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两人会心而笑。

徐氏听见雯儿说起方田均税法又不免担心起来。方田均税法主要是针对以往田赋不均、地主偷漏赋税的情况颁布的新法。以前各地田亩大小不一,没有统一丈量,只能依据地契收税,田亩又不评等级,无论肥沃贫瘠都要上一样的税,大户兼并土地又是过田不过赋,他们使用着兼并来的土地官府却还向无田者收取赋税,久而久之国家能收到的赋税不断减少,所以王安石等人决定以定方田、均税的方法来改变这种状况。派出专人丈量各地田亩,并依土壤颜色肥瘠产量等情况将土地分为五等来纳税。如此一来,许多大地主长期隐瞒的土地情况就暴露出来了,要上的赋税也相应增加。此时方田均税法还只在京东、河北、陕西等地实行,未普及至杭州,但徐氏想起自己隐瞒的土地为数不少,又听说几家皇亲的土地都被清查出来,心里自是忐忑不安,便问雯儿:"听说曹太皇太后娘家也被查出隐瞒了许多应交赋税的土地,王相公如何处理?"

雯儿道:"是她河北真定娘家的从侄曹绰隐瞒了这些田地,还硬用沙田换别人的肥田,所以我爹派曾布去那里,依法处理,核实土地上报,令他们以后照此交税,并归还农民土地。

曹绰不服,曾布便打了他十几大板。呵呵,打得他他连连求饶,不敢不服。"

徐氏心中一凉,暗想王安石竟对太皇太后家也下如此重手整治,将来只怕也不会顾及与庞家的姻亲关系而严查自己家田亩,如此庞家需要上缴的赋税就多了。

雯儿见她脸色发青,便笑问:"这位嫂子为何这般担心曹家的事?难不成嫂子也为庞家隐瞒了不少田地么?"

徐氏忙堆笑说:"姑娘说哪里话,我们一向奉公守法,怎会干这种事?"

雯儿故意点头道:"既是如此,我回去告诉爹爹,请他将来在杭州实行方田均税法的时候仔细丈量一下嫂子管的田地,证明嫂子所报不虚,为天下立一个奉公守法的好榜样。"

徐氏闻言暗骂:这小蹄子跟她爹一样专干损人不利己的事。不过仍维持笑容满面,道:

"如此甚好,多谢姑娘留心。"

雯儿在山庄内住下,果然不急着回去,终日游玩,不亦乐乎。到了九月初,庞公的病终于基本痊愈,他与庞夫人也觉得把女儿留在家中这许久毕竟不妥,就催着她们启程回京。庞荻便再次惜别父母,携雯儿踏上归程。

她俩坐在马车中,前后有丫鬟与几个家丁随行。一路上雯儿笑语不已,庞荻本来乍离父母心情不好,但见雯儿如此活泼逗人,终于也与她谈笑开来。

行了大半日,过了杭州,再继续前行。不想进至一山路中后忽闻四周马蹄声疾,十数名骑马的壮汉速奔而来,须臾间已抵马车前。庞荻等人还在诧异,他们却不发一语,挥刀便砍向左右的丫鬟家丁。

那些家奴促不及防,大多应声而倒。庞荻惊道:"不好,定是遇上土匪了!"

话音未落一个匪首模样的人已把赶车的马车夫拉下了车,一跃而上,挥鞭策马,马车便朝着他指挥的方向驰去。别的匪人见状也不恋战,抛下伤得七零八落的家奴,也策马紧随马车而去。

雯儿又惊又怕,紧紧抱着庞荻问怎么办。庞荻惊过之后反而镇定下来,对雯儿说:"幸亏今天我头上戴有金钗,大不了刺喉自尽罢。"

雯儿却急道:"但是我根本不想死啊!"

庞荻不禁一笑。雯儿嗔道:"有什么好笑的?本姑娘就算要死也要先将这些匪人一个个凌迟处死了才行!"

马车驰到一山神破庙外停了下来。匪首将她们拉出,绑在了庙中柱子上。

雯儿大怒,连声斥问他们意欲何为。一个匪人嬉笑道:"不知是要卖到妓院还是给主人留下做通房丫头,等主人到了再决定。"其余匪人闻声大笑。

雯儿忽然安静下来,问那匪人:"你说如果把我们卖到妓院大概可得多少钱?"

匪人上下打量她们一番,笑道:"你不值多少,但旁边那位姑娘倒可卖个几万缗钱。"

雯儿也不着恼,侧头笑着对他说:"那就是说如果把我们卖了大概只能得几万缗钱,但是你知不知道如果把我们交到官府可得几十万缗?因为我们是官府通缉的汴京神偷呢。"

那匪首之前一言不发,此刻忽然冷笑道:"姑娘省省罢,你道我们不知道你们是谁么?

"

雯儿又怒道:"既然知道你们也敢冒犯?回头我让我爹把你们全都剐个筋骨不存!"

匪首冷对:"只怕你在见到他之前已被剐得筋骨不存了。"随后也不想听她怒骂,拣了两块布塞住她的嘴,再看看庞荻,也往她嘴里塞了一块。

庞荻听他们言语和观察他们举止,发现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如此绑架她们显然也是有目的的。而且这些人很听匪首号令,举止间很守秩序,像是训练有素的样子,决非一般土匪。

她们只是女眷,一向与人无冤无仇,细想之下暗猜大概此事是因公公变法而招致的仇家所为了。

那些匪人一个个坐下,不急着出去,像是在等什么人。她们虽被绑缚住,却也没受到什么干犯。其间曾有一个匪人伸手过来想摸庞荻的脸也立即被匪首喝止。

等了一会儿,只听外面又有马蹄声渐近。一个匪人站起身一边开门一边说:"定是少爷来了。"

但随后不语,进来的人显然不是他们要等的少爷。庙内匪人立即警觉地起身,有几个围到庞荻与雯儿的身边,将她们挡住,不让来人看见。

只听匪首对来人说:"我们人多,公子还是出去另找地方歇息罢。"

那人沉默一下,接着脚步声又起,想是准备出去了。庞荻心想来人不是与他们一路,说不定可以相救,所以定要抓紧时间让他看到她们被缚的情况。于是猛地伸出脚,用尽所有所能用上的力向离自己最近的匪人踢去。

正中腿肚。匪人吃痛,"啊"地叫出声,转身向庞荻挥去一巴掌,大骂:"你这贱人!

"

那人立即看了过来。

一个白色锦衣的公子。剑眉朗目,神情宁和,似曾相识。

庞荻想:我在哪里见过他呢?

看见她们,他眉头微蹙,问匪首道:"她们是被你们劫持的?"

匪首不答,只说:"劝君莫管闲事。"一面说着,手中的刀已提了起来。

他忽地一转身,衣袂飘飞,白影一旋,只听四周叮当声响,匪人们的刀已落满一地。

而他们甚至没有看清他拔剑的动作。

庞荻微笑:这下有救了。而雯儿睁大双目已看得浑然忘记身处何境。

匪人们瞠目结舌,还疑有诈,又纷纷拾起兵器冲上去拼杀。

他挥剑应对,伸臂挥袖间从容悠闲,胜似闲庭信步。

披靡。不出须臾,对手又倒了一地。

不过他并没重伤他们,只是略划伤了他们的手脚。匪人躺在地上,看着这白衣公子,目中流露惊恐之色。

那匪首穿的粗布衣服被剑划破,露出里面的绛色布衣。公子发现忽走了过去,以剑挑开面上的粗衣,仔细查看绛衣后,对匪首说:"去,把曹明叫来见我。"

匪首爬起,朝外狂奔而去。其余匪人也纷纷起身逃走。公子也不追赶,径直过来为庞荻和雯儿解开绳索,取出口中的破布。

二女向他施礼道谢,他立即拱手还礼。

庞荻抬头端详他良久,终于想起:"你是那个'出阳关,对碧山'的公子。"

他有点迷惘,像是想不起那年清明的事。

庞荻提醒他:"外子王雱。熙宁三年清明公子与外子出游,我们曾有一面之缘。"

他顿悟。再次深施一礼,道:"原来是嫂夫人。"

雯儿不解,正欲问详情,忽然外面又喧哗起来,有人朗声道:"适才谁人伤我家奴,快出来受死!"

公子闻声走了出去。二女不免担心,亦紧随其后。

外面约有三四十人,刚才的匪人也在其中。为首之人衣着华贵,年纪约二十余岁,骑在马上,神态倨傲嚣张。

公子看着他淡淡道:"曹明,这事是你做的?"

他所叫的那曹明刚一看清他面容立即大惊,翻身下马,一拂前襟半跪在地上,颤声道:

"我这些家奴不识殿下,多有冒犯,请殿下恕罪!"

周围家奴见状也惊异不已,遂跟着跪下一片。

公子不理,只问:"谁的主意?"

曹明迟疑,久久不答,最后只低声说:"这是误会…"

公子便不再问,对他道:"那我回京后请太皇太后亲自来问你。你走罢。"

曹明低首道:"殿下一人行路么?不如我派人护送吧。"

公子摇头:"不用。你走。"

曹明犹豫半晌,终于起身翻身上马,率众掉头离开。

雯儿看着他,十分惊讶而好奇,问:"你是谁?"

他略一笑,道:"在下赵颢。"

庞荻此刻忽然反应过来:"你就是岐王颢。"

注:本节假托王雱所作《惜分飞》下半阕不佳,我继续推敲,以后再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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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马

颢本来以为,河湟,或贺兰山下,再或某个辽国战场会成为他的埋骨之处。
他喜欢披甲策马驰骋沙场的感觉。简单明确的目的可以给他同样简单明确的快乐,每次听到四面边声连角起,他沉寂已久的壮志豪情会随之苏醒,甚至,并不仅仅是壮志豪情,也包括了他对世间万物本应怀有的欲望。二十多年来,他很少体会到这些欲望的存在,它们仿佛是游离于他身体灵魂以外的,以他性格、身份与处境为桎梏,被尘封许久。而远离东京的西疆金戈铁马却似霎时挑开了这道封印,他的所有欲望因此逃逸出来,融成单纯明了的一点——对取胜的渴望。于是,攻城饮马成了他二十多年生涯中最能挥霍他难得的激情的事。
更何况,他的智慧与韬略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觉得快乐,纵然行军生活其实单调清苦,并不是像诗中所说总可以在醉卧沙场之前于琵琶声中痛饮葡萄美酒那么浪漫。
年初离京以后,他就前往西疆与王韶会合,随后领兵修筑渭源堡,直趋抹邦山,越过竹牛岭,逆击不归顺朝廷的西蕃诸部。对手很快溃败,而于他不过只是小试牛刀。他们连续的胜利令整片洮河以西部落震惊不已,感叹一向软弱的宋军竟然一扫颓势,涣然一新犹如天兵降临。
他们最大的对手木征终于按捺不住了,他率兵渡过洮水,声援和聚集兵败的西蕃诸部,融合所有兵力盘踞于抹邦山麓,继续与王韶赵颢指挥的宋军作战。僵持之下,赵颢认真研究两军形势后与王韶商议,一面留得力部将稳守竹牛岭南路,继续与木征对峙,一面则由他们二人领兵潜师由东谷路径暗攻西蕃疏于防守的河湟重镇武胜。此役果然顺利告捷,熙宁五年八月,宋军收复武胜,并按王安石的构想就其地改为熙州城。武胜的收复对日后对抗西夏具有重要意义,王安石得悉消息后大为欣喜,上书赵顼道:“洮西既为内地,武胜更为市易,即必为都会。洮河据西夏国上游,足以制其死命。”
武胜一战告捷后,王韶赵颢决定继续打击木征,并将目标对准了木征老巢河州。颢先率军穿露骨山南路而入洮州,一举击败木征之弟巴毡角,将此地诸羌悉数驱逐干净。面对宋军节节进逼,木征无奈自河州逃走,河州剩下残将无力反抗,只得献城投降。周围岷、宕、洮、叠诸州首领亦望风归服。木征继续向西而逃,流窜于西蕃其余部落内。
此阶段内,宋军军行五十四日,行程逾千八百里,收复五州。捷报传至京城,赵顼大喜,于紫宸殿内接受朝臣祝贺。论功行赏首先表彰的是王安石,大赞他力主平戎之功,赵顼亲自解下腰上玉带赏赐给他。随后进王韶为左谏议大夫、兼端明殿学士。
班师回朝后,王韶上奏称其实这几役谋略多由岐王所出,王韶而今似独领皇恩,甚感惶恐,恳请皇上封赏岐王,以嘉奖其功绩。
赵顼不复,却于是夜召见赵颢于弥英阁。
顼冷冷地看着颢朝他恭敬地跪拜,等他完成所有动作后,才缓缓开口道:“二弟平身。你与朕是兄弟,私下不必行如此大礼。”
颢自然清楚他该如何回答:“臣与陛下是兄弟,但陛下为君,臣为臣,应有的礼数臣会铭记在心。”自顼登基后,颢就养成了以最郑重的“陛下”来称呼自己大哥的习惯,同时不会忘记的,是自称为“臣”。这是一个原则问题,顼对他做的每件事几乎都在强调这点。颢明白,他把这视为一种礼貌,一种对皇兄的皇权和地位应有的尊重,当然,还有原因,他们心照不宣。所以任何时候颢都不会忘记向顼行大礼,对他采用最恭敬的称呼。态度恭敬,但从他的行为与声音中绝对找不到一般奴颜媚骨的人通常带有的卑下味道。
顼对颢说:“王韶请朕封赏你,太皇太后和太后也在等着朕封赏你,现在,朕想问问你,你想要朕如何封赏你呢?”
颢回答:“如果陛下允许臣继续领兵完全平定西蕃,为日后灭西夏、抗契丹作准备,便是对臣最大的封赏了。”
顼微微蹙眉:“你如此喜欢在外征战?不怕浴血沙场,甚至丢了性命?”
颢坦然答道:“陛下既给了臣保家卫国的机会,臣感激不尽,自当全心而战,即便最终战死沙场,对臣而言,也是一种莫大的光荣,岂不比蛰伏于汴京之中庸碌度日更有意义。”交锋期间颢每战必为先锋,慨然应对千军万马而毫无惧色,将个人安危置之度外,早有了堪破生死的豁达心境。
顼久久看着颢,意欲揣摩他真正的想法。他真的不怕死,还是与西蕃作战真的是很简单的事,谁都可以顺利取胜全身而退来接受封赏?不对,听他的意思,似乎还想继续与西夏和契丹作战,甚至在顼为他作出这样的安排以前就自己将其当要求提出来。他不要封赏,而宁愿选择更强大的敌人,他在想什么?竟然丝毫不把河湟之捷带给他的荣誉和利益放在眼里,难道他已经把对西夏和契丹的胜利视为必然,从而把因此可能给他带来的更重要的利益预先放入了他设下的囊中?
他看起来是如此自信。这样的自信使他有了某种英明神武的气质。“不,我怎能用‘英明神武’来形容他?这是仅限于皇帝使用的形容词。”顼想。但是,他这幅模样很容易让人联想起这个词,别人的思维始终是无法控制的,太皇太后、太后、朝臣,他们会如何想?
岐王颢,他的优异的好弟弟。如果继续让他领兵与西夏契丹作战并取得胜利,大概后世的史书都会这样写他:颢天资颖异,尤嗜学。工飞白,善射,好图书,博求善本。武功出众,尝率军定西蕃、平西夏、灭契丹,世人莫不叹服。
而且,与西夏契丹对抗时他就会取得更多的兵权。一个天资颖异又手握兵权的皇帝弟弟还会是皇帝听话的弟弟么?
顼突然觉得自己以前的想法真是幼稚,险些把自己推向了一个多么危险的境地。
于是他笑了,和颜悦色地对颢说:“上次未及细想就命你出征河湟,朕本就万分后悔,每当想到你清苦的行军生活和随时可能面临的生命危险就忧心忡忡、寝食难安。太皇太后与皇太后更是怨朕不顾兄弟情义让你远赴沙场,常劝我尽早调你还京。而今你既已取胜回朝,朕必倍加封赏,日后你就留在京中为朕分忧,也让两宫太后再无忧虑地安享天伦之乐,那行军打仗之事就不必二弟费心了。”
这话颢来说无疑是个噩耗。再次跪下奏道:“臣已立志一生为陛下南征北战收复河山,如今西蕃之战只取得了首阶段的胜利,还有残存部落需要肃清,何况臣一向视平定西夏契丹为己重任,请陛下成全。”
顼不理他的请求,说:“朕主意已定,二弟不必多言。”
颢继续恳求:“凡是陛下赐给臣的机会,臣都懂得珍惜。陛下已给过臣一次保家卫国的机会,所以臣以破敌凯旋来回报陛下知遇之恩。但现在陛下为何不肯再给臣一次这样的机会呢?”
“机会?珍惜?”这两个词忽然令顼想起了别的事。他冷笑,然后问颢:“你真的懂得珍惜你得到的每次机会、每件事物么?”
颢愕然。略思片刻,答道:“是。”
顼起身,慢慢踱到颢身边,负手而立,眼睛直视前方没有看他,然而却是在他耳边一字一字地说:“颢,我一直想知道,菀儿是怎么死的。”
菀儿?这个称呼再次印证了顼对她的感情。原来他一直认为她没有得到我的珍惜。颢想,心底泛过一阵酸楚之意,继而隐隐作痛。
他苦笑,目中悲凉无限。
随后,他对顼说:“哥哥,她是怎么死的,我也想知道。”


-----------------------------------------------------------------------------水魅


美女妖且闲,采桑岐路间。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
从小以来,每当颢读到诸如此类形容美女的辞句时,脑中浮想起的必是菀姬的形象。
一个柔美不可方物的女子,更兼有蕙质兰心和温和的性情、娴雅的风姿,一见到她颢便会觉得世界刹那间明亮开来,心情愉悦而安宁。她对他来说似乎并不仅仅是作为一个普通的美女而存在,更多的时候他把她等同于阳光、春风、清露、香氛、希望等他所钟爱的一切美好事物。但是他羞于流露,也怕人发现他对她的这种恋恋情怀。何况,他在她面前有种莫名的自卑感,他一直认为自己是配不上她的,她也不可能爱他,他知道她只把他视作一个可爱的弟弟,所以他从来不抱任何奢望,满足于默默地关注着她,远远地欣赏着她。他不会刻意寻求接近她的机会,有时与她太过接近反而会令他局促不安,往往借故逃走,仿佛被她的绝代风华灼伤。
但当某日皇祖母告诉他菀姬将嫁给他时,他首先感到的毕竟还是一阵难以置信的狂喜。不仅仅是狂喜,还有瞬间沦入幸福旋涡的眩晕感。
他知道他是爱她的,她是他自懂事以来就恋慕着的完美仙灵。而终于有一天,这位仙子翩然降临,给了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机会。
他决定珍爱她一生一世。
顼对她的感情颢不是完全没有听闻过。但是他对自己说,菀姬那样的女子赢得所有人的爱是理所当然的事,顼虽也爱菀姬,菀姬却未必也爱着他。事实上他的确看不出菀姬对他们兄弟的态度有什么不同,既然他们不是两情相悦,那他娶菀姬也不能看作是横刀夺爱。
顼为了菀姬大闹皇帝与太后寝宫的事虽太后下了缄口令,不许宫人透露详情,不过颢也略有所闻。他隐隐有些不安,向曹太后提及,太后却一摆手,说顼本性如此,凡是好的东西都要争,争到了又未必珍惜,你何苦为他感到内疚。
就是这句话令他放下心来,犯下了足以使他懊恼一生的错误。
从订婚之日到拜堂之时,菀姬看起来都异常平静,不露喜忧之色。颢不觉得奇怪,十几年来他早已见惯了菀姬安静宁和的神情,他认为婚姻都激不起她的表情变化也属正常,她本来一直都是这么云淡风轻的。
花烛之夜,他在犹豫了许久之后终于忐忑地解开了她的衣带,她还是不喜不怒,并没有拒绝他。但之后她却开始流泪,起初只是暗暗饮泣,他发现后忙问原因,她却终于抑制不住地放声悲泣起来。
惊得他立即起身,手足无措地站在床前,不知如何是好。
她哭了一夜,他也站了一夜。
第二天他还是想不出应该怎样安慰她,她却似完全忘了昨夜的事,平静地起床梳洗,在出门向父母祖母请安之前小心地用粉底掩饰住了哭过的痕迹。
他若惊弓之鸟,一连数天不敢再碰她。而她好像颇有歉意,渐渐地对他温存起来,做起了一个关心丈夫、孝敬父母的贤惠妻子。
可是,颢感到他们的婚姻并非像外人称赞的那么美满,因为他的双唇永远吻不干她眼底的泪意,他的怀抱仍是无力温暖她感觉清冷的芳心。有一夜,她自他身边悄然起来,披上晨衣飘然出屋,他发现后暗暗跟了去。她在花园内停了下来,看着残缺的月亮,披着一水溶溶清辉,幽然吟哦:“式微,式微,胡不归…”
他不明白她为何反复念着这句话,只觉一阵悲凉:他们相距不过咫尺,但灵魂却显然飘游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中。
治平四年元月,英宗皇帝驾崩,他的哥哥顼即位。在为庆贺顼登基的皇族家宴中,各宗室子弟按礼携夫人依次祝贺。轮到他与菀姬时,他心无旁骛地跪拜行礼,平身后却发现菀姬仍没有动,她像是忘了一样凝视着顼,而顼也同样凝视着她,然后,几乎是同时,她收敛目光盈盈下拜,顼也拱手鞠躬像是忘了他皇帝身份似的还礼。两人态度异常严肃而郑重,宛如婚礼中的夫妻交拜。
就在那一刹那,颢懂得了他们之间的爱情。或许,他早就猜到了,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别人的交拜是结缘,而他们的却是斩缘,代表从此分离,分别以与别人的婚姻来掩埋他们曾经有过的爱情。
她依然活在她一个人幽梦般的世界里。她开始整日整夜地弹她的焦尾琴,这是一种麻痹精神的方式,有如男人的借酒浇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