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深棕色的手又出现了,只是这会儿手里多了只皮夹。打开皮夹。突然间,她伸手抓起一把东西——很明显,绝对是抓了一把东西,就那么随手抓来——放进了皮夹。

“好啊,瞧你召集的好人呐,罗兰,”埃蒂说,带点儿苦涩的调侃。“你先是招了个抽白粉的作为你的基干人马,这会儿你又弄个黑皮肤的商店偷儿——”

可是罗兰已穿过门道走在两个世界之间了,他走得飞快,根本没看埃蒂一眼。

“我说到做到!”埃蒂尖声叫喊着,“你一走,我就把你喉咙割断。我要割断你他妈的喉——”

他还没说完,枪侠已经走了。留给他的是躺在海滩上那具了无生气的躯体——尚在呼吸。

有那么一忽儿工夫,埃蒂只是傻站在那儿,不能相信罗兰真的走了,就这么义无反顾地去做那件蠢事了,居然不顾他先前的警告——他确实警告过他,只要他一走——后果就是他说过的那样。

他站在那儿,眼睛四下乱转,像是一匹受了雷击惊吓的马儿……只是没有打雷,只是这双眼睛长在人的脑袋上。

好吧,好吧,该死的。

也许只有那么一忽儿工夫,是枪侠留给埃蒂的时间,埃蒂很明白这一点。他朝门那边看了一眼,看见黑手提着一条金项链,一半还在皮夹里面,一半已经拎出来了,发出闪闪熠熠的亮光,像是海盗秘窖里的宝藏。虽然他听不见,但埃蒂能感觉到罗兰正在对那双黑手的主人说话。

他从枪侠的包里掏出刀子,把那具拦在门口的软绵绵的还在呼吸的躯体翻了过来。那双眼睛睁开着,却空空洞洞,翻白了。

“看着,罗兰!”埃蒂尖叫着。单调的风,白痴般的风,永远不肯歇息的风,吹进他的耳朵。天啊,任何人都会失掉理性的。“好好看着!我要让你受完你他妈的所有的教育!我要你看看你操了迪恩兄弟会有什么下场!”

他把刀抵在枪侠脖子上。

第二章 陡然生变

1

一九五九年,八月。

实习医生出来半小时后,他发现朱利奥斜倚在救护车上,那辆救护车仍然停在第二十三街的仁爱姐妹医院急诊汽车间里。朱利奥穿一双尖头皮靴,一只脚后跟抵在汽车前轮挡泥板上。他换了一身闪光耀眼的粉色裤子和蓝色衬衫,左边口袋上用金丝线绣着他的名字:这是他的保龄球联队的外套。乔治看看手表,该是朱利奥那一队——至尊斯皮克斯——上场比赛了。

“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乔治·谢弗说。他是仁爱姐妹医院的实习医生。“少了传奇霍克,你的队伍还怎么赢?”

“他们有米格尔·巴塞拉替补我的位置。他不太稳定,但有时状态奇好。他们会赢的。”朱利奥停顿了一下。“我只是奇怪这事儿是怎么会发生的。”他是个司机,一个挺有幽默感的古巴人,不过乔治倒不敢肯定他是否知道自己挺有幽默感。他朝四周瞥了几眼。没看见那两个和他们一起坐车过来的助理医生。

“他们在哪儿?”乔治问。

“谁?他妈的那对鲍勃西双胞胎①『注:鲍勃西双胞胎(Bobbsey Twins),美国的一种家喻户晓的儿童系列读物。这里只用其字面上的意思,与原书内容无关。』?你想他们会在哪儿?蔡森·明尼苏达那黑婊子在格林威治村出事了。她能恢复过来吗?”

“不知道。”

他想尽量表现得从容睿智,好像对那些不测之事都能应付似的,而实际上先是当班的高级专科住院实习医生在抢救,然后两个外科医生把那个黑女人从他这里带走去做手术,速度快得连说一声万福圣母玛利亚都来不及(其实那人的嘴唇这么嚅动了一下——因为那黑人女士好像活不长了)。

“她流了许多血。”

“看样子没治了。”

乔治是仁爱姐妹医院十六个实习医生中的一个,包括他在内的八个被安配出急诊。按通常的观念,在紧急情况下,实习医生加上一两个护理人员做不了什么,有时大概只能分辨一下人是死了还是活着。乔治知道大多数司机和护理人员都觉得这帮乳臭未干的实习医生不顶用,抢救血淋淋的伤员时他们与其说是在救人不如说是在杀人,但乔治却认为实习医生兴许也能派上用场。

有的时候。

不管怎么说都在医院工薪表上,但他们对必须承担的每周八小时的额外工作量都牢骚满腹(没有报酬),乔治·谢弗跟他们大多数人不是一路,人们对他的印象是——高傲、坚韧,不管扔给他什么活儿他都能接下来。

于是有天晚上发生了环航三星客机在伊德瓦尔德坠毁的事儿。飞机上有六十五个人,其中六十人,照朱利奥·埃斯特维兹的说法便是DRT了②『注:DRT,Dead Right There,即当场死亡。』——当场死亡——其余五人中,有三人看上去就像是从火炉底部扒拉出来似的……只是你从火炉底部扒拉出来的人不会呻吟和抽搐个不停,不会哀求着给他一针吗啡或是干脆杀了他。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能承受得住——他事后想起那些飞机侧翼板和座位靠垫中间躺着的残缺不全的肢体;飞机碎裂的尾部印着的“17”和一个大大的红色字母“T”和残剩的“W”;他还盯着一只烧焦了的“新秀丽”箱子看呐,还记得那上面躺着一只孩子的泰迪熊,小熊瞪着鞋扣子做的眼睛,它旁边是一只小小的红色运动鞋,孩子的脚还在里面,如果你能够承受这个,孩子,你就什么都能承受得住了。他承受得还算不错。他一直承受着,一路挺到家里,还好端端地吃了顿没赶上点的晚饭,吃了斯万桑的火鸡电视餐。他晚上睡觉毫无问题,这证明他完全可以摆脱那个阴影,承受得挺好。接着,在天将破晓的那段死寂的时间里,他从地狱般的噩梦中醒来,梦中,那只烧焦的箱子上面那玩意儿不是泰迪熊,而是他母亲的脑袋,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两眼都被烧焦了,茫然地瞪着泰迪熊的鞋扣子做的眼睛,她的嘴巴也张开着,露出破碎的牙齿,那是她在环航三星客机被闪电击中而机毁人亡的最后一次旅程之前装的假牙,她喃喃地说道:你没能救我,乔治,我们为你节衣缩食,省下钱来给你受教育,我们没有一样不是为你,你爸爸替你解决了那个姑娘的麻烦事,可是你还是没能救我。你这该死的东西。他尖叫着醒过来,模模糊糊地觉得好像有人在敲打墙壁。但这时他已飞快地跑进浴室了,他以一种悔罪的姿态跪在陶瓷祭坛前——赶在晚饭快递上来之前。专程送货的来了,热气腾腾,气味像是烹饪过的火鸡。他跪在那儿,看着瓷盘里的东西:大块的还没完成消化的火鸡,胡萝卜失却了原本鲜亮的颜色,一个大大的红字闪过他的脑海:

 够了

正确。

那就是:

 够了

他要辞掉医生这行当。他要辞了这行当:

 够了就是够了

他要辞掉这份工作是因为最醒目的格言就是:我所能忍受的就是我不能再忍下去了,这醒目的说法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他冲了马桶,回到床上睡觉,几乎立刻就睡着了,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还是想当医生,这是一件铁定要做的事,也许把整个过程全做下来也是值得的,不管你叫它急诊车出诊还是血桶车还是什么名词。

他还是要做一个医生。

他认识一位太太是做刺绣活儿的。他付她十美元(这是他难以承受的价格),请她照老式样子给他做了一帧小幅绣件。上边绣着:

如果你能够承受这个,你就什么都能承受了。

是的。没错。

地铁里那场糟糕的事故发生在四个星期之后。

2

“那女人真他妈的有点古怪,你看出来了吗?”朱利奥问。

乔治如释重负地暗自叹了口气。如果朱利奥不说到这个话题,他也不至于主动跟他说起这件事儿。他是个实习医生,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全职医生的,他现在对自己的前途非常确信,而朱利奥不过是个退伍老兵。他也许只是应该这么笑笑对他说:去死吧,我他妈见过上千次了,小子,拿块毛巾,把你耳朵后面那块什么东西擦擦干净吧,那儿湿漉漉的都快滴到你脸上去了。

显然,那种场面朱利奥并没有见过上千次,那就好,因为乔治想要谈这个话题。

“她真的是很古怪啊,是的,她看上去像是两个人在同一个身子里。”

这会儿看着朱利奥神情释然的样子,他很惊讶,他突然间感到一阵羞愧。朱利奥·埃斯特维兹,不过是将在有生之年驾驶一辆顶篷忽悠忽悠地闪着一对红灯的急救车司机而已,可他却显示了一种超然的勇气。

“你说对了,医生。百分百正点。”他掏出一盒切斯特菲尔德香烟,抽出一根叼在嘴角上。

“这种事情会害了你的,老兄。”乔治说。

朱利奥点点头,把烟盒递过去。他们默不作声地抽了一会儿烟。那两个助理医生也许正忙着收拾东西,就像朱利奥说的……或许他们也受够了。乔治也害怕过,是啊,这不是什么开玩笑的。当然他也知道,是他,救了那女人,不是那两个助理医生。他明白这一点,朱利奥也明白。也许朱利奥等在这儿就是想跟他说说这个。那个黑人老太太帮了他,一个白人男孩打了电话报警,当时其他人都在围观,就像是观赏一场该死的电影或是电视连续剧《彼得·甘》①『注:《彼得·甘》(Peter Gunn),美国五十年代末至六十年代初热播的电视连续剧。』的片断(除了那个黑人老太太),大致就是这回事,可是到了最后,剧情归结到乔治·谢弗身上了——一个吓坏了的人在尽自己最大努力完成职守。

这女人在杜克·埃林顿②『注:杜克·埃林顿(Duke Ellington,1899—1974),美国黑人爵士乐作曲家和钢琴演奏家。』尖锐刺耳的歌声中等候列车——那趟预言般的A线车③『注:A线车(A-train),纽约地铁穿越整个曼哈顿区的一条线路。这里是一语双关的用法,埃林顿的一首歌曲名字就叫Take The “A” Train。』。那是一位年轻漂亮的穿牛仔裤卡其布衬衫的黑人女子,要搭乘那趟预言般的A线车去上城④『注:上城(Uptown),曼哈顿区由北而南分为上城、中城、下城三部分。格林威治村一站位于下城。』的什么地方。

有人推了她一把。

至于警方是否逮住了那个作案的家伙,乔治·谢弗一点儿都不知道——那不是他的事。他的事儿是救助那个尖叫着跌进列车前方地铁坑道里的女人。可是她居然没撞到接触轨⑤『注:接触轨(third rail),用以给电力机车输入电流的第三根轨道。』上,也真是个奇迹,否则她“免费搭乘”的A线地铁就成了受刑的“电椅”——当年纽约州对付星星监狱⑥『注:星星监狱(Sing-Sing),一八二八年开始设立的纽约州立监狱,因所在小镇而得名。』里那些坏蛋就用这玩意儿。

噢,天呐,那是电学的奇迹。

她挣扎着想爬出来,但时间来不及了,预言般的A线列车尖啸着驶进站内,在轨道上吱吱嚓嚓地磨出火花,司机虽说看见她了,可是要刹住也晚了,对他太晚了,对她也太晚了。A列车的钢轮把她的腿活生生地连着膝盖一道给轧下来了。这当儿所有的人(除了那个打电话报警的白人男孩)只是站在那儿无所事事地袖手旁观(也没准他们正掐着自己的外阴吧,乔治猜),那年长的黑人妇女跳下道坑,从侧旁挪动伤者的臀部,(事后她应获得市长颁发的勇敢精神奖章,)用扎头发的发带紧紧扎住那姑娘血流如注的大腿根部。救护车在站台一侧停下时,那白人小伙子在那儿高声地招呼着,那黑人老太太则朝人群里尖声喊叫,请求大家帮忙给她一条能扎住创口的带子,看在上帝分上,不管什么带子,什么样子的都行。最后,一位上年纪的商人模样的白人男子不情不愿地把自己的皮带递过去。那黑人老太太抬眼看了他一下,说了一句话,这句话第二天成为纽约《每日新闻》的头条标题,这句话使她成为一个地道的美国传统意义上的英雄:“谢谢你,兄弟。”她把这根皮带绑在姑娘左腿根部,她左腿膝盖以下被预言般的A线列车带走了。

乔治听到有人对旁边的人说这黑人姑娘昏过去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谁是这及黑手?我要把他找出来干了这头蠢驴”。

这种情况下,皮带没法在伤者大腿上固定住。那黑人老太太只好一直用手拽住皮带,像一具可怖的死神,直到朱利奥、乔治和两个助理医生赶到。

乔治还记得那黄线,记得他母亲对他嘱咐过,等车(不管是预言般的列车还是其他列车)的时候,千万,千万,千万不可以越过黄线。他下到轨道的煤渣堆上,闻到一股机油的刺鼻味儿和电力烤灼的热气,想着刚才这儿不知有多么热呢。那热力烤灼着他,烤灼着那黑人老太太,烤灼着那黑人姑娘,烤灼着列车和隧道,烤灼着上面看不见的天空和它下面的地狱。他记得自己当时思绪恍惚地想道:如果这会儿他们把血压计的橡皮袖带捆在我手腕上,那刻度上肯定没数字。但他马上镇定下来,呼喊着叫人把他的救护包拿来,一个助理医生想要跳下来帮他,他叫他滚开,那个助理医生吃惊地看着他,好像是第一次见到乔治·谢弗似的,他滚开了。

乔治把所有能扎上的动脉静脉血管都给扎上了,这时他感到她的心脏开始怦怦跳动了,他给她注射了整整一针筒的强心剂。整袋的血浆拿来了。警察也来了。把她抬上来吗,医生?其中一个警察问。乔治告诉他还不行,他拿出针往她体内注射镇静剂,好像她是个熬急眼了的瘾君子似的。

然后,他让他们把她抬上去。

然后,他们把她抬上救护车。

路上,她醒来过。

接下来,古怪的事情就开始了。

3

助理医生把她抬进救护车后,乔治又给她打了一针杜冷丁——因为她开始不安地扭动起来,发出虚弱的叫喊。他给她这一针剂量够大的,心想在抵达仁爱姐妹医院之前这就足够让她一路保持安静了。他大致有把握,这个剂量能让她安安稳稳地跟他们一起到达目的地了,一般情况下是这样。

离医院还有六个路口时,她却发出粗嘎的呻吟声。

“我们再给她一针吧,医生。”一个助理医生说。

乔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这是第一次一个助理医生居然屈尊纡贵地叫他医生,而不是叫他乔治,或者更随便地叫他乔杰。“你疯了吗?我要是背个让病人送到医院就死或是过量使用麻醉剂的罪名,你也推卸不了责任。”

助理医生不做声了。

乔治回头看了看这黑人姑娘,却见她醒着,睁大着眼睛也在看着他。

“我怎么啦?”她问。

乔治想起有人对旁边的人提到这女人说过的话,(她如何地想要追杀那个操他娘的狗东西,要干了那头蠢驴一类的话,)说这话的人是个白人。乔治觉得,这一方面很可能是由于当时的情况乱成一团,人们自然而然会产生某些不合情理的推测和反应,另一方面也表明这种不合情理的判断只能是种族偏见。眼前明明是个教养良好很有理性的女性嘛。

“你遭遇了一场事故,”他说。“你被——”

她的眼睛眨了几下又合上了,他还以为她又要睡过去了。好,让别人去告诉她丢了腿的事儿吧。让那些年薪超过七千六百美元的人来对她说这事吧。他稍微向左边挪了挪,想再检查一下她的心跳脉搏,这时她的眼睛又张开了,乔治·谢弗这时看到的是一个神态迥异的女人。

“他娘的我的腿杆儿不见了,我就知道它们不在了。这不就西救护车吗?”

“是—是—是的,”乔治说。突然他感觉自己需要润润嗓子。倒不是非得酒精饮料。只消喝点什么就行。他的声音是那么干涩。就像是观看斯潘塞·屈赛①『注:斯潘塞·屈赛(Spencer Tracy,1900—1967),美国电影演员,曾两次获得奥斯卡金像奖。这里提到的《化身博士》是他一九三一年和弗里德里克·马奇联手主演的影片。』在《化身博士》中那个角色,只不过现在这事儿发生在现实之中。

“他们逮到他妈的那黑手了吗?”

“没有,”乔治说,心想,那人说的没错,该死的,那人真的是说对了。

“好吧。不管怎么也不能叫他妈的那家伙给溜了。我得逮到他。把他娘的鸡巴给剁下来。狗娘养的!我告诉你我不会放过那狗娘养的!我告诉你这个,你这个狗娘养的东西,我得告诉你……告诉……”

她的眼睛再次眨动起来,乔治就想,对了,快睡觉吧,求你快睡觉吧,我可没有拿那份心理医生的钱,我不理解这个,他们讲过关于休克的症状,却没人告诉我们精神分裂症会有这样的——

眼睛又张开。第一个女人出现了。

“那是什么样的事故呢?”她问。“我记得从哪儿出来了——”

“哪儿?”他傻乎乎地问。

她微笑一下。这是痛楚的微笑。“我当时饿了,那是一间咖啡屋。”

“哦,是的,没错。”

那另一位,不管受伤还是没受伤,都叫他感到肮脏和恶心。而这一个,却让他感到自己像是亚瑟王故事中的一个骑士,成功地从巨龙口中救出了一位高贵的女士。

“我记得从台阶走下去,到了站台上,然后是——”

“有人推了你一把。”这声音非常蠢,可是这有什么问题吗?真是很蠢。

“把我推到列车前头?”

“是的。”

“我失去了两条腿?”

乔治想把什么咽下去,却没法咽下去。他咽喉那部位好像少了润滑功能。

“没有全部失去。”他空洞地安慰着,她的眼睛又闭上了。

快点昏睡过去吧,他当时想,求求你快睡——

眼睛又睁开了,灼灼发亮。一只手伸出,张开五指猛地扇过来,离他的脸不到一英寸——再近一点他就该被送到急诊室去给脸颊缝针,而不是在这个地方和朱利奥·埃斯特维兹一起抽烟了。

“你们这些狗屁不西的东西,不过是一帮狗娘养的白鬼子!”她尖叫着。她的脸是那么狰狞怪异,两眼仿佛闪着地狱之光。这简直不像是一张人的面孔。“我要把每个看见的白鬼子都给杀了!要操他们,要把他们那球剁下来,要唾他们的脸!要——”

这完全是疯了。她说起话来活像一个卡通黑女人,巴特弗利·麦克奎恩②『注:巴特弗利·麦克奎恩(Butterfly McQueen,1912—1996),美国黑人电影女演员。』跑进了“乐一通”③『注:“乐一通”(Looney Tunes),美国华纳公司出品的卡通系列短片,有兔八哥、达菲鸭等卡通造型。』的世界里。她——或者说是它——看上去还有点超凡的能耐。这一边尖叫一边扭动着身体的女人,看上去似乎不可能是半小时前刚刚在地铁里遭受一场不期而遇的截肢手术的患者。她咬牙切齿,不时伸出手来抓他。鼻涕从她鼻孔里淌出,唾水从她唇边溅出,脏话从她嘴里喷出。

“再给她打一针,医生!”助理医生大声嚷嚷。他脸色变得苍白。“看在耶稣基督份上,给她来一针吧!”助理医生伸手去拿那个医疗器具箱。乔治挡开了他的手。

“滚开,没用的东西。”

乔治回头看了一下病人,看见的却是一双平静、文雅的眼睛在注视着他。

“我还能活下去吗?”她用一种社交场合的口气问。他想,她不知道刚才的事,完全不知道。这么说,仅仅一眨眼功夫,竟然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人。

“我——”他噎住了,他隔着外衣摩挲着自己跳得飞快的心脏,强令自己要稳住心神。他救了她的命。可是她的精神问题不是他所能控制得了的。

“你好吗?”她问他,声音里表达的真诚的关心使他做了一个微笑的表情——为了她对他的问候。

“是的,夫人。”

“你是回答我哪个问题呢?”

有那么一刻他不知该怎么回答,但随即便冲口而出:“两者都是,”说着便握起她的手。她也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他注视着她清澈明亮、闪闪动人的眼睛,心想男人会爱上她的,然而紧接着她的手就变成了爪子,她就该斥骂他这个白鬼子了,她要剁了他的球,她要把这些白鬼子嚼嚼吃了。

他抽出手掌,看看手上是不是被抓得血淋淋的,思绪飘忽地想着自己是不是该采取什么措施才好,因为她是有毒的,这个女人是毒物,让她咬上一口就像被铜头蝮蛇或是机器轧一下,一回事。手上没有血。这时再看她,又变成另一个女人了——前面那个。

“求求你,”她说。“我不想死。求——”未及说完她就晕过去了,这倒好,对所有的人都好。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