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要让她如何回答?难道她可以,给柔福一个满意的、否定的答案?
韦氏将目光从柔福身上移开,看向远处花木,尽量装作漠然的样子,说:“当然。”
“不可!”柔福当即说,如韦氏意料中的激烈,“这孩子有金人的血脉,娘娘绝对不可生下来!”
韦氏恻然笑:“宋室女子诞下的有金人血脉的孩子还少么?”转首看看同样也怀有身孕的玉箱,又道:“生不生子,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我自是如此,赵夫人也是如此,瑗瑗你日后也必如此。”
柔福摇摇头,眼睛红红,已蕴满了泪:“但是娘娘,你生的孩子就是九哥的弟弟。你怎能让天下人知道,当今的大宋皇帝竟有个有金人血脉的弟弟?”
她果然,又一语刺中她隐痛。韦氏深悔今日入宫,再次面对这个口无遮拦的名义上的女儿带给她的尴尬。
无言以对地沉默,须臾,她才低低说:“瑗瑗,你想得太多了。”
柔福苦笑一下,以一双泛着泪光的眸子直视她:“瑗瑗不想,金人会想,宋人会想,你让身负大宋中兴重任的九哥如何自处?”
韦氏坐不住了,也不答她话,起身向玉箱告辞,欲像上次那样逃离。
柔福却一把拉住她袖子,蹙眉道:“娘娘,瑗瑗求你,这孩子不能生下来!他的存在,将会是九哥毕生的耻辱。你继续留在盖天大王府我已不怨你,但你可不可以,不要生盖天大王的孩子,为金人加多一个嘲笑他和大宋的理由?”
韦氏不发一言,只想自她手中抽出衣袖,但柔福紧紧拉住,不等她答应就不松手。两人僵持不下,韦氏颇着急,脸也越发红了。
最后,玉箱冷斥一声:“瑗瑗放手,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柔福一怔,这才放开,但仍咬着唇,紧盯韦氏,期盼着。
“别这么没规矩地对韦夫人大呼小叫。”玉箱责备柔福,“你也不小了,却还这般不明白事理。亡国之女,别老记着自己还是天潢贵胄,可以对人颐指气使。韦夫人自有她的苦,你以前没嫁过人,不明白。她这孩子虽身份尴尬,事到如今,也不得不生。你这样胡闹,不过是于人于己徒增烦恼。”
听了这话,柔福的泪滴落,胸口起伏,显是又悲又怒,最后也不告辞,自个儿转身就奔了出去。
9.归梦
怕见柔福的恐惧,渐成心上越积越深的阴霾。日后再有玉箱的宫人来请韦氏入宫,她必先问柔福在不在,会不会去,若听到肯定答案,一定会托辞婉拒。某次当玉箱侍女再来相请时,韦氏照例问这问题,这回来的侍女是个心直口快的金国女子,一听便笑了:“咦?韦夫人也这样问!我每次去八太子府请他家小夫人,她也必先问韦夫人会不会去…”
显而易见,柔福也不愿见她呢。
她知道柔福鄙视她。柔福在心里为她设定了一个高贵端庄、母仪天下的国母形象,却不明白她已心力交瘁、不堪扮演。韦氏劝自己泰然处之,但不知为何,始终放不低柔福的鄙视,此番侍女这寥寥数语,又令她郁郁好些天。
金天会八年,赵妃玉箱以符水冰雪调生人脑进奉金主,东窗事发,玉箱自难逃一死,而完颜晟的盛怒也随即发泄到一批无辜的宋室女子身上。凡曾与玉箱过从甚密的宋女都被捕来处死,新一轮的血雨腥风又在京中掀起。
当杨氏在外见到仿若靖康之变中的满城惶乱搜捕景象后,略一打听,便匆忙赶回府中告诉韦氏此事。
“啊,她竟然如此大胆…”韦氏先是惊叹玉箱的勇气,感慨于她多年隐藏、而功亏一篑的复仇计划,随即一想杨氏提及的搜捕,脸色顿时大变,颤声问杨氏:“香奴,他们会不会来捕我?”
未待杨氏回答,门外已穿来喧嚣声。一群兵士破门而入,不由分说地将韦氏拘到宫中。
有宫人告发说,韦氏曾与玉箱于殿内密语,且言且泣。待见了韦氏,完颜晟只扫了一眼,根本不听她的辩解,便命人将她拖到院中以棒击杀。
她被缚着手,跪在地上,已哭不出来。闭着眼睛,绝望地等待最后击在她脑后、将她引向黄泉路的那一棒。
幸而棒落之前,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谁敢杀她?”
宗贤。他风尘仆仆地从城外赶回,大步流星,直奔韦氏而来,推开准备击杀她的兵卒,一刀割断缚她手的绳子,拉起她,疾步走向完颜晟所在的大殿。
见了完颜晟,宗贤也不下跪,但指着韦氏,直问:“郎主为何要杀她?”
完颜晟淡淡说:“赵妃谋逆,株连韦氏,赐死。”
宗贤力争道:“谋逆之人是宫妃赵氏,而我妻韦氏并非其族属,为何要受连坐之罪?”
完颜晟道:“韦氏与赵妃素有往来,曾在殿内密语,足见二人是同党。”
宗贤冷笑:“韦氏入宫,还在赵妃承宠之时,那时与她密语的,不独韦氏一人,也不独宋女,郎主后宫那些大金嫔妃,又有几人从来不曾与赵妃独处对答过?缘何她们概不追究,偏偏罪及韦氏?何况韦氏性情柔弱,平日谨言慎行,从不敢犯一丝小错,更遑论谋逆天条!赵妃既已受死,郎主还欲罪及族属以外人,臣不敢闻命,务请郎主收回成命。”
完颜晟见宗贤怒容满面,担心若一意处死韦氏,逼急了他恐有不妥。再看那韦氏只知瑟缩在宗贤身后垂首抹泪,也不像是有胆参与玉箱计划之人,遂给了宗贤这份面子,挥挥手让他领她回去。
回到府中,杨氏、邢氏急忙上前相迎,见她无恙,又喜又泣。韦氏亦垂泪对她们感叹:“亏得嫁了盖天大王,敢与郎主力争,若是嫁了别个贵人,我今日哪还有命再见你们!”
也是在这一年,韦氏自宗贤口中听到柔福南逃的消息。
暗暗在心底长舒了口气,首先感到的,竟然是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走了,以后再也见不到她和她含怒的鄙夷眼神,再也听不到她所说的尖刻刺耳的话,多么好。
然后随之一层层涌上心的,是新的惶恐:她回去了,一定会去找她的九哥。待见了他,她会怎么说?她会跟其他宋人怎么说?
故此当后来杨氏告诉她,在城内见到一个酷似柔福的女子时,韦氏喜忧参半,不知该哭该笑,连连问:“那是柔福么?真是柔福么?她还没有逃回去?”
杨氏摇头:“我问她了,她不是柔福帝姬。她也是汴京人,自幼在乾明寺出家为尼,法号静善,靖康之变时也被金人掠入军中,带到金国。柔福帝姬南归后八太子不知从何处寻到了她,见她容貌与柔福相似,便带到府中,不久后又把她送给了大皇子宗磐。但仅过几天大皇子就厌了她,他家大夫人便把静善赶出去。现在静善流落街头,衣衫褴褛,憔悴病弱,人人见了都欺负,很是可怜。”
“如此…”韦氏沉吟,再吩咐杨氏:“你再去找她,给她些盘缠,让她去五国城罢。那里宋人多,想必日子会好过些。”
杨氏笑道:“还是夫人心善,这姑娘不过是长得像帝姬,你就肯帮她。”
韦氏却神色黯然:“你跟了我这许多年,我也不瞒你。我让她去五国城,固然是想略略救助于她,但也有另一原因…我不想日后在这城中遇见她。”
杨氏轻声问:“是因为她长得像柔福帝姬,所以…”
韦氏颔首,叹道:“我是真不想见她,就算跟她相似的人,我也不想见。”
杨氏也跟着叹了口气:“是呀,她那样的人,尖刻无礼又不明事理,每次都惹娘娘心烦,确是不见为好。”
“幸好,如今她已不在金国。”韦氏忽淡然一笑,装作轻松的模样:“我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杨氏闻言沉默片刻,再谨慎地留意着她脸色,低声问:“娘娘不准备回大宋了么?”
这显然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韦氏迟疑许久,然后弯腰抱起蹒跚着走到自己膝下的两岁小儿,目光茫然,凄凉地笑:“我还能回去么?”
四年后,韦氏又为宗贤生下第二子。后来,赵佶也死于五国城。韦氏偷哭一场,只觉世事无常,如此看来,归国之事更是遥遥无期,自己也如赵佶一般,只能等着老死北国了。但就在她几乎要安于现状,灭了南归之心时,却又有希望骤然闪现。
金天眷二年,宋绍兴九年,赵构接受了金国诏书与宗磐、宗隽等人拟定的议和条件,下诏宣布:“大金已遣使通和,割还故地。”并命人北上迎奉梓宫,迎请皇太后。
这个消息宗贤一直不告诉她,直到六月,邢氏才从别的家眷口中探知,立即兴高采烈地奔来告之:“夫人,九哥要派人来接我们回去了!”
韦氏忙细问详情,也是大喜不已,两人又说又笑,末了又相拥痛哭一番。
次日,邢氏仍心情上佳,过来与韦氏聊天,开口便改唤“娘”。但韦氏听了微微一怔,却是忧思恍惚的样子。
邢氏也渐渐觉出婆婆郁郁不乐,遂问原因。韦氏先是不说,在邢氏再三追问下,才叹道:“柔福已经归去多年,你想,她会不会把我们之事告诉九哥?”
邢氏当下也整个愣住,垂了双睫无言以对。
韦氏苦笑,再道:“你猜,她会不会说,我们如何失节?如何在金国…共事一夫?”
邢氏头越垂越低,最后终于伏在桌上,无法抑制地开始啜泣。
韦氏木然枯坐良久,后转首看看邢氏,叹息,轻轻拍她的肩,劝慰道:“没事,没事。你也别太担心,有娘在呢,没人敢欺负你。娘会跟九哥说,你是个孝顺贞洁的好孩子,要他别听旁人胡说…外人的议论咱们也无须去理会…你回去就是皇后了,宫里别的嫔妃若有半句闲言碎语,你只管来告诉娘,娘会让九哥责罚她们…”
她的言辞婉转,语气温和,神态更是无比慈爱和蔼,但邢氏似毫不觉有一丝安慰,倒是愈发悲伤了,就像当初失去腹中赵构之子时那般绝望地哭。
这夜韦氏通宵未眠,一人呆呆地独坐于房中。天明时,她唤醒杨氏:“香奴,你去瞧瞧邢夫人。”
须臾,杨氏回来,也没有多惊讶的神情,仍如平日那样轻声地禀告:“娘娘,邢夫人悬梁自尽了。”
韦氏点点头,眼帘一低,蕴了一夜的泪随即流出。
10.尘烟
果然路遥归梦难成,一直切切地等宋使前来相迎,忐忑不安地等了许多天,和议之事却又有了变数。
金天眷二年七月,金主完颜亶诛杀宗磐、宗隽,也累及宗贤。
宗贤与宗隽私交甚好,过从甚密,就在宗隽被诛那日宗贤还应邀去宗隽府中作客,两人对坐畅饮,谈笑风生间,有宦官自宫中来,奉皇帝命恭请宗隽入宫,有事相商。宗隽遂起身,对宗贤笑道:“无妨,你继续饮,我去去便回。”
宗贤也就留下,一面饮酒,一面看乐伎歌舞,坐等宗隽回来。不料最后等到的不是宗隽,而是一群搜捕抄家的禁兵。
宗贤一脸愕然,尚未弄明白此间情由已被捕入狱,被夺去官爵。好在他并未参与宗隽等人与宋议和之事,完颜亶也没查到他与宗隽勾结谋反或知情的证据,朝中臣子又纷纷为他说情,过了些时日完颜亶终究还是把他放出,并复其官。
经此一劫,韦氏被吓得不轻,待宗贤一回来便和泪相迎,一路泣不成声,倒看得宗贤颇高兴,说:“原来见我要死了你还是会难过的。”
韦氏但泣不语,到晚间仍不时拭泪,杨氏见了好言劝慰,韦氏才低声道:“我命薄,若非遇上盖天大王,必已死了不知多少回。要是他再有个三长两短,我等又将沦落到何等惨境,真是不堪设想。”
杨氏笑道:“既如此,大王已然平安归来,娘娘还哭什么呢?”
“唉…”韦氏深深叹息,又面露哀戚之色,“大王平安归来,自然是好的。但那几个主和的金国权臣一死,我们归国之事又遥遥无期了…”
听她这般说,杨氏也觉前途茫茫,却也只能隐去忧色,如常微笑安慰她:“娘娘放心,九殿下…官家那么孝顺,一定会再设法议和,想必不须再等多久,就会派人来接娘娘了。”
此后一年多,生活仍如以前那样漠然平淡地过。只是自邢氏死后,韦氏就有了日日诵经,并定期为她吃斋的习惯。天眷三年四月,不知为何,韦氏常常梦见邢氏,心中不安,便请宗贤允许她去寺里为邢氏做一场法事。
那时他们居于大定府。昔日燕京的那个僧人道净也在宗贤引荐下来到大定府的安养寺做住持僧,韦氏便选定安养寺做法事。
因幼子哭闹不休,一定要跟来,韦氏就牵着他同往。做了一阵法事,午时前往后院吃斋饭时,忽听路旁一侧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韦娘子?”
韦氏侧首,见声音是自一间耳房里传出,那房门紧锁,有一金兵持长枪坐于地上看守。窗户上钉着很粗的木条,显然是一间囚室。那窗内木条缝隙中露出一张须发蓬乱的脸,韦氏定睛一看,认出是赵桓。
赵桓见她看过来了,甚是欢喜,又唤了一声:“韦娘子!”
韦氏见赵桓此状也感恻然,正在想是否过去略作问候,身边幼子却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娘”,再指着赵桓问:“那人是谁?”
韦氏顿时一凛,垂目不语。有风吹过,腰间丝带向后飘扬,她看见自己所穿的金装六裥襜裙裙摆微微摇曳,那蓬起的丝质裙幅被风一触,漾起水般涟漪。她左手握着一卷经书,右臂窄袖下的手腕上环着一翡翠手镯,感觉冰凉,而儿子温暖的小手则牵在手中。
儿子睁着无邪的洁净双眼仰首看她,再问:“娘,那人是谁呀?”
不消举目看,她已觉出赵桓惊异的目光正反复游移于她与幼子身上。
“不知道。娘不认识他。”她低声回答,然后在那抹无法遏止的绯色浮上脸颊之前,匆忙带儿子疾步走出赵桓的视野。
杨氏倒没说错,虽上次和议不成,赵构这两年仍一直在设法与金通好。金皇统元年,宋绍兴十一年十一月,宋金绍兴和议签署,金承诺将归还徽宗帝后梓宫及皇太后韦氏。
归还韦氏这条遭到宗贤的激烈反对,宋使何铸再三恳请,宗弼也从旁力劝,并晓以厉害,就连金主完颜亶都说话了,宗贤却始终不答应。
这事韦氏也知道,但不敢流露半点忧虑情绪,见了宗贤也如常服侍,对南归之事只字不提。倒是有一天,宗贤主动跟她提起,问她自己愿不愿回去,韦氏一径低首沉默不说,宗贤便怒了,一拍桌子指着那两个在他们身边玩耍的孩子,喝道:“你就念着赵构是你儿子,一心想回去见他,但他们就不是你儿子了么?日后你回了南朝,可会也像想你儿子赵构那样想他们?”
韦氏两滴泪就掉了出来,呜咽道:“大王不要这样说,他们于我是骨肉至亲,我疼他们之心并不少半分。”随即抹去泪痕,强作欢颜:“我并没说一定要回去。大王待我不薄,两个孩子又都很孝顺乖巧,我留下来也是好的。”
此后几日两人又都不再提这事。一日晚间,韦氏在灯下刺绣,两个孩子各持一扫帚当刀枪,跑进跑出地嬉闹,宗贤独自躺在床上小寐。后来幼子被长子打了一下,想是很痛,就哇哇地哭了起来。韦氏呵斥了长子几声,命杨氏带他去睡觉,然后自己抱幼子坐于膝上,好言抚慰,那孩子才渐渐安静下来。
韦氏给儿子看她绣的花样,他也兴致勃勃地就着桌上的松脂灯看。忽然灯花一绽,一缕黑烟浮起,孩子嗅到烟气,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韦氏忙取出手巾给他拭鼻,然后抱着他,握起一柄麈尾轻拂灯烟,见那油灯一柱,荧然欲灭,不由轻叹一声,对儿子说:“在娘的家,我们不点油灯,是点蜡烛。那里面灌有龙涎香、沉脑屑,不仅无烟,还很香,每天晚上每间屋子都点数百枝,亮得就像白天一样…”
目光落在手中麈尾上,继续说:“麈尾的柄,我们是用玉来做,那玉色比这里的环佩还好。”
再看看儿子放在桌边的扫帚,又道:“我们那里的扫帚是用孔雀翠尾做的,花花绿绿的,很是好看。”
一壁说着,一壁就呈出了淡淡浅笑。
怀中孩子听着,忽然问她:“娘,你的家在哪里?”
“在南方…”韦氏轻声答,搂着他,含笑看灯上光焰,如沐春风般神采,仿佛透过它触到昔日万千繁华,“那里的花儿很香,那里的人都很漂亮,日子也是极好过的…扫地焚香闭阁眠,簟纹如水帐如烟…”
话音未落,忽听床上的宗贤喟然长叹。他起身坐起,两手撑在膝盖上,目光炯炯地盯着韦氏,道:“罢了,罢了,你回去罢!”
11.静善
既得宗贤首肯,从宋金使节到韦氏侍婢上下都忙碌起来,以筹备韦氏归宋事宜。杨氏主持府中杂务,指挥奴婢们收拾行装,采办旅途用具,自己心情也好,成日眉飞色舞。而眼见归期将近,韦氏却似乎并不怎么欢喜,总是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样子。
杨氏明白她为何忧虑,某日装作闲聊模样,私下跟她说:“娘娘,前日我遇见一个新近自五国城来的宫人,跟我说起静善的事…娘娘还记得么?就是那容貌酷似柔福帝姬的尼姑?”
韦氏点点头,说:“记得。她如今怎样了?”
杨氏道:“她得娘娘相助前往五国城,这一去倒是转运了,结识了一位名叫徐还的汉官,还得他明媒正娶,做了夫妻。可惜毕竟红颜薄命,静善去年忽然患了重病,虽经延医调治,病势仍然有增无减,拖了数月后亡故了。”
韦氏心不在焉地叹一声:“年纪轻轻的,可惜了。”
杨氏抬眼瞧瞧韦氏,压低声音道:“这静善去五国城后倒是生出一件趣事…因她模样跟柔福帝姬确实相似,五国城的旧宫人们初见时都只道是帝姬来了,口中不住厮唤,还请了太上皇来看,太上皇见了也笑说:‘这不活脱脱是瑗瑗么?’以后太上皇竟把她当作女儿般看待,那徐还也是太上皇有意引来与静善相见的。也因这层缘故,现在五国城的不少人都以为徐还娶的是柔福帝姬呢。”
“唉,若徐还娶的是真的柔福就好了。”这话韦氏脱口而出,随即才觉如此直说不妥,神情便略有些不自在。
杨氏却毫不在意,顺着她说下去:“就是,若柔福在五国城嫁了徐还,如今又…而逃回大宋的那位是静善…”
便若灵光一现,韦氏在杨氏的话中探到一线有如生机的希望。
如果南归的是酷似柔福的静善,是静善假冒的柔福,那她的身份就会从尊贵的长公主跌落成欺君罔上的骗子,而骗子所说的所有话,自然也就成了不可信的谎言。
韦氏面对金人的怯懦,对宗贤的顺从,与儿媳共事一夫的耻辱,拒绝随侍赵佶的旧事,以及她那承袭了金人血脉的儿子…这些柔福可能已经对人说过,或将要跟人说起的内容,都将随柔福身份的转变被定性为谎言,一笔勾销。
“但…”韦氏又沉吟:“逃回去的确是柔福…”
“是不是柔福,还不是由太后娘娘你说了算?”杨氏笑道:“隔了好几年,想必南朝的宫人再见帝姬也会觉得有几分陌生,届时娘娘再把静善的遗骨带回去,说是柔福帝姬,不由人不信。”
韦氏想想,轻轻摆首:“不好。如此柔福犯的就是欺君大罪,连性命都保不住。”
杨氏一叹:“娘娘就是心软。娘娘忘了柔福当初是怎样当着太上皇和大王面羞辱娘娘的么?还有赵夫人宫中那次,她竟不顾娘娘性命要逼娘娘坠胎…说起来,她还真是娘娘的冤孽,娘娘还记得么?她出生的那日,太上皇本是在娘娘宫里的,结果因王贵妃生她,太上皇二话没说立时就赶去看王贵妃了…”
韦氏目中雾气氤氲。不错,怎么可能忘记,久违的赵佶忽然出现在她宫院里,那是多么意外的恩赐,只一瞬,心便因他的光临明亮开来。他转身进阁时衣袂微微扫过她的裙角,那么亲密的距离,她不由微笑,连带着觉得一向阴凉的晚风都有了暖意。
然而,他对她的温言软语忽然就那么仓促地终止,因那个小女孩的降生。他走得急切而匆忙,甚至忘了道声别,或者,哪怕仅仅一个礼貌的回顾。
所以,他没有看见她彼时的眼泪…也无人曾看见那两点泪罢,因为,她让它滴在了无人看见的心隅。
也许正是这重原因,她对柔福从来没有由心而生的亲密和怜爱,虽然柔福满月及笄应有的礼数她一点不少。柔福于她,一直只是别人的女儿,一个像生她的母亲那样,会分去赵佶之宠的,别人的女儿。
而且这个别人的女儿,还如一簇烈焰那般,明亮炽热,咄咄逼人,有足以灼伤人的温度。她躲避柔福的光线和温度,像喜阴的植物躲避阳光。有时,她疑心,其实自己害怕柔福清亮直率的目光,更甚于害怕柔福可能散布的有损她名节的言论。
那心底的愿望,仅仅是改变柔福的公主身份么?还是…让那双清亮的眸子永远消失?
不愧是多年相随的知心人,杨氏的话多合时宜,一句一句,道出了她希望听到的、必须狠心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