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塔系列之二:三张牌》
作者:斯蒂芬·金
译者:文敏
前情概要
《三张牌》是长篇小说《黑暗塔》的第二部。《黑暗塔》的故事灵感在某种程度上来自罗伯特·勃朗宁的叙事诗《去黑暗塔的罗兰少爷归来》(其实这部作品亦受莎士比亚剧作《李尔王》的影响)。
《黑暗塔》的第一部《枪侠》,交代了罗兰作为一个“转换”了的世界的最后一名枪侠,最后逮住了那个黑衣人……一个他追踪了很久的巫师——至于多久我们不得而知。这黑衣人原来是一个名叫沃特的家伙,他谎称在昔日的世界转换之前曾与罗兰的父亲有过交情。
其实,罗兰的目的不在这半人半巫的家伙身上,他关注的是黑暗塔,而这黑衣人——更确切说来,黑衣人知道的事——是他通向那个神秘之境的第一道坎儿。
罗兰?说实在的,谁是罗兰?他那个世界在“转换”之前是什么样儿?黑暗塔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要去寻究这些秘密?我们对此只能得到一些零落残缺的答案。罗兰是一个枪侠,有如武士一类的人物,对于他那个“转换”的世界,他是那种被指为想保持自己记忆中“充满爱与光明”的世界的那类枪侠中的一个,他想保持这种记忆中的状态使之靳固不移。
我们知道,罗兰发现他的母亲成了马藤的情人后,被迫经受了成为一个男子汉的最初考验。马藤是比沃特更有法道的巫师(罗兰的父亲并不知道沃特是马藤的同盟者);我们知道马藤是有计划地让罗兰去发现,并且期待着罗兰失败后被“送往西部”,我们知道罗兰在考验中获得了胜利。
我们还知道什么?枪侠的世界并非和我们这个世界完全不同。好在那些人工制品,诸如油泵,或是某些歌曲(譬如“嗨,裘德”,或者是那些以“豆子,豆子,音乐的果实……”开头的打油诗)都有幸得以留存下来,还有那些古怪的习俗和礼仪,古怪得就像出自我们自己对美国西部浪漫化的想像。
总有一条脐带把枪侠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连结在一起。在辽阔而渺无人烟的荒漠中,在一个小车站里,罗兰遇到一个名叫杰克的男孩,杰克死于我们这个世界。事实上,这男孩的情况是这样的,他被那个似乎无处不在的(也是邪恶的)黑衣人在街角推了一把。正在去学校途中的杰克,一只手拎着书包,另一只手拿着午餐盒,他对于自己的这个世界——我们的世界——最后一个印象,就是被推入一辆凯迪拉克的轮子底下……直面死亡。
在逮住黑衣人之前,杰克又死过一次……这一次是枪侠的选择,这是他生命中仅次于另一情形的最困难的一个选择;他选择了牺牲这个具有象征意义的儿子。黑暗塔还是孩子——很有可能也就是在下地狱与救赎之间做出抉择,罗兰选择了塔。
“去吧,”杰克在坠入深渊之前对他说:“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其他的世界。”
罗兰和沃特的最后一场较量发生在尘土飞扬、朽骨遍地的墓地。黑衣人用一叠塔罗牌喻示了罗兰的未来。这些纸牌显示出一个名叫“囚徒”的男子,一个名叫“影子女士”的女人,还有一个更是晦冥不清的压根儿就是死亡的喻象(“但这不是冲着你来的,枪侠。”黑衣人说),这些预言乃为此卷之主题——罗兰去往黑暗塔的艰难之路的第二步。
前一部《枪侠》结束于罗兰坐在西海的海滩边,眺望着落日的情景。黑衣人已经谢幕,而枪侠自己未来的事业却尚无头绪,《三张牌》始于同样的场景,只是发生在将近七个小时之后。
序幕:水手
枪侠从那个该死的梦里醒来,梦中好像只是单一的场景:那黑衣人从一叠塔罗牌中抽出一张“水手”,预见了(或者说是正在预测)枪侠未来的悲惨命运。
他给淹死了,枪侠,黑衣人说,没有人能拉他一把。那个男孩杰克。
但这不是噩梦,是好梦。因为他就是那个正要淹死的人,也就是说,他根本不是罗兰,而是杰克。明白了这一点他松了口气,因为做一个淹死的杰克要比活着做他自己(为了一个冷冰冰的梦想而背叛一个信任他的男孩)好得多。
好,好啊,我将被淹死,他想,一边听着海的呼啸。让我淹死吧。但这不是海洋的声音,这是石块卡在喉咙里似的令人难受的漱水声。他是那个水手吗?如果是,为什么这样靠近陆地?况且,事实上,他不就是在陆地上吗?感觉上好像是——
冰冷的水漫过靴子,漫上他的大腿,一直漫到他裤裆那儿。他躲闪着睁开眼睛,把他从梦中惊醒的不是下身那球的冰凉(虽说它们突然收缩得像胡桃模样),甚至也不是右边那个可怕的玩意儿,而是因为想到他的枪……他的枪,更要紧的,是他的子弹。枪弄湿了可以很快拆开来,揩干,上油,再揩一遍,再上一遍油,再装回去,而湿了的子弹,就像打湿了的火柴一样,没准就再也不能用了。
那是个爬行缓慢的怪物,肯定是让前一波海浪冲上来的。它拖着湿漉漉的闪闪发亮的身子,费力地沿着沙滩挪行。那家伙差不多有四英尺长,在他右边大约四码远的地方。这蠕行而来的东西用冷峻的眼睛盯着罗兰。长长的锯齿样的喙部突然张开来,发出一阵奇怪的像人说话似的声音,那古怪的口音伤心甚至是绝望地向他发问:“是—呃—小鸡?达姆—啊—朋友?爹爹—嗯—可汗?戴德—啊—查查?”
枪侠见过龙虾,可这不是龙虾,虽说这玩意儿跟他见过的龙虾形廓上模模糊糊地有点儿相像。它倒丝毫没被他吓住。枪侠不知道这东西是不是有危险。他对自己意识上的迷糊倒不是很在意——他一时想不起自己在什么地方,是怎么来到这地方的,他是不是真的追上那黑衣人了,抑或这一切都只是在做梦?他只知道自己得趁子弹被浸湿之前赶快离水远点。
他听见了吱吱嘎嘎刺耳的越鼓越响的水声,瞧瞧那家伙,(它停在那儿,抬起朝前伸出的爪子,滑稽可笑地像拳击手那样摆出一个起手式,这姿势,柯特曾对他们说过,叫做致礼式。)又瞧瞧惊涛拍岸浪花四溅的海潮。
它听见海浪了,枪侠想。不管这是什么玩意儿,它是有耳朵的。他想试着站起来,可是他的腿,麻木得失去了知觉,只好放弃努力。
我还在做梦,他想,即使处于现在这种朦胧状态,这种想法也太诱人,令人不敢相信。他再次挣扎着想站起身来,几乎已经站起来了,却又一头栽下。海浪正好退下去一波。这会儿再不跑开就来不及了。他只好像右边那个仿佛也在移动的家伙一样挪动自己的躯体:他两手抠地,拖曳着身子,肚皮贴着海滩砂石爬行,要躲开波涛。
他挪得不够快,没有完全避开海浪,但也算达到了目的。海水只淹到他的靴子,几乎冲到膝盖这儿了,好在又退了回去。也许第一波潮水还没那么快吧。也许——
天空挂上了半个月亮。在薄雾笼罩的朦胧中,那点光亮足以使他看清手枪皮套的颜色太暗了。那两把枪,准是湿透了。别提这情形有多糟糕,不管是转轮膛壳还是里边的弹槽,沾湿了都挺要命。在检查枪支前,还是先离开海水要紧。他得——
“刀得—噢—塞住?”这声音更近了。他刚才惦记着海浪,忘了这东西也让海水给冲过来了。他朝那儿瞥去,发现它离自己只有四英尺的距离了。它拔出埋在石缝里的双爪,抖抖外壳上的砂砾,拖着身子过来了。当它抬起锯齿状的多肉而强壮的躯体时,霎时收缩得像一只锯鲷,但罗兰发现它没有刺毛。
又是一阵哗啦啦的海水上涨声,这回更响了。那家伙马上停了下来,举起爪子,又摆出它那种像拳击起手式的致意姿态。
这阵海浪更大了。罗兰又赶紧拖着身子向海岸斜坡爬去。他两手伸屈之间,那个长爪子的东西也毫不掩饰地以同样的速度跟上来。
枪侠觉出自己右手一阵阵地作痛,但现在没时间去想它了。他用湿透了的靴子后跟抵着地面,两手奋力向前扒去,努力躲开海浪。
“的得—嗯—小鸡?”那怪物似乎发出一种哀求的声音:你就不能帮帮我吗?你难道没看见我有多着急吗?罗兰看见自己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正被那怪物吞进锯齿样的大嘴里。它又扑了上来,罗兰急忙闪开滴血的右手,剩下的手指才没给吞掉。
“达姆—嗯—嚼嚼?爹爹—啊—吃啊?”
枪侠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那东西撕开他湿漉漉的牛仔裤,撕开了那双虽说已浸泡得发软但那老牛皮还是坚韧似铁的靴子,从罗兰小腿肚上撕下一块肉来。
他抽出右手正要开枪,这才意识到要靠那两个失去的手指才能执行古老的开枪动作,这当儿,他的手枪又砰地掉到了沙滩上。
怪物贪婪地咬噬枪。
“不,你这杂种!”罗兰咆哮着,便抬脚使劲地踢踹。但这就像是在踢踹一块巨石……它撕开罗兰右脚的靴子头,大脚趾头给撕下大半,硬是把靴子从罗兰脚上撕了下来。
枪侠弯下身子捡起手枪,却没能捏住,他嘴里诅咒着,总算抓到了手里。曾经对他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儿,几乎连想都不用想,突然间却成了玩杂耍似的把戏。
那怪物匍匐在枪侠靴子上,连啃带咬像是在断章取义地提问。一阵海浪席卷而来,浪涛推过来的泡沫在弥漫的月光下显得苍白而了无生气。那大螯虾似的东西撇开靴子,又摆出那副拳击手的架势。
罗兰用左手触动扳机开了三枪。卡嗒!卡嗒!卡嗒!
现在他至少知道枪膛里的子弹是个什么情况了。
他把左边的枪插入皮套,可是把右边那支插回去有点麻烦,他得用左手把枪筒摁下,这才让它滑入枪套。血从手掌断指根部汩汩涌出,那铁木镶嵌的磨旧了的枪柄上全染红了,枪套上都沾满了血,跟枪套皮带连在一起的旧牛仔裤也弄得血迹斑斑。
他那只被撕烂的右脚由于过度麻木竟觉不出疼痛,而右手痛得像是在火中烤灼。那两根历练既久而机巧灵敏的神奇手指,此刻已进了那怪物腹中,被消化成一摊浆汁了,可是手指原先所在的地方还在火烧火燎地受着煎熬。
糟糕的事情还在后头呢,枪侠意识模糊地想。
海浪退去了。怪物垂下爪子,在枪侠靴子上又撕开一个口子,它觉得那靴子的主人应该是比这块脱落的皮革更美味的东西。
“达达—啊—嚼嚼?”它在问话。接着就以可怕的速度朝他扑来。枪侠一边挪动仅有一点知觉的双腿朝后退着,一边意识到这东西肯定有某种智力,它挨近他的时候很谨慎,没准它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砂砾地,显然它心里还不能十分肯定他是什么生灵,或者也拿不准他有什么能耐。如果不是涌来的海浪激醒了他,就在他如此冥想的当儿这东西很可能已把他的面部给扯烂了。现在,它觉得枪侠不仅是一道美味的猎物,而且还挺容易制服。
它几乎就要扑到他身上了,这东西长四英尺,高一英尺,体重约摸七十磅,就像那个头脑简单的食肉动物大卫——那是他在少年时拥有过的鹰隼。只不过眼下这玩意儿可没有大卫那种意义不明的忠诚。
枪侠左脚靴子后跟磕在沙滩上突起的一块石头上,身子趔趔趄趄的马上就要摔倒了。
“刀得—嗯—塞塞?”这东西问道,看上去好像很着急的样子,它一边不动声色地朝前挪动,一边暗暗窥视着枪侠,爪子伸出时眼睛骨碌骨碌地转动……这时又是一阵海浪涌来,怪物随即做出那副拳击起手式的致礼姿态。然而,这会儿他俩都被海浪推搡得有点晃晃悠悠,枪侠意识到这玩意儿听见海浪的声音会愣住,现在嚣嚣而来的海浪——在他听来——好像稍稍退缩了。
他后退一步踏上那块石头,海浪咆哮着拍打砂砾地,他又跌了下来。现在他的脑袋离那昆虫似的怪脸只有几英寸。它一伸爪子就能从他脸上把眼睛抠出来,可是它的爪子在颤抖,就像是痉挛的拳掌,一直举在它那宛似鹦鹉弯喙的嘴边。
枪侠摸到那块刚才差点让他绊倒的石头,这块大石头一半埋在砂砾中,他伤残的右手血淋淋的伤口被砂砾地上毛糙尖利的石子扎得痛彻入骨,他不由地嚎叫起来,但他还是猛然发力拽出石头,龇牙咧嘴地把它举了起来。
“达达—啊—”怪物又开始嚷嚷了,涛声渐渐平息,海浪又退下了,它那低垂的爪子再度张了开来。这时候枪侠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把石块砸了下去。
它背壳上发出一阵碎裂声,听上去还有那怪物蜷紧身子的声音。那东西在石块底下疯狂地挣扎着,后背忽地拱起,又砰然落下,拱起来,又落下。愤怒的吼喊渐渐变成惨兮兮的哀号。爪子张开又陡然合拢。只见朝外翻出的口腔胡乱地嚼着结成一团团的砂石。
然而,随着这一阵海浪退去,那怪物又试图擎起爪子,枪侠用那只还穿着靴子的左脚猛地踏住它的头部,脚底下吱吱嘎嘎地发出就像是许多细细的干树枝被折断的声音。一股浓浓的汁液从枪侠靴子后跟下迸射出来,从两个方向溅出来。看上去黑黑的。怪物拱起身子,狂乱地扭动着。枪侠脚下用力更狠了些。
海浪来了。
怪物的爪子抬起了一英寸……两英寸……颤抖着,垂下了,痉挛着一张一阖。
枪侠挪开脚。那东西锯齿状的喙吻,这张从他活生生的躯体上吞噬了两个手指和一个脚趾的嘴巴,慢慢地张了张,又闭上了。一根折断的触角落在沙滩上,另一根还在那儿莫名其妙地抖动着。
枪侠又踏了它一脚。又是一脚。
他咕哝着费力地把石头踹到一边,顺着怪物的右侧走过去,抬起左脚,一脚一脚地踹着,踹碎它的外壳,踹出它苍白的肚肠,踩入灰暗的沙地。它已经死了,但他还是这么一下一下地连踹带踩,在他漫长的传奇生涯里,自己还没有在身体上遭受如此惨重的伤害呢,他完全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他一脚一脚地踹着,直到发现那怪物腹腔里差不多要化成泥浆的自己的手指尖,瞥见指甲缝里还嵌着从墓地带来的白灰(他曾在那儿跟黑衣人进行过长久的交涉),这才把眼睛挪开,恶心地呕吐起来。
枪侠像醉汉似的朝海边走回去,用衬衫托着受伤的右手,不时地回头瞧瞧那东西,怕它还没死,就像有些生命力顽强的马蜂,你狠狠地连连拍打它,可它还能抽动,只不过晕过去了,可没死。他回头顾望,提防着它还会追上来,用那恐怖的声音一再发出古怪的问话。
走到中途时,他一摇一晃的身子突然站住了,看着起先呆过的地方,他记起了一些事情。他刚才肯定是睡着了,就在高处的潮汐线下边。他抓起自己的皮包和那只撕破的靴子。
借着皎洁的月光,他又看见了和刚才那东西相同类型的怪物,在两次海潮涌来的间歇中,听见了它们询问的声音。
枪侠急忙退后,一直退到砂石海滩边青草丛生的尽头。他坐下来,这会儿自己该做什么心里还清楚着——他把剩下的最后一点烟丝洒在手掌和脚掌的断茬处,止住流血,他洒了厚厚的一层烟丝,弄得旧伤又添新痛(被撕断的大脚趾也跟着一起痛起来),他只能坐着,在刺骨的疼痛中冷汗直流,恍惚中想着会不会感染,想着自己右手丢了两个指头以后怎么闯世界(他倒是两手都一样使枪,但在所有其他事情上还是右手更强),想着万一这东西有毒,被它咬过的伤口也许已经把毒液注入他体内了,想着不知道清晨是不是还会到来。
囚徒 The Prisoner
第一章 门
1
三。这是你命运的数字。
三?
是的,三是神秘的。三就放在符咒的中心。
哪三个?
第一个是黑发的年轻人。他就站在抢劫和谋杀的边缘,一个恶魔附在他身上。恶魔的名字是“海洛因”。
那是什么恶魔?我从没听说过,就连我育儿室里的老师都没提起过这个名字。
他想要说话,但说不出来,神谕的声音,星的妓女,风的婊子,全都走了,他看见一张纸牌飘来飘去,从这儿飘到那儿,在慢慢暗下来的光线中翻过来又翻过去。纸牌上面,一个狒狒在一个黑发少男肩后咧嘴而笑,几根像人一样的手指深深地掐在那年轻男子的脖子上,掐进了肉里。凑近些看,枪侠发现狒狒掐住年轻人的一只手里还举着一根鞭子。这倒霉的年轻人似乎在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中挣扎着。
囚徒,这黑衣人(他曾是枪侠信赖的人,名叫沃特)亲密地低语道。一个惊恐不安的小家伙,不是吗?一个惊恐不安的小家伙……一个惊恐不安的小家伙……一个惊恐——
2
伤残的手上掠过一阵颤悠悠的感觉,枪侠一惊而醒。没错,从西海爬出来的一个有鞘壳的大怪物看上了他,那东西要把他的面孔从脑壳上扒下来,还用怪里怪气的吓人的声音朝他发问。
其实是一只海鸟,被晨曦投射在他衬衫纽扣上的反光惊了一下,怪叫着疾速飞走了。
罗兰挺身坐起。
他手上没完没了地一阵一阵地痛着,右脚也一样。两个手指和一个大脚趾的断口那儿痛感一直丝毫不减。衬衫下摆不见了,剩下的部分也是破烂不堪。他扯下一片布条包扎右手,还扯了一片裹脚。
滚吧,想到那些脱离躯体的手指脚趾,他吼道。现在你们都见鬼了,那就滚吧。
这样一来似乎好受些。不解决什么大问题,还是有点儿用。它们都成了鬼了,行啦,只是活生生的鬼。
枪侠吃了一些牛肉干。嘴里几乎不想吃东西,其实没什么胃口,不过他还是硬着头皮吃了一些。食物进了肚子里,他感到自己稍稍有点力气了。可是牛肉干已所剩无几,他几乎是弹尽粮绝。
但还有事要做。
他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子,向四处逡巡。海鸟俯冲而来又潜入水中,这世界似乎只属于他和海鸟。怪物不见了。也许它们属于夜行动物,也许它们只是时而出现时而消失。但这会儿看来都没什么区别了。
大海是辽阔的,远处海水与地平线交会在一抹朦胧的难以辨明的蓝色光晕处。有好长一会儿工夫,枪侠沉浸在自己的冥想中忘却了死去活来的疼痛。他从来没见过这么辽阔的水域。当然,孩提时代也曾听说过关于大海的故事,听老师们具体描绘过——至少有一些老师——他知道大海是存在的——然而,当他真正亲睹此景,尤其当经年出没蛮荒僻地之后,面对如此宏伟,如此壮观的海洋,真是难以置信……甚至难以面对。
他长久地注视着,心醉神迷,惊喜若狂,他只想让自己饱览这大海,暂时忘却伤口的剧痛。
然而这一天还刚开始,还有一些事情要做。
他伸手到后袋中找寻那个颚骨,小心翼翼地用掌心去摸索,以免让那玩意儿碰到断指的残根(如果那玩意儿还在的话),把一直痛着的伤口弄得痛上加痛。
那玩意儿还在。
行啦。
下一步。
他笨手笨脚地解开连着枪套的弹囊带,搁到阳光照射的石头上。取出枪,倒空枪膛,把那些废弹壳扔掉。一只鸟飞来停在闪闪发亮的弹壳上面,衔起一枚吞进嘴里,又连忙吐出,飞走了。
枪支是要呵护的,本来就该把它照料好,在这世上或任何其他世界里,一把不能射击的枪也就跟一根棍棒没什么两样,在做其他事之前,他把枪搁在膝盖上,左手在皮革上小心摩挲着。
每颗子弹都湿了,弹囊带上只有横过臀部的一处看上去还干爽。他仔细地把那地方的子弹一颗颗地取出来。做这事时,那只右手出于习惯也一次次地蹿到膝盖上来摆弄,忘了缺损的手指,也不顾疼痛,就像一只傻呆呆的或是疯癫癫的狗,老是跟在人后边撵着。有两次碰上了伤口,他痛得晕晕乎乎的,竟抡起右手使劲拍打起来。
我看见更糟糕的情况还在后头。他又一次这样想。
但愿这些子弹都还好用,他沮丧地把这不多的子弹拢到一处。二十颗。不消说,有几颗肯定要哑火。根本没法指望这样的子弹。他把剩下的那些也都取出来,搁成另外一堆。三十七颗。
好啦,不管怎么说你已经全副武装了,他想着。却又马上意识到,这五十七颗里边能用的是不是真有二十颗,恐怕还大有出入。能用的也许只有十颗,也许是五颗,也许一颗,说不定一颗都不能用。
他把那些拿不准能用还是不能用的子弹放在另一堆里。
这会儿他还捏着自己的皮包。别忘了这玩意儿。他把皮包塞进膝部的裤兜里。然后慢慢把枪拆卸开,跟往常一样就像完成一项仪式似的揩拭起来。这一揩拭,就是两个钟头。伤痛连扯着脑袋也痛上了,想要打起精神去考虑问题已是非常困难。他想睡一觉,一辈子都没这么想睡过。可是他现在身负不可推卸的重任。
“柯特。”他用几乎不可辨识的声音喃喃自语,苦涩地一笑。
他把左轮手枪重新装好,装上估计能用的干爽子弹。摆弄完了,他用左手举枪,扳开枪栓……然后,又把它慢慢压回去。他想确知,一切搞定。想知道当自己扣动扳机时,或者只不过随意的卡嗒一声,是否会有满意的效果。但一声卡嗒也许什么意义也没有,说不定只是把二十颗可用的子弹减为十九颗……也许是九颗……或者三颗……也许全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