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于是走了,猛地拉上门(这扇门连通起居室和门廊),那声音几乎要震碎窗上的玻璃。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他货车的马达轰鸣,响响停停了几次,又降回到正常的工作音高,汽车发动起来,轮胎在地上滋滋地擦了几声,他走了。
多娜慢慢地擦着地,不时起身到水槽边把布拧干。
牛奶沿着水槽向下淌,她颤抖着,那是一种紧张后的虚脱,也是一种解脱。她只模糊地记得斯蒂夫威胁过要告诉维克,她能做的只是想,一遍一遍地回忆造成眼前这幅惨景的那一连串事件。
她起先不愿意来缅因,维克突然提出这个主意时,她慌得不知所措。尽管他们去缅因度过假(他们亲身度的假本来应该可以说服她),但她总觉得这个州是个林深山远的末开发区,是个冬天会吹起二十英尺高的雪,把人们和外界隔绝开的地方。
一想到把孩子带到这样一个环境中,她就会害怕。她对自己,也高声地对维克描述过这样一个画面——暴风雪骤然刮起,把地阻绝在波特兰,而她在罗克堡。她想,也说过,泰德在这样的情形下大慨会独自吞食什么药丸,或跳进了火炉,或天知道会干些什么。但也许她抗拒的一部分原因,只是她顽固地拒绝离开纽约的激动和繁华。
好了,面对它吧——最坏的不是上面这些,而是一种无休止的判断,判断伍尔克斯广告公司会失败,夹着尾巴爬回去。
这种事情没有发生,因为维克和罗植拼命工作,累得屁股都快脱了。但这也意味着她要和孩子在一起,有太多的时间要自己来支配。
她用一只手的手指就可以数尽一生中的好友。
她确信自己交往的朋友,无论上天入地都会永远是她的朋友,但她从来不会很快很容易地交上个朋友。她也曾胡乱想过要办一个缅因州的教员合格证——缅因和纽约可以互相换证,所需要的,只是填几张表格。然后她就可以去找罗克堡中校的总监,把名字挂在学校的名单上。这个主意其实很荒唐,她用兜里的计算器算了一阵,还是放弃了:汽油费和雇人看孩子们的费用就会耗尽她每天挣的二十八美元。
我已经变成了小说中幸福的美国家庭主妇了,去年冬天的一天晚上,她一边沮丧地想着,一边看着冻雨渐渐沥沥地打在走廊的外重窗上。可以坐在家里,喂泰德吃他喜欢的法兰西香肠,小豆子,或烘烤奶酪三明治,还有坎贝尔场,这就是一顿午餐了;可以从《当世界旋转》里的莉萨,或《年轻和躁动的一群》里的迈克身上,感受一下自己的生活;还可以时不时地在《财富之轮》的乐声中,傻乎乎地跳上一段爵士舞;她可以去看琼尼·威尔尼,琼尼有一个和泰德同岁的女儿,但这个女人总是让她觉得不舒服,她比多娜大三岁,重十磅,她说丈夫喜欢她这样。琼尼对他们在罗克堡的生活感到很满足。
但一点点地,像有某种肮脏的东西顺着管道向上涌。她开始为生活中的一点琐事对维克大声叫嚷,对一些大事又试图去理想化,实际上它们不但很难确认,而且更难清晰地表述出来。诸如失落、恐惧和衰老;诸如孤独和害怕孤独;诸如从收音机里听到一支歌,让你想起中学的生活,无缘无故地突然大哭起来;还会嫉妒维克,因为他的生活是每天奋斗着建立一些什么东西,他像一个游侠骑上,盾牌上印刻着家族的纹章;而她的生活,只是远远地躲在后面,每天接送泰德,在他烦躁的时候把他逗乐,倾听他的斥责,给他安排正餐和小吃。这只是峡谷底下的一种生活,太多的只是在等待和倾听。
她一直在想,泰德大些后,事情会逐渐变得好一些。然而最近她发现事情并不是这样,这让她感到压抑和恐惧。
过去一年中,泰德每周有三个上午要离开家,去杰克和吉尔幼儿园。
今年夏天,又每周五个下午去夏令营。他离开后,屋子里有一种骇人的空荡,门道倾斜地延伸出去,张着大嘴,而泰德不在里面;楼梯空荡荡的,而秦德不在那里拾级而上,或像原来午睡前那样在那儿坐着,穿着他的睡衣睡裤,一本正经地看着一本图画书。
门是嘴,楼梯是喉,空荡荡的房间都是陷讲。
所以她不断地擦洗本无需擦洗的地板,所以她看肥皂剧,她会想起斯蒂夫·坎普,她曾微微地挑逗他。那时是去年的秋季,他开着一辆弗吉尼亚牌照的货车进了小镇,办起不大的家具剥皮和修整业务。她有时会发现自己坐在电视机前,不知道要干什么,因为她一直会想起他的一身健康的棕褐色肌肤映衬在雪白的网球衫里的样子,会想起他动得快的时候屁股抽动的样子。最后,今天,她终于做了一些事。
她感觉肠胃扭结起来,就跑向卫生间。她的手紧贴着嘴,眼睛瞪出来,目光呆滞。她吐了,很勉强.却又像要把一切的一切都吐干净。看着面前胜乎乎的一滩,她一声呻吟,又吐了起来。
她觉得胃好些了(但腿在颤抖,有所得就有所失地她从卫生间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荧光灯下,她的脸是一幅冷硬,令人不敢恭维的浮雕,皮肤惨白,眼睛下挂着一道红圈,头发紧贴着颅骨,形成一个头盔——她老了以后的形象。
最可怕的,是她现在就看见了这一切。如果斯蒂夫·坎普在这里,她想,只要他接着她,吻她,告诉她不要再害怕,她就会听任他和她做爱……时间会是个神话,死亡是个梦,夜色多美好。
一种声音从她身上发了出来,一种尖厉的抽泣,那绝不会是从她的胸中产生的,那是一个疯女人发出的声音。
她低下头,痛哭起来。
─── 厄兆 ───
3
沙绿蒂·坎伯坐在和丈夫乔共用的一张双人床上,向下看营手中的东西。她刚从商店回来,就是那家多娜·特伦顿常光顾的商店。她的手脚和面颊麻木、冰凉,好像她刚和乔在外面来了很长时间的雪地汽车。但明天就是七月一日了,雪地汽车正整洁地停放在后车棚里,防水帆布也早已收了起来。
不可能,肯定有什么地方出错了。
但是没有什么错,她已经检查了好几次,没有什么错。
毕竟,这总要发生在什么人身上,不是吗?
是的,当然是,发生在什么人身上,但在她身上?
她可以听见乔在车库里重重地敲打着什么,那是一种高高的钟一般的声音,一路撞进酷热的午后。
那声音好像是一把锤子正在敲击薄金属的声音,它停了,接着隐约传来:“可恶!”
锤声又开始了,又是一段长长的停顿,然后是她丈夫的一声吆喝:“布莱特!”
每当他这样提高嗓门对他们的儿子大声吆喝时,她总有一点战战兢兢。
布赖特很爱他的父亲,但沙绿蒂一直不能确定乔是怎样看待自己的儿子的。这事情一想起来就让人害怕,但它却很真实。两年前,她曾做过一个可怕的恶梦,她想自己永远都忘不了那个梦,丈夫把一根干草叉直直地插进布莱特的胸膛,叉尖穿过他的身体,把背后的T恤撑了出来,像一根帐篷杆正把帆布支向天空。梦中的丈夫说,我喊小惠子下来,他就是不下来。她惊醒过来,现实中的丈夫就躺在身边,穿着一条拳击短裤,像头熊那样睡着。那时,月光正穿过窗户.照落在她坐的床上,那是一片冰冷、漠然的光。
她终于开始明白,在一只青面黄牙的怪物面前,在一只发怒的上帝派下来吃尽粗鲁和疾病的生灵的怪物面前,一个人会感到多么恐惧。结婚以来,乔已经对她动过几次手,她也学乖了。也许她不是天才,但她的母亲也从来没有生过蠢才。现在乔让她怎么做,她就怎么做,很少争辩,她想布莱特也一样,但她还是为他担心。
她走到窗前,正看见布莱特穿过院子跑进谷仓,后面跟着垂头丧气的库乔。
隐约的一声:“帮我拿好,布莱特。”
更隐约的一声:“好的,爸爸。”
重击声又开始了,是那种无情的冰凿声:叮!叮!叮!她想象着,布莱特可能正拿着什么东西对着什么东西——大概是一把冰凿子对准着一种什么冻着的支撑物,或者,是一根粗方钉对准锁舌,她的丈夫,嘴上斜叼着一支烟,T恤的袖子卷着,正抡着一把五磅重的小马锤,重重地敲着,如果他喝醉了,准星有一点歪……
脑海中她听见布莱特痛苦的哀号——铁锤已经把他的手砸烂,砸成一滩殷红、破碎的肉酱,她拼命伸手向面前挡去,不愿意看见这一幅惨景……
她看着手里那样东西,考虑怎样才能用好它。现在她最想做的是去康涅狄克州看自己的妹妹霍莉。六年了,那是在1974年的夏天,她还记得很清楚,除了一个愉快的周末外,那是一个很糟糕的夏天。
布莱特开始在夜间闹麻烦,烦躁不安地做恶梦,而且越来越多地梦游。
也是同一年,乔开始大量酗酒。布莱特的不宁夜和梦游终于结束了,但乔酗酒的习惯却没有。
那时布莱特只有四岁,现在他十岁了,可能已经记不清结婚六年的霍莉阿姨了。
十六个月前她曾问过丈夫,想不想出去度假,感受一下康涅狄克州的生活,但他并不十分喜欢旅游,他觉得在罗克堡这地呆着就很好。每年他和老酒鬼加利·佩尔维尔,还有其他一帮人,要北上去穆斯黑德湖附近去猎鹿。
去年十一月,他曾想带布莱特一起去,但由于她出面干涉,泰德没有去。她不想让儿子花两个星期时间和这帮男人混在一起,听得满耳都是关于性的粗野谈笑,看着他们终日醉酒,最后变成一群野兽。他们整日背着枪,荷着弹,不管身上有没有穿橘色的荧光帽子和马甲,总有一天会有人受伤,这个人不应该是布莱特——她的儿子。
锤沉沉地、有节奏地向钢铁物砸着。它停了。她出了一口气,然后它又开始了。
她知道总有一天布莱特会跟他们去,在她看来,他就完了。他会成为他们俱乐部的一员,那时,她只会更像个厨房里的苦工,每日的生活只是让这个俱乐部的房子保持干净。是的,这一天会来的,她知道,也非常苦恼,但她至少还可以把这种事再推迟一年。
那么今年呢?她能在十一月把他留在家里吗?大概不能了,但不管怎么说,今年会好些——不是一切都好,但至少会好些——只要她可以先带布莱特去康涅狄克州,让他看看那些……那些……
噢,说出来吧,只对自己。
(那些作面人是怎样生活的。)
只要乔同意他们去……但考虑这些没有什么意义。乔可以一个人出去找他的那些朋友,但她则不能,甚至一路照看着布莱特一起也不行,这是他们婚姻的一条基本原则。然而她又止不住地想,如果没有他一起去又能有多好,如果没有他坐在霍莉的厨房里,用一双无礼的小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霍莉的占姆。当然,如果没有他不耐烦地想走,而且.最后霍莉和吉姆也不耐烦地想他们走,也许会更好。
她和布莱特。
只他们两个。
他们可以乘汽车去。
她在想,去年十一月,他曾想带布莱特和他一起出去打猎。她想着,能不能和他做一笔交易。
一阵寒意攫住了她的心,她觉得周身骨缝里满是刺骨的玻璃纤维。他真会同意这样一笔交易吗?只要乔同意,他们乘汽车去斯图拉特福特,他就可以在秋天带布莱特去穆斯黑德湖——
有足够的钱——现在有了——但只有钱还不够,他会把钱拿走,这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除非她正好出对了牌,正好……出对了牌。
她的思绪越转越快。
外面的锤声停了,她看见布莱特从车库里出来,一路小跑,挺可怜的样子。一种预感让她深信,如果那孩子有一天身受重伤,只会是在那铺着木板,上面还粘着一层木屑的油乎乎的黑地方。
会有办法,总会有办法的。
只要她愿意下注。
她手里握着一张彩票券。她站在窗前,在手心里一遍一遍地转动着它,思考着。
斯蒂夫·坎普回到自己店中的时候,已经处在一种愤怒的恍馆中了。他的店在罗克堡西部11号路边上。这是他从一个在罗克堡和邻近的布里奇顿都有地产的农场主那儿租来的。
那个农场主不仅是个地主,他是个超级地主。
小店的中心放着一只剥皮用的硕大的缸,它几乎可以把参加一次宗教集会的所有的传教士都扔进去煮。他的活摆了一圈,就像一颗大行星旁的小卫星:柜子,梳妆台,碗柜,书架,桌子。空气中永远散发着香气,这香气来自清漆,剥皮的家什,和亚麻子油。
他从一个很旧的环球航空公司的飞行包中取出一身新衣物换上,他本来打算好和可爱的践女人做爱之后,就换上这身衣服。现在他一把把飞行包从店的这头奶向那头,它从墙上弹下来,落到一个梳妆台上,他扑过去把它打翻到一边,不及落地,又一脚踢飞了它。袋子撞上天花板、又顺着墙角掉下来,像只死土拨鼠。然后他只是站着,沉重地喘着气,闻着屋里混浊的气味,水木地看着三把他答应这个周末前要编上藤的椅子。他的大拇指几乎要嵌进腰带,手指紧攥成拳头,下嘴唇伸出来,像胡闹之后还在恼怒的小孩。
“贱狗!”他气呼呼地又扑向飞行袋,正要狠狠地踢它,又改变了主意,把它捡了起来。他穿过这间屋,走进相邻的只有三间屋的住处。屋里只是更热。七月的疯热,热进人的脑子。厨房里满是肮脏的碟子,一只塞满了鱼罐头的绿色海夫蒂塑料包旁,苍蝇嗡嗡地飞旋着。
起居室的中央有一台很旧很大的黑白电视机,那是他从那不勒斯垃圾场检出来的,一只大花猫像堆死东西似地在上面打盹,它叫勒尔尼·卡波。
卧室是他写作的地方,床可以折叠,所以他的被单还没有冷硬。不管他写出来多少(过去两周他的成绩为零),他总是手淫(在他看来,手淫只是富有创造性的一种迹象)。床对面是桌子,上面挂着一幅老式的树下风景画,桌子的两端堆放着手稿。他还有其它很多手稿,一些在箱子里,还有一些用橡皮筋扎着,堆在小屋的一角。
他大量写作,也经常搬家,行李中最多的就是他的作品——主要是诗,还有几部短篇小说,一部超现实主义短剧——全剧中所有角色的话加起来只有九个字,另外还有一部长篇小说,他从六个不同的角度狠狠地攻击了它。
他已经五年没有开包,实在很长了。
去年十二月的一天,坎普刮胡子的时候,发现自己第一次长出了几根灰白胡须,这让他陷入了一种狂野的消沉中,一直持续了几个星期。
从那天直到现在,他再也没有碰过刮胡刀,好像是刮胡子给他带来了白胡须。三十八了,他拒绝从变得这么老中想出什么快乐来,但这个事实会爬上他的思绪,惊扰着他。这么老——只差不到七百天就四十——这让他害怕。他一直就觉得四十只是别人的事。
那条母狗,他又一遍遍地想着,那条母狗。
还是个初中生的时候,他就和一个暖昧,漂亮,温柔而无助的法国妓女睡在了一起。那以后,他离开过几十个女人,但到关系崩溃时再分手的只有两三次。
他善于观察关系崩溃的先兆,往往首先就设法摆脱出来,这就像是在某些红心游戏中轰炸黑桃皇后一样,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方法。你手头有大牌,还能制服得了母狗时,就必须这样做,否则你就会被弄得晕头转向。你必须出大牌保护自己。这样做时,你甚至不会想到自己的年龄。他知道多娜已经冷了下来,但直到她痛击他时,他还以为她只是一个通过综合心理和性的手段,或用粗野的恐吓就能轻易摆布的女人,他以为至少可以再摆布她一阵。
但他失败了,这让他感到刺痛和暴怒,感觉自己被人用鞭子痛打了一顿。他脱下衣服,把钱包和零钱扔在桌上,去卫生间冲了个澡。洗完澡,他觉得好了一点。他开始穿衣服,从飞行包中抽出一条牛仔裤和一件退了色的条纹布衬衫,收好零钱,放进上衣口袋。停顿了一会儿后,他想了想,他的视线落在自己的布克森大公钱包上,有些名片翻落出来,它们总是这样,太多了。
斯蒂夫·坎普有一只林鼠式的钱包。有一种东西,他总是从中取出来,又收藏好,这东西就是名片。它们是很好的书签,背面的空白处正好可以用来记地址、大致的方向和电话号码。有时地路过一家水暖器材商店,或者碰上一个保险推销员,就会要上一两张,另外他也总会咧着嘴从一天工作八小时的公司职员手中接过名片。
有一次他和多娜正如胶似漆时,瞥见电视机顶上放着一张她丈夫的名片。多娜去冲澡或干其它什么事的时候他把它拿走了,不为别的,只是那林鼠的习惯。
现在他打开钱包一张张地翻看起来,它们有的来自弗吉尼亚的咨询公司,有的来自克罗拉多的房地产经纪人,还有其他几十个这样或那样的公司。有一段时间,他以为自己丢了她英俊的老公的名片,其实它只是滑到两张一美元的钞票中间去了。最后他终于把它搜了出来:白色的底,蓝色的小写字。凯旋的商人先生!平静但给人深刻印象,没有一点华而不实的东西。
罗格·布瑞克斯通伍尔克斯广告维克多·特伦顿
国会大街1633号
telex:ADWORX缅因州,波特兰市,04001
tel:(207)799-8600
斯蒂夫从一令廉价的油印纸中抽出一张,又在面前清出一块地方。他看了一眼打字机,不,每台机器的字迹都是惟一的,就像指纹一样。“是他那弯曲的小写‘a’供出实情的,检查官先生”,陪审团的人会这么说。
这怎么也不关警方什么事。
但即使不多想,斯蒂夫也知道要小心一点。廉价纸,每一家商店都有,不用打字机。
他从桌角的咖啡盒里抽出一支圆珠笔,用正体大写字母写道:
你好,维克。
你有一个可爱的老婆,
我喜欢把她玩出屎来。
他停下来,用笔敲了敲牙,感觉好起来。总地来说,当然,她是个漂亮的女人。他接着想,很可能维克·特伦顿对他写的这些东西不以为然。凭空说话,一文都不值,你总可以用不到一杯咖啡钱的费用给什么人寄一封信……但有什么东西……总会有什么东西。是什么呢?
他突然笑了,他的整个脸都亮了起来,现在你会明白为什么自从和那个暧昧、漂亮的法国妓女过了一夜之后,他就一直没有遇到过什么麻烦。
他写道:
她阴毛上的那个胎记,
在你看来像什么?
在我看来它像个问号。
你有什么问题吗?
这就足够了。一顿饭好得像一次盛餐,他母亲总是这么说。他找到一个信封,把信放进去。停顿了一会儿,他收好名片,又写上地址,仍然用正体字,信址是维克的办公室。他想了想,决定给这个可怜的笨蛋一点点怜悯,在地址下加了一句:私人信件。
他把信斜靠向窗台上,自己靠回椅子,感觉完全好了。今晚又可以写作了,他确信无疑。
外面,一辆挂着外州牌照的卡车开进了他的门廊,那是一辆小货车,后面装着一个印第安人式的橱柜。有人又送生意来了,祝他们好运。
斯蒂夫蹓达出来,他很高兴去接他们的钱和印第安橱柜,但实在很怀疑有没有时间做这活。
信寄出去后,紧接着就会有一连串的变动,但不会很大,至少现在不会。他觉得自己该再住一段时间,可以至少再去见一次可爱的细高个小姐……当然要能肯定那个英俊的老公不在。他和他打过网球,知道他决不是个冒失鬼——细瘦,厚厚的眼镜,字迹扭扭曲曲,但你不可能预料到英俊的老公会不会掉转葫芦做出什么反社会的事情。他知道有许多英俊的老公家里都有枪。溜进去前他一定要倍加小心。他会再拜访一次,然后彻底地拉下剧幕。这以后,他可能会去俄亥俄州,或宾夕法尼克州,或新墨西哥的道阿斯。但就像一个在什么人香烟里装了炸药的实际的玩笑高手,他会躲在一边(当然要有一段明智的距离)看它炸起来。
小货车的司机和他的妻子探头进来,看看有没有人,斯蒂夫跑出去,双手插在牛仔裤的裤兜里,脸上带着笑。那女人也同他微笑,“你们好,能为您做些什么?”他问,一边想着,摆脱了他们之后就去把信寄掉。
晚间,落日正红。维克·特伦顿的手插在衬衫的腰间,他正在检查妻子品托车的发动机舱。
多娜站在他身后,她穿着白色短裤,红格无袖短衫,赤着脚,显得年轻、充满生气。泰德只穿着浴衣,正骑着一辆儿童三轮车在汽车道里上上下下地疯跑着,他的脑子里显然还在做着什么想象中的游戏。
“把冰茶喝了吧,别等它化了。”多娜对维克说。
“嗯,嗯。”茶杯放在发动机舱的边上,维克喝了两口,想也没想,就把它放回去了——它掉了下去,正落到多娜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