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生锈的拉门被拉开,随后沉重的脚步声跨过了门廊。

“——双日出版社的第一版!《马乔丽的晨星》!《凯恩舰哗变》!希望湖对面那家人最好保了火险,因为——”

他走进屋,看见亚伦,接着瞥见了坐在深纽对面的罗兰。罗兰的蓝眼睛周围刻着几道深深的鱼尾纹,向他投来直勾勾的眼神,他心里一惊。最后他瞧见了埃蒂。不过埃蒂倒没看见他,因为此时,埃蒂·迪恩把绞握在一起的双手放低在双膝之间,低下头,视线锁定在那双手和手下的地板上。他真的咬住了自己的舌头。右手拇指处还沾着两滴血,他就强迫自己、强迫自己的所有注意力集中在那两滴血上,因为如果他看见了欢快嗓音的主人,他一定会忍不住杀了他。

看见了我们的车,却视若无睹。甚至没有问他的朋友来了什么客人,也没问一切是不是都好,亚伦是不是很好。满脑子都是那个叫赫尔曼·沃克的家伙,不是图书俱乐部版本而是真正的第一版。无忧无虑,啊?大概连杰克·安多里尼都早忘到了九霄云外。你和杰克,真是一对儿肮脏的蟑螂,在宇宙的地板上乱跑乱窜。只顾着看奖品了,啊?只顾着看那些该死的奖品。

“是你!”先前所有的愉快兴奋从塔尔的话音里抽离。“那个——”

“那个凭空出现的家伙,”埃蒂压根儿没抬眼。“那个在你马上就要尿裤子的时候把杰克·安多里尼从你身上拉走的家伙。而看看你是怎么报答我的。你就是这么忘恩负义,对不对?”话一说完,埃蒂立刻咬紧牙关,咬住了舌头,交握的双手微微颤抖。他希望罗兰能说两句——他肯定会的,埃蒂绝不可能一个人和这个自私的混蛋打交道,他不行的——但是罗兰什么也没说。

塔尔哈哈大笑起来,尽管笑声难掩紧张与脆弱,就像他刚进屋时发现谁坐在厨房里时的声音一样。“噢,先生……迪恩先生……我想你真的有点儿夸大了当时的情况——”

“我可没忘记,”埃蒂还是没有抬起眼,“当时的汽油味。我扣动了扳机,想起来了吗?幸亏当时没有烟,我射对了地方。他们把你书桌那块儿撒满了汽油,威胁要把你那些珍贵藏书统统付之一炬……我能不能说它们是你最好的朋友?你的家人?因为它们对你来说就是朋友、家人,对不对?还有深纽,见鬼他是什么人?不过是生了癌症的老家伙,陪你逃到北方来的一个旅伴罢了。如果有人送给你一本莎士比亚的头版或者海明威的特别纪念版,你肯定会弃他于不顾、任由他自生自灭。”

“胡说!”塔尔高声反驳。“我碰巧知道了大火把我的书店烧成了平地,而且一时疏忽我忘了买保险!一切都毁了,而这全怨你!你给我赶快滚出去!”

“去年你没付保险费是为了从克莱伦斯·牟弗德书店买那些漫画,”亚伦·深纽温和地提醒。“你对我说保险的断档只是暂时的,但是——”

“的确是暂时的!”塔尔又惊又怒,仿佛从没想到自己人竟会倒戈。也许他确实没想到。“真的是暂时的,他妈的!”

“——但是你全怪在这个年轻人头上,”深纽照旧保持温和又略带遗憾的语气,“是非常不公平的。”

“你们全滚出去!”塔尔冲埃蒂吼道。“你和你的朋友!我根本不想和你们做生意!如果原来给你们造成了这样的印象,那全是……误解!”最后一个词仿佛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找到,几乎是吼出来的。

埃蒂的拳头握得更紧了。腰间别的那把枪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存在感,沉甸甸的,仿佛散发出恶意的生命力。汗水涔涔而下,他能闻到。鲜血从他的手掌里流出来,滴在了地板上。他甚至感觉到牙齿开始陷进舌头里。这的确是个忘掉腿上疼痛的好办法。不过埃蒂还是决定暂时放过自己的舌头片刻。

“我非常清楚地记得我拜访你——”

“我还有书在你那儿,”塔尔说。“把它们还给我。我坚持——”

“闭嘴,凯尔,”深纽打断了他。

“什么?”塔尔这回真的受到伤害;他震惊得连气都喘不上来。

“别折腾了。你的确应该被责备,你自己也明白。如果幸运的话挨一顿责备也就算了。所以赶紧闭嘴,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像个男人吧。”

“好好听他说,”罗兰毫无感情地附和道。

“我清楚地记得,”埃蒂继续说,“你被我对杰克说的话——要是他不投降的话我和我的朋友们就会让军队广场上躺满尸体,包括妇女和儿童——吓得瑟瑟发抖。你不愿意那样儿,但是你知不知道,凯尔?杰克·安多里尼就在这儿,在东斯通翰姆。”

“你撒谎!”塔尔倒抽一口凉气,尖声喊出这三个字。

“上帝,”埃蒂答道,“我倒宁愿是在撒谎。两个无辜的女人就在我眼前丢了性命,凯尔,在杂货店。安多里尼安排了一场伏击。如果你信上帝——我猜你不信,除非你觉得那些珍贵的头版书遭到威胁,但是假设你信——你应该双膝跪下,向你们这些自私固执、贪婪残忍、背信弃义的书店店主们信奉的上帝祈祷,祈祷向巴拉扎那帮人透露我们抵达地点的人是那个叫米阿的女人,是她而不是你。因为如果是你把他们引到了那儿,那么那两条人命就应该算在你的头上!”

埃蒂声音渐渐提高。他双眼仍然死死盯着地面,但全身忍不住颤抖起来,他能感觉自己的眼珠几乎要暴出眼眶,颈后青筋暴突,甚至连一对睾丸都收缩提起,又小又硬像两只桃核。最糟糕的是,一股强烈的冲动攫住他的心神,他想踮起脚尖、像芭蕾舞者似的奔到房间对面,然后伸出双手紧紧掐住凯文·塔尔又白又肥的脖子。他等待罗兰的干涉——希望罗兰能介入——可枪侠仍然缄默不言。埃蒂越叫越大声,终于演变成愤怒的咆哮。

“其中一个女人直接倒地毙命,而另一个……她还撑了几秒钟。一发子弹,我猜是机关枪射出的子弹,轰掉了她的脑袋。临死之前她还站了几秒钟,就像一座火山,惟一不同的是从她脑袋里喷出的是鲜血而不是岩浆。好吧,也许真的是米阿告的密,我有预感,虽然不是很理性,但很强烈。算你走运。米阿为了保护她的小家伙利用了苏珊娜知道的事情。”

“米阿?年轻人——迪恩先生——我不认识什么——”

“闭嘴!”埃蒂怒斥。“闭嘴,你这个叛徒!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卑鄙小人!你这个贪得无厌的败类!你干吗不在大马路上贴几块广告牌?嗨,我是凯文·塔尔!我在东斯通翰姆的罗奇特路!我和我的朋友亚伦欢迎各位光临!别忘了带枪!”

埃蒂缓缓抬起头,双颊上流满泪水。塔尔后退到屋角,背抵着门,圆睁的双眼蒙上了一层雾气,眉毛上挂着几滴汗珠。装有新买的书的袋子捧在他手里,像盾牌似的护在胸前。

埃蒂紧紧地盯着他,鲜血从紧握的双手间滴落下来,在手臂部位衬衫上的血渍蔓延开,左边嘴角上此时也挂着一道鲜血。他觉得他现在明白罗兰为什么如此沉默了。这是埃蒂·迪恩的责任,因为他了解塔尔,从里到外,不是吗?非常了解。就在不久以前,他自己不也是满脑子除了海洛因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吗?不也是坚信这个世界上除了海洛因其他什么都一文不值吗?不是差点儿出卖自己的亲娘只为了换取下一针毒品吗?这不正是他如此愤怒的原因吗?

“第二大道和四十六街的那块空地从来就不属于你,”埃蒂接着说。“也不属于你的父亲,你父亲的父亲,甚至不属于斯蒂芬·托仁。你们只是监管人,就像我只是我佩带的这把手枪的监管人。”

“我否认!”

“真的吗?”亚伦反问。“那真是奇了!我听你说起过那块空地,用的是同一个词——”

“亚伦,别说了!”

“——还说了许多遍,”深纽平静地把话说完。

噗的一声。埃蒂惊得跳起来,牵动了小腿上的痛处。原来是火柴。罗兰又点了一根烟。滤嘴躺在罩桌子的油布上,旁边还有两个,看起来就像小药片。

“你当时的确是这么对我说的,”埃蒂接着说。瞬间,他平静了下来,所有愤怒都离他而去,就像从蛇咬的伤口中抽出了所有毒液。除了流血的舌头与手掌,他非常感激罗兰给了他这么做的机会。

“我说的所有话……当时压力很大……害怕你会杀了我!”

“你说你有一个标有一八四六年三月的信封。你说信封里还有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个名字。你说——”

“我否认——”

“你说如果我能说出信纸上的名字是什么,就把空地卖给我。开价一美元。而且,让我们这么说吧,从现在到……一九八五年,你还能获得更多的钱——几百万美元。”

塔尔大笑起来。“你何不把布鲁克林大桥卖给我?”

“你答应了我们,而现在你竟然想违背承诺。”

凯文·塔尔尖叫抗议:“我否认你说的每一个字!”

“否认个头,”埃蒂接着说。“现在你仔细听我说,凯尔。我要说的都是我心底的话。你吞下的是一个苦果。你不知道,是因为别人告诉你那是甜的,而你的味蕾已经麻木。”

“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你疯了!”

“不,”亚伦插口说。“他没疯。如果你不听他说,你自己才是那个疯了的人。我觉得……我觉得他正在给你一个补偿你所作所为的机会。”

“别固执了,”埃蒂说。“哪怕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听从你心灵的天使,而不要恶魔的呼唤。恶魔只会让你丧命,凯尔。相信我,我知道的。”

整个房间陷入了沉默。湖面上传来水鸟的啼叫,令人心慌的警车鸣笛在湖对岸呜呜作响。

凯文·塔尔舔了舔嘴唇,说:“你说安多里尼到镇上来了,是不是真的?他真的在这儿吗?”

“是的,”埃蒂回答。此刻他听见直升机隆隆划过天际。电视台的直升机?这种高级设备是不是提早了五年出现,尤其是在像这样的穷乡僻壤?

书店店主的视线转向了罗兰。刚才塔尔太过惊讶,而且被复仇和内疚俘虏了神智,但现在已经渐渐镇静下来。埃蒂能看出来,暗自感叹(并非第一次)如果每个人都固守第一印象而不改变,那么生活将变得简单许多。他不想浪费时间把塔尔看做一个勇敢的人,也不想认为他几乎是个好人,但是也许两者都不错。真见鬼。

“你真的是蓟犁的罗兰?”

隔着淡淡的烟雾,罗兰看着他。“没错儿。”

“艾尔德的罗兰?”

“对。”

“斯蒂文之子?”

“对。”

“阿莱里克之孙?”

罗兰的眼睛里闪出一丝惊讶。埃蒂自己也十分诧异,不过更多的是疲惫与安慰。塔尔的问话能说明两件事。其一,他不仅听说过罗兰的名字和他的身份,而且知道得更多。其二,他又找回了理智。

“是的,阿莱里克的孙子,”罗兰回答,“红发的阿莱里克。”

“我不知道他头发什么颜色,但我知道他为什么会远赴伽兰。你知道吗?”

“去杀死恶龙。”

“那结果呢?”

“没有,他去迟了一步。伽兰的最后一头恶龙被另一位国王杀死,那位国王后来也被人谋杀。”

这时,更让埃蒂大吃一惊的是,塔尔开始断断续续地用另一种语言同罗兰说话,传到埃蒂耳里变成了你有没有西罗拉,发西特枪,发西特哈克,发哈德枪?

罗兰点点头,用同一种语言作答,吐字缓慢谨慎。他话音刚落,塔尔便软绵绵地斜靠在墙上,一捧书砰地掉在了地上。“我是一个傻瓜,”他喃喃地说。

没人表示疑义。

“罗兰,我们能不能出去一步说话?我需要……我……需要……”塔尔哭了起来,接着又用那种非英语的语言说了些什么,每句话都以升调结尾,好像在问问题。

罗兰没有回答,站起身。埃蒂跟着也站了起来,腿上的伤口再次让他吃痛。里面有弹片,他能感觉到。他抓住罗兰的胳膊,把他拉低,在枪侠耳边轻声说:“别忘了四年以后,塔尔和深纽会去海龟湾自助洗衣店赴一个约会。告诉他在四十七街,第一大道和第二大道之间。也许他知道那地方。塔尔和深纽以前是……现在是……也将会是唐·卡拉汉的救命恩人。我几乎能肯定。”

罗兰微微颔首,向塔尔走过去。塔尔刚开始迟疑了一下,接着吃力地挺直腰板,由罗兰按照卡拉人的习俗拉住他的手,带着他走出门外。

等他们走出去后,埃蒂对深纽说:“起草合同。他会卖了。”

深纽仍然满腹狐疑。“你真的这么认为?”

“当然,”埃蒂回答。“真的。”

※※※※

①赫尔曼·沃克(Herman Wouk),一九一五年生于美国纽约,凭借《凯恩舰哗变》获得一九五二年的普利策文学奖,代表作包括《战争风云》、《战争与回忆》等。

7

起草合同花不了多长工夫。深纽在厨房找到一本笔记本(每页上都画着一只卡通海狸,抬头印着要做的重要事情一行字),就直接写在了上面,间或停下来问埃蒂一两个问题。

写完合同,深纽看看满脸汗水的埃蒂,说道:“我有一些止痛片,要来点儿吗?”

“那还用问?”埃蒂连声答道。假如他现在先吃几片,他觉得——希望——能够在罗兰回来以前做好准备。子弹还在伤口里,几乎能肯定。必须把它弄出来。“四片行吗?”

深纽疑惑地瞪了他一眼。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埃蒂答道。接着又加了一句:“非常不幸。”

8

亚伦在厨房的医药柜里找到了两个儿童用的创可贴(一个上面印着白雪公主,另一个则是小鹿班比)。他洒了一些消毒水在埃蒂上臂的伤口上,然后贴上了创可贴。为了让埃蒂吃药,他又倒了一杯水,随口问了问埃蒂老家在哪儿。“因为,”他说,“尽管你有枪,一副很权威的样子,但你的口音更像我和凯尔,反而不大像罗兰。”

埃蒂咧嘴一笑。“理由很简单,我从小在布鲁克林长大。合作城。”接着他陷入了沉思:如果我告诉你,事实是我现在就在那儿,你会怎么想?埃蒂·迪恩,世界上最冲动的十五岁少年,正在满大街乱跑,因为对那个埃蒂·迪恩来说,全天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找个小妞鬼混。什么黑暗塔的坍塌、什么血王,在我眼里什么都不算——

突然,他瞥见亚伦·深纽的眼神,迅速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怎么了?我鼻子上挂着鼻屎吗?”

“合作城不在布鲁克林,”深纽仿佛在纠正小孩子的错误。“合作城在布朗克斯区。一直就在那儿。”

“简直太——”荒唐二字刚要脱口而出,他眼前的世界似乎摇晃起来。再一次,虚弱的感觉扑面而来,仿佛整个宇宙(整个宇宙的连续体)并非由钢铁铸成,却是由水晶搭成。这种感觉没法用逻辑解释,因为现下发生的一切均无道理可言。

“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其他的世界,”他说。“这是杰克临死前对罗兰说的最后一句话。‘去吧——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其他的世界。’他肯定是对的,因为他又回来了。”

“迪恩先生?”深纽一脸关切。“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可你脸色非常苍白。我觉得你得赶紧坐下来。”

深纽扶着埃蒂从厨房走回了客厅。他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吗?亚伦。深纽——几乎在纽约住了一辈子的老纽约——怎么能如此肯定地断言合作城在布朗克斯,而埃蒂却记得它在布鲁克林?

他并不全都明白,但是仅仅明白的一点已经让他非常害怕。其他世界,也许无数个世界,都围绕着黑暗塔的中轴存在。它们非常相似,但仍然有区别。流通纸币上印着的伟人头像不同,汽车构造不同,棒球联盟球队的名称不同。其中一个世界曾被一种叫做超级流感的瘟疫肆虐,在那儿你能随便穿越时空,从过去到未来,因为……

因为在一些关键方面,它们并不是真实的世界。或者说即使它们是真实的,也并非是关键的。

对,答案呼之欲出。他非常确信,他自己就来自其中一个非真实的世界。苏珊娜也是。还有杰克一号和杰克二号,前者跌落了悬崖,而后者被他们从怪物的口中救了出来。

而此时此地他身处的却正是关键的世界。这点他心知肚明,因为他天生就擅长造钥匙:叮叮当,当当叮,你有钥匙别担心。

贝丽尔·埃文斯?不是真的。克劳迪亚·Y·伊内兹·贝彻曼?真的。

合作城在布鲁克林?不是真的。合作城在布朗克斯?真的。千真万确。

一个念头闪进他的脑海:在卡拉汉开始他的逃亡生涯很久以前就已经从真实的世界进入到一个非真实的世界,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以前说起过,他主持了一个小男孩的葬礼,自那以后……

“自那以后,他说,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埃蒂边说边坐了下来。“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是啊,是啊。”亚伦·深纽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坐一会儿吧。”

“神父离开波士顿的神学院到了洛弗尔,那是真的。撒冷之地,不是真的,全是那个作家杜撰的,那个名叫——”

“我去帮你拿一个冰袋。”

“好主意,”说完埃蒂闭上双眼,脑子却还在不停运转。真的,不是真的。实际的,虚幻的。约翰·卡伦的那个朋友说得一点儿没错:真理之柱确确实实出现了一个洞。

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告诉我那个洞到底有多深,埃蒂好奇地想。

9

十五分钟后,凯文·塔尔和罗兰一起回到房间。塔尔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安静自制。他问深纽是否已经起草好售地的合同,深纽点点头。塔尔什么也没说,也点点头,走到冰箱那儿拿出几罐蓝带啤酒,递给众人。埃蒂没有要,不想吃了止痛片再喝酒。

塔尔没有说任何祝酒词,只是仰头一口气喝掉半罐啤酒。“并不是每天我都有机会被那个保证我会成为百万富翁、保证帮我解除心灵负担的人骂做人渣的。亚伦,这份文件有法律效力吗?”

亚伦·深纽微微颔首,埃蒂察觉出一丝遗憾。

“那么,好吧,”塔尔回答。他顿了顿,又说:“好吧,让我们赶快作个了断。”可是,他仍然没有签下名字。

罗兰用另一种语言对他说了一句话,塔尔身子猛一缩,立刻刷刷两笔在文件上签下大名,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细线,几乎都看不见了。埃蒂代表泰特集团也签了名。重新握起钢笔给了他很奇怪的感觉——他几乎已经记不起上次拿笔是什么时候了。

等一切了结,当初那个塔尔先生又回来了——他瞪着埃蒂,扯开嗓子大声嚷嚷起来:“瞧!我成乞丐了!快把一美元给我!你们答应给我一美元的!我现在突然想大便,正好要纸来擦屁股!”

话音刚落他就双手覆在脸上,跌坐在椅子里。罗兰把签好的文件折起来(深纽是整个签字过程的目击证人),放进口袋。

过了一会儿,塔尔把手放了下来。此时他的眼睛很干,脸色恢复镇静,甚至原先死灰的双颊上还多出两块红晕。“我觉得我的确感觉好了一些,”他说。接着他转向亚伦。“你认为这两个家伙说的有可能是对的吗?”

“很有可能,”亚伦微微一笑。

与此同时,埃蒂想出办法来证明眼前这两人是否就是卡拉汉的救命恩人——把他从希特勒兄弟手中救了下来。其中一个人说过……

“听着,”他说。“有一句俗语,应该是犹太人说的意第绪语。Gaicocknif en yom。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你们俩?”

深纽仰头大笑起来。“哈哈,确实是意第绪语,以前我妈妈生我们气的时候常说这句话。意思是去海里拉屎。”

埃蒂朝罗兰点了点头。若干年以后,眼前两人中的一个——有可能是塔尔——将买回一枚刻有藏书票一词的戒指。也许——听上去太疯狂了——恰恰是埃蒂·迪恩自己把这个念头灌输进凯文·塔尔的脑中。而塔尔——这个偏执贪婪、爱书成痴的塔尔——手上戴着这枚戒指,救下卡拉汉神父的性命。他会被吓得屁滚尿流(深纽也是),但他会救下他。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