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福先是默不作声地听,听至最后一句,眼帘略微颤了颤,少顷,叹道:“那孩子,今年也有二十岁了罢…”再顾赵瑗,问:“完颜亶是否还未亲政?”

“父皇说,他现在尚算是傀儡。”赵瑗回答:“早年是完颜宗翰大权独揽,他死后是宗磐与宗幹两派争权,而自陈王宗隽入朝加入宗磐、挞懒一派后,朝中大事几乎皆由他们掌控了。”

“那么…”柔福问得有些迟疑:“宗磐、挞懒,与…宗隽,这三人中,谁最有权势?”

“自然是宗磐。众所周知,他是金太宗长子,一直不把金主放在眼里,最为嚣张跋扈。但我曾听父皇跟我先生提及,此三人中,以宗隽最为奸猾,常以巧言笼络蒙蔽宗磐、挞懒,他们的决策大计多出自宗隽的授意…”赵瑗说到这,忽然瞧见柔福脸色甚苍白,立即搁下话题,关切地问她:“姑姑,你怎么了?哪里不妥么?”

柔福定定神,微微摆首以示无妨。低首一阵思量,忽而又一笑,温和地看赵瑗,说:“瑗,谢谢你,带来如此好消息。”

下次赵瑗带来的,是王伦又自东京赴金国议事的消息。

金右副元帅、沈王宗弼一直反对与宋议和,宋金议和条件达成后欲说服金主撕毁和议,曾密奏于完颜亶:“河南之地,是宗磐、挞懒与宗隽主谋割与南朝,势必已阴结彼国有所图谋。如今宋使已至汴京,不可与其交割地界。”有位王伦昔日云中旧吏现隶属宗弼帐下,得讯后悄悄赶来见王伦告之此事。王伦立即派人回朝禀报,乞赵构早作准备,建议增兵中原,派张俊、韩世忠、岳飞及吴玠分守河南、陕西地。但赵构既不惊讶,也不惊慌,亦不理睬王伦的建议,只命王伦继续北上,再就和议诸事与金商谈。

王伦是六月中去的,到了七月间,柔福不时问赵瑗:“王伦有信传来么?”

赵瑗总是摇头,到后来自己也诧异:“往次莫说出使议事,就是稍稍打探到一些金人的消息他都会迅速遣人来报,唯此番例外,一去近两月,竟音讯全无。”

因出使情况的异常,朝廷再次隐泛微澜。主和派心忧和议有变,主战派收拾旧山河雄心又起,临安城外的飒飒秋风很容易令人忆起金戈的声音,但这年城内的中秋却显得奇异地热闹。

是夜临安大街小巷灯烛华灿,绒线、蜜饯、香铺等出售应景货物的商家皆把商品铺设得琳琅满目,夸多竞好,直令游人目不暇接。禁中在倚桂阁设赏月盛宴,名为“延桂排当”,齐聚王孙贵族及宫眷,饮酒赏月看歌舞升平,通宵天乐不歇,直彻人间。

江南的中秋最华美的景象在钱塘江上。士人淑女皆爱点一盏被称作“一点红”的羊皮小水灯,放于江面任其随波漂远,以此向江神祈福,祝愿天下太平,自己及家人平安康乐,并达成夙愿。点灯的人多了,江面上的小水灯直有数十万盏,极目望去,灯光点点密密地闪烁于水上,沿着水路蔓延,璀璨如银河。

宫眷也学此风俗,纷纷在禁中御池内点放“一点红”,就着那一簇代表希望的微光祈祷许愿。赵瑗见张婕妤、潘贤妃、吴才人等都放了,惟柔福尚端坐不动,便亲手挑了一盏小水灯送过去:“姑姑,你也点一盏罢。”

柔福略一犹豫,因不忍拂他意,终究还是接过,起身缓缓朝池边走去。

走至池畔才想起应先寻个火种,正欲回首唤个宫婢提灯笼过来,却听耳侧有人低声说:“我来。”

转侧之间,触见赵构幽深的眼。他左手提一盏小宫灯,右手持一纤长的蜡扦,引蜡扦入灯中取了火种,再低首闲闲点亮柔福手中灯。

“你夙愿已成真,再许个愿罢。”他柔和地看她,说。

她不明他所指,蹙眉以问。

他微微笑:“他死了。”

“你杀了他?”没有问“他”是谁,她便当即如此脱口而出,捧灯的手有一次轻轻的抖动,仿佛应着火焰跳动的节奏。

他凝视那盏“一点红”,一团光焰自她手心晕染开来,红艳若霞光。他只觉他甚爱此光,因它驿动的光影此刻正温婉地在她无暇容颜上流转。

“是完颜希尹的儿子,昭武大将军达勒达杀了他。”他加深了笑意,“这是上月的事。金郎君和什谋反,被完颜亶察觉,捕获,下大理狱。因此事牵连到宗磐、宗隽等人,所以完颜亶以议事为名宣二人分别入见,伏兵将他们拿下。听说,完颜亶为除宗隽还费了不少心思,宣召时特意嘱咐宫监态度言辞如常毕恭毕敬,奉迎礼数一点不差,令宗隽不疑有他。待进到宫里,先请他坐于偏殿等待,暗中施放带毒暗香,致其中毒四肢乏力再命入正殿谒君。达勒达之前便隐藏于正殿柱后…你知道达勒达么?他是金国有名的勇士,力可以一敌百…等宗隽进来,达勒达从背后偷袭,宗隽已无力抵抗,被当场诛杀于完颜亶面前。”

这段话,柔福却浑似未听入耳,待赵构说完,直视他,盯牢他:“你杀了他。”

“杀他的,是金主完颜亶。”赵构转首避过她的迫视,又说:“宗隽也算聪明,知道扶助完颜亶博前程,可惜最终还是功力未足,得意忘形,低估了完颜亶,在他面前将野心暴露过快。在他眼中,完颜亶大概始终是一长不大的孩子,可以任他掌控。都说宗磐跋扈,年来宗隽也不遑多让,行事嚣张,甚至有拟好诏书,对完颜亶软硬兼施,逼他印玺发布的时候。至于伐除异己,结党谋权的事更是做得多了。在他死后,完颜亶为他定的罪中有一条便是‘力摈勋旧,欲孤朝廷’。完颜亶近年对宗隽日益忌惮,宗幹、希尹一派遂竭力争取他支持,一直在策划反击。因和议的事,宗弼也深恶宗隽、宗磐,密告完颜亶,称其欲通宋谋反…”

听到此处,柔福不由冷冷一笑:“这倒不算诬告罢。上次他来临安,你们不是言谈甚欢么?”

“他是有此意,但,我不信他。”赵构拂袖将手中宫灯抛开,淡然道:“夷狄不可信。”

见柔福沉默不语,他继续说宗隽事:“完颜亶早已留意扶植反宗隽一派的势力。今年正月,他任宗隽为太保,领三省事,进封兖国王的同时,也复任完颜希尹为尚书左丞相兼侍中。这半年来,想是常与宗幹、希尹等人密议铲除宗隽、宗磐之事。而今事成,他亦毫不手软,为宗隽等人定了谋逆罪,诛杀宗隽后立即下令抄家,捕杀他幼子数人,其余家眷幼女皆没入宫中为奴。”

言罢赵构不禁又是一笑:“据说宗隽以前曾猎虎救完颜亶,却没想到,救回的亦是个小老虎,所谓养虎为患。”

柔福听完,静静抬目瞧他一眼,幽幽问:“九哥,那块玉佩呢?”

赵构一怔,怫然冷面不答她话。

“你这样,杀了他…”柔福重复说,这一次语气平淡得似无一点情绪,听不出悲喜。

“是,是我杀了他。”赵构蓦地侧身正面对她,坦然视她眼睛,“这不是你一直期盼的么?”

柔福呆了呆,随即竟朝他轻巧笑:“是啊,你杀了他,这多好。”俯身曲膝将小水灯搁在地上,一时没搁稳,灯侧倒于地,烛火熄灭,她亦不顾,站直整装,以无比郑重的姿态向赵构再拜,道:“多谢官家。”

赵构觉她此举诡异,也未按常礼应答,只在她再次拾起小水灯时说:“待我再给你点亮。”

而她摇摇头,无语转身,沿着池畔走至离他数十步远的地方,再将这无焰的灯置于水面,轻拨了拨池水,让它漂走,然后站直,漠然看它匿迹于“一点红”星河中。

倚桂阁周桂花香浮,丝竹管弦依旧和鸣。水面浮满万千灯火,万千灯火都于她目中沉寂。她寥落独立于这半壁盛世繁华的边缘,天际满月完美,却遗她一身孤清。

注:因出版字数限制,本书将拆分为两部,金国部分独立成篇。现在先写本篇剩余南宋部分,宗隽从柔福归国后到身亡的内容将来在金国篇中还会有详细描写。

第八章 太后韦氏·明妃遗曲

1.翠寒

赵构怒,于绍兴十年的夏天。

一册奏折被他猛抛于空中,拔出多年未用的佩剑,振腕朝天挥舞,剑影闪过,奏折化作纸蝶,顷刻间灰飞烟灭。

他垂手提剑,视一地纸屑,冷笑。

这纸屑上原本承载着名将岳飞关于立储的建议:“今欲恢复,必先正国本以安人心,然后陛下不常厥居,以示不忘复仇之意…”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请求赵构早立储君以“正国本”,而这一次,赵构终觉忍无可忍。

诛杀宗隽、宗磐时,因挞懒兵权在握,完颜亶以他是立过大功的贵族为由暂不问罪,只令他离朝任燕京行台尚书左丞相。挞懒到燕京后,愈加骄肆不法,又与翼王鹘懒谋反,最终还是被完颜亶下诏诛杀。由此金国军政大权又落在宗幹、宗弼等主战派重臣手中,南宋使臣王伦亦被金扣押。绍兴五月丙子,完颜亶正式撕毁以前和议,下诏元帅府复取河南、陕西地。金以宗弼为都元帅再次大举南侵,分川陕、两淮与京西三路攻宋,仅一月之间便夺回了之前还宋的河南、陕西地。

赵构急召诸将应对,以吴璘节制陕西诸路兵马主战川陕,以韩世忠与张俊攻守东路,最主要的中路战场,则由岳飞、刘锜领军,与宗弼率领的金军主力对抗。

岳飞率军御敌之时,趁机呈上此密奏,再次将立储之事与抗金复国大计相联系,请赵构借立储以安民心,不予金人设法扰乱宋内政之可乘之机。

每每提及此事,赵构便不快。立储这等内政要事,岂可由拥兵在外的武将妄议?何况是岳飞,对朝政屡有异议、态度激烈的岳飞。他出战之前曾入朝奏对,见过赵瑗,对其赞不绝口,明说暗示赵瑗堪负治国重任,赵构立时怒从心起,但如常将火压下,只淡淡说了句:“卿握兵于外,此事非卿所专预。”

然岳飞仍不知收敛,不静守职事,倒是频频上疏,再三请求尽快立储。

立储?立谁?赵瑗么?那个非自己亲生的、收养的儿子?

他是认准了大宋皇帝将来也不可能有亲生子嗣。

每次看到岳飞的奏疏,赵构都会觉得看见了他的脸,带着嘲讽的笑,说着建议立储的话。自己残缺的生育能力想必在他眼中无异于一大笑柄。

陛下立储罢,先正国本以安人心…他必是故意的。

因此怒极拔剑,裂碎他的奏疏,虚幻的他的笑容亦随之破碎,看着满地纸质残骸,才勉强寻到一丝的畅快。

略歇了歇,平复了气息,赵构举步朝赵瑗读书的资善堂走去。

到了资善堂,透窗望去,但见赵瑗正在伏案苦读《左氏春秋》,读到妙处,出声吟诵,脸上亦有喜色。

《左氏春秋》,是赵构昨日与赵瑗闲聊时提到的,说自己年少时常读,获益良多,没想到这孩子今日就找出来重读。再抬目一看,见室内墙壁上题了一首诗,分明是赵瑗的笔迹,其中有两句是:“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赵构心一动,越发想起自己年少时寒窗苦读的光景,不禁微有些感慨。

不是不喜欢此子,只是希望,他几番冒死拼来的江山,能有一个延续了自己血脉的儿子来继承。因着这抹始终不灭的希望,他从未正式下诏给瑗和璩“皇子”的身份,虽然私下他们是以父子相称。同样也因尚有这希望,他会在别人建议立瑗为储君时止不住地觉得愤怒,虽然他一直颇爱这孩子。

这孩子还甚得人心,除了秦桧倾向璩,其余一干大臣都看好瑗,平日对他诸多赞美,将他视为储君的不二人选。这情形令赵构不悦,进封璩为国公与瑗并列,亦是有意表明,即便要在养子中选储君,瑗也不是惟一的选择。

离开资善堂时骄阳似火,未行几步便觉身上沁出一层薄汗,赵构遂信步走向翠寒堂,那里有长松修竹蔽日,是禁中纳凉之地。

翠寒堂是紧随为太后准备的慈宁宫后新建好的,环境幽静,一侧有太湖石层峦奇岫,引水至顶倾泻而下,寒瀑飞空,水流注于其下荷花池中。此时风荷正举,红红白白地摇曳生姿。堂前庭中置茉莉、素馨、剑兰、麝香藤、朱槿、玉桂、红蕉、阇婆等南花数百盆,花后鼓以风轮,一吹便清芬满殿。在堂内又搁有数十银盆,堆满冬天存于冰库的积雪,故此间清凉无匹,人入其中大可忘却人间尚有尘暑。

此刻婴茀与张婕妤正坐于庭中圆石桌两侧闲聊,每人面前搁着一官窑瓷碗,其中盛新鲜甘蔗浆,并加以碎冰块,以勺一触便有清脆碰撞声逸出。二人见赵构至,忙起身行礼,待赵构入座,才又一一坐下,婴茀旋即命侍女也为赵构奉上蔗浆。

“官家从哪里来?”张婕妤笑问。

赵构道:“适才去资善堂看了看瑗。”

张婕妤便颇欢喜,又问:“依官家看,他书念得如何?”

赵构看了她一眼,垂目持勺轻拨碗中冰块,无表情地说:“此子天资特异,宛若神人。朕教他读书,他记性是极好的。”

婴茀从旁含笑赞道:“建国公天资聪颖,豁达大度,虽得官家宠爱,却始终恭敬持重,处事谨慎。他年纪小小,竟如此懂事,真是难得。”

赵构听后不语,张婕妤倒是非常高兴,忍不住自己也夸赵瑗:“这孩子是极聪明,又好学,除读书外,骑射翰墨无一不精。先前岳少保不是也说么,瑗英明俊伟,越发肖似官家了…”

话音未落,只听“啪”地一声响,赵构已扬手给了她一耳光。出手甚重,张婕妤身一斜,竟倒在地上。

婴茀一惊,忙起身搀扶张婕妤。

“贱人,”赵构直斥张婕妤:“胆敢私结外臣,妄议朝中事!”

似尚不足解气,又拿起盛蔗浆的瓷碗,连汤带水地整个朝张婕妤砸去。婴茀眼角余光窥见,立即将身挡于张婕妤之前,那碗落势甚猛,婴茀避无可避,闭目将头一侧,碗就切实地砸在她左额上。碗应声碎裂,婴茀左额顷刻间血流如注。

张婕妤受此惊吓有些手足无措,一壁支起身下意识地去扶婴茀,一壁转首惶惶然探看赵构神色,觉得委屈,双目噙满泪水,却又不敢流出。其实她从未与岳飞有任何往来,只是一向关心养子,故此服侍赵瑗的内侍但凡听见官员议论与赵瑗相关的事必会转告她。岳飞大赞赵瑗朝野皆知,宫中自然亦有所闻,非但张婕妤,就连婴茀与潘贤妃又岂有不知的?

周围的宫人有短暂的慌乱,欲为吴才人治伤,又恐赵构不许,踟躇着不知如何是好。而婴茀并不擦拭面上血污浆水,只伏首跪下,轻声道:“官家息怒。”

赵构静下来,看她额上的血徐徐坠下,一点一点在地面散成鲜红的圆。片刻后,目光才移至张婕妤身上。

“年来你做的事,还道我不知么?”他的语气,似比翠寒堂的雪更冷。

那一瞬张婕妤颇茫然,细思自己所做的事,一时无法猜到哪件为他意所指,而他神色慑人,自己更不敢胡乱分辩,只得长跪请罪,口中嗫嚅:“臣妾,臣妾…”汗已涔涔下。

赵构再侧目看婴茀,道:“抱歉,误伤了你。”示意宫人过来扶她。

婴茀轻轻推却宫人的搀扶,叩首,垂目,无比谦卑恭谨的态度,说:“臣妾与张姐姐情同手足,妹妹甘愿为姐姐受罚。何况臣妾愚钝,这些年服侍官家必有不妥帖处而不自知。虽官家大度,每每不与臣妾计较,但长此以往,倒恐会折臣妾之福。而今上天假官家手对臣妾略施惩戒,于臣妾实是幸事。”

听了这席话,赵构容色才略微缓和,徐徐伸手亲自将她扶起,道:“快包扎好伤口,血流了这许多,脸都白了。”

待婴茀伤口处理妥当,赵构吩咐宫人送她回去,自己随即也离开,始终长跪于地的张婕妤泪才涌出,悲从心起,伏于地面不住啜泣。

赵瑗惊闻此事后立即赶来请张婕妤回去,张婕妤泣道:“你娘不慎,激怒了你爹爹,恐妨哥前程。如今只得长跪请罪,若无你爹爹之命,断不敢私自回去。”

赵瑗遂除外服跪于赵构寝宫前为母谢罪,赵构命人请他起身,他伏首哭道:“瑗惶恐,此事因瑗而起,愿长跪于阶前代娘请罪,请父皇责罚瑗,让娘回宫歇息。”

良久,殿内才传来赵构冷淡的声音:“都回去罢。此事与你无关。”

由此,除了岳飞无人再敢提跟立储有关的任何事,就连以往宫眷们常爱谈论的,瑗与璩的比较都成了禁忌的话题。

张婕妤经此一事,心情郁结难以释怀,不若往常那般爱笑,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常常患病。赵构似略感愧疚,于绍兴十年十二月乙未进封她为婉仪,但同时也进封了吴才人,连品阶名称都一样,也是婉仪。

宋内命妇分为五品:一、贵妃、淑妃、德妃、贤妃;二、大仪、贵仪、淑仪、淑容、顺仪、顺容、婉仪、婉容、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三、婕妤;四、美人;五、才人、贵人。

这次进封,张婕妤只进一品,而吴才人则升了三级,从此二人并列,于张婕妤来说,倒是明升暗降了。

2.和议

绍兴十一年春,某日赵构召秦桧等重臣入禁中赏花赐宴,以往这类事赵瑗都会于一旁作陪,但此番竟缺席,独自来柔福府中。

柔福问他:“你父皇赐宴众臣,你何以不去?”

赵瑗蹙眉答:“我不想看见秦桧。”他从小在赵构膝下长大,亦逐渐学会遇事不露喜愠之色,但现在提及此人,不由仍现一脸鄙夷。

柔福便微笑:“你厌恶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何如今多见一眼也不愿?”

赵瑗低首,先是沉默,思量半晌,才说出原因:“我听见他与父皇密议,说接到完颜宗弼手书,宗弼告诉他议和条件:‘必杀岳飞,而后和可成。’”

“岳飞…”柔福沉吟,问:“他如今是否还是一心北伐,议迎二帝?”

“是,”赵瑗颔首说:“只是今年正月宗弼率十万大军直入淮西,父皇命张俊、杨沂中、刘锜迎敌,并命岳飞领兵东援,岳飞没立即赶到,金军是被杨沂中、刘锜与张俊的部将王德击退的。待杨沂中、刘锜还军后,宗弼忽然又命金将回师攻陷毫州,重创杨沂中与王德的援军。岳飞这次闻讯后驰援,而金军已安然渡淮北上。为命岳飞增援淮西,父皇先后下亲札十三次,但他这两次都没及时赶往,因此父皇十分不快。”

柔福问:“岳飞可有说迟去的原因?”

“说了,一是他偶感寒嗽,一是岳家军缺乏粮草。”赵瑗叹了口气:“但朝中大臣都说,他这是因上次北伐受阻,心中颇有怨气,所以…”

绍兴十年,岳飞率岳家军与宗弼大军交锋多有胜迹。七月先取得郾城大捷,以步兵上阵迎击金骑兵,用麻扎刀、提刀、大斧等利器将拽着金兵大砍大劈,金军尸横遍野,宗弼不得已转战颍昌。岳飞料到他有此着,先命岳云驰援,再次击败宗弼骑兵三万。宗弼后在距汴京西南四十五里处的朱仙镇驻军十万,欲阻岳飞进军,不想岳飞只先遣五百铁骑为前哨便已搅乱金军阵势,岳飞再挺枪跃马,驰入金军阵内,众将奋勇向前,金兵十毙六七,全面溃败,宗弼匆匆驰回汴京,才得保性命。

由此北方义军纷纷响应,捷报频传,岳飞也准备召谕诸将,整装出发乘胜追击,豪言道:“直抵黄龙府,与诸君痛饮。”

但赵构与秦桧意在议和,连下了十二道金牌令岳飞班师。此前秦桧已先致书张俊、杨沂中、韩世忠、刘锜等人,命其回撤。岳飞见诸将已奉命后撤,自己坚持下去不免陷入孤军深入之境地,亦只好领命班师,然心中悲愤,班师前向东再拜,泣道:“十载功劳,一旦废弃,奈何奈何!”

“唉,他日后真要留神了…”听了赵瑗的话,柔福亦不禁感叹:“恃才而不自晦,于你父皇是大忌。”

赵瑗凝神看柔福,忽然脱口说:“其实姑姑也经常说父皇不爱听的话,做使他不快的事,但他总能容忍…像姑姑与岳少保这样敢逆父皇意的人,世间真无几个。”

“那不一样。我是女子,手中又无兵权,跟他耍点性子,他只当是猫儿狗儿闹,”柔福呵呵一笑,然转瞬间神情又变得凝重,“若换作手握重兵的将领跟他耍性子,他只怕会立即想起苗刘之变。”

她移步举目,望一碧如洗的净空,道:“我倒不怕逆他的意,于国于家无用,亦无所牵挂,惹恼了他,大不了一死而已。但岳飞…似他这般能人不多,若因意气枉送性命,是真可惜。”

这年四月,赵构采纳给事中范同建议,下诏命韩世忠、张俊、岳飞相继入觐,任韩世忠、张俊为枢密使,岳飞为枢密副使,将他们原先主持的淮东、淮西与京湖三宣抚司统制以下的官兵划归三省、枢密院统一指挥,改称统制御前诸军,再加杨沂中开府仪同三司,赐名存中。此举明升官爵、隐夺兵柄,为防私交甚好的韩、岳二人联手与朝廷抗衡,赵构刻意将二人分开,让韩世忠留御前任用,而命张俊、岳飞前往楚州措置战守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