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世界末日。”
“毁于火还是冰?”
“没有那么简单。”她回答。
她说话的时候就跟石头一样严肃。她眼睛的颜色就和仁爱医院太平间里擦亮的不锈钢抽屉表面差不多,而且她的眼神还是太直接了,她很仁慈地将眼神从我身上转移到她手中的酒杯。
“罗德挂上电话之后,要求我将整个事情的经过告诉他,于是我照办。他有成千上百个问题要问,而且他不停追问我嘴唇流血的事,他要知道那只猴子有没有碰到我,或咬我,他怎么也不相信它用苹果砸我的事。但是他完全不回答我的问题,他只是说‘安琪,你不想知道。’我当然想知道,但是我明白他的意思。”
“高级机密,军事机密。”
“我先生以前曾经参与过机密计划,是一些牵涉国家安全的事务,但是我以为那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他说他没有办法谈论这些问题,不能和我谈,不能和办公室外的任何人谈,一个字都不许泄漏。”
安琪拉继续凝望着她的白兰地,我则啜了一小口。酒已经没有先前尝起来好喝了。这一次,我发觉它带有一种苦味,我才想起杏桃的核是用来制造氰化物的原料之一。
受到我根深蒂固的乐观所驱使,我马上又喝一大口,这回,我只专注在让我觉得香甜的味道上。
安琪拉说:“不到十五分钟之后来了三个彪形大汉。他们一定是从卫文堡开救护车之类的车辆作为掩护,不过他们没有用警笛,他们也都没穿制服。当中两个人绕到后门,连门都没敲,就自己打开门踏进厨房里。另一个人一定是把前门的锁撬开,从那个方向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因为当他从餐厅到厨房的人口的时候,另两个人也正好从后门进来。罗德的枪还是瞄准在猴子身上——他的手酸得发抖——其他三个人全都配备着麻醉枪。”
“我想到我们家前面那条安静的街道,这栋房子迷人的建筑外观,那两株对称的木兰花树,垂挂着茉莉花的凉亭走道。那夜经过我家门前的路人万万也想不到在这样寻常的人家里面,居然会有如此奇怪的一出戏正在上演。”
“猴子好像早就料到他们的到来。”安玻拉说:“它不担心,也不试着逃跑。其中一个人拿麻醉枪朝它射了一枪。它龇牙咧嘴地发出嘶
嘶声,也不试着把麻醉针拔掉。它手里吃剩的第二个橘子掉落在桌上,它使劲把嘴里的那一块吞下去,然后全身蜷起来,叹口气,就失去知觉了。他们带着猴子离开,罗德也跟着他们一起离去。从那次之后,我没有再看过那只猴子。罗德一直到隔日凌晨三点才回到家,圣诞夜都已经过了。我们一直到圣诞节那天好晚才交换礼物,但是那个时候我们已经被打入地狱,所有的一切在一夕之间都变得面目全非。我们没有出路可走,我心里很清楚。“
最后她将剩余的白兰地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地将杯子放在餐桌上,声音大得像一声枪响。
截至目前为止,她显露出来的全都是恐惧和哀伤,两者都像癌症一样痛切入骨。如今一股愤怒从她内心更深处爆发出来。
“圣诞节后的第一天我就被迫让他们做该死的抽血检验。”
“他们是谁?”
“卫文堡的秘密计划小组。”
“秘密计划?”
“从那之后每个月一次——他们强迫我进行抽血检验。好像我的身体不属于我似的,好像我必须用我的鲜血缴纳房租,他们才肯让我继续活下去。”
“卫文堡已经关闭一年半了。”
“不完全,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死,也死不了,不管我们多么希望他们死。”
虽然她瘦得有些憔悴,安琪拉始终有她独特的美。白皙的肌肤、高雅的眉毛、突起的颧骨、尖挺的鼻子,宽大的嘴唇平衡脸颊的修长感,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这些特质,加上她无私的心,显出她的可爱之处,虽然她那不食人间烟火般的外貌,根本藏不住她有如皮包骨的身子。而此刻,她的脸却显得严厉、冷酷、奇丑元比,每一个角度都被愤怒的石轮磨得愈来愈犀利。
“若是我胆敢拒绝按月的抽血检验,他们就会杀了我。我很确定。要不然他们就会把我关在某个秘密医院里,关在一个更方便他们观察我的地方。”
“抽血检验的目的是什么?他们到底在害怕什么?”
她好像想开口告诉我,但是随即又紧闭双唇。
“安琪拉?”
我自己每个月也都做抽血检验,是克利夫兰医生要我做的,而且通常是安琪技替我抽血。在我这个案例,抽血的目的是要用来进行一种实验性的化验手续,透过细微的血液变化协助提早发现皮肤和眼睛的癌症。虽然抽血的过程一点也不痛,但是我讨厌这种被穿刺的感觉,我可以想像她对被迫而非自愿抽血的深恶痛绝。
她说:“或许我不应该告诉你这些事。虽然你必须要知道才能……才能保护你自己。告诉你这些事情就像点燃一根引爆线。迟早,你的整个世界也会跟着爆炸。”
“那只猴子是不是带有什么疾病的病毒?”
“我宁可那只是一种疾病,那样不是很好吗?说不定我的病现在早已痊愈,或者我已经一死了之。死亡总比接下来要面对的下场好些。”
她一把抓起她的酒杯,环绕酒杯的手握成一个拳头,当时,我以为她会把杯子用力摔到厨房的另一个角落。
“那只猴子从来没有咬过我,”她用坚持的语气说:“从来没有抓过我,也从来没有碰到我,老天有眼。但是他们不相信我,我甚至不确定罗德是否相信我说的话,他们不愿意冒任何一点风险,他们强迫我……罗德强迫我进行结扎手术。”
泪水在她的眼里打转,可是并没有流下来,就像红色玻璃烛台里的火光一样闪闪烁烁。
“我那时四十五岁,”她说:“我永远也无法生育,因为我已经结扎了。为了要生小孩,我们努力尝试过各种方法——拜访过专治不孕症的大夫,贺尔蒙治疗法,每一种方法部试过了——可是没有一样奏
效。“
听了安琪技饱受折磨的苦诉,我几乎无法再继续安坐在座位上。
我有一股冲动想站起来,展开双臂给她一个拥抱,让我来扮演护士的角色。
她用愤怒得发抖的声音说:“尽管如此,那些混蛋还是强迫我进行手术,永久性的手术,不只将我的输卵管结扎,而是将卵巢整个摘掉,他们用刀剐我,剐掉我全部的希望。”她的嗓子几乎破了,但是她很坚强。“反正我那时候已经四十五岁了,本来就该放弃任何希望,或假装放弃希望。但是让他们硬生生把我割掉……那种羞辱和绝望,他们甚至不告诉我为什么。圣诞节过后的那一天罗德带我到基地去,原先我以为是去面谈关于猴子的事,关于它的行为等等。他不愿意跟我细说,一副很神秘的样子。他带我进去一个地方……基地里绝大多数的人根本就不知道有那个地方存在。他们不顾我的反对将我麻醉,没有我的许可就擅自进行手术。等到手术完毕后,那些狗娘养的混蛋居然连为什么这么做都不肯告诉我。”
我把椅子向后一推猛地站起来。我觉得肩膀酸痛,两腿发软。
我没想到会听到这么沉重的故事。
虽然我很想安慰她,但是我并不打算靠近安琪拉。酒杯还紧紧握在她的掌心里,盛怒将她原本美丽的脸庞削磨成一把把的利刀。
我不觉得她当时希望任何人碰触她。我手足无措地在桌边站了一会,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最后我走到后门重新检查门闩,确定门是锁上的。
“我知道罗德是深爱着我的。”她说,尽管她说话的语气并没有软化。“为了奉命行事,他心碎了,他整个人都碎了,他带着破碎的心和他们里应外合拐骗我去动手术。从那之后,他完全变了一个人。”
我转身时看见她紧握拳头,脸上的利刀被烛光磨得雪亮。
“如果他的长官知道罗德跟我一直如此亲近,他们就应该知道他不可能继续对我隐瞒秘密,尤其是当我为他们吃这么多苦头之后。”
“最后他把全部的事情都告诉你。”我这样猜想。
“是的,而且我原谅他,真心地原谅他所对我做出的事情,但是他仍然不能原谅自己。不论我怎么做都无法让他痊愈。他是如此深深陷在绝望之中……如此的恐惧。”此时她的愤怒又注入了怜悯和哀愁。“他是如此的恐惧,恐惧到做任何事都无法享受乐趣。最后他决定自杀……当他死了之后,我整个人已经没有剩下任何东西可以剐了。”
她放下拳头,松开手,凝望着酒杯——然后轻轻地将它放在餐桌上。
“安琪拉,那只猴子到底有什么问题?”我忍不住要问。
她没有答复。烛火的影子在她眼睛里舞动。她肃穆的脸庞仿佛是祀奉某个死去女神的石头神殿。
我把问题再度重复一次:“那只猴子到底有什么问题?”
最后安琪拉终于开口说话,她的声音就和耳语一样微弱:“它不是一只猴子。”
我知道我没听错,但是她说的话一点也不合理。“不是猴子?可是你不是说过——”
“它看起来是一只猴子。”
“看起来是?”
“而且它是一只猴子,那当然。”
我被弄得一头雾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是又不是,”她喃喃地说。“那就是问题所在。”
她似乎不是很理智。我开始怀疑她充满幻想力的陈述到底是真是假,如果她还能分辨得出来的话。
她的眼神离开烛光,转而凝望着我的眼睛。她已经不再丑陋了,但是也不再美丽,此时她的脸庞夹杂着灰烬和阴影。“或许我不该告诉你,你父亲的死让我一时情绪激动,我没有办法清楚地思考。”
“你说过我需要知道事情的真相才能……保护我自己。”
她点点头,“你的确需要知道,没错,你需要知道。你的命就像悬在一条细绳上危在旦夕,你需要知道那些恨你入骨的人是谁。”
我向她伸出我的手,但是她没有接受。
“安琪拉,”我央求道:“我想知道我父母亲到底发生什么事。”
“他们已经死了,他们走了,我爱他们,克里斯,我把他们当朋友一样地爱他们,但是他们走了。”
“我还是想知道。”
“如果你心里在想有人要为他们的死付出代价……那么你也应该知道永远不会有人那么做,你这辈子不会有,永远都不会有。不管你知道多少真相,没有人能付出代价,无论你做什么都没有用。”
我把手收回来,握成拳头靠在桌上。一阵沉默之后,我开口说:“我们等着瞧。”
“我今天傍晚辞去了仁爱医院的工作。”当她透露这个令人难过的消息的时候,她整个人好像缩小了一样,十足像个穿着大人衣服的小孩,她又再一次变成那个端冰茶,奉药,拿枕头给残疾母亲的小女孩。“我再也不是护土了。”
“那么你打算以后怎么办?”
她没有回答。
“那是你从小到大的梦想。”我提醒她。
“现在已经毫无意义了。在战场上替人裹伤敷药的是护土,在世界末日的决战场上还替人裹伤敷药的是傻瓜。而且,我已经快要变了,快变了,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老实说,我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就快变了,另一个我,另一个安琪拉,一个我不想成为的样子,现在我连想都不敢去想。”
我还是弄不清楚她这番话的启示到底是什么,这到底是她对卫文堡机密计划的理性反应?还是她对失去丈夫这件事伤心过度的情绪化言论?
她说:“如果你坚持要知道事情的真相,一旦你知道以后,你唯一能做的只有坐在椅子上往后一靠,喝你最喜欢的饮料,眼睁睁地看这一切结束。”
“我还是坚持要知道一切。”
“那么我猜是到了该给你看的时候了。”安琪拉用为难的语气说。
“但是……噢,克里斯,看了会令你心碎。”哀伤使她的五官显得格外拉长。“我想你需要知道……但是这将会伤了你的心。”
当她转身要走出厨房的时候,我很自然地也跟随在后。
她拦住我。“我必须开灯去取我需要的一些东西,你最好在这里等,我会把所有的东西拿过来。”
我望着她穿过黑漆漆的餐厅。她扭开客厅里的一盏灯,然后从那里之后便消失在我的视线当中。
我困在厨房里局促不安地绕来绕去,满脑子天旅地转,“是猴子又不是猴子的猴子”是整件事的关键,它的毛病就出在是又同时不是之间。这种事情似乎只有在路易斯。凯洛(LEwis Carroll )的童话世界里才可能发生,像是爱丽丝梦游仙境才会遇到的状况。
我走到后门边,又试一试门闩,锁得好好的。我拉开窗帘探视,欧森已不见踪影。
树叶婆娑拂动,又起风了。月光也在移动,显然这阵风是从太平样吹来的。当晚风用撕碎的云拂过月亮脸上时,大地就如同起了一波波银色的涟漪。其实,真的在移动的是云影的斑纹,月光的移动只不过是幻觉罢了。然而,它却将后院幻化成一条冬日的长河,浮动的月光就好比冰层表面下的偏偏流水。
这时屋内传来一阵短促的尖叫声,那声音听起来就和安琪拉一样单薄和凄凉。

─── 恶月之子 ───

4


尖叫声短促而且渺茫,感觉起来就跟后院里移动的月光一样不真实,或许只是我自己心里有鬼。就像那只猴子一样,似是而非,似有若无。
门上的布帘静悄悄地从我指间松落滑过门玻璃,此时,屋内又传来另一声闷闷的重响,连墙壁也跟着为之一震。
第二次的叫声比前次更短促微弱——但很明显地是痛苦和惊慌的惨叫声。
或许她只是不小心从垫脚的板凳摔下来扭伤脚踝,或许我听到的只不过是风声和屋檐下小鸟的叫声,或许月亮是起司做成的,而天空则是洒满星型糖果的巧克力派。
我大声呼唤安琪拉的名字。她没有回答。
这栋屋子不算很大,还没有大到令她听不见我呼喊她的程度,她的沉默让我产生不祥的预感。
我一边喃喃地咒骂,一边将夹克口袋里的葛洛克手枪拔出来。
烛光中我握着枪,仓煌地四处找寻开关。我只找到一个开关,可能正是我要找的,当我按下开关时,一道红色的光束从枪口下的一个小洞射出,在冰箱门上绘出一个光点。
为了选购一把连文学教授都能操作自如的武器,父亲不惜多花一些钱购买配备雷射瞄准装置的手枪,好家伙。
我对手枪的操作并不十分熟悉,但是我知道有些机种的手枪设有“安全启动”系统,内部的保险装置只有在扣下扳机时才会解开,在射击之后又会自动衔接。或许这把枪就是这类型的枪支。假如不是的话,万一遇到与敌人正面冲突时我很可能会发现自己子弹射不出来——要不然就是手忙脚乱之中误射自己的脚。
虽然我没有受过这样的训练,但是眼前除了我之外没有别人能执行这项任务。坦白说,我曾想过夺门逃跑,跃上我的单车,先骑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再打电话报警。可是,如果我这么做的话,我这辈子恐怕永远都无法正视镜中的自己,或欧森的眼睛。
我讨厌自己的手一直不停地发抖,但是在这个该死的节骨眼上,我当然不能停下来做深呼吸运动或静坐。
当我穿过厨房来到餐厅敞开的门边时,我考虑了一下是否应该把枪放回口袋改回厨房抽屉里拿刀。安琪拉描述猴子的故事时,曾经把收藏刀子的地点指给我看。
最后还是理性获胜,我拿刀和拿枪的技术半斤八两。
此外,拿刀往另一个人身上又剐又刺,似乎比扣扳机需要更多的冷血残酷。当然,遇到自己或安琪拉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胁的时候,我会不顾一切采取任何必要的手段,但是我不否认单是开枪可能比拿刀厮杀肉搏适合我。在冲突的关头,容不下任何一点畏缩,一丁点都可能让你丧命。
想当年我才十三岁就敢跑到火化场偷看遗体火化。但是,纵然过了这么多年,我对上防腐剂的过程还是望之却步。
我迅速地穿过餐厅,再一次呼唤安琪拉的名字,她仍然没有回音。我不能再喊第三次,倘若当真有人闯入屋里,我每喊一次安琪拉的名字就等于向敌人泄漏我所在的位置。
来到客厅里,我没有停下来关灯,但是我尽量别过脸往旁边跨一大步绕过去。
顶着前厅刺眼的强光,我朝书房敞开的门望过去,确定没有人在里面。
化妆室的门是开着的,我将门整个推开,用不着开灯就看得见里面没有人。
我把帽子遗忘在厨房里,没戴帽子让我觉得自己就像全身赤裸暴露在外一般,于是我赶紧将前厅天花板的灯光关掉。黑暗的恩泽
再度降临在我身上。
我抬头朝楼梯中间的平台张望,楼梯从那里开始向后转折到上面我看不见的地方。依我看来,楼上没有一盏灯是亮着的——这对我来说是件好事。我习惯黑暗的眼睛就是我最大的优势。
我的大哥大电话系在我的腰带上。我一边上楼,心里边想是否要打电话报警。
在我傍晚爽约以后,路易斯。史帝文生想必正在到处找我。如果是这样的话,局长可能会亲自接这通电话。然后,那个光头先生很可能会跟他一起搭车过来。
曼纽。拉米瑞兹也爱莫能助,因为他今晚必须在局里当班,我不放心请别的警官协助。据我猜想,月光湾地区涉案的警察应该不只史帝文生局长,或许除了曼纽以外,整个警方都是同谋。事实上,尽管我们之间交情匪浅,我还是无法完全信任曼纽,必须等我对整件事情有更进一步的了解才能下定论。
我双手握着葛洛克手枪一步步爬上楼梯,随时准备在发现有人移动时按下雷射瞄准开关。我不时提醒自己要做英雄就不能失手开枪误射安琪拉。
我在楼梯中间的平台转身,发现上层的楼梯比下层的楼梯还要黑。客厅里的灯完全照不到这么高的地方。我静悄悄地迅速爬上楼梯。
我的心脏也没闲着;它依然温和地运转着,没有任何加速的迹象,这点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若换作是昨天,我根本无法想像自己竟然能如此迅速地适应随时可能面临的暴力冲突。我甚至开始对危险产生一股的莫名渴望。
二楼共有四道门,其中有三道是关着的,只有第四道门——离楼梯最远的一道门——是开着的,里面透出一丝微弱的光线。
我不喜欢就这么从那三道紧闭的门前走过,至少应该先确定里面是否有人再说,否则,很可能会从背后遭到偷袭。
然而,由于我罹患XP症,加上我的眼睛一遇到强光就会瞬间感到刺痛和流泪,我只能仰赖我右手的手枪和左手的笔灯对这些地方进行搜索。这样做不仅不自然,耗费时间,而且相当危险。每当我踏入一个房间,不管我身子蹲得多低或行动多快速,敌人立即能在我细小的笔灯还没照到地之前,从笔灯的亮光确切掌握我的位置。
我最大的胜算就是尽量发挥我的长处,也就是利用黑暗的环境,拿阴影作掩护。我横着身体穿过二楼的走廊,同时留心前后两侧的动静,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整个屋内也没有别人发出任何声音。
左边的第二道门只开了一小个缝隙,除了狭窄一线光之外里面什么也看不见。我用枪托用力将门朝里面推开。是主卧室,看起来极为舒适,床上铺得十分整齐,一条色彩鲜艳的毯子垂挂在安乐椅一边的扶手上,脚凳上放了一份折叠的报纸;梳妆台上陈列的精致香水瓶闪闪发亮。
其中一个立灯是开着的,灯泡的烛光并不强,而且大多数的光线都已经被绉褶的布灯罩遮住。
安琪拉依然不见踪影。
衣橱的一扇门正敞开着,或许安琪拉就是上楼从里面取东西,但是里面除了衣服和鞋盒之外什么也没有。旁边浴室的门也开着,里面黑漆漆的。这时若有人从里面往外看,我刚好成为最明显的目标。
我尽可能让自己不这么明显地往浴室靠近,手中的葛洛克对准门和门框之间那道黑色的缝隙。我朝门一推,门毫无反击地敞开。
一股味道让我在门槛前却步。
由于床头灯的灯光无法将我眼前的视线照明,我连忙摸索口袋里的笔灯。光线扫过白色地砖上的一摊红水,墙壁上溅满了动脉喷出的鲜血。安琪拉。费里曼倒在血泊里,头向后仰靠在马桶的边缘上。她瞪大的双眼惨白而无光泽,让我联想到曾经在沙滩上看见的死海鸥的眼睛。
乍看之下,我觉得她的喉咙像是被钝刀连续割剐过一般,我无法
忍受再仔细多看她一眼。
我闻到的不仅是鲜血的味道,临死前,她的排泄失去控制,我觉得整个人沐浴在恶臭之中。
一道两扇门式的窗户整个被打开,这不是一般浴室常见的小窗户,这扇窗大得足以让凶手从这里逃跑,他身上一定也溅满了死者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