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立马之处离柳树约有两百步。

他待人准备好柳条后,先自提箭引弓,聚精会神瞄准目标,然后放箭--

柳条应声而落。

精准自然胜过百步穿杨。赵顼颇为得意,对弟弟说:"轮到你了。"

赵颢点点头,正准备如法而射却又被赵顼拉住:"刚才朕已中的,若你也射落柳枝我们也不过是平手而已,难分胜负。这样吧:若你在射断柳枝后,柳枝落地前策马赶过去接到便算赢了,那你随后无论跟朕说什么话朕都会认真地听下去。"

赵颢略一思索便答应了。

赵顼见他答应得这么快不免诧异,两百步,不算短的距离,而柳枝离地的距离最高不过四五尺。

这次引弓前,赵颢抽出了两支箭。

第一支箭风驰电掣地闪过去射断了柳枝。

第二支箭随即赶到击到正在下坠的柳枝下部,将其高高弹起。

第二箭既出赵颢即策马冲了过去,行至一半突然自马上跃起,足尖轻点马鞍,凌空飞了出去。一转一翻身已至树前,伸手一握,正好在柳枝将落地之际将其接住。而身未坠下,只伸腿朝树干上一蹬便又飞了回去,稳稳地落在驰过来的火赤马背上,仍旧驰了回来。

周围侍从一片喝彩。

赵颢在赵顼面前下马,双手举柳枝呈上,再问:"陛下,现在臣…"忽然愣住,因为发现哥哥的脸已经变青,顿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怎能允许自己的成绩比皇帝好?

赵颢茫然失措。

见他这样赵顼却似乎立即释怀,几乎是和颜悦色地对他说:"岐王射术精进不少呀。好,你要说什么朕都听着。"

赵颢这才放下心来,想:"哥哥毕竟是皇帝,心胸自然开阔,是我想得太多了。"于是终于把保甲之事说了出来:"现行保甲法规定不分贫富,凡有两丁便抽出一丁来当保丁,富户天天抽时间训练倒无甚问题,但那些每日都需要出力谋生的贫户就耽误不起这个时间了。做了保丁便无力养家,而法令又要强制实行,有些人就被迫落草为寇。而今山西等地由于虫旱两灾,人民生活困苦,盗贼如毛,本来设保丁的本意就是让他们应付这种局面,但现在反倒有不少盗贼是由保丁滋生而来。朝廷行免役法不就是为了减轻人民的兵役负担么?而这样的保甲法实际上是又把这种负担变相转还到他们身上呀!请陛下三思,暂停或修改保甲法,以顺民意。"

赵顼听了默然不语。赵颢又奏道:"现在山西已有草寇喊出造反口号。陛下一向说臣弟没有实地查看过民情,难辩朝臣奏报情况真假,臣想斗胆请陛下恩准,谴臣前往山西以查实情,以平反贼,为陛下分忧。"

"你当真想为朕分忧么?"赵顼忽然想起王韶的招纳西蕃计划,冷笑道:"现今我最忧的并不是山西那几个小贼,而是西蕃诸部。颢弟可愿意前往西部边境随王韶为朕断了这西夏右臂?"

西蕃?赵颢一凛,蛮夷之地,即将有战争发生的边疆。

再一看,哥哥的表情是认真的,然而看他的目光却带有怀疑与蔑视的味道,他大概是觉得自己不会愿意去的吧。

"怎样?你去那里倒真可以充分发挥你善骑射的优点了。"他再激道。

赵颢深吸一口气,立身,然后再拜,然后答道:"陛下说得对,现在我最应该做的事是去追随王韶,招纳西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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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影

"如今西夏辽国均对我国虎视耽耽、压迫日甚,岁币之重已令国民不堪承受,为准备抵御随时可发生的入侵,朝廷又必须长期花重金养兵、筹饷、派役,长此下去国势必日趋贫弱,这也是几朝皇帝最为忧心的问题。王韶所上《平戎三策》的确可行,招纳西蕃以断西夏右臂是最终制服西夏前必由之路,能亲自参与这项强国兴邦计划是一个臣子所能获得的无上的荣誉,何况我身为先皇皇子、当今圣上亲弟,更有责任为君分忧。我学习兵法谋略与诸般武艺已多年,一直遗憾无实践之机会,此次承蒙皇上下令派遣,实属幸甚,感恩不尽。"驸马府大厅内,赵颢平静地向舒国长公主与驸马说出他的理由。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颢?!"公主半是怜惜半是疑惑,一把把侍女奉上的茶杯推倒在一边,两滴泪珠随着蜿蜒至茶几角的茶水同时滴落,声音因激动与悲伤交织而哽咽起来:"我知道你很委屈,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隐忍呢?你知不知道你的缺点就是太善良、太听从命运的摆布而不懂抗争。你可以把辉煌的未来拱手让给顼,却不会要求他给予你一点他完全可以给的安宁、平静的生活。难道这一点点要求会很过分吗?过分到你根本不愿向你的亲哥哥提及而任由他把你流放到遥远的边疆!好,如果你始终不愿开口我就进宫去问顼,问他是否还记得年少时在母亲面前发下的兄弟永世相亲互助的誓言,问他是否还珍惜你们二十余年的兄弟情谊,问他是否希望在不久后的某一天听你吟出一首煮豆燃豆箕的七步诗。我还要问问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问她们如果有一天看见西蕃的漫漫黄沙和如血残阳埋葬了你年轻而优异的身体和灵魂,她们是否会如我一般感到彻骨的寒冷和悲伤。"

"姐姐,我没有把属于我的辉煌的未来拱手让给顼。"赵颢依然平静而柔和地看着舒国长公主,然而他的目光却似乎穿越了公主的幻象而沉淀在一个遥远而美好的境地:"因为我的未来不是锁在宫廷的绿瓦红墙里,也不是系在紫宸殿高高在上的龙椅上,这一点,从我得知父皇在立储诏书上写下顼的名字之时便已知道,或者更早,在我第一次走出宫门,体会到一个皇帝所不能享有的绝对的自由的时候。我喜欢宫外的河流,虽然没有太液池的干净但却更加奔放而欢快。我喜欢城外的青山白云,和孕育出它们的清澄的空气,那是种九重宫阙所稀缺的纯净。我喜欢元夕节开满全城的花灯、清明节熙熙攘攘出游踏青的行人盛况和重阳节接踵登高的妙趣。而且我想,如果有一天亲临其境,我也会爱上西蕃的大漠孤烟和长河落日,比之蛰伏汴京宫内的无所适从,我更向往天边那或许萧杀的粗犷自由。我把我积累下来的报复都寄托在那片黄土之上,那里才有属于我的辉煌的未来,只有征服了那里的风暴和那里的我,我才可能找到真正意义上的安宁而平静的生活。所以,我对哥哥给我的这个选择心存感激。"

舒国长公主怔怔地凝视自己的弟弟,隐隐感到他并非像大家认为的那样逆来顺受、毫无追求,他是有他的理想他的希冀的,虽然他的想法她并不是很了解和理解。

"可是,颢…"公主欲言又止,觉得自己本来准备说的话现在已显得多么地苍白无力。

"公主,我也认为皇上这次的派遣并非是对岐王的贬谪,而是一项无上光荣的恩赐。"静坐一旁的王雱此刻开口侃侃而谈:"食君之禄理应为君分忧,现在朝臣屡有称皇上对宗室过于偏袒、赏赐不节的微辞,观今之宗室,虽也有不少能者可为皇上排忧解难、治国平天下,但也有颇多皇族子弟坐享皇恩而不思报国。岐王与嘉王年纪尚轻,已双双被封为王,人皆以为全系与皇上一母同胞之故,若无政绩战功甚难服众。因此窃以为皇上如此安排正是想让岐王殿下借招纳西蕃之机为将来平西夏打好基础,日后灭夏挫辽,扬我国威,一举恢复汉唐时我国边境,岐王自然功不可没,届时人皆会叹服于岐王的盖世功勋了。" 

驸马王诜沉默半晌,听了此话后也抬头对公主说:"王公子之言不无道理。"他也算是半个宗室之人,对朝臣对宗室子弟的诟病一向也十分敏感,而赵颢与王雱的话也隐约激起了他心中沉寂许久的男儿豪情。保家卫国,恢复汉唐时边境,这是一个有志的汉室男子不能拒绝的理想。就在这一瞬间,他觉得他有点懂岐王的心思了,但是岐王那略显苍凉的坦然仍是他难以理解的。

舒国长公主起身走到颢的身边,像她小时经常做的那样为她蹴鞠归来的弟弟整理刚才舞乱了的头发,然后轻柔、然而半带命令式地坚决地对他说:"你可以去,颢,如果你坚持。但是,如果你没能平安、健康地回来,我绝对不会原谅你,绝对不会原谅顼!"

颢点头,微笑,回答:"是的,姐姐。"

王雱回到家时雪已渐渐下得大了,纷纷扬扬地给楼宇大地覆上了一层白羽霓裳。他一边走一边想不知自己那个美丽的小妻子现在正在做什么,是像小妹雯儿那样会为瑞雪的降临欣喜不已,出门嬉戏堆雪人,还是一如秋天忙碌后沉寂下来的小动物,蜗居在温暖的卧室里靡靡地睡…不知不觉一丝温柔的笑意浮上唇际,觉得眼前虽是天寒地冻,但心里却已经春暖花开起来。

走过几曲回廊,刚至后院花园,忽见一红妆美人流连于梅花树下,微步凌波飘然若仙。

她披着一袭殷红披风,四周缀了一圈茸茸的银狐毛,本是连帽的,但此刻并未戴在头上,只慵慵地堕在肩后,露出一段秀丽无比的玉颈,头发都挽在上面梳成一个偏偏欲坠的云髻,却略有一些茸发浮了下来,依在后颈如凝脂般的雪肤上异常可爱。她轻移莲步慢赏初开的梅花,浅笑嫣然,姿态翩跹,仿若明妃离尘、洛神出水。有风拂过,但觉暗香袭人,也不知是花香还是美人芳泽。

"荻…"他在心底恋恋而唤,是柔情,是惊艳,是充盈于怀缱绻难舍的喜悦与眷恋。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杨柳清风吹面不寒的人间四月天,佳人的身影翩若惊鸿映入他的波心,于是他从此沉醉,反复低吟浅唱那阕永远的《倦寻芳》。

"雱公子。"一旁守侯着的侍女绿袖见他过来立即屈膝行礼。

"嘘…不要惊动了她。"王雱以指点唇,示意绿袖别再出声,然后立即轻轻踱入一侧的书房,而庞荻一心赏花,竟没察觉到他的到来。

命人准备好纸笔与颜料,王雱便临窗对着梅花丽影起笔作画。那几树缃梅开得正盛,花瓣嫩嫩浅黄如桑叶初生,又如浅黄丝织成一般,其色淡淡,近蕊处隐有绿意随着缕缕清馥芬芳一起透出,淡雅怡人。而她则瑰姿艳逸,修眉联娟,丹唇皓齿,娇妍如霞光溢彩。明眸如波,顾盼于枝上花间,引来雪花扑面,萦在她睫毛上,转瞬化作了晶莹剔透点点露珠,令她仿佛盈泪含笑,我见犹怜。间或伸出柔荑玉手,或摘梅饰鬓,或把枝赏香,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美人美景令王雱灵感泉涌,须臾间已大致画好一幅写意美人赏梅图,惟差点睛,正在思量如何去点,却已被庞荻发现。她款款走进书房,问道:"怎的像做贼一般溜了进来?看见我在外面也不叫我。"

王雱拉她近身,替她解开披风,拂去头发上的雪花,然后搂着她腰指着画的画笑道:"倘若刚才叫你,你就只会赏你相公而不赏花了,我也就画不成这幅美人图了呀。"

"咦?相公脸上难道长着花么?"庞荻故作诧异状左右查看郎君的脸。

王雱低头俯在她耳边说:"脸上没有,那花是开在了心里。娘子要不要进去一赏?"顺势把她搂得更紧。

"呸!青天白日的…"庞荻双颊已是飞霞入鬓,伸手把他推开。

王雱哈哈一笑,也不再拉扯,又握起了笔,琢磨如何点睛。

庞荻细看之下也问道:"相公为何迟迟不点睛?"

王雱道:"睛关系着人像之灵气所在,所画之人气质神韵尽在于此,务求人之所思所想能从其中透出,达到顾盼传情之境界才好。娘子刚才在想什么,看见了什么,可否相告?"

庞荻略略回想,忽然红晕再起,嗔道:"不告诉你。"

王雱作晕倒状,连叹:"完了!完了!看这般光景,娘子必是在思春了!也不知是谁家公子…"庞荻以袖掩唇而笑,道:"嗯,确实跟春天有关,也有一位公子。"

缓缓走至窗前,看着庭中玉蕊素心的缃梅,庞荻的唇边弯出一轮温柔的微笑,眼波流转,朦胧似雾:"那年杏花也开得如今日的缃梅一般繁盛。走在陌上,迎面吹来的和风微微湿润,竟也和着杏花的淡香。我的帽子垂下长长的面纱,随风迤俪地飘动。风本是如此地柔和,以致于它忽地肆虐起来的时候我毫无防备,帽子就无可奈何地离我而去。我沿山路而下,本意是寻回我遗落的帽子,但是,我看见了什么…"

"但是,你看见了什么?"王雱从她身后温柔地搂住她,轻闻她鬓边的数朵梅花,柔声问道。

"一个翩翩的美男,穿着白色的缓带轻袍,临风而立,飘逸出尘。而他竟然那么坦然地直视着我,丝毫不知回避。"

"然后呢?"

"然后…"庞荻抿唇一笑,娇羞无限:"他赞我'眉上随春淡抹烟,嫣妍羞杜鹃'。

"

言罢,庞荻转过身来,接过画笔,玉腕轻移,片刻间便已点好美人双目。

明眸如波,眉眼盈盈,顾盼传情。

"知道她看见了什么吗?是梅、是雪、是风、是昔日的回忆。但是,梅是雱、雪是雱、风是雱,昔日的回忆里也全是雱。她看见的,惟雱而已。"

再提笔在画上提了一行字:"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你怎可以给我如此大的惊喜?"王雱低叹:"我还道是我一厢情愿,然后我爹仗势欺人帮我把你强抢了过来。"

庞荻不禁轻笑出声:"不过也可以这么说…"话未说完双唇已被雱吻住,剩下的语句全军覆没在他突袭而来的温情中。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恋恋不舍地分了开来,看着对方略显红肿的唇,像两个偷做了坏事的孩子般相视而笑。

"哦,对了,"庞荻忽然想起下午一直在寻思的问题:"公主怎么会请你去?有什么事呢?"

"嗯…"王雱沉吟而不答。

庞荻奇道:"为何如此神秘?"

"其实也没什么,"王雱眼珠夸张地一转,笑说:"公主觉得驸马不如我英俊,请我去商量如果她把驸马休了我是否愿意娶她。"

"呸!也不照照镜子,你哪里比驸马英俊了?"

王雱闻言立即揽镜自照,左右细看,正色道:"翩翩美男,临风而立,飘逸出尘…"

"呀!恬不知耻!"庞荻听他复述适才自己赞他的话,又羞又气,连挥粉拳捶在王雱身上。

王雱一边笑着招架,一边暗想:"我为何不告诉她去公主府的真相?为何不告诉她那年春天我身边的墨衣公子是岐王?可是不想让她知道跟岐王有关的事么?难道是介意当初太后欲把她选为岐王妃之事?呀,我可是在嫉妒他?"

越想越觉不可思议,不禁暗自叹息。

 

王雱个性倔强,任情任性,很难能与人结成知心好友,尤其是政见不合之人。

但是岐王颢例外。

那年王雱在汴梁集古斋内看中了那支萧史求凰翠玉箫,爱不释手,试吹了一曲,更觉音色纯正清越,百年难遇。正欲问价却被老板告之此箫已被人订购了。王雱苦苦恳求不断提价请老板转卖给他,老板却连连摆手,说那人绝对得罪不起。

王雱无奈惋惜不已,忽听背后有人说:"既然这位公子如此喜爱此物,就转让予他罢。

"

转头一看,发现是位锦服华冠、气度不凡的年轻公子,身份显然高贵,但神情却十分谦和。

老板见他如此吩咐立即答应把箫卖给王雱,王雱却顿觉过意不去,推辞起来。

那位公子说:"若是凡人求购,我决计不让,但适才听见公子吹奏此箫,音韵协和优越,非知音人不得此功力,所以理应让公子得此箫长伴左右。"

于是王雱欣然购下玉箫,因承此情,便请这位公子到酒楼饮酒以表谢意。席间二人谈起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竟十分投缘,大有相见恨晚之感。问起姓名,公子只说他叫赵颢,王雱是在很久后听人说起时才知道他便是当今圣上的二弟,开始的昌王后来的岐王。

他们彼此欣赏、惺惺相惜,因为他们的性格、优缺点几乎完全相反,可以说是互补的。

他们很珍惜这种难得的友谊,当然,他们政见完全不同,但他们懂得在平时的相处中巧妙地避开这点,他们谈诗词歌赋,谈琴棋书画,谈彼此的生活和情感,却惟独不谈国事,这使他们在友谊与政治之间找到了一个安全的栖息地。

王雱欣赏赵颢的平和心境与纯净的心态,深知在皇族追逐权利的风潮下保有这样的心境心态的可贵性。而王雱身上的风雅气质与倜傥的风度也是赵颢颇感羡慕的,因为他那时正为自己缺乏这些特质难讨妻子欢心而苦恼。

他的妻子。王雱每次想到这个传说中的神秘美人都深感好奇。那会是个怎样的女人,让平和如一泓波澜不惊的湖水的颢如此牵肠挂肚忧思反复?

那时颢经常向他提起他的妻。他说他们青梅竹马地长大,他从小就觉得她美丽不可方物,而且又娴雅聪慧,集所有你能想到的女性优点于一身,也就是说,她是完美的,完美到他认为能静静地在她身边呼吸就是一种幸福。而忽然有那么一天,这个完美的女人居然成为了他的妻,他简直幸福得无所适从了。

他全心全意地呵护着他的妻,用尽所能用的心力和心思,惟恐她觉得有哪怕一丁点的不满意与不快。

然而他的美人却长着一颗七窍玲珑心。

她嫁给他了,她也说她是爱他的。但是,她会对着花朵伤春,对着明月悲秋,有时在他温暖的怀抱中会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看见他从外面回来她会笑颜相迎,但他却往往会讶异地发现她的眼角明明有未干的泪意。

颢说,我不明白。雱,是不是要像你这样的男子才不会辜负她心中的春花秋月?

于是,雱教他怎样为妻子准备别出心裁的小礼物,教他不要总买一等的胭脂而要尝试自己为她调制,教他在月色清澈的夜晚吹笛与她心爱的焦尾琴合奏,教他如何捕捉到妻子最美的瞬间然后画下来供她欣赏。更重要的是,教他如何去写动人的情诗爱词献给爱妻,很多时候,雱甚至亲自提笔一个字一个字地把颢写得过于豪放的诗词改得婉约,让他重又誊写一遍再呈给佳人玉览。

这些事仿佛是卓有成效的。有一天,颢欣喜若狂地跑来对雱说:"她告诉我她有了我的孩子!而且她很高兴!"

雱也为他感到高兴。

可是,仅仅过了一天,宫里传来消息:岐王妃溺水身亡。

雱至今觉得奇怪,上天为什会这么捉弄颢,让他满心以为幸福在望的时候又把他刚得到的一切又硬生生地夺了去。

然后颢一直没有再娶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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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后

此日深夜,皇帝寝宫福宁殿内灯火通明,香炉里烘逸出来的沉香香氛战战兢兢地游离在温度和暖但气氛冰冷的厅中,两列宫婢垂首肃立,纹丝不动,连呼吸都控制得格外轻巧,惟恐惊动了头上的步摇耳环或身上的衣袂裙幅,引出些微响声,点燃两位主子一触即发的怒火。


皇帝赵顼与太皇太后曹氏默然相对而坐,冷冷对峙。

太皇太后凛冽含威的目光赵顼并不陌生,从他懂得记事时起就领教过无数次祖母的这种眼神,只要他做错了事…不,赵顼想,不是他做错了,而是她觉得他做错了。他不像颢那样温顺柔和,他生性叛逆而不善于隐藏锋芒,或许在太皇太后眼里根本就是一只浑身长刺的小刺猬,随时随地可以触痛她的尊严与神经。他做过的事中鲜有能得到她赞赏的,到后来他简直快养成了个习惯,只要作出了一个重要决定就会同时作好充分的心理准备迎接她的斥责。

但是,赵顼行事绝非抱有故意逆她心意的心理,他比颢、比頵、比所有的宗室子更强烈地希望得到祖母的称赞与夸奖,可不知为何自己做出的事在她看来却总是错、错、错!每次她对他不满或冷眼相对,或冷语相斥,他恪守为人孙的礼貌孝义很少开口反驳,心中却总会异常难过。

无人明白他其实是多么地尊敬和爱戴这位祖母。他对自己的祖父仁宗皇帝,之前的真宗皇帝和父亲英宗皇帝的软弱作风很有几分轻蔑,在即位之初甚至还曾在朝会上公开对大臣们说真宗与仁宗的施政国策是败家行径,没有提英宗是因为英宗只在位三年,姑且不论。一番话听得朝臣们瞠目结舌、脸色大变,韩琦、文彦博等一干老臣几欲晕倒。但是他对太皇太后却绝对不会说出任何不敬的话。赵顼年少时一直视她为值得自己尊崇的偶像。她具有宋代后妃鲜有的胆识、气魄和坚强的品质,而这些品质是令她坐稳后位的重要筹码,如果她只像深宫内常见的柔弱女人一样只懂得顺从而不知抗争,她便不可能赢得如今的地位和造就仁宗以后的两代皇帝。

太皇太后是真宗赵恒朝宰相曹彬的孙女。她得以选入仁宗宫中为后多少有点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味道。此前的皇后郭后温柔贤淑,但仁宗却更宠爱娇媚入骨的杨美人与尚美人,两美人仗着皇帝宠爱处处与皇后较劲吵闹,最后更联合当时的宰相吕夷简大进谗言令仁宗废掉了郭后。废后之后两美人为争皇后之位更是争宠献媚花样百出,不想却触怒了皇帝的养母杨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