来福枪在她脑子里浮现了片刻,接着,她排开了那个念头。即便枪就在这座房子里,她也根本不知道它放在哪儿。
杰西双腿打颤,小心地慢慢穿过屋子。她再一次伸出左手保持平衡。卧室门那边的门厅是些旋转木马似的不断移动的影子。右边客房的门开着,左边杰罗德用做书房的那个小备用房间的门也开着。再往左边去,是通向厨房和起居室的过道。右边是没闩上的后门……梅塞德斯车……也许是自由。
五十步,不可能比那还多,也许还要少几步。那么动起来吧,好吗?
然而一开始她就动弹不得。这在别人看来,无疑很古怪,她在过去差不多一昼夜的时间里所经历的,别人没有经历过。卧室对她来说,代表着一种阴沉沉的安全场所。而门厅……任何东西都有可能潜伏在那儿。接着,一个东西撞在房子的西侧,就在窗子外面,听起来像是扔石头的声音。杰西发出了一声恐怖的低吼,然后才意识到那只是外面平台边古树蓝云杉的树枝。
控制住自己,宝贝严厉地说。控制住自己,离开这儿。
她顽强地继续踉跄着前行,左胳膊还是伸张着,一边走,一边低声数着步子。她走了十二步走过了客房。走到十五步时,到达杰罗德的书房。她走着走着,开始听到一种没有调门的低低的嘶嘶声,像是蒸汽从一个非常旧的散热器里逃逸的声音。开始时,杰西并没有把声音和书房联系在一起。她以为是她自己发出的声音。接着,当她抬起右脚要走第十六步时,声音增强了。这一次它传递得更清楚了。杰西意识到,她不可能发出这种声音,因为她一直屏声敛气。
慢慢地,很慢很慢地,她将头朝书房转过去。她的丈夫再也不能在那儿处理法律文件,同时一支接一支地抽万宝路香烟,低声哼着《海边老伙计》的歌了。围绕着她的房子在呻吟的,像是一艘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破浪行驶的破船,当风儿挟裹着凉气颠簸着它时,它的骨节都在吱吱嘎嘎地响。现在,除了嘭嘭作响的门声,还能听见百叶窗发出的啪嗒声,在也有这些声音的另外世界的什么地方,妻子们没有被手铐锁住,丈夫们不拒绝倾听妻子的呢语,夜间的动物也不潜步追踪猎物。扭转头时她听到了颈子里的肌肉和腱像旧床上的弹簧一样吱吱直响,她的眼睛在眼窝里跳动着,像是两块滚烫的木炭。
我不想看!她的头脑在叫。我不想看,我不想看到东西!
可是她无法不看。仿佛有一双强有力的无形之手将她的头扭了过去。而此时风在吼,后门在嘭嘭地响,百叶窗发出啪嗒声,那只狗再次将它凄厉、疹人的吠叫声盘旋着送入十月的夜空中。她转过头去,直到盯住她已故丈夫的书房——是的,千真万确,它就在那儿。一个高高的人形站在玻璃拉门前,杰罗德的伊默斯转椅旁。它窄窄的苍白面孔悬浮在黑暗中像是个拉长的骷髅,那个礼物箱的方形黑影伏在它的双脚间。
她吸了口气想要尖叫,可是发出来的声音像是哨子坏了的茶壶:“嗬……嗬……嗬……”
只有这些,再无其他的了。
滚热的尿液顺着她的腿往下流。在这一天里,她已经打破记录地两次尿湿了裤子。在那另一个世界里,风儿在刮着,刮得屋子的骨头直抖。蓝云杉又用它的树枝打着西墙了,杰罗德的书房成了一个树影摇曳的咸水湖。她又一次非常难以分辨她看到的东西了……或者说,她根本就什么也没看见。
那只狗又发出了令人恐怖的凄厉叫声。
啊,你确实看到了它。也许不像外面的那只狗,闻到了它的气息,可是你看到了它。
仿佛要除去她就这问题可能产生的挥之不去的疑问,她的来访者假装好奇地把头往前一伸,让杰西清楚地看了它一眼——那是张外星人的脸,试图仿制人类的五官都不大成功。首先,脸太窄了——比杰西一生中见过的任何一张脸都窄。鼻子似乎只有涂黄油用的刀那么宽。高高的额头像菜园里稀奇古怪的球茎植物一样鼓起来。稀疏的倒V型眉毛下面,眼睛只是两个黑圈。它那肥厚的红褐色的嘴唇似乎是噘着的,同时也显得蛮温和。
不,不是温和。
她神志异常清楚地想到。在恐怖至极的氛围中,有时会出现有限的神志清楚,就像电灯泡里发红的灯丝一般。
不是温和,是在笑。它是想冲我笑。
然后,它弯腰去拿它的箱子。它那狭窄。不协调的脸孔又慈悲地从她的视野中消失了。杰西瞒珊着往后退了一步,她想再叫出来,可又只能发出尖厉含混的呜呜声,即使屋檐呜呜嘶鸣的风声也比她的声音响亮。
她的来访者又站了起来,一只手拿着箱子,另一只手打开箱子。杰西意识到了两件事:第一件事与她早些时候注意到的气味有关。那不是蒜头、洋葱、汗或是尘土的气味,那是烂肉的气味。第二件事和那东西的胳膊有关。现在她离得近些,能看得更清楚了(她不希望如此,可事实是这样的)。它们给她留下了更强烈的印象——那是个怪异的,呈细长状的东西,似乎像触须一样在风中的树影里摆动着。它们把箱子呈给她,仿佛要得到她的赞许。现在杰西看到不是推销员的箱子,而是个柳条箱,看上去像个渔夫的大号鱼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