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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让你再转一圈的话,介意有人同行吗?”平力问。
“干吗要介意呢?”黄鼠狼答。他笑起来,露出一口尖利如针的牙。还唱了起来,用他奇怪又飘忽的嗓音:“‘和我一起梦想……我在路上,要去我爸—爸爸的月亮……’”
“等我一下。”平力说着站起身来。
“祷告?”芬力问。
平力在门口停下说:“是的。既然你这么问了,那还有什么评论要讲,泰勾的芬力?”
“就一句话,大概吧。”有着人类身躯和圆溜溜的黄鼠狼脑袋的芬力微笑着,“要是祈祷是尊贵无比的大事,为什么你要跪在自己坐着拉屎的地方呢?”
“因为《圣经》告诫我们,当一个人身边有旁人时,就该躲进壁橱里做这件事。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没了,没了。”芬力漫不经心地摆摆手,“尽力而为,也尽力不为,如同曼尼人所言。”
3
浴室里,罗韦的保罗翻下马桶盖,跪在瓷砖地板上,合拢了双手。
要是祈祷是尊贵无比的大事,为什么你要跪在自己坐着拉屎的地方呢?
他心想——也许我该这样回答:因为这能让我保持谦卑。因为这让我不能自大。这就是我们生于斯并死于斯的尘土,要是真有一间屋子能让我永不忘记这一点,这里便是。
“上帝啊,”他说,“当我软弱时请赐予我力量,当我困惑时请给予我回答,当我害怕时请给我勇气。帮助我莫要伤害不该被伤害的人,至于那些咎由自取的人,除非我别无选择。主啊……”
就当他跪在翻下盖子的马桶前时,这个男子将短促地请求他的上帝原谅他从事终结造物的事业(毫无疑问,言辞中绝无讽刺之意),我们也不妨借用这段时间好好看看这个人。不会花费太长时间的,因为平力·佩锐绨思在罗兰和他同伴的故事中不是中心人物。但无论怎么说,他是个让人着迷的家伙,经历坎坷,矛盾重重,却只认死理。他是个酗酒狂,但内心坚信他的私人神,此人极富同情心,并即将推倒倾斜了的塔,将亿万个围绕塔的轴心旋转的众世界送往黑暗,任凭世界向亿万个不同的方向飞逝而去。一旦他知道丁克·恩肖和斯坦利·鲁伊兹在捣什么鬼,便会立刻送他们上西天……并且,每当母亲节到来时,他几乎总是在热泪中度过一整天,因他深爱自己的妈妈,也苦苦地思念着她。若有一天《启示录》预兆的局面出现,他便是担当重任的最佳人选,因他最知道如何虔诚地跪下,还能和众神之神说说心里话,就像个老朋友似的。
所以,此时便显得很讽刺:保罗·佩锐绨思理应不会是宣称“我是在《纽约时报》上找到工作的!”的那种人。早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世人皆知的阿提卡监狱(至少他和尼尔森·洛克菲勒都有点怀念那场震惊世界的监狱暴动①『注:阿提卡(Attica)监狱暴动发生在一九七一年九月九日,是美国历史上流血最多的一次监狱暴动。阿提卡监狱位于纽约州的怀俄明县。监狱的主管文森特·曼库西实行极为严厉的管理。这次暴动被镇压下去以后,当局对犯人进行了残酷的报复,而阿提卡监狱也成了美国“自由民主”的绝妙讽刺。尼尔森·洛克菲勒是当时的副总统,下令以武力镇压暴动。』)在裁员时解聘了他,之后,他在《时代》周刊上发现了一条招聘广告:
招聘:资深高级教养官
私人机构
寻觅高级教养官担负重责
高薪!顶级福利!必须适应出差和外地工作!
他深爱的妈妈要是知道这所谓的“高薪”其实是分文没有,想必会说这是“天字一号大骗局!”这确实是任何一位美国监狱管制教官都无法理解的事情,但说到福利……没错:福利是异乎寻常的。一开始,他沉迷于性,就好像现在他沉迷于酒精和食物,但问题不在于此。真正的问题——在佩锐绨思先生看来——在于:你想从生命中得到什么?如果你想啥也不干,光瞅着银行账号尾数的零不断增加,那么很显然,厄戈锡耶托不是你该去的地方……甚至会是个可怕的选择,因为你一旦签署了合同,就绝无退路了;只能在营中度过一生。除了厄戈锡耶托,还是厄戈锡耶托。偶尔也会有人以身试法,于是,时不时的会出现一两具死尸。
但这个职位对佩锐绨思总管来说,却是百分之百的合适。大约十二年前,他通过了更换獭辛名的庄严仪式,对此他从不后悔。保罗·佩锐绨思变成了平力·佩锐绨思。也正是在更名的那一刻,他彻底更改了他曾自诩为“美国式”的心思和想法。并非因为他在这里尝遍了阿拉斯拉火焰雪山②『注:阿拉斯拉火焰雪山,甜点,类似于烤冰淇淋。』、饮够了此生所品最好的香槟。也不是因为他和数以百计的美女仿真性交。真正的原因在于:这是他的工作,所以他打算完成它。他渐渐相信,他们在底凹-托阿的工作全是为了上帝以及血王的旨意。而且,在上帝之信念的背后还潜藏着某种更强有力的执念:想象一下吧——十亿万个宇宙全部缩进一只蛋里,就握在他摊开的手掌心,而他——昔日罗韦的保罗·佩锐绨思、曾经年薪四万、虽罹患胃溃疡却只能在贪污腐败的工会里忍受最不近人情的医疗福利。他明白,自己也在那只蛋里,当他亲手打碎这只脆弱的蛋时,自己的血肉之躯也将不复存在,但毋庸置疑的是,如果真的有天堂、里面还真的有一个上帝,那么,这两者之存在必将取代塔的能量。他就将去那样一个天堂,也将跪在那样一个王位前祈求宽恕他的罪。那个天堂也会欣然接纳他,那个上帝会衷心地说:干得漂亮,你这个善良而忠诚的仆人。他的妈妈也会在那里,她会紧紧拥抱他,于是,他们会一起陪伴在耶稣身旁。那一天会到来的,平力非常确定,或许在下一轮收割季节的满月升起前,那一天就到了。
他并不以为自己是个宗教狂热分子。他才不是呢。他只在自己心里坚信这些关于上帝和天堂的念头。对于他以外的世界而言,他不过是个打工的小兵,他只是打定主意要把这份工打到底而已。当然,他不认为自己是个恶徒,但也不是与世无争、毫无危险的人。想想内战时的将军尤利塞斯·格兰特③『注:尤利塞斯·格兰特(1822—1885),于一八六九年当选为美国第十八任总统,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位从西点军校毕业的总统,在美国南北战争中屡建奇功,有“常胜将军”之称。』是怎么说的吧,“我主张在这条战线上一直打到底,即使打上一个夏天也在所不惜。”
在厄戈锡耶托,夏天就快要结束了。
4
总管的私人寓所位于林荫道尽头,状如科德角①『注:科德角,其形状有点像一只蝎子,弯伸出美国大陆,靠大西洋的一面大约有一百多公里都是海滩。』向外探伸,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人们称呼这里为“夏普林②『注:夏普林是缅因州的一处地名,因作者斯蒂芬·金常年居住在缅因州,经常在小说中使用那里的地名。因其以Sh开头,下文中断破者们便以“Shit”代称之。』屋”(平力根本不知道这名儿的由来),所以,断破者们也都顺势称之为“屎屋”。在林荫道的另一端,还有一个更宽敞的住所——构造曲线不尽规范,却不失优雅,安妮女王则称之为丹慕林屋(同样,由来不详)。这样的房屋若在克莱姆森大学或密西西比大学里的兄弟会出现大概会自然一些吧。断破者们把这一处叫做“心碎屋”,有时候则称“心碎酒店”。很好。几乎相同人数的獭辛和坎-托阿都在这里居住和工作。至于断破者们,就让他们开开玩笑吧,再千方百计让他们相信:身在其中的职员们对此一无所知。
平力·佩锐绨思和来自泰勾的芬力并排行走在林荫道上,两人都沉默无语……但路过下了班的断破者们——不管他们是独自一人还是结伴而行——时,他们就会说点什么。平力谦恭有礼地和他们打招呼,那是他一贯的姿态。他们也得到回礼,有的人兴高采烈,有的人却愠怒地咕哝一声。尽管回礼各式各样,但每个人都会有所表示,平力认为这就是一种胜利。他在乎他们。不管他们喜欢与否——很多人不喜欢——但他确实关心他们。他们要比阿提卡监狱里那些杀人犯、强奸犯和武装暴徒好管多了。
有些人在阅读过期报纸或杂志。有四个人凑成一组玩掷马蹄铁。另一个四人组在高尔夫轻击区玩球。坦尼亚·利兹和乔伊·拉斯特苏维奇坐在一株优美的古榆树下下国际象棋,阳光透过密叶在他们脸庞上投下轻颤的斑纹。他们带着真心的愉悦向他问好,为什么不呢?坦尼亚·利兹现在已是坦尼亚·拉斯特苏维奇了,就在上个月,平力亲自主持了他们的婚礼,就像一艘战舰上的船长。平力心里确实有这样的想法:这艘名为厄戈·锡耶托的精良战舰,在雷劈漆黑的大海中巡航,点亮船上灿烂无比的阳光灯。老实说,阳光一次次熄灭过,但今天的损耗值几乎算得上最小了,只有四十三秒。
“你们好吗?坦尼亚?约瑟夫?”总得叫他约瑟夫,而不是本名乔伊,至少当着他面时不能叫乔伊;他不喜欢那个名字。
他们说一切都好,再献上新婚燕尔的人儿才有的迷死人的笑容。芬力没有对拉斯特苏维奇夫妇说什么,但是在林荫道尽头、靠近丹慕林屋的地方,他在一个年轻人面前停下了脚步,那人坐在人造大理石长椅上,正低头看着书。
“恩肖先生?”獭辛问。
丁克抬起头,眉头轻轻一挑,不失礼貌的征询表情。他脸上的情况不容乐观,满是痤疮粉刺,但脸色却和眉头一样守着毫无表情的礼貌。
“我注意到你正在读《大法师》,”芬力说着,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我自己正在读《收藏家》,真巧啊!”
“您说什么就是什么。”丁克答。表情一丝未变。
“我在想,你对福尔斯③『注:约翰·福尔斯是英国当代著名小说家。有三部长篇小说拍成电影:《收藏家》(电影中文译名为《蝴蝶春梦》),《大法师》以及《法国中尉的女人》。』有何高见?我现在正忙着,但也许稍后空暇时我们可以聊聊他?”
丁克·恩肖仍然“冰冰有礼”地说:“也许稍后空暇时您可以拿着您那本《收藏家》——硬皮精装,我希望是——捅进您毛茸茸的屁股里,横着。”
芬力满怀期待的笑容消失了。他一欠身,做了个标准的鞠躬动作。“先生,很遗憾你会那样想。”
“那就他妈的滚蛋吧。”丁克说着,又打开书,笔直地竖起来,遮住自己的脸。
平力和芬力继续巡逻,又陷入了沉默。厄戈锡耶托的总管尝试以不同的方式接近芬力,想知道他被那年轻人的言语伤得多深。平力只知道,这个獭辛对自己的阅读能力颇为自豪,也非常喜爱人类的文学作品。接着,芬力自己消解了这场尴尬的麻烦,用两只长有尖利长指甲的双手——他的屁股其实并不是毛茸茸的,但手指却确实是——放在了两条大腿之间。
“只不过检查一下我的卵蛋是不是还在那儿。”他这样说,平力觉得在这位保安主管的话语中听到的幽默感是真的,而不像装的。
“很遗憾,发生这样的事情。”平力说,“要是在蓝色天堂有后青春期躁狂症的确凿病例,那便是恩肖先生。”
“‘你要把我撕碎了!’”芬力呻吟着痛喊一声,当他的总管惊吓地瞪着他时,芬力咧嘴一笑,露出尖利细长的两排牙,“这是一句有名的台词!电影《无由反抗》④『注:《无由反抗》,一九五五年的美国电影,詹姆斯·迪恩是其中的男主角。电影讲述一个反叛青年在一晚之间面对亲情、爱情和友情冲击的故事。』里的,丁克·恩肖让我想到了詹姆斯·迪恩。”接着,他又思忖了一下,说:“当然啰,他没迪恩那勾人心魄的俊俏脸蛋儿。”
“他这个案例很有意思,”平力接着说,“他曾被征入一个暗杀计划小组,由附属电子公司掌控。他杀了管他的机器人,跑了。当然,我们逮住了他。他从来都不算是真正的麻烦——对我们来说不是——但他总带着一副浑身不爽的臭屁态度。”
“可是你觉得他不会惹麻烦。”
平力斜睨了他一眼,“你觉得我应该知道什么呢?”
“不,不。最近几个星期以来,我发现你特别神经质,从来没见过你这样。嘿!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别那么——妄想狂。”
“我爷爷常说一句谚语,”平力说,“越是快到家,越要担心怀里的鸡蛋别掉下,我们现在就快到家了”。
这话说得对。十七天以前,也就是最后一批狼群飞驰而过电弧16实验站大门之前不久,放置在丹慕林屋地下室里的机械设备第一次观测评估到了熊和龟光束的弯曲。从那之后,鹰和狮的光束也突然折断了。很快,就不再需要断破者了;很快,倒数第二柱光束就会彻底瓦解,不管有没有断破者们的帮助。原本岌岌可危不牢靠的平衡体现在突然迎来了震动。很快,完美的平衡态就将毁于一旦,塔就会倾倒。而光束必将断裂。闪亮一时,再不复存在。倾倒的将是那座塔。最后一柱光束,也就是狼与象之光束,可能只能再撑一个星期,最多撑不过一个月,不会更久了。
这么想一想可能会让平力高兴起来,但他却乐不起来。他的思绪更多地转向绿斗篷们。上一次约有六十多人通过了卡拉边界,惯常的人数、惯常的装备,他们理应也像惯常那样于七十二小时后返回,并像惯常那样掠来卡拉的小孩。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问芬力对此有何看法。
芬力停下脚步,神色转而黯淡。“我认为那可能是一次病毒。”
“什么?你再说一遍?”
“电脑病毒。丹慕林屋的电脑设备就经常发生这种事故,而且你要记住——不管绿斗篷在一群农场主们眼里有多可怕,他们毕竟只是长着腿的电脑。”他停顿一下,又说:“要不就是卡拉的乡巴佬说不定想到什么法子能杀死他们。难道他们撑着后肢爬起来进行反抗会让我感到惊讶吗?是有一点,但不算太惊讶。特别是当一些有胆量的人站出来、愿意领导他们的时候。”
“或许,一些像是枪侠的人?”
芬力凝视着他,直到觉得自己有点不近人情了才撤回目光。
泰德·布劳缇甘和斯坦利·鲁伊兹骑着十变速自行车出现在人行道旁,总管大人和保安总管向他们挥手打招呼,他们也都挥了挥手。布劳缇甘的脸上没有笑容,但鲁伊兹却露出智障者特有的快乐而松弛的微笑。他的两只眼角都挂着眼屎,脸颊上的胡楂粗粗硬硬,嘴边还耷拉着闪闪亮的口水,但即便如此,这家伙惹起麻烦来也不可小觑,向上帝发誓他确实如此,这么个家伙现在却和布劳缇甘混在一起,要知道他完全可以干出些更糟糕的勾当来;而布劳缇甘呢,自从这家伙被他们从康涅狄格州的短暂“假期”里拖回来之后就彻底变乖了。平力看到他俩戴着两顶一模一样的斜纹软呢帽,不禁觉得很好笑——连他们的自行车都是一模一样的。但芬力的表情却让他笑不出来。
“别这样。”平力说。
“别哪样,先生?”芬力问。
“这样盯着我看,好像我是个小孩子,刚刚摔掉了尖圆筒上的冰淇淋球,却笨兮兮地根本没发现。”
但芬力并未因此放弃表态。他不太会改变初衷,这也是平力喜欢他的原因之一。“要是您不想让别人把你当小孩看,那你就绝不能表现得像小孩。近来有不少谣传,说枪侠们从中世界来,想要拯救世界,至少将‘那一天’的到来拖延一千年、甚至更久。但从未出现过确凿的证人或是证据。就我个人而言,我倒更倾向于期待您的耶稣基督能亲自造访。”
“罗德人说——”
芬力躲闪一下,似乎这真的会碰伤他的脑袋。“别提罗德人是怎么说的。显然你还尊重我的智力——还有你自己的智慧,我们总比他们强。他们的脑子早都腐烂了,烂得比他们的皮肤还快。至于狼群,让我提出一个激进的主张:他们现在在哪里、或是他们遇到了什么事情,这些全都无关紧要。我们有充足的人手来完成工作,这才是我关心的。”
保安总管在通往丹慕林屋的石阶上站立了片刻。他的目光追随那两个骑着一模一样自行车的人远去,蹙起眉头陷入深思。“布劳缇甘总是惹一大堆麻烦事儿。”
“难道还没惹够吗?”平力愁容满面地笑了。“但是他的倒霉日子就快终结了。已经有人告诉他了,要是他再惹出什么事情,他在康涅狄格州的两个特殊好友——叫罗伯特·加菲尔德的男孩和叫卡罗·葛勃的女孩——就会死。而且,他也慢慢缓过神来了,虽然有不少断破者同僚尊他为贤明导师,其中有一些,诸如他身边那些没什么主见的小男孩甚至非常崇敬他,但我们不妨这么说,没有人对他的……哲学观点感兴趣。假定现在有人追随他,那也追不了多久了。所以,等他回来的时候,我要和他谈谈。交交心。”
这对芬力来说可是条新闻。“谈什么?”
“生活的诸多真相。布劳缇甘先生已经明白了,他的特殊感召力不会像以前那么重要了。事情已经发展到了新阶段。不管有没有他,剩下的两柱光束都快要断裂了。而且他很清楚,到了最后将会……导致混乱。恐惧和混乱。”平力缓缓地点点头,“布劳缇甘想在这里待到终结时刻,却不过是要在天空裂开大口子的时候,安慰安慰像斯坦利·鲁伊兹这样的家伙。”
“来吧,我们再去检查一遍录影带和遥感勘测仪。以防万一。”
他们肩并肩,走上了丹慕林屋外宽宽的木台阶。
5
两个坎-托阿正等待着,准备陪同总管和保安部主管下楼。平力突然回想起来,这里的每个人——包括断破者们和厄戈锡耶托各部员工——都开始称他们为“低等人”,这事儿真的很古怪。因为最先是布劳缇甘发明了这个词儿。“说起天使,就能听见他们扇动双翼的声音。”佩锐绨思深爱的妈妈大概会这么说,平力猜想若真有这种生物存在于真实世界的最后时日,说不定坎-托阿就能比獭辛更加出类拔萃了。如果你有机会看到他们不戴面具,你可能真的会以为他们就是獭辛,都长着老鼠头。可是真正的不同在于:真正的獭辛族人视人类为劣等种族,而坎-托阿则崇拜人类,视其为神圣的生物。他们崇拜时是否也戴着面具呢?他们对这个话题讳莫如深,但平力却认为不太会。他认为他们会慢慢变成人类——也就是他们为什么、或是何时开始以面具(活生生的皮肉材料,与其说是制造出来的,倒不如说是长出来的)示人的原因,他们不仅有人类的装扮,还起人类的名字。平力知道,他们心中存有这样的信仰:一旦世界塌陷,他们就将取代人类……尽管,他们是怎样有这种信念的,平力完全无从得知。塌陷之后,应该会有天堂,任何读过《启示录》的人显然都很清楚……但是,还会有地球吗?
也许,会有个新的地球,但平力也不能肯定。
这两个坎-托阿守卫兵一个叫毕曼、一个叫特瑞劳内,正站在大厅的尽头,守在通向地下室的楼梯口。在平力眼里,所有的坎-托阿族人——即便是那些金色头发、身形瘦削——看起来都像是四五十年代电影里的演员,比如:克拉克·盖博。好像他们都有一样性感的厚嘴唇,还有招风耳。可是,当你凑近些,就会看到颈项间、耳朵后的人造皱纹,人类面具就是在那些地方绕缩成小发辫、最后淹没在毛茸茸、长着细小凸齿的皮肉里,那才是他们的真面目(不管他们是否愿意接受)。还有眼睛。周边有毛发遮挡着,你若再凑近点,就能发现起先你以为的眼窝,事实上是那些新鲜人皮面具上的两个洞。有时候你还能听到那些面具自身的呼吸声,平力总觉得既诡异又憎恶。
“您好!”毕曼说。
“您好!”特瑞劳内说。
平力和芬力都回了礼,双双握拳顶在前额上,随后,平力在前,一行人走下楼梯。在地下室的走廊里贴着两条标语,一条写着“团结一致创建无火安全环境!”,另一条则写着“坎-托阿族万岁!”走过标语时,芬力压低了声音说:“他们可真够怪的。”
平力笑了,拍拍他的背。这便是他喜欢泰勾的芬力的真正原因:他们就像双胞胎一样,想的都一样。
6
丹慕林屋的地下室几乎完全被设备占满了。并非所有设备都能正常运转,还有些固然能工作、但也没什么用处了(还有许多机器他们甚至不明白是干什么的),但是,对于监视设备和遥感勘测器他们却非常熟悉,这些都是用来测量黑区的——精神能量消耗值的计算单位。这里的规矩是:断破者们在阅读室以外的任何地方都不得动用精神能力,更不用说其中还有些人根本无法动脑子。很多人就好比经受过严格的如厕训练、因而在受不到视觉刺激时便无法小便,除非他们接受了刺激确认,是的,已身在厕所了,是的,可以轻松一下了。另外一些人,则好比尚未受到排泄训练的小孩,根本管不住精神动能的偶尔喷发。这种规定比起让某些人接受他们不喜欢的事情——诸如间歇性头疼,或打翻林荫道上的长条椅子——好不了多少。但是平力的手下会严密监控,被认定为“故意”的精神动能喷发将受到处罚,对待初犯将处罚得轻些,再犯者就将被加倍严苛地惩治。正如平力最喜欢对新人(时光回溯,那时候还有新人被送来)演讲时所说的那样:“你们的罪必将揭发出你们自己。”而芬力的信条则更加简单明了:遥感勘测器从不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