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到楼梯当中的平台,往上走了三四阶之后猛然停住脚步。
虽然我被烟吓得惊慌失措,虽然我的双眼被烟呛得眼泪直流,但是我仍然可以清楚看见二楼闪动的亮光。
是火。
有人放了两把火,楼上一把,楼下一把。看来那些不见踪影的疯狂小子愈玩愈起劲,而且似乎人数惊人。不由得令我想起在殡仪馆后山,那些仿佛从地底下源源不断涌出的狩猎杀手,难不成桑第。寇克具有神奇的法力,能唤出坟墓里的僵尸。
我毫不考虑地再往楼下冲,这一次步伐更为加快,冲向唯一能找到新鲜空气的地方。如果有的话,最可能找到新鲜空气的地方就是地面最低处,因为烟雾和火焰在往上冲的同时很自然地从底部吸人冷空气帮助燃烧。
我每吸入一口气,就忍不住咳嗽一次,我的窒息感和恐惧感也跟着递增,于是我屏住呼吸,一路来到前厅。一到那里,我整个人跌跪下来,伸直身体趴在地上,赫然发现我竟然能够呼吸。虽然空气温度很高而且闻起来有股酸味,但是相对地来说,即使是太平洋吹来的清新海风也从没让我感到如此兴奋过。
但是我没有因此得意忘形地躺在那里大肆享受新鲜空气。我仅稍微休息片刻,藉机做几次深呼吸清除肺部秽气,并挤出口水将嘴里的烟油吐出。
随后我扬起头刺探空气,试图判断安全范围的高度。范围不高,只有四到六英寸左右。然而,这浅浅的空气层应该足以让我支撑到找到出口为止。
当然,任何地毯着火的地方则完全没有安全范围可言。
灯还是暗着,我在一片浓重的茫茫烟雾中疯狂地匍匐前进,朝我印象中前门的方向爬行,那是最近的出口。乌漆抹黑之中,我最先碰到的是沙发,依照直觉判断,我应该已经穿过拱门来到客厅,和我想像中走的路线起码偏离了九十度。
一阵阵橘红色的火舌不时吐向接近地面的空气层,将团团的烟雾顿时照亮。看起来就像是大平原上的闪电雷光。从贴在地毯上的角度放眼望去;这米色的尼龙纤维严然就像是一片辽阔干旱的草原,被间歇的闪电照得通明。而浓浓烟雾下这道狭窄的活命空间,仿佛就像是睡梦中跌入的另一个时空。
窜动的火光是屋内别处火焰的反射,只可惜它们无法提供足够的照明,帮助我找寻出路。四面八方的阵阵闪光只有让我更加迷惑和恐慌。
反正只要火焰不出现在我面前,我都能假装起火势发生在屋内的另一个尽头。然而此时此刻,我连这最后幻想的避难空间都保不住。我再也无法安于火光由远处反射而来的幻想,因为我已经无法分辨熊熊的火焰到底在方寸之内还是在几尺之外,也分不清火势究
竟是冲着我的方向而来,还是朝远离我的方向燃烧。炫目的火光不仅无法提供指引,反而加重我内心的焦躁不安。
如果不是吸人过量废气导致的时间感误差,那么就是火势蔓延的速度超乎寻常地快速。纵火的人大概使用了加速燃烧的燃料,可能是汽油之类的东西。
我下定决心要回到前厅,然后再从那里爬到前门。我贴近地面拼命地呼吸愈来愈刺鼻的空气,同时匍匐穿过客厅,藉着手时抵住地毯的力量拖曳身体前进,绕过家具,直到我一头用力撞在壁炉前突起的砖造炉床上。结果我愈爬离前厅愈远,而且我也不可能像圣诞老公公那样从烟囱爬回雪橇。
我感到头晕目眩,一阵剧烈的头痛从我左边的太阳穴成对角线将我的头撕裂成两半。烟雾和满人眼中的成威汗水让我的双眼感到阵阵刺痛。我没有窒息,但是窜入底层空气的辛辣浓烟让我不停干呕,我觉得自己大概逃不过这场劫难。
我卖力地回想壁炉和前厅的相对位置,沿着炉床匍匐前进,然后横切穿过客厅。
我不敢相信我竟然找不到这间屋子的出口。开玩笑,这并非什么豪华巨宅或城堡,只不过是一栋七个厅两套半浴室的房子,而且当中并没有任何特别宽敞的房间,就算全国最厉害的房屋仲介业者用尽三寸不烂之舌,也没有办法将它描述成能满足威尔斯亲王和其随从的豪宅大院。
偶尔在晚间新闻看到有人葬生火窟的骇人消息时,我们始终难以理解他们为什么不能够从门口或窗户逃生,尤其大多数门窗都在十二步的距离之内,除非他们喝醉酒,或者嗑药过度,或者愚蠢到冲回熊熊火焰中拯救家猫云云。这样说听起来可能有些忘恩负义,毕竟就某方面来说,今天傍晚若不是那一只猫我可能早就没命了。无论如何,我现在总算明白人们在这种情况下丧生的原因,呛人的烟雾和黑暗其实比毒品和酒精更让人晕头转向,毒气吸得愈多脑筋就愈不灵光,最后整个人精神溃散,愈惊慌注意力愈无法集中。
起初当我爬上二楼察看安琪拉的状况时,在那种随时可能面临暴力冲突的威胁下,连我都不得不为自己的镇定和冷静感到惊讶。当时,由于浓厚的英雄心态作祟,我甚至有一股冒险犯难的渴望。
十分钟的转变真大,转眼之间,我已经深刻的体认到,此刻就算我有编幅侠一半的沉着,也无法摆脱这些障碍,对于冒险犯难,我已经不抱任何浪漫的幻想。
正当我处于极度惶恐之中时,突然有个东西从我背上擦过,并轻触我的脖子和下巴,是活的东西。我透过脑海里的三百个马戏团看见被巫术唤醒的安琪拉。费里曼,她趴着身子沿着地面滑到我身边,试图用她冰冷的嘴唇在我的喉咙上种下血淋淋的死亡之吻。受到严重缺氧的影响,即使这样恐怖的意象都无法让我的头脑回复清醒,我惊慌失措地乱开了一枪。
感谢上帝,我的射击方向完全错误,因为即使在震耳欲聋的枪声之中,我都可以认出我喉头上冰冷的鼻子和我耳朵上温热的舔吻来自我唯一的一只狗,也就是我最忠实的伙伴,我的欧森。
“嘿,老弟。”我想说,结果只勉强发出几个毫无意义的干呕声。
它舔舔我的脸,嘴里吐出浓浓的狗口臭味,不过那实在不能怪它。
我拼命眨眼,试图把视力弄清楚,屋内红色的火光有愈演愈烈的趋势。我只隐约地感觉到它毛茸茸的脸贴在我前方的地面上。
然后,我突然想到如果它有办法进到屋子里找到我,它一定也能带领我找到出路,最好赶在我的牛仔裤和它的毛皮着火之前即刻行动。
我鼓起全身的力气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来。我忽然觉得想吐,像是有一只鳗鱼要从喉咙游出来似的,但是我跟先前一样硬将它吞下去。
我紧紧眯着双眼,试着不去想头顶上高温的热气,向下伸手抓住欧森粗宽的皮项圈,由于它就紧贴在我的腿边,所以并不难找。
欧森把鼻子贴近地面可以呼吸的地方,我则必须屏住呼吸,不理会那些搔鼻的烟雾,让狗儿带领我穿过屋内。它尽可能带我避开家具,我无法相信它居然能在这样恐怖的惨剧当中自娱。我走着走着迎面撞在门框上,还好没有撞断牙齿。然而,在这段短暂的行程当中,我由衷感谢上帝以XP症而非失明来考验我。
正当我觉得如果我不立即趴到地上可能会当场晕厥的时候,我感觉到一股冷空气迎面拂来,当我再度睁开眼睛时,我竟然能看得见。我们正在厨房里,火势还没有蔓延到这个地方,这里也没有烟,因为后门吹送来的风把烟都往餐厅的方向吹。
餐桌上放着点燃蜡烛的红宝石色烛台,玻璃酒杯,和一瓶打开的杏桃白兰地。看着这张摆设舒适的餐桌,我觉得过去几分钟发生的事恍如一场恶梦,仿佛安琪拉会再一次神情黯然地穿着她先生的羊毛衣,和我一起坐在这里,斟一杯酒,将她的故事说完。
我的嘴又干又苦,我差点顺手把那瓶白兰地一起带走。不过,巴比。海洛威那里会有啤酒,那更够味。
厨房的门闩已经松开。虽然欧森聪明过人,但是我怀疑它有能力打开锁住的门进来找我更何况,它没有钥匙。
我站在门外,试着将肺里最后几抹浓烟吐尽,同时将手枪插入夹克的口袋里。我一边在牛仔裤上抹去手心的汗水,一边神情紧张地扫视后院以防误中埋伏遭人攻击。
天上的云影如同银白色地面下的鱼群一般浮游过洒满月光的草坪。
除了被风吹动的植物之外,一切万籁俱寂。
我一把抓起脚踏车,牵着车穿过凉亭走道,抬头凝望身后的房屋;很惊讶地发现它居然尚未完全被火吞噬。屋内大火从一间房间迅速蔓延到另一间房间,可是外表上只能看出少许的端倪,明亮的火焰正在燃烧楼上两扇窗户的窗帘,还有一朵朵如花瓣般的白色烟雾从阁楼屋檐下的通风口徐徐冒出。
除了时而咆哮的晚风之外,这个夜晚显得分外地宁静。月光湾不是个大城市,但是到了夜里也有它独特的声音,几辆疾驶而过的汽车、远处酒吧传来的音乐、年轻人在阳台上练吉他的声音、狗叫声、扫街车底下刷子运转的沙沙声、推婴儿车的声音、挨姆巴卡德罗大道尽头千年广场外高中生聚会的笑闹声、美铁(Amtrako )乘客列车和货运列车疾驶而过时的汽笛声……然而,此时却都鸦雀无声。今晚什么声音也听不到,让人恍若置身于莫加维沙漠(Mojave Desert )里最偏僻死寂的小镇社区。
显然我在客厅里开的那一枪,并没有引起外人的注意。
走在洋溢着茉莉花香的拱形花架下,推着脚踏车,车轮发出轻微的转动声,我带着急速的心跳尾随欧森来到前门。它跳跃起来用前脚将门闩须开,这是它的特殊才艺之一,我以前也见它这么做过。然后我们一起沿着通往马路的人行道前进,走得很快但不是用跑的。
我们运气好,四周没有目击证人,街道上没有汽车行驶,也没有行走的路人。
假如附近的邻居发现我在房子失火时匆匆离去,史帝文生局长极可能会以此当作籍口将我缉捕归案,然后以我拒捕为由一枪将我击毙,不论我到底有没有反抗的事实。
我跨上脚踏车,一脚踩在地上以保持平衡。当我回头凝视那栋房屋时,晚风正吹动高大的木兰花树,枝叶间隐约可见火焰从一楼和二楼的几扇窗户探出火舌。
我怀着哀悼、兴奋、好奇、恐惧、伤感和深沉的问号,沿着人行道迅速驶向路灯较稀疏的街道,欧森则气喘喘地跟在我旁边阔步向前奔跑。
我们离去将近一个街口的时候,我听见费里曼住宅的玻璃开始爆破,想必是剧烈膨胀的高温所导致。
树干间稀疏的星光,枝叶间洒落的月光,高大的橡树,宜人的黑暗,和安息的墓碑——对欧森来说,这里还代表好奇的松鼠气味,是的,我们又回到了紧邻圣柏纳天主教堂的墓园。
我把脚踏车轻轻停靠在一个墓碑上,墓碑上头竖立着一座花岗岩雕塑的光环天使。我坐下来——头顶上没有光环——将背靠在一个上头竖立十字架的石头墓碑上。
就在几个街口外的地方,消防大队的救火车纷纷抵达费里曼的住所,尖锐的警笛声霎时化为宁静。
我无法依照原先计划一路骑到巴比。海洛威的家,因为我一直咳个不停,严重影响我对行车方向的掌握。欧森的步伐也失去原先的稳健,它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才将顽强的烟味排除。
而今,和一群大概不会嫌我冒犯的死人为伍,我使劲将带有浓重煤渣味的痰从喉咙挤出,吐在邻近一棵盘根错节的橡树树根上。但愿这么做不会害死这株已经活过两个世纪的老树,它经历过大大小小的地震、暴风雨、火灾、虫害、疾病,以及这个国家近来“一个街角,一家甜甜圈店”的热情号召,希望它别因此毁在我手里。我嘴里的味道就和嚼过掺酒精液的煤球味道差不多。
由于欧森待在火灾现场的时间比它可怜的主人短,它恢复的速度相对地比较快,我才挤痰吐痰到一半,它已经开始在附近的墓碑当中来回踱步,并且兴致勃勃地在啮齿灌木丛里东嗅西嗅。
在干咳和吐痰交互的空档当中,我问欧森是否目睹当时的情形。
虽然它大多数的时间根本无法将注意力从松鼠的气味移开,它有时仍会用高贵的姿态抬起头装出一副在听我说话的样子,有时则摇摇尾巴像是在激励我的士气。
“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问。“是谁杀了她?他们为什么要和我玩游戏?为什么要拿那些洋娃娃装神弄鬼?为什么不干脆把我的喉咙一割和安琪拉一并葬身火窟?”
欧森甩甩头,我玩游戏似的自行为它的反应做出诠释,它也不知道,它满脸困惑地甩甩头,没有一点头绪,它一点头绪也没有,它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割我的喉咙。
“我不认为这和我带着葛洛克手枪有任何的关连。我的意思是说,对方不只一个人,至少有两个,甚至可能有三个人之多。如果他们要耍狠,他们大可以轻轻松松地将我制伏。虽然他们割断她的喉咙,但是他们一定也有带枪。我是说,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人渣,心狠手辣的冷面杀手。他们能把挖掉人的眼睛纯粹当成娱乐,这种人绝对不会吝于携带枪械,所以我的葛洛克手枪不可能吓阻得了他们。”
欧森歪着头,很认真地考虑这些问题,或许和葛洛克手枪有关,或许无关,不过话说回来,或许真的有关,谁知道呢?管他的,葛洛克到底是什么玩意啊?这是什么味道?这个味道真是奇特。这么浓郁的芳香,难道真的是松鼠尿吗?对不起,雪主人,言归正传,我们讲到哪里了。
“我不认为他们纵火的目的是为了杀我灭口,他们其实并不在乎我的死活。假如他们真的在乎的话,就不必这么大费周章。他们放火的动机在掩饰安琪拉被谋杀的事实,那才是真正的原因,没有别的理由。”
嗅一嗅一嗅一嗅一嗅,把残留在肺里的毒气逼出来,再将心旷神情的松鼠香味吸进去,坏的出来,好的进去。
“天哪,她是个那么善良的人,那么乐于助人。”我愤愤不平地说,“她不应该死得那么惨,她根本就不应该死。”
欧森停止东嗅西嗅,不过只有极短的时间。人类的苦难,可怕,太可怕了。悲惨、死亡、绝望,可是我们无能为力,这些事我们一点办
法也没有,世界原本就是如此,人生就是这样,很可怕。来和我一起嗅嗅松鼠的气味吧,雪主人,这会让你觉得好些。
我感觉到有一团东西从喉咙涌出来,不是刻骨铭心的悲痛,而是一些剩余的痰,我用尽肺部的力气,最后终于将一团黑漆漆像好肉的东西吐在树根当中。
“若是萨莎在这里的话,”我说:“我怀疑她现在还会不会觉得我让她联想到詹姆士。狄恩?”
我的脸摸起来油腻而滑嫩,我用一只同样油腻腻的手从脸上抹过去。
月光照射枝叶后洒下的阴影,在微风中就像墓园的仙子般轻巧地在墓园稀疏的草皮和光滑的墓碑表面上舞动。
即使在这样的光线之下,我依然能看见自己抹过脸的掌心沾满煤渣。“我现在一定臭气冲天。”
没过一会儿,欧森对松鼠气味丧失了兴趣,兴致勃勃地转移阵地到我身边。它卖力地嗅我的鞋子,然后沿着我的腿,到我的胸膛,最后干脆把头探到我的夹克里面钻到我的腋下。
有时候,我怀疑欧森不仅比一般的狗懂得多,它还具备独特的幽默感和讽刺人的天分。
我用力将它的鼻子从我的腋下拉出来,然后用双手捧着它的头,严正地对它抗议:“嘿,老弟,你自己也不是什么香喷喷的玫瑰花。况且,你算哪门子看门狗嘛!搞不好当我抵达安琪拉家的时候,他们早已经在那里埋伏,只是她不知情罢了。但是当他们离开的时候你怎么没有去咬他们的屁股呢?假如他们从厨房逃逸的话,他们一定得从你面前经过。为什么我没有看到那几个坏蛋在后院打滚,抓着屁股哀哀惨叫?”
欧森的眼睛定着不动,露出深邃的眼神。它被这个问题和暗示性的指控慑住,它感到震惊,它是一只爱好和平的狗,一只喜好和平的狗,它当真是。追追橡皮球,舔舔人家的脸,富有哲学家的气息,而且是一个快乐的好伴侣。另外,雪主人,我的任务是避免坏人进入屋内,不是阻止他们离开,坏人走光了才好,谁要他们在身边纠缠不清?
坏人和跳蚤,不见最好。
当我坐着和欧森面对面时,望着它的眼睛,一种不真实感忽然袭上心头,或许是我一时神志不清,但是在那一瞬间,我似乎可以解读它真正的心思,而它的心思和我替它编造出来的对话完全截然不同。
不仅不同,而且令人不安。
我放下原本托着它的头的双手,但是它既不走开也不把眼神移开。
我也无法将我的眼神放低。
这样的话若是和巴比。海洛威提起,他只会建议我去动脑叶切除手术,但是我可以感觉到这只狗替我感到担忧,它同情我,因为我拼命地挣扎不愿坦然面对我内心的痛苦。它同情我,因为我无法坦承独自生活带给我的无上恐惧。更甚其上,它替我担忧,仿佛它可以看见某种我不知情的事物无法抗拒地到来,仿佛一座庞大如山的白色火轮,即将把我碾成粉末并将粉末烧尽。
“发生了什么事?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产我胡思乱想。
欧森的眼神相当凝重。即使是镇卫死者心脏的埃及狗头护墓神阿奴比斯(Anubis)也无法有它这么锐利的目光。这只狗不是灵大莱西,也不是迪士尼卡通里无忧无虑、动作可爱的普鲁托。
“有时候,”我告诉它:“你会吓到我。”
它眨眨眼睛,甩甩头,从我身边跳开,然后开始在墓碑当中绕圈子,在草丛和橡树落叶堆中东嗅嗅西嗅嗅,又开始假装自己只是一只普通的狗。
或许吓到我的不是欧森,或许是我自己吓自己,或许他深邃的双眼只是让我看见自己双眸的镜子;或许从他眼里的反射看见自己隐藏在内心却不愿意直接碰触的真实。
“那是标准的巴比。海洛威式诠释方法。”我说。
欧森突然一阵兴奋地开始挖掘一叠带有香气的落叶,在午后的洒水器烧过水之后叶子现在还有些潮湿。它把鼻子钻到落叶堆中,像在展开找寻松露大赛似的,它嗔一嗔,然后用尾巴拍打地面。
松鼠,松鼠交尾,松鼠就在这个地方交尾。松鼠,就是这里,这里有松鼠的味道,就是这里。雪主人,这里,快来闻闻这里,快来闻,快快快,快来闻松鼠交尾的味道。
“你把我搞得糊里糊涂。”我跟它说。
我嘴里的味道仍然和烟灰缸底部差不多,但是我已经不再为吐痰干咳,我现在应该就可以骑车到巴比。海洛威家。
在动身牵脚踏车之前,我先用膝盖跪立起来,转身面向我背靠着的墓碑。“近来可好啊,诺亚?还在安息吗?”‘我不用拿出笔灯就可以读出石碑上接到的文字,因为这些字我早已读过上千遍,而且我花了好几个小时沉思墓碑上的名字和下面的出生和死亡年月日。
诺亚。约瑟。詹姆士一八八八年六月五日生,一九八四年七月二日殁诺亚。约瑟。詹姆士,姓名有三个名字的这位先生。不过,让我感到惊讶的不是你的姓名,而是你的长寿。
九十六年的岁月。
九十六个春季,夏季,秋季,和冬季。
我克服万难,好不容易才活到二十八岁。假如幸运女神大力眷顾的话,我或许能够活到三十八岁。若是医生们的预测失误,若是机率定理可以被搁置,若是命运之神度假去,我或许能撑到四十八岁。
就算到了那个时候,我也只能享受诺亚半辈子的光阴。
我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生前做过什么事,不知道他是否终其一生守着一个妻子白首到老,还是前后过世了二个老婆,不知道他教养的孩子长大成为教士还是杀人犯,反正我也不想知道。在我的幻想当中,这个人度过幸福充实的一生。我相信他游历丰富,足迹遍及婆罗洲和巴西,在五十年圣节时到过莫比尔湾,在四旬节前夕在纽奥良度过,到过阳光洗礼的希腊和地势险要的西藏高地里的香格里拉。
我相信他真心爱人也真心被爱,相信他是个战士,也是个诗人、探险家、学者、音乐家、艺术家和航行过七大洋的水手,相信他总是勇敢地排除加诸在他身上的障碍和限制。只要他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他对我而言永远都是一个神秘人物,他的人格任由我想像,我可以籍着幻想体验他在阳光下度过的漫长人生。
我低声地说:“嘿,诺亚,我敢跟你打赌,当年你过世的时候,一定还没有荷枪实弹的殡仪馆员。”
我站起来,走到隔壁的墓碑,我的脚踏车正静静地靠在低头垂顾的花岗岩守护天使之下。
欧森发出一声低鸣,霎时变得紧张和警觉,它高举着头,竖起耳朵。虽然当时的光线相当昏暗,依稀可见它把尾巴夹在两腿中间。
我顺着它注视的方向望去,赫然发现一个高瘦、肩膀下垂的人正在墓碑当中寻寻走走。即使在柔和的阴影当中,他看起来俨然是一堆尖角和利刀的组合,活像是一把罩着黑色西装的骷髅头,让人误以为是诺亚的邻居从棺材里爬出来串门子。
那个可疑的人在欧森和我所在的那排墓碑停下来,仔细参考他左手里拿着的一个怪仪器。那个玩意看起来和行动电话大小相仿,上面有一个发亮的显示荧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