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血王吗?”她指着那些小点问道。她有点不太敢将手指准确地点住那个红色的小点。仿佛她期待那小点会突然活动起来,并将她拽进画中去。

“是的。”罗兰说。“被锁在外面,一直以来他只想要塔,却被关在外面。”

“那好吧,也许我们能爬着楼梯上去,超过他。再把路上捡的老覆盆子扔给他吃。”罗兰听了这话,不解地看着她,她这才将舌头耷拉在唇间,做出等着吃的怪模样。

枪侠的笑容慢慢消失了,这时他开始显得心烦意乱。“我不觉得事情会那么容易。”

苏珊娜长叹一声。“其实,我也觉得没那么容易。”

他们已经找到了需要的东西——事实上,收获远比期待的要多——但似乎还是难以离开赛尔的办公室。这张画拖住了他们。苏珊娜问罗兰,他是不是想把画带走。很显然,只要用赛尔桌上的开封刀把画从画框里裁下来、卷一卷就行了,简单之极。但罗兰想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摇了摇头。这幅画里有一种恶毒的生命力,将会招来一些错误的关注,好比飞蛾扑火。即便不会招来别的什么物事,他觉得,他俩也会不知不觉地久久盯着这幅画看。这张画会让他们分心,更糟的是,也许会催眠他俩。

说到底,这可能是另一种意念陷阱,他想,像《失眠》。

“我们得把它留在这儿。”罗兰说,“很快——几个月之内,甚至,几个星期之内——我们就会到那里,看到真正的塔景。”

“你当真?”似乎有点难以置信,她轻轻地反问,“罗兰,你说的可当真?”

“是的。”

“我们三个?还是说,奥伊和我不得不死,也得死,为了敞开你通向塔的路?无论如何,你开始时是孤身一人,对不对?也许你也不得不孤身一人地走到终点。难道这不是一个作家最喜欢的情节吗?”

“那并不意味着他就能那么做。”罗兰说,“斯蒂芬·金不是源头活水,苏珊娜——他不过是让水流过的水管子。”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不敢说我彻头彻尾地相信这一点。”

罗兰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彻头彻尾地相信。他本想向苏珊娜指出:他开始使命之旅时,就有库斯伯特和阿兰作伴,在眉脊泗,迈上新一程,也就是离开蓟犁时,杰米·德卡力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他们成了四人行。但使命真正始于界砾口山之战,是的,从那时候开始,他变成了孤身一人。

“开始时我是孤身奋战,但我不会那样走到终点。”他说。她一直坐在带滚轮的办公椅上利索地滑来滑去。现在,他将她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右腿上,那里一点儿都不痛了。“我攀上台阶、推门进入塔时,你和奥伊会在我身边;我走上楼梯时,你们也会在我身边;我去对付那个跳上跳下的红色小妖精,你们也会和我在一起;最后,你们要和我一起走进塔顶的那间屋子。”

尽管苏珊娜什么也没有说,但她感到这听来像是谎言。事实上,在他俩听来,都像是谎言。

2

他俩带着一些罐头食品、一只长柄煮锅、两只罐子、两只盘子和两套必要的餐具回到了法蒂酒店。罗兰还带回来一只手电筒,电池快用尽了,只能发出微弱的光亮,还有一把切肉刀、一把小巧的橡皮柄手斧。苏珊娜还找到一对网兜,能装下所有这些新找到的“装备”。在靠近医疗区厨房的食品储藏室里,她还在一个高架子上翻找出三罐果冻状的东西。

“斯坛诺罐装燃料。”她告诉枪侠,这恰是他需要的。“好东西。你可以把它点燃。这玩意儿烧得很慢,蓝色火焰,足够烧饭用了。”

“我想过了,我们会在酒店后面燃一个火堆,”他说,“所以很显然,用不着这臭烘烘的东西来生火。”他说这话时,流露出轻蔑的口气。

“没错,是可以生个火堆。但我觉得,这东西可能会很方便。”

“怎么方便了?”

“我不知道,但……”她耸耸肩。

通向大街的门边,显然是看门人的小壁橱,里面堆满了成卷的花边带。这一天,苏珊娜在道根已经待够了,因而迫不及待想出去,可罗兰想停下来看看。他全然不顾堆在角落里的好多拖把、水桶和扫帚。苏珊娜看到这些东西堆放在货架最上端的木板条上,猜想这里原本要搭一个脚手架。同时,她也很清楚罗兰想要绳带干什么,于是,她的心一沉。这多像是一切从头来过啊。

“又要骑在人肩膀上,这事儿我已经干够了。”她拿出黛塔的语气,故意刁难地说。

“我想这是惟一的办法。”罗兰说,“我只是很高兴我的腰腿不疼了,完全可以背你。”

“还要走地下的那条长廊,也是惟一的办法吗?你肯定?”

“我估计古堡下应该还有一条路——”他刚开口,苏珊娜已经狠命摇起头来。

“我和米阿上过最高处,别忘了。通往迪斯寇迪亚那边的坡路至少得有五百码高。可能还不止呢。很久以前可能有楼梯,但现在已经全没了。”

“那我们就去走地下通道,”他接口说,“那条地道也是为我们而存在的。也许等我们到了那一边,就能为你找到车骑。那里会有别的村镇。”

苏珊娜还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罗兰,我认为文明世界终止于此。而且,我还认为,我们应该把自己裹严实点,因为这儿会变得相当寒冷。”

看来,可供暖身的衣物明显短缺,但是,食物倒不少。没人想过要把多余的毛衣、羊毛质地的夹克装进真空罐头里储藏。有几条毯子,即便储藏在橱柜里,毯子还是变薄了、变脆了,但总还不至于一条都不能用。

“无所谓啦,”最终,她无力地说,“只要我们能离开这地方。”

“会的。”他答。

3

苏珊娜在中央公园,冷得能清楚地看到一团一团的呼气。头顶的天空是整片白色,下雪的天。她正低头看着北极熊(它在石岛上慢慢走啊走,似乎很享受这恰到好处的冰冷)时,一只手蛇行般滑上她的腰际。热唇也触上她冰凉的脸颊。她转过身去,那里,站着埃蒂和杰克。他们带着一模一样的微笑、甚至戴着一模一样的绒线帽。埃蒂说,圣诞,杰克跟上说,快乐。她张开嘴,想说“你们这两个小伙子,不可能在这里呀,你们两个都死了。”但她猛然醒悟,同时几乎想要放声歌唱般舒缓下来,这一切的一切,只是一个梦。说真的,你怎能怀疑呢?没有会说话的动物,没有貉獭,根本没有,也没有长着兽鸟头的獭辛,也没有名叫法蒂或迪斯寇迪亚古堡的地方。

尤其是,没有枪侠。约翰·肯尼迪是最后一个,她的司机安德鲁说得没错。

“我给你带了热巧克力。”埃蒂说着递给了她。这真是杯完美的热巧克力,浓稠的沫子浮在上面,还撒着肉豆蔻末,点缀着鲜奶油;她闻得到那浓香,当她接过杯子时,还感受到手套里的他的手指,冬天的第一片雪花飘落在两人之间。她心想,活在朴素的老纽约城是多么幸福啊,现实就是现实,多么伟大啊,他们在一起,在吾主之年——

什么吾主之年?

她皱起了眉头,因为这是个相当严肃的问题,不是吗?毕竟,埃蒂是生活在八十年代的人,而她连一九六四年都没有过完(还是六五年?)。至于杰克么,杰克·钱伯斯戴的喜庆小帽上绣着“圣诞”的字样,他不是来自七十年代吗?如果他们三人代表二十世纪后半段的三个时代,那他们之间有什么共同点?这又是哪一年?

“十九,”一个声音在空中响起(也许这是班戈·斯干克的声音,那个迷失了的重要人物),“这里是十九,是葜茨。你所有的朋友都死了。”

一个字、一个字被说出来,世界也越来越不真实。她可以看穿埃蒂和杰克的身体。当她再低头去看北极熊时,发现它已经躺倒、死在石头小岛上了,爪子僵硬地伸向半空。热巧克力的浓香也越来越淡,直到变成一股霉味:像老石膏、旧木头。又像多年未曾有人睡过的酒店房间。

哦,不,她的灵魂在呻吟。不,我想要中央公园,我想要圣诞先生和快乐先生,我想要热巧克力的香味,还想要看到十二月初落的雪花,我已经受够了法蒂、内世界、中世界、末世界。我想要我的世界。我不在乎自己到底看不看得到黑暗塔。

埃蒂和杰克的双唇动作一模一样,仿佛他们在唱一首她听不见的歌,但那不是歌;就在梦醒的一刹那,她从他们唇间读出的话是——

4

“小心丹底罗。”

她醒来时,念叨着这句话,晨曦微明之下,她不住地打颤。就算梦中所见别的一切都不是真的,白色呼气也是千真万确。她发觉脸上满是泪痕,便伸手抹去。天气还不至于冷到能让泪水冻结在她的脸颊上,但留下了白色的印痕。

她放眼望了一圈,法蒂酒店里的这个房间可谓乏味之极,她不禁希望梦中的中央公园都是真实的。其一,她不得不睡在地板上——床,早已通体锈遍,只等着解体——所以,她的背脊僵得直疼。其二,不仅是勉强垫在身下权当褥子的毯子,就连身上裹着的毯子都被拉扯得不成样子,活像几块破抹布。空气里飘飞着毛毯屑渣,鼻子里、嗓子里都感觉又痒又呛,她觉得自己快要被全世界最恶劣的严寒打倒了。说到寒冷,她一直都在颤抖。她还想去小便,那就得用半麻的双手把半截身子一步一步拖出大堂。

其实,苏珊娜·奥黛塔·霍姆斯·迪恩在这个清晨并没什么不妥,对吗?问题只是:她刚从一个美梦里回来

(这里是十九,是葜茨。你所有的朋友都死了。)

现在她如此孤独!她觉得快要疯了。问题在于,天空如此明亮,这里却不一定是东方。问题也在于,她又乏累又悲伤,她想家,她苦恼不堪,哀恸不堪,沮丧不堪。问题就是这样,在天亮前的一小时,在这家老朽得都该进博物馆的酒店房间里,在飞扬的尘絮里,她觉得身体里最后一丁点儿勇气都已流光了。她想要那个梦回来。

她想要埃蒂。

“我看到你也起来了。”说话声传来,苏珊娜慌忙一扭头,手撑得太急,不小心扎进了木刺。

枪侠倚在房间和大堂之间的门旁。他已经把绳带编好,那状如搬运架似的东西她再熟悉不过了,现在,它就搭在他的左肩上。右肩上的背包里则是他们搜集来的新装备,以及剩下的欧丽莎。奥伊坐在罗兰的脚边,用悲戚的眼神看着她。

“你快把我吓死了,德鄯先生。”她说。

“你一直在哭。”

“我哭不哭都不关您的事儿吧。”

“只要离开这里,我们都会感觉好起来的。”他说,“法蒂已经凝固了。”

她很清楚他在说什么。整个晚上,大风暴烈地横冲直撞,从酒店和隔壁酒吧的屋檐下呼啸而过,在苏珊娜听来,那风声像极了孩子们的哭喊——迷失在时空里的小东西们,他们将永不能找到回家的路。

“好吧,但是,罗兰——在我们穿过这条街进入道根之前,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你想要我作出什么承诺?”

“要是我们被抓住了——比如说,大怪物从魔鬼屁眼或是从隔界的黑暗里蹿出来——你要在事情发生之前让我的脑袋吃你一颗子弹。事情要是发生在你身上,那就随便你了,但是……怎么了?你把那拿出来是为什么?”

“因为这些日子以来,我有一把枪就可以过得很好。而且,因为我不想当取你性命的那个人。不过,如果你决定亲手——”

“罗兰,你那些操蛋的陈词滥调总能让我吃一惊。”她说着,一手接过罗兰的枪,另一只手则指向他左肩头的绳编椅托,“还有一件事,如果你觉得我不到万不得已也会骑在那玩意儿上,你就是疯了。”

一丝淡淡的笑浮上他的嘴边。“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这样比较好,不是吗?”

她叹口气,点点头。“好一丁点儿,是啊,但实在太不好了。行啦,伙计,让我们离开这鬼地方。我的屁股都冻成块儿了,还有这味儿,我都快吐了。”

5

他们一回到道根,他就将她放在办公转椅里,推着她走,直至遇到第一段楼梯。苏珊娜拎着他俩的所有装备,腿上还吊着欧丽莎背袋。枪侠背着苏珊娜,将椅子抵在台阶上,一级一级往下搬。椅子撞击台阶,巨响震出了回声,两人都被惊得缩手缩脚。

“到此为止吧!”等回声终于不再来回震响了,她忍不住喊道,“你就应该把它留在地面上,别再惦记这茬儿了,我都受够了。”

“等着瞧吧,”罗兰说着又开始往下走,“你也许会大吃一惊呢。”

“我俩都明白得很,等走到下面,这操蛋玩意儿就根本没法用了。”这是黛塔在说话。奥伊也急促地叫了一声,似乎在说:说得对。

6

不过,椅子确实能用。过了第二道楼梯还能用。但是当他们走下第三道楼梯(很长很长)后,罗兰盘腿坐下检查这把椅子时,发现一只脚轮已被颠出位了。这让他想起来经过东路狼群一战后,她所抛弃的轮椅的惨相。

“行啦,瞧瞧吧,我不是早就跟你说了吗?”她反问着,尖声大笑起来,“罗兰!接下去该用上那个破烂拖船了吧。”

他盯着她的眼睛,说:“你能让黛塔走开吗?”

她也看着他,一脸惊诧,接着,她回忆了一遍刚刚说出口的话。她脸红了,“好的,”她的声音也压低了,“很抱歉,罗兰。”

他把她抱起来,安置到绳编座椅里。他们继续往下走。即便行走在道根的地下通道是如此令人不安——如此毛骨悚然——但苏珊娜还是很高兴已经把法蒂远远抛在了身后。因为那也意味着,他们正在远离法蒂和其残留的一切:剌德,卡拉,雷劈,厄戈锡耶托;还有纽约城和缅因州西部,也一样远去了。前头就是血王的城堡,但她认为他们无需过分担心,因为居住在那里的最负盛名的住客已经疯了,逃去了黑暗塔。

外事外物都已消逝而去。他们正在逼近漫长旅途的终点,几乎不用再担心什么了。这很好。万一她碰巧应验了自己对罗兰的成见呢?好吧,如果那一边只有无尽的黑暗(她成年之后总这么想),那也就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只求那不是隔界般的黑暗,只求那地方不要有怪兽爬来爬去。而且,嘿!说不定真的有所谓“死后生活”,有一个天堂,还要转世投胎,说不定在道路尽头的虚无之境甚至还会有复活、有重生呢。她觉得最后一个想法很棒,而且她已经目睹了很多奇迹,都让她相信那也许会是真的。也许,埃蒂和杰克会在那里等待她,都穿得暖缓和和的,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来,雪花掉在他俩的眼睫毛上:圣诞先生,和,快乐先生,他们递给她滚烫的热巧克力。热巧克力。

中央公园里的一杯热巧克力!与此相比,黑暗塔算什么?

7

他们穿过了圆形大厅,圆周形墙壁上处处是门。终于,他们走到了那条宽阔的走廊,墙上标示着:出示橘色通行证方能通过,拒不接受蓝色通行证。下面便是一条小路,尚有几盏荧光灯亮着(旁边就是那只遗落在此的橡皮拖鞋),就在微弱的亮光下,他们看到瓷砖墙壁上写着什么字,便特意绕道走下去瞧个究竟。

 罗兰,苏珊娜:我们上路了!祝我们好运!

 也祝你们好运!

愿上帝赐福于你!

 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们!

在这条留言之下,他们一个一个签上了名:弗莱德·沃辛顿、丹妮卡·罗斯特夫,还有丁克·恩肖。这三个名字之下,还有两行字是不一样的笔迹。苏珊娜心想,这准是泰德写的,看到这简短的留言,她很想哭:

 我们去寻找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愿你们也能找到。

“上帝爱他们,”苏珊娜哽咽着,声音都哑了。“愿上帝永远爱护他们。”

“爱阿们。”这细小得几乎似胆怯的声音从罗兰的脚边传来。他俩低头一看。

“决定重新开口说话了,小甜饼儿?”苏珊娜问,但对于这个问题,奥伊没有应答。它再次开口说话,得再过好几个星期。

8

他们迷路了两次。一次是靠奥伊重新找对了方向,把他们从迷宫般的通道和走廊里救了出来,有的走廊阴风深远,飘来阵阵痛吟;有的走廊则传来生猛的声响,听来更迫近也更险恶;还有一次,是苏珊娜自己走回原路,发现丹妮扔下的一张猫滋牌糖果包装纸。厄戈锡耶托多年来都储备有充足糖果,那个女孩临走时随身带了很多。(“可是没有一个人想到要换衣服,”苏珊娜说完,兀自大笑起来,无奈地摇摇头。)他们还路过了一道古老的硬木门,罗兰觉得它看起来颇像在海岸线上找到的那扇门,他们听见门内传来某种令人厌恶的咀嚼声。苏珊娜偷偷地想:会是怎样的东西发出这等动静,想了半天,只能幻想出一只巨型怪兽,庞大而空洞的大嘴里竖着泛黄的锋利獠牙,牙缝里积满了经年的尘土。门上画着一种无法辨识的标记。光是看上一眼也会觉得浑身不自在。

“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她问。尽管罗兰通晓近十种语言,熟悉的语种就更多了,但他被她一问,还是摇摇头。苏珊娜心里腾起一阵轻松感。她萌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你知道门上的标志代表什么意思,你就会想说出来。也许是,不得不说出来。于是,那扇门就会应声而开。若你因此瞄见门那边空咀空嚼的是什么东西,你会想拔腿就逃吗?很可能。但你能逃得了吗?

也许不能。

走过这扇门后不久,他们就下了一条短小的阶梯。“我猜昨天我和你谈起时忘了这里,但现在我想起来了。”她说着指了指台阶上的积灰,已被踩下脚印。“瞧,这是我们的足迹。弗莱德把我背了下去,回来时是丁克背的。我们就快走到了,罗兰,我保证。”

但是当他们走到这段阶梯下面时,她又一次在曲径分叉的走道间迷失了方向,这一次是奥伊把他们带入了正确方向,一路小跑进了一条貌似隧道的幽暗小道,枪侠不得不屈背弯腰地走,苏珊娜紧紧环住他的脖子。

“我不知道——”苏珊娜刚开口,奥伊刚好将他们引入一条光亮的走廊(相对来说,光亮一些:天花板上的日光灯有一半还亮着,大部分瓷砖都从墙上跌落下来,露出墙壁背后黑漆漆的软泥)。貉獭在一片纷杂的脚印前坐下等他们,眼神似乎在说:这是你们想要的不?

“是啦!”她禁不住长舒一口气,喊出声来。“好了。瞧吧,和我说的一样。”她指着门上标识的字样:福德剧院,1865,观赏林肯遇刺现场。旁边,还有一张《我们的美国表亲》的海报压在玻璃板下,光鲜得仿佛昨天才印刷出来似的。“我们要找的路口就在这儿下面不远。向左拐两次,再右转一次——我想是的。不管怎么说吧,我一看到就能认出来。”

这一路上,罗兰都耐心十足地跟着她。但他内心里藏着一个阴暗的想法,没有对苏珊娜透露半点:由长短宽窄不同的通道组成的这个巨大的迷宫也许会像罗盘的指针一样摇摆不定,他甚至已经在琢磨,这儿是不是和“上面的世界”一样毫无方向感可言。如果真是这样,他们真的麻烦大了。

走到地下这里,开始变得很热,很快他们就汗流浃背了。奥伊的喘息声很重,像台小发动机,但不疾不徐,始终以均衡的速度跟在枪侠脚边。地板上一点儿积尘也没有,先前还能看到的时深时浅的脚印已经看不到了。但门背后的各种怪声却越来越响,而且,当他们走过某扇门时,里面的东西还会重重撞在门板上,力道大得连门框都被震得发颤。奥伊冲着那门狂吠不止,耳朵紧张地垂下并贴平在脑壳上,苏珊娜也不由尖叫一声。

“别慌,哦!”罗兰说,“它过不来。它们谁也不能破门而入。”

“你肯定吗?”

“是的。”枪侠坚定地回答。其实,他根本不能肯定。他还想起埃蒂的一句口头禅:没有准赢的事儿。

遇到那些泛着巫法般幽光的放射性水坑时,他们小心地绕过去,尽量不碰到星星点点。接着,他们又走过一条破裂的管道,从里面幽幽冒出死气沉沉的绿色蒸汽,苏珊娜提议:他们都应该屏住呼吸地走过去。罗兰觉得这个主意实在太好了。

又走了三五十码,她让他停下来。“我不太明白,罗兰,”她说话的时候,罗兰可以听出她正竭力压制表情,不让语气泄漏出她内心的惊惶。“我看到林肯门时,还以为黑咕隆咚的也没问题,可是现在,这是……这里……”她的声音遏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罗兰分明听到她深深地呼吸了一次,尽力克制着情绪。“这里看来完全不一样了。还有那声音……听起来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