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武器是大卫,教练。

柯特猜到罗兰的用意了吗?如果猜到,他完全懂了吗?如果他把罗兰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那罗兰就没有任何希望了。这全靠出其不意——当然也得看猎鹰能否尽力使出它的招数。当柯特拿着木棍朝罗兰劈头盖脑砸下来时,大卫会不会只慵懒地坐在他的手臂上,毫无扑腾几下的兴趣?或者,它会遗弃罗兰,振翅飞向自由的天空?

他们越走越近,但尚未越过界线,男孩冷峻的手指解开猎鹰的头罩。它落在绿色的草地上,柯特止住脚步。他看到老斗士的目光落在大卫身上,瞪大的眼睛中充满诧异,但慢慢被会意的光芒取代。现在他明白了。

“哦,你这个小傻瓜。”柯特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了这几个字。听到他这样跟自己说话,罗兰勃然大怒。

“冲向他!”他大叫,朝大卫举起手臂。

大卫飞起来,像一颗无声的褐色子弹,羽毛短硬的翅膀拍了一下,两下,三下,它扑到柯特脸上,鹰爪扑腾着,尖嘴啄下去。鲜红的血滴溅起来,飞扬在炙热的空气中。

“啊!罗兰!”库斯伯特兴奋地狂叫着,“第一滴血!第一滴血,滴在我的胸脯上!”(注:在成人仪式的格斗中,有人洒第一滴血时,观众会这么喊。)他使劲敲打着自己的胸口,留下的淤青一周后都未褪去。

柯特失去平衡,朝后踉跄了几步。他高举着木棍,毫无目的地挥打着。猎鹰只是模糊一团,羽毛被木棍形成的气流吹动着。

同时,男孩一个箭步朝前冲去,他伸直了手臂,捏紧拳头。这是一次机会,很有可能是他仅有的一次机会。

不过,柯特的反应实在太快。猎鹰已经挡住了他百分之九十的视线,但他又举起木棍,抹刀一端朝前。这时柯特残忍地做了惟一能扭转局势的决定。他的肱二头肌毫不留情地屈伸着,拿木棍朝着自己的脸拍打了三下。

大卫落到地上,羽毛折断,身子都变了形。一只翅膀痛苦地狂拍着地面。猎鹰冰冷的眼睛盯着教练血流不止的脸,残忍的目光让人发寒;柯特的一只瞎眼从眼眶里突出来,毫无光芒。

男孩结实地朝柯特的太阳穴踢了一脚。这应该能结束一切,但是没有。柯特的脸失去了生气,但只是一瞬间;很快他又猛冲起来,想抓住男孩的脚。

罗兰急忙往后跳,但被自己的脚给绊倒了。他仰面摔在地上。他听到远处杰米惊恐的尖叫声。

柯特随时都能朝他扑来,结束这场争斗。罗兰已经失去了他的优势,师徒俩都清楚。那一刻,他们互相对视着,教练低头看着他,左脸上仍血喷不止,瞎眼几乎睁不开了,只露出一条白缝。今晚,柯特去不了妓院狂欢了。

有东西拼命地在啄男孩的手。是大卫,此时不管能够到什么,它都会盲目地撕咬。它的双翅都折断了,它仍然还活着已让人不可思议。

男孩像拿石块一样一把抓起它,顾不上它尖利的喙从自己手腕上撕下一缕缕肉。当柯特像只展翅的雄鹰向他扑来时,男孩把猎鹰向上扔去。

“大卫!猎物!”

那时,柯特完全挡住了他面前的阳光,巨大的影子朝他砸下来。

8

猎鹰在他们俩之间扑腾,男孩感到有只长着老茧的拇指朝他眼眶戳来。他推开手指,同时伸出腿,用大腿骨挡住了柯特朝他大腿根部劈来的膝盖。他用手连续朝着柯特的脖子猛劈了三掌,感觉就像打在石头上。

柯特痛苦地咕哝了一声。他的身体抽动了一下。罗兰模糊地看到有只手挣扎着去抓掉在地上的木棍,他一个屈体,伸脚把木棍踢得老远。大卫的一只爪子牢牢地抓住柯特的右耳,另一只无情地抓打着教练的脸颊,那儿顿时变得鲜血淋漓。热乎乎的血喷洒了男孩一脸,闻起来就像切断的铜块。

柯特的拳头击中了猎鹰,打断了它的脊骨。又一拳,它的脖子断了,朝一个角度扭曲着。但鹰爪仍紧紧地抓着柯特不放。柯特的右耳已经不见了,只剩一个红色的窟窿通向柯特的头颅骨。第三拳柯特把猎鹰打飞了,终于扫清了面前的障碍。

就在那一刻,罗兰伸直手掌对准教练的鼻梁,使尽全部力气劈了下去,打断了那根脆弱的骨头,鲜血喷涌。

柯特出其不意地伸手抓住男孩的臀部,试图把他的裤子拉扯下来缚住他的双腿。罗兰打了个滚,挣脱了柯特。他看到柯特的木棍,一把抓起来,起身跪着。

柯特也直起身子,跪在地上,他咧嘴笑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们现在又回到界线的两侧面对着对方了,不过两人的位置已经互换,柯特此刻是在罗兰进场时的方位。老斗士的脸上满是鲜血。他的独眼拼命地挤着,想看个清楚。他的鼻子被打歪了,耷拉在一边。面颊被撕得血肉模糊,没被猎鹰扯下来的肉还挂在脸上。

男孩举着教练的木棍,就像一个专业的棒球选手等待着投掷过来的皮棒球。

柯特做了两个假动作,然后突然径直朝他奔来。

罗兰早准备好了,丝毫没有被这最后一个花招蒙骗住,其实两人心里都明白这实在是拙劣的伎俩。木棍在空中滑出一条低平的弧线,正中柯特的头颅,发出沉闷的重击声。柯特应声倒下,他侧着身子看了看男孩,表情木讷,令人捉摸不透。一小口痰从他嘴里喷了出来。

“不投降就是死路一条。”男孩说,觉得嘴里像是塞满了湿棉花。

柯特笑了。他几乎神志不清了,也许接下去的一周,他会昏迷不醒,只得待在小屋里,靠人照顾了。但是此刻,他硬撑着,用尽了他无情无畏一生中的最后一点力量。他在罗兰的眼里看到他的需要,尽管隔了一层血帘,他还是能明白罗兰迫切的需要,需要他的肯定。

“我投降,枪侠。我微笑着向你屈服。这一天,你让人们记住了你父亲和他的祖先们的面容。你创造了一个奇迹!”

柯特的独眼闭上了。

枪侠轻柔但坚定地摇了摇柯特。其他伙伴都聚到他们身边,他们的手颤抖着,想拍打他的背部,想把他拉起来拥抱他,但他们迟疑地缩回手,感觉到他们之间有一条新的鸿沟。但这种感觉并不奇怪,毕竟他和其他的男孩之间一直都存在着鸿沟。

柯特的眼睛转了几下又睁开了。

“钥匙,我的继承权,教练,我需要它。”枪侠迫切地说。

他的继承权就是枪,还不像他父亲用的枪那么重——特意用檀木包的枪柄让它们特别沉——但枪,都是一样的。只有少数人才有权持枪。按照古老的规矩,他从现在起就得离开母亲的怀抱,到营房的拱顶下寻求庇护,带着他新的武器,镍钢做的沉重累赘的长管枪。在他的父亲成为真正的枪侠前,这种枪也伴随他度过了学徒期,而他的父亲现在已是统领——至少在名义上。

“为何你的需要那样吓人?那样迫切?哎,我担心的就是这点。这么迫切的要求会让你变得愚蠢。然而你还是赢了。”柯特喃喃自语,仿佛在说着梦话。

“钥匙!”

“用猎鹰这主意真不错。不错的武器。你花了多长时间才把那畜生训练好啊?”

“我从来没训练过大卫。我与它为友。钥匙!”

“在我的皮带下,枪侠。”眼睛又合上了。

枪侠将手伸到皮带下面,感到来自柯特肚子的压力,原先的肌肉现在都松弛下来。钥匙挂在一个铜圈上。他紧紧地捏在手心里,努力克制着自己疯狂的欲望,才没把钥匙高举起来,欢呼胜利。

他站起来,这才转身招呼同伴,此时柯特的手摸索着朝他的脚伸来。枪侠害怕柯特给他最后一击,全身肌肉一下子都绷紧了。但是柯特只是抬头看着他,结着硬痂的手指招呼他。

“我要去睡一会。”柯特平静地低语,“我要走过那条路。也许一直走到路尽头的开阔地。我不能再教你了,枪侠。你超过了我,比你父亲当年挑战我时还年轻两岁,你父亲当年已经是最年少的枪侠。但是,你还得听我一句劝告。”

“什么?”他非常不耐烦。

“将那个表情从你脸上抹去,傻小子。”

这让他吃了一惊,但立即就按照柯特说的变了表情(当然,就像我们所有人一样,他并不能看到自己表情的变化)。

柯特点点头,轻声说了一个词:“等待。”

“什么?”

柯特十分费力地慢慢吐出几个字,这显得他好像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强调着:“放手让这个字眼和这个神话先你而行。有人会死抱着它们不放。”他的目光掠过枪侠的肩头,“也许那些人都是傻瓜。让你的影子长出头发。让它变成黑色。”他的笑容非常怪异。“若有足够的时间,话语甚至会让巫师着魔。你懂我的意思吗,枪侠?”

“我想,我明白。”

“这是我对你最后的教诲,你会牢记吗?”

枪侠站直了身子,沉思的表情已经预示了他成人后的样子。他抬头看着天空。天色变深了,呈现紫色。白日的热气慢慢消散,西边传来几声闷雷,暴雨将至。天边,叉形的闪电戳刺着连绵山脉平静的侧影。再往远处,升起的是鲜血的喷泉,那里充满着疯狂。他觉得很疲惫,不仅仅是在肉体上。

他低头看着柯特。“教练,今晚我会埋了我的猎鹰。晚些时候,我会到下城区,去告诉妓院里那些等着你的人你今天来不了。也许,我会给其中一两个些许安慰。”

柯特痛苦地张开嘴,他笑了。然后,他闭上眼,睡着了。

枪侠站起来,对他的同伴说:“找个担架来,把他抬回屋里。再找个护士。不,两个护士。行吗?”

他们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仿佛都被施了魔咒无法醒来。他们盯着罗兰看,以为会看到他头上火焰形成的花冠,或他身上任何魔术般的变化。

“两个护士。”枪侠重复道,对着他们笑了。他们也对罗兰微笑。但十分紧张。

“你这该死的卖马的!”库斯伯特突然大叫出来,咧嘴笑着,“你没给我们留下一点肉,从骨头上都挑不出来!”

“明天,世界也不会变得两样。”枪侠微笑着引用这句古老的格言。“阿兰,你这个黄油屁股!快走!”

阿兰赶忙去找担架;托玛斯和杰米一起去大厅的医务室。

枪侠和库斯伯特对视着。他们一直是最亲密的朋友——确切地说,就他们各自不同的个性而言,他们已经达到了他们可能达到的最亲密程度。伯特目光中掠过一丝沉思,枪侠想告诉他等一年或甚至是一年半后再挑战教练,不然他会被送往西方战场,但他努力克制住自己没说出口。他们一同经历过种种艰险,枪侠不敢贸然说出这样的话,他害怕自己脸上的任何表情都会被误认为是傲慢。我也开始学会谋划了,他想,有些不悦。他又想到马藤,想到他的母亲,这时他给了同伴一个狡猾的笑容。

我要成为第一个,他第一次有这么明确的想法,其实以前也有过这个想法,但都被自己看成是痴心妄想。我就是第一个。

“我们走吧。”他提议。

“非常荣幸,枪侠!”库斯伯特有些调侃地说。

他们离开了围满灌木的院子,从东端走出去;托玛斯和杰米已经带着护士回来了。她们穿着胸前有一抹红色的白色纱罗长裙,看上去像鬼魂似的。

“要我帮你一起埋猎鹰吗?”库斯伯特关切地问。

“好,那太好了。伯特。”

然后,夜幕降临,同时暴风雨开始袭击;震耳欲聋的雷声卷过天空,闪电带着蓝色的火焰冲洗了下城区弯曲的街道;被拴在围栏旁的马匹都低垂着头,小股水流沿着它们的尾巴流下来。那时,枪侠正和一个女人睡在一起。

一切进行得很快,枪侠感觉很好。然后他们并排躺着,没有说话。外面下起了冰雹,砸得屋顶窗户砰砰作响,但一阵就过去了。楼下,其他屋子里有人在用繁音拍子弹奏《嗨,裘德》。枪侠陷入了沉思。音乐声停止了,屋里非常安静,只有冰雹拍打玻璃的声音,就在他快睡着那一刻,他第一次想到也许他会是最后一个枪侠。

9

枪侠并没有对杰克交待所有的细节,但也许男孩自己差不多能拼凑出整幅画面。枪侠早就意识到这个男孩感觉极其敏锐,他和阿兰非常相像。枪侠记得阿兰擅长体察别人的感觉,会和别人有心灵感应,他们那时都说他有点灵气。

“你睡着了?”枪侠问。

“没有。”

“我告诉你的,你都懂吗?”

“懂吗?”男孩故作吃惊地嘲讽道,“懂吗?你是不是在开玩笑?”

“没。”枪侠有些不悦。他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起过他的成人仪式,因为他对那次挑战心里还存有疙瘩。当然,猎鹰是完全没有争议的武器,但毕竟这算是耍手段,而且是种背叛,是他许多背叛中的第一次。告诉我——我真的能把这个男孩扔到黑衣人手里吗?

“好吧。我懂。”男孩最后说,“那是场游戏,对不对?成人是不是一直得玩游戏?每件事都不得不成为另一种游戏的借口?有没有男人是真正地成人了,而不只是从年龄上看是长大了?”

“你并不理解每件事。”枪侠说,努力克制着他慢慢升起的怒火,“你还只是个孩子。”

“当然。不过我知道我对你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呢?”枪侠问,声音绷得很紧。

“打牌时的筹码。”

这让枪侠恨不得拿起块石头砸烂男孩的脑袋。但他只是平静地说:

“去睡吧。孩子需要睡眠。”

他耳边突然响起马藤的声音:出去,用你的手去。

他僵直地坐在黑暗中,想到事后可能会深深地痛恨自己,他感到厌恶和畏惧。(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10

他们醒来后继续赶路,铁轨的走向有些变化,他们离地下河越来越近,在那里他们遭遇了缓慢变异种。

杰克看到第一只缓型突变异种时,吓得大声尖叫。

枪侠专注地摇车时,视线始终注视着前方,杰克的尖叫让他朝右边瞥了一眼。车的下方,有个腐烂的磷火般的绿色物体,枪侠可以感觉到它微弱的脉搏。好长时间以来,他的嗅觉第一次开始有感觉——他闻到些臭味,湿湿的。

他看到的绿色物体其实是张脸——如果仁慈些,那勉强可以被称为脸。扁平的鼻子上方是昆虫的节肢似的眼睛,毫无表情地看着他们。枪侠感到五脏六腑一阵涌动,连私密部位都在怵颤。他摇把手的节奏微微放快了些。

发出绿光的脸消失了。

“见鬼了,那是什么?”男孩问,朝枪侠靠近了些。“那是——”话语卡在了喉咙里头,因为这时他们从三个微微泛绿光的身影旁经过,它们就在铁轨和看不见的水流之间,毫无反应地望着他们。

“它们是缓型突变异种。”枪侠解释道,“我看它们不会给我们带来麻烦。也许它们被我们吓呆了,就像我们被——”

正在说话间,一个身影动起来,拖着脚步朝他们走来。那张脸看上去就像个饿坏了的白痴。赤裸的身体就像棵树,所有的枝条和触须都绞拧在一块,形成无数个节瘤。

男孩又发出尖叫,像只受惊的小狗那样抱住枪侠的腿。

那东西一只触角似的手臂伸过来,在手摇车的平板上乱抓。它散发出阴湿黑暗的气味。枪侠放了把手,拔出枪。一颗子弹穿过了那张白痴脸的前额。它跌落在铁道上,身上沼泽磷火的光芒慢慢暗淡,就像被乌云吞食的月亮。枪弹发出的火光与他们久已习惯的黑暗对比如此鲜明,亮光似乎都刻映在了视网膜上,久久没有褪去。飘散开来的火药味火热、粗野,与这片被埋葬的黑暗显得格格不入。

又出现些身影,数量更多。它们并没有明显的向小车发起攻击的势头,但这群丑陋的家伙好奇地伸长了头颈,无声地将铁轨包围起来。

“看样子你得帮我摇车了。”枪侠说,“你行吗?”

“可以。”

“那就做好准备。”

男孩紧贴在他身边,摆好了姿势。只有当这些变异物从身边经过时,男孩才从眼角瞥到它们,他并不左顾右盼,不想有意地找寻绿色的身影。小男孩心里的恐惧被放大膨胀,但他的本我仿佛设法从他的毛孔里钻了出来形成了一层保护膜。枪侠暗自思忖,这男孩有那种灵气倒也不是不可能。

枪侠保持摇车的节奏,并不想加快速度。他知道,那会让变异物们察觉到他们心中的恐惧,但他怀疑即使察觉到他们的恐惧,那些变异物也并不见得就会袭击他们。毕竟,他和杰克是光明世界的产物,是完整健康的造物。它们肯定恨死我们了,他猜,不知道它们是不是也对黑衣人充满了同样的憎恨。也许不是,或许他经过这里时就像一道黑影飞过,根本没让它们察觉。

听到男孩的喉咙底发出哽咽的声音,枪侠几乎很随意地转过头。四个变异物正踉跄着朝他们冲来,其中一个正想方设法要抓住车子。

枪侠放开小车的把手,以同样的梦幻般随意的动作拔枪射击。他击中了领头的变异物,子弹射在它头上。变异物发出哭泣似的哀叹声,开始咧嘴大笑。它的手软绵无力,像条鱼;手指合不到一起,就像在干裂的土地中埋了很久的手套。另一个变异物死尸般的手触到男孩的脚,开始拖他。

男孩的尖叫在石英壁形成的黑暗子宫中回响。

枪侠打中了变异物的胸膛。它也咧开嘴大笑,垂涎黏液沿嘴角流淌。杰克已经滑到了车的边沿。枪侠一把拉住他的手臂,但自己也几乎失去了平衡。他没有想到变异物如此强壮。枪侠朝紧拉不放的变异物头上开了一枪。变异物的一只眼睛失去了光芒就像是蜡烛被吹灭了。但是它的手仍未放松。他俩无声地拉扯争夺起杰克扭动的身躯。这些变异物使劲地拽着杰克,就好像他是一块如愿骨(注:西方的迷信说法,两人同扯此骨,扯到长的一段的人可以有求必应。)。它们的愿望毫无疑问就是一顿美餐。

手摇车速度慢下来。其他变异物形成的包围圈越缩越紧——有的一瘸一拐,有的也许失明了。大概,它们都在找寻耶稣,希望他能带来救赎,能将这些痛苦的生命从黑暗中拯救出去。

这是男孩的末日,枪侠无比冷静地对自己说。这就是黑衣人所说的末日。放了他的手,继续摇车,不然拉着他,我也会被埋在这里。男孩的末日。

他猛地拽了杰克一把,朝变异物的腹部开了一枪。在那令人窒息的瞬间,变异物的手攥得更紧,杰克又开始朝边缘滑去。这时,变异物那像裹着泥般的手指松了开来,它仰面摔倒,仍然咧嘴笑着,被减速的车抛在身后。

“我以为你会放开我的手。”男孩开始抽泣,“我以为……我以为……”

“抓住我的皮带。”枪侠说,“使出你的力气抓紧了。”

杰克的手穿过枪侠的皮带,牢牢地抓住;他停止了哭泣,但身子仍不自主地抽动着。

枪侠恢复了摇车的节奏,小车的速度开始加快。变异物被甩下一点距离,它们呆呆地看着小车走远,从它们的面目中几乎辨别不出人类的痕迹(或许它们本来就不是人类),这些脸发出的微弱磷光就像是在强大压力之下的深海鱼的光芒;这些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憎恨,只有如弱智般半清醒的惋惜。

“它们散开了。”枪侠松了口气。他的小腹和私密处绷紧的肌肉也放松了一些。“它们——”

有几个变异物搬了石块放在铁道中央。道路被封死了。要扫清障碍恐怕不难,一分钟就应该能解决,但他们得停下来。必须有一个人得下车搬开石块。男孩哀叫了一声,抓紧了枪侠的皮带。枪侠放开把手,手摇车无声地滑向石块。小车轰的一声停住了。

变异物们又围上来,几乎是气定神闲的,仿佛它们只是碰巧途经此地,在梦幻般的黑暗中迷失了方向,碰到小车上有人,便想借问个路。一个该死的古老岩壁底下的街角集会。

“它们会捉住我们吗?”男孩镇静地问。

“不会活捉的。安静一下。”

他环视着周围的石块。当然,这些变异物明显不够强壮,它们根本搬不动这些巨石来挡住他们的道路。只可能是些小石块,只会刚够让他们停下车,让有人——

“下车。”枪侠以命令的口吻说,“你必须得搬开石头。我会掩护你。”

“不。求你了。”男孩小声说。

“我不能给你把枪,我也不可能边搬石块边开枪。你必须得下车。”

杰克的眼珠疯狂地转动着;那一刻,随着他想法的变化,他的身体也抖动着。然后他跳下车,捡起石块朝左右扔,他头也不抬,速度极快。

枪侠拔出枪,观察等待着。

两个变异物鬼鬼祟祟地徘徊着,靠近男孩,伸出生面团似的手臂去拉杰克。枪侠扣动扳机,一道红白色的强光打破黑暗,也刺痛了枪侠的眼睛。杰克尖叫着,继续扔着石块。枪侠眼前光影跳跃着,什么都看不见。眼前只有影子和强光留下的余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