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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记得了。”
枪侠冷冷地说:“你简直让我越来越糊涂。”
突然,男孩就快哭出来了。“我也没办法。我发现自己突然就在这里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如果你昨天问我什么是电视,什么是频道,保不准我还记得起来。明天我大概连自己叫杰克都记不得了——除非你提醒我,但是你不会在这里了,是不是?你会离开,而我会饿死,因为你吃了我所有的食物。我没有要到这里来。我不喜欢这里。这里太怪异,太恐怖了。”
“不要这样可怜自己。挺过去。”
“我没要到这里来。”男孩有些失落地还嘴。
枪侠又吃了一块肉,在下咽前把盐都嚼出来吐掉。这男孩已经成了这里的一部分。枪侠相信他讲的是实话——他没有要到这里来。但是,他,他本人……却是自己要到这儿来的。但他没有要让事情变得那样糟糕。他没有想把枪对准特岙的村民;没有想对爱丽开枪,他还记得她那美丽悲哀的脸上画满了她最终用“十九”这把钥匙打开的秘密;他也并不想在责任和滥杀无辜之间作出一个抉择。他觉得非得逼着无辜的旁观者说话或是逼他们说他们也记不清楚的台词太不公平。他想到爱丽,爱丽至少还是这世界的一部分,至少在她自己的幻想中。但是这个男孩……这个该死的男孩……
“跟我说你还记得什么?”他对杰克说。
“只有一点点。而且也没有头绪。”
“告诉我。可能我能拼凑出个头绪来。”
男孩想了一会,不知从何说起。他想得很痛苦。“有一个地方……是在这里之前的地方。这个地方很高,有许多房间,还有个平台,你可以站在上面看其他的高楼和水。在水里,有一尊很高的雕像。”
“雕像放在水里?”
“对。是一位女士,戴着顶皇冠,拿了把火炬,还有……我想……她的另一只手里拿着的是一本书。”
“你不是在编故事?”
“我猜我是瞎编吧。”男孩绝望地说,“街上,有东西可以让你坐在里面,它们叫汽车。有的大,有的小。那些大的是蓝白相间的,而小的都是黄色的。有许多黄色的小车。我走着去上学。街两边有水泥铺的路。很多窗户你能往里面看,那里放着更多的穿着衣服的雕像。那些雕像卖衣服。我知道这听上去很疯狂,但那些雕像的确卖衣服。”
枪侠摇摇头,想从男孩的脸上找出一丝说谎的痕迹。但他没有看到。
“我步行去学校。”男孩固执地重复着。“而且我有一个”——他的眼睛眯起来,嘴唇微微动着,仿佛努力地要想起什么——“一个棕色的……书……包。我带着中饭。还戴着”——嘴唇又动起来,痛苦的样子——“一条领带。”
“领带?”
“我也不知道。”男孩的手指慢慢地在喉咙口做了个拉紧领带的动作,而枪侠还以为这是个将人吊死的动作。“我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又向一旁看去。
“我帮你睡下吧?”枪侠问。
“我不困。”
“我能让你瞌睡,而且我能让你记起些事。”
杰克充满疑惑地问:“你怎样做?”
“用这个。”
枪侠从枪带上抽出一粒子弹,在手指之间来回转。他的动作十分灵巧,平滑得像油在流动。子弹在手指上轻易地翻着筋头,从拇指和食指之间到食指和中指之间,到中指与无名指间,再到无名指和小指间。它消失了片刻后又重新出现,仿佛在飘来飘去。子弹在枪侠的手指上行走。当他离这个驿站只有最后几里路时,他的脚完全是在机械地运动,他的手指就像那样动着。男孩看着他的手指,最早的疑惑被喜悦代替了,接着他变得如痴如醉,完全沉浸在手指的运动中,他的眼神慢慢变得迷茫,最后慢慢闭上了。子弹仍然在来回跳着舞。杰克的眼睛又睁开了,看着枪侠手指间平稳快速滑动的子弹,过了一会,它们又闭上了。枪侠继续着他的小把戏,但是杰克的眼睛没有再睁开。男孩的呼吸缓慢而平稳,他睡着了。难道这也必须是枪侠行程中的一部分吗?是。无法避免。这有种冰冷的美感,就像坚硬的蓝色冰袋四周用蕾丝做成的纹饰那样。他好像又一次听到他母亲的哼唱,这次唱的不是西班牙的雨点了,而是甜蜜的摇篮曲,在他被摇得快睡着时听到的那种似乎从远处传来的歌声:蜡烛包包,亲亲宝宝,宝宝带着你的篮子来这里。
这不是枪侠第一次感到那种灵魂深处的痛楚。手指优雅地操纵着的子弹突然变得面目可憎,就像怪物的足迹。他停下来,子弹掉在手掌上,他握紧拳头,使劲地挤着子弹。如果它爆炸的话,那一刻枪侠会为自己毁了那只灵巧的手而高兴,因为它惟一的天赋便是杀人。世界上充满了杀戮,但是这一事实丝毫不能带给他任何慰藉。谋杀,奸淫,还有其他的无法说出口的行径,所有这些都是为了崇高的目的,该死的崇高,该死的神话,为了圣杯,为了塔楼。啊,那座塔在万物的中心(人们是这样说的),它那黑灰色巨大的塔身直耸天际。在他被风沙吹久了的耳边,隐隐有他母亲甜蜜的歌声:阒茨,栖茨,葜茨,(注:此处原文为:Chussit, chissit, chassit, 高等语,意为十七,十八,十九。)多带点来装满你的小篮子。
他定了定神,把儿歌,儿歌的甜美挤出自己的脑袋。“你在哪儿?”他问。
3
杰克·钱伯斯——有时也叫巴玛——拿着他的书包下楼。包里装着地球科学的书,地理书,一本笔记簿,一支笔,还有午餐。午餐是他妈妈的厨师格丽塔·肖太太做的,他们的厨房装潢得富丽堂皇,一个风扇永远转着,吸走不该有的异味。他的午餐袋里有花生酱和果酱三明治,夹着红肠、生菜和洋葱的三明治,还有四块奥利奥饼干。他的父母并不恨他,但似乎他们心里从来也没有他。他们完全将他交给格丽塔·肖太太,保姆,暑假的家庭教师,和他所在的派珀学校(私立学校,而且绝大多数学生都是白人)。这些人都是该行业中最好的专业人士,他们对杰克从未有过超越他们身份的举止。没有一个人敞开胸膛亲热地拥抱他,但他妈妈读的历史浪漫小说中经常会有这种拥抱场景,他也曾看过一些他妈妈常看的小说,想从里面找一些“热烈场面”。他的爸爸有时把这些小说叫做“歇斯底里小说”,或者说成是“撕开女人紧身胸衣的故事”。有时杰克站在紧闭的门外能听到他妈妈充满讽刺地向丈夫回嘴。他的爸爸在一家“网络”公司上班,杰克能从一列瘦削的剃着平头的男人当中把他辨认出来。也许能。
杰克并没有意识到他其实憎恨所有的所谓专业人士,肖太太除外。这些人总让他不知所措。他的妈妈骨瘦如柴,但人们称之为性感,她总是和她一些病态的朋友上床。他的爸爸有时候会说公司里某人做了“太多的可口可乐”。他说完这句话后还总要干巴巴地笑一下,很快地闻一下自己的拇指指甲。
现在,杰克走在街上了。他在去学校的路上。杰克总是很干净,他显得很有教养,而他的内心十分敏感。他每周去“中城馆”打一次保龄球。他没有朋友,只有些泛泛之交。他从来没费神去考虑过这点,但这一事实仍然让他伤心。他不知道或者说不明白自己潜移默化地受着身边专业人士的影响,也已经或多或少有了那些人的习性。格丽塔·肖太太(要比其他人好些,但是天哪,这最多也只是个安慰奖罢了)能做十分专业的三明治。她把面包切成四份,而且把周围的硬边都切掉,这让他在课间吃起来就好像他应该在一个鸡尾酒会上,一手拿一块小三明治,一手拿杯饮料,而不是拿着本体育读物或从学校图书馆借的克雷·布雷斯戴尔的西部小说。他的爸爸赚大笔的钱,因为他是玩“杀人游戏”的大师,他总是能比竞争对手棋高一着,将他们淘汰。他一天抽四包烟。他的爸爸不会咳嗽,但他的笑容很僵硬,他总也不会厌倦他的那句可口可乐的笑话。
他沿着街走。他的妈妈给了他坐出租车的钱,但只要不下雨他就步行。他边走边晃着自己的书包(有时是他的保龄球包,尽管多数时候它被留在他的储物柜里)。在其他人眼里,他是个典型的美国男孩,有着一头金黄色头发和蓝色的眼睛。女孩们早就开始注意他(当然有她们母亲的批准),他也并没有以害羞小男孩的傲慢来避开她们。他跟她们说话时带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专业态度,总是把她们都吓走了。他喜欢地理,喜欢在下午打保龄球。他爸爸拥有一家生产保龄球馆用的自动排瓶机的公司的股票,但是中城保龄球馆不用那个牌子。他以为他没有注意这一点,但其实他心里是清楚的。
沿街走时他会经过布麓蜜百货商店,橱窗里的模特穿着裘皮大衣,爱德华式的六颗纽扣的西服;有一些一丝不挂,一些“差不多是全裸”的。这些模特——专门穿时装供展览的模特儿——也都十分专业,而他憎恨所有的专业态度。他还太小,还不知道会恨自己,但是种子早已播下了;给他些时间,种子会发芽,会结出苦涩的果实。
他站在街角,拎着书包。车流轰鸣而过——有咕哝着的巴士,都是蓝白相间,有黄色的出租车,“大众”汽车,一辆大卡车。他只是个孩子,但和平常孩子不同,他从眼角里看到了杀死他的人。是黑衣人,但是男孩没看到他的脸,只看到他飘动的长袍,伸长的双手,和那个僵硬的专业微笑。他跌倒在街上,双臂前伸,还拉着他的书包,包里面格丽塔·肖太太做的极度专业的三明治完好无损。他瞥到一张完全吓呆了的脸,是透过挡风玻璃看到的;那是一个戴着顶深蓝色帽子的商人,帽子的绶带上还插着根很小但惹眼的羽毛。某个地方有台收音机里正传出震耳欲聋的摇滚乐。远处人行道上的一位老妇人尖叫起来——她戴着顶黑色帽子,还有面纱。那层黑色面纱没什么特别,看上去倒像是穿丧服时戴的面纱。杰克什么都没感觉到,只是有些吃惊,还有一些他通常有的那种不知所措感——难道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在他的保龄球打到二百七十分前?他重重地跌在街上,看到离眼睛两英寸的地方有一条沥青的接缝。书包从他手里震了出去。他正在想膝盖是不是擦破了皮,这时那个戴着深蓝色帽子、插着惹眼羽毛的商人的车从他身上开过。那是辆巨大的一九七六凯迪拉克,有着侧壁是白圈的费尔斯通轮胎。这辆车的颜色几乎和商人戴的帽子一样。它压碎了杰克的背部,把他的内脏挤成了汁水,他的血从嘴里喷出来,像高压龙头喷水那样。他别过头,看到凯迪拉克闪亮的尾灯,已经抱死的后轮下面喷射出许多黑烟。汽车也碾过了他的书包,留下了一条很宽的黑色轮胎印。他又转过头,看到一辆灰色的福特车尖叫着急刹车,停在离他几英寸远的地方。一个推手推车卖椒盐卷饼和汽水的黑人向他跑过来。血从杰克的鼻孔、耳朵、眼睛和直肠里流出来。他的生殖器官都被碾碎了。他很烦躁地想知道他膝盖上的皮被擦成什么样了。他不知道是不是上学要迟到了。现在那个凯迪拉克的司机朝他跑来,嘴里胡言乱语。不远处有个可怕的、平静的声音传来,那是个象征着死亡的声音:“我是个牧师。让我过去。《悔罪经》……”
他看到黑色长袍,突然产生了一种恐惧。就是他,黑衣人。杰克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转过脸。收音机里现在放的是摇滚乐队“亲吻”唱的一首歌。他看到自己的手在人行道上拖动,很小,白色的,很好看。他从来没咬过自己的手指甲。
看着他的手,杰克离开了那个世界。
4
枪侠蹲下来,紧锁着眉陷入沉思。他很疲惫,全身酸疼,他的思路越来越慢。他对面的这个男孩简直不可思议;他睡得很沉,双手合在膝上,呼吸平静。他回忆时几乎没有流露任何感情,只是接近末尾,讲到“牧师”和“《悔罪经》”时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当然没对枪侠讲他的家庭,和他自己的那种不知所措的感觉,但也有些零星地触及——足够让枪侠拼凑出一整幅图画了。但男孩所描述的那个城市从来没有存在过(除非是神话中的路德城),这点让枪侠十分不安。他所有的叙述都让枪侠不安。枪侠最怕那些影射的意思。
“杰克?”
“什么?”
“你醒过来后想记得这些事,还是全部忘记?”
“忘记。”男孩很快回答。“当血从我嘴巴里喷出来时,我都能闻到自己的屎的臭味。”
“好吧。你现在就要睡着了,懂吗?现在是真正的睡着。过去,躺下,如果你觉得舒服的话。”
杰克躺下来,一动不动,看上去非常小。但是枪侠不相信他会一点危害都没有。对他,枪侠有种致命的感觉,这又像一个圈套。他不喜欢自己的这种直觉,但是他喜欢这个男孩。他非常喜欢他。
“杰克?”
“嘘。我睡了。我想睡了。”
“对。你醒过来时什么都不会记得。”
“行。好的。”
枪侠看着杰克,不由想到了自己的童年。他通常总觉得自己的童年仿佛是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这个人穿越了时间的奇妙透镜变成了另一个人——但现在看来,他突然觉得童年近在咫尺,近得让人难以忍受。驿站的马厩里非常热,他小心地喝了几口水。他起身绕到房子后面,探头去看其中一个关马的隔室。角落里有一小堆白色的干草,和一条叠得有棱有角的毯子,但是没有一点马的气味。马厩里任何气味都没有。烈日蒸发了所有的气味,一点不剩。
在马厩后面,有个很小的暗室,正当中放了一台不锈钢机器。机器上没有一点锈迹或腐渍,看上去就像台炼黄油的搅乳器。在机器左边,一根镀铬的管子延伸出来,直伸到地上的排水沟里。在其他干旱地带,枪侠见到过类似的抽水机,但如此大型的倒是头一回见识。他无法想像人们(那些早已逝去多年的人们)挖了多深才探到水,那沙漠底下永远黑色的秘密。
驿站被废弃后,为什么没有人把这台抽水机搬走?
也许是,魔鬼。
他突然打了个冷颤,背部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然后慢慢消散了。他走到控制闸门边,按了启动按钮。机器开始轰鸣。约莫半分钟后,一股清冽的水流从管子里喷涌而出,流入排水沟,准备重新循环。大约抽了三加仑水后,抽水机戛然而止。这个机器在此时此地显得那样突兀,就像“真爱”这个概念一样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然而机器却是真真切切地立在眼前,像上帝的审判那样真切,它沉默不语,但却能让人想起世界开始变化前的那段日子。也许水泵的运转靠的是原子能,因为方圆几千里之内都没有供电站;假使它用的是干电池,电也早该耗尽了。制造厂商的名字赫然刻在机器上:北方中央电子。枪侠不大喜欢这种方式。
他走回原处,坐在男孩身边。他睡得很熟,一只手枕在脸下。他是个非常英俊的男孩。枪侠又喝了点水,像印度人那样盘腿坐下。男孩像住在沙漠边缘那个养鸟(佐坦,枪侠突然记起来,那只鸟的名字是佐坦)的年轻人一样,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但枪侠能肯定自己离黑衣人越来越近了。不止一次,枪侠觉得黑衣人是故意让他赶上的。也许,他是将枪侠玩弄于股掌之间。枪侠很难想像两人正面遭遇时的情景会是怎样。
他仍然觉得非常燥热,但比起刚才,头疼已经好多了。摇篮曲又开始在耳边吟唱,但这次他想到的不是母亲而是柯特——柯特,就像台永不生锈的机器。他的脸上疤痕累累,砖头,子弹和钝器都曾是罪魁祸首;这些疤痕都是战争和他教授战术的见证。他不知道柯特有没有一段能和这些纪念碑似的疤痕相称的爱情。他十分怀疑。他想到了苏珊,他的母亲,还有马藤,那个奸诈的巫师。
枪侠不是一个怀旧的人;对未来隐约的概念和特有的情感个性才让他还不至于沦落为一个没有丝毫想像力的蠢蛋。因此,此刻回忆的潮涌让他颇为吃惊。每个熟悉的名字又唤起其他名字——库斯伯特,阿兰,声音颤抖的老人乔纳斯;苏珊的名字也再次出现了,这个坐在窗边的可爱女孩。枪侠的思绪总是会回到苏珊,回到那片叫鲛坡的草原,回到清海边渔夫撒网的情景。
特岙的那个钢琴手(他也死了,就像其他所有特岙人一样,而且都是死于枪侠手中)知道那些地方,尽管他和枪侠只在那一晚谈起过那里。席伯很喜欢老歌,曾在一个叫“游客之家”的沙龙里弹奏老歌,枪侠无声地哼唱起一首不成调的老歌:
爱情哦,爱情,哦,不顾一切的爱情
看你给我带来了什么。
枪侠笑了,觉得很茫然。我是那个绿色世界,暖色世界的惟一幸存者。对他的怀旧,枪侠并没有自怜。世界冷酷无情地向前走着,而他的双腿仍十分强健,离黑衣人也越来越近了。枪侠睡着了。
5
等枪侠醒来时,天已经暗了。男孩不在屋里。
枪侠站起来时听到自己的关节咔拉作响,他走到马厩门口。旅馆的游廊上一小簇火花在黑暗中跳舞。他朝火光走去,黑乎乎的影子长长地拖在赭红色的光影中。
杰克坐在一盏煤油灯旁。“油在一个桶里。”他说,“但我不敢在屋子里点亮它。太干燥了——”
“你做得对。”枪侠坐下来,看到自己坐下时升腾起的尘埃,但却不在意。他觉得在两人的重压下游廊尚未坍塌,已经是个奇迹了。油灯的火光照在男孩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Qī-shū-ωǎng|枪侠拿出他的小袋,卷了支烟。
“我们得谈些事务。”他说。
杰克点点头,对他的措词微微一笑。
“我想,你知道,我在追踪你看到的那个人。”
“你要杀了他吗?”
“我不知道。我得让他告诉我些事情。可能会让他带我到某个地方去。”
“哪里?”
“去找一座塔。”枪侠说。他把烟放在灯罩上方,吸了一口;烟随着晚风飘散。杰克看着他,他的脸上既没有恐惧,也没有好奇的表情,显然也没有热情。
“所以,我明天就要动身。”枪侠说,“你得跟我走。还剩下多少干肉?”
“只有一点点。”
“玉米?”
“比肉多一点。”
枪侠点点头。“这里有地窖吗?”
“有。”杰克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瞳孔大得似乎要涨破了。“地上有个环,拉起来就是地窖。不过我没下去过,我害怕梯子会断掉,那我就再也上不来了。而且它有股臭味,在这里,这是惟一有气味的地方。”
“我们明天一早就起来,下去看看有没有值得带上的东西。然后我们就上路。”
“好。”男孩顿了顿,又说:“幸好我没趁你睡着时杀了你。我有个草耙,我想过那样做。但我没有,现在我睡觉时再也不会害怕了。”
“你害怕什么?”
男孩看着他,一副不祥的表情:“鬼怪。他也可能回来。”
“黑衣人。”枪侠说。并不是一个问句。
“对。他是个坏人吗?”
“我想那要取决于你的立足点。”枪侠心不在焉地回答。他站起来,把烟头扔到地上。“我去睡了。”
男孩羞怯地看着他。“我能跟你睡在一间屋里吗?”
“当然。”
枪侠站在台阶上,仰头看着星空,男孩走到他身旁。星星高悬在夜空中,包括金星。枪侠几乎觉得,若他闭上眼睛,就能听到春天的第一声蛙叫,闻到宫殿前的草坪在春天第一次割草后那种夏天般绿色的气息(可能,还会听到轻轻的木球敲击声,那肯定是东宫的夫人们在暮霭将至时玩九柱戏呢),他甚至可以看到库斯伯特和杰米从树篱的缺口走出来,大声喊他一起去骑马……
他突然如此怀恋往事,这并不像他的一贯作风。
他转身拿起油灯。“我们进去吧。”他说。
他们一同穿过院子走进马厩。
6
第二天早上,他下了地窖。
杰克说得没错,那儿臭气冲天。习惯了沙漠和马厩中没有丝毫气味的纯净后,这种潮湿的沼气般的恶臭熏得他恶心,甚至让他有些头晕目眩。地窖闻上去有白菜、萝卜和土豆腐烂多年的气味。不过,下地窖的梯子看起来倒十分结实,枪侠爬了下去。
地面是土质的,他的头差点就撞上了顶上的横梁。这下面还住着许多蜘蛛,色彩斑驳的身子大得吓人。许多都是变异的种,真正的基因早已消失了。有的肢节上长着眼睛,有的看上去长了十六条腿。
枪侠向四周环顾着,需要一些时间视力才能适应地下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