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已紧闭宫门,不理会内侍的通报,只命宫女在门后说:“公主已经睡下了。”

“瑗瑗,”赵构扬声问她:“九哥亲自来请你也不见么?”

“不见!”她在里面应道,声音中带有冰冷的愠怒:“一个金人羯奴,无声无息地溜进宫,对你说是金国的王爷,你就信了?还让你妹妹出去见这莫名其妙身份可疑的人,这是什么道理?”

赵构无奈地笑笑,掉头回去,告诉宗隽:“她还是不愿见你。”

宗隽长叹:“果真决绝至此么?”然后起身,向赵构告辞,迈步欲离去。

“陈王阁下请留步。”赵构忽然叫住他:“她只是怀疑你并非陈王,你可有能证实身份的物件给她看?”

宗隽先是摇摇头,仍然向外走,步履却始终犹豫,走至园中腊梅花间毕竟还是停了下来,折回,自腰间解下一个玉佩递给赵构:“把这个给她。”

赵构接过,见此玉佩为椭圆形,宽近三寸,厚约寸半,正面弧凸,通体以镂空加饰阴线纹雕成。玉料莹润呈青色,图案为一只鹰鹘海东青自天际俯冲而下,地上有一正埋首躲进荷叶丛中的大雁,雕工精细,景象如生。

第四章 陈王宗隽·雪来香异 第十节 雪舞

柔福乍见此玉佩时的表情是赵构有意探知的事,可她依然倔强地将他拒之门外,使他不得已地命她的侍女将玉佩转交给她,同时亦失去了获得答案的机会。

这次等待仿佛变得格外悠长。夜空有雪飘下,细白的雪花舞得轻盈优雅,落在他的脸上却瑟瑟地化为一粒粒纤细的水珠,悄无痕迹地迅速,不过是一次瞬目所需的时间。如此反复,不觉已夜深,纶巾半湿,素衣微凉。他坚持站在她宫室外,看她何时将门打开。

终于宫门轻启,她踏着一泊倾流而出的光亮缓步走来,手里握着那块玉佩,在赵构面前伸手,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还给他。”

赵构接回玉佩,转目对她身后的侍女说:“把公主的披风拿出来。”

“不必。”柔福转身,恹恹地说:“我要回去睡了。”

他当即捉住了她的右腕,拉她面对自己:“跟我去见他一面。”

她蹙眉挣扎:“我不去!他与你有什么交易?你难道会信他所说的话么?”

他以臂箍紧她:“该信什么不信什么我自然知道。但若这次你不去,日后必会后悔。”

她吃惊地停下来,睁目紧盯他,两人对视良久,她才放弃,垂目低声道:“好,我跟你去,但要他离我远点。”

他点点头,命一旁的内侍先去在梅园中的雪径亭掌灯备座,然后自匆忙跑来的侍女手中接过披风,亲自给她披上,并温柔地拉风帽让她戴好,再与她同往。

来到雪径亭中,她侧身坐下,不直面数丈外的怡真阁,目光无目的地落在亭外的腊梅枝头。

宫中依制为徽宗服丧三年,她一身白衣素裙,披风也是纯白的,滚了一圈雪貂皮裘的风帽下露出的小脸白皙纯净,周围悬挂的宫灯外罩与腊梅的颜色也同样应景,微积的雪淡化了其余斑驳的色彩,洁净的素白与她的冷漠静静地与夜色对峙。

赵构负手立于她身边,举目朝怡真阁望去,见那里的完颜宗隽已得知消息,从容迈步走出阁,却被几名内侍礼貌地挡在离亭约四丈以外,他亦不争,便停在那里,追逐柔福身影的眼神无奈而感慨,如一声幽深低徊的叹息。

宗隽一瞬不瞬地凝视亭中的女子,赵构知道他在期待她的回顾,而她保持着起初的姿态,连眉目都不曾牵动过,像是已被夜间的冰雪凝固。

“恨他,就看他一眼,记住他最后的模样。”赵构看着宗隽,云淡风轻地对柔福说。

柔福像是不太懂这话,略怔了怔,困惑地侧首看了看赵构,沉吟片刻后终于站起,轻轻转身,望向远处的宗隽。

行动转侧间风帽徐徐滑落,垂于她的肩上,绒绒的貂毛如一圈白雪。她的头发松挽成髻,显露出的玉颈优雅,线条美好。此刻她微抿薄唇,眉色淡远,秋水空濛。

与她目光相触,宗隽笑意浅呈,略一侧首,仍目不转睛地看她,同时朝她微微欠身。

与他默默相视片刻,她忽然闪烁的双眸瞬间潮湿,仓促地背转身,朝着宗隽与赵构都无法看见的方向,然后引袖,似在拭脸上的某种痕迹。

赵构狠狠地捏手中玉佩,玉佩在手中冰凉。

“送福国长公主回宫。”他冷冷命令内侍宫女,柔福闻声亦低首转身,朝他一福,再在内侍的引导下启步走出。

但走了几步,她又停下,回眸轻声问:“九哥,你适才对我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温和地看她,道:“瑗瑗,我答应你。”

她不解,挑眉以问。

他微笑:“我是答应了你曾向我提出的某个要求。”

她悚然惊觉,看他的目中闪着奇异的光,唇动了动似欲说什么,可终于还是未说出口,默然俏立须臾,然后素色一漩,洁白的身影如云飘去。

回到阁中,赵构径直坐下,看着宗隽,暂未说话。

“她几乎还是以前那样。”宗隽笑笑,道:“帮我照顾好她。”

这说法在赵构听来显得突兀而令人不快,冷道:“帮你?”

宗隽颔首:“是。因为我以后会正式迎娶她。”

赵构讶异之下倒看着他微微笑了。

“你不觉得,和亲是让两国修好的一个有效方法么?”宗隽淡然问。

赵构道:“可是她已经嫁人了。”

宗隽嗤笑:“你与她,都没把那驸马当回事罢?”

赵构一时没反驳,但转言道:“朕不会把妹妹嫁给她恨的人。”

“恨?”宗隽道:“她的爱与恨向来不纯粹。”

赵构冷静淡视宗隽眸中异乎寻常的幽亮光焰,问他:“可以解释一下她对你怀有何种不纯粹的恨么?”

宗隽走至窗前,近处有梅舒枝傲立,枝上承接了脉脉细雪,而花蕾花瓣不着丝毫尘泥,莹洁依然,清香如故,回想刚才那女子惊鸿回眸,冰雪风骨,宛如寒梅,不觉有些怅然:“那时她想要的,是我无法给她的东西。抗拒是她最惯用的姿态,那样倔强,终至怨恨…”

第五章 完颜宗隽·胡沙春浅 第一节 初会

一匹汗血马自金京师会宁府城外奔来。马上的年轻男子约二十多岁,着一身伽罗棕衣,系以吐鹘玉带,足着长靴,右手扬鞭,不时挥下,身下的马便越发奔如风驰电掣,黑色长发随着他与衣同色的披肩直直地飘于身后,耳下露出的金色珰珥迎着上午的阳光间或一闪,恰如他隐含焦虑的眸光。

瞬间奔至皇宫正门前,男子下马,径直走入宫门,守门的卫士上前欲拦,他足下并不因此停留,只扬手亮出一面金牌,神色冷冷,卫士立即退开行礼,恭恭敬敬地垂首唤道:“八太子!”

完颜宗隽。金太祖完颜旻(阿骨打)的第八子,太祖继后纥石烈氏所出。时值金天会五年(宋靖康二年,建炎元年)五月末,正在辽阳附近的曷苏馆监管函普兄阿古酒完颜部猛安谋克的宗隽忽然接到母后手谕,其上只有寥寥数字:“汝兄薨,速归。”于是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回了会宁府。

他有七位兄长,但他明白母后所指的“兄”只会是一人——他的二哥,与他及九弟讹鲁同母的完颜宗望(斡离不)。[奇书网—wWw.QiSuu.cOm]

宗望是最有为的太祖皇子,自幼时起就长伴父亲身侧,与父亲一起南征北战,长大便成了一名最具威望的悍将,用兵之果敢神速在金国无人能及。完颜旻崩后即位的是他们的四叔完颜晟(吴乞买),亦知重用宗望,此番挥师南征一举破宋宗望便是首位功臣。

可是,薨,宗望,正值盛年的宗望,在大获全胜班师回朝之际。

宗隽记得上次见到二哥时他身体强健满面红光,朗声一笑其势震天。“讹鲁观!”他唤着宗隽的本名,一手拍在弟弟的肩上,目光热烈,踌躇满志:“待灭了宋,我让你把你管的猛安谋克迁到中原去,那时你就跟南朝皇帝差不多了!”

他如愿以偿,夺得了想要的中原,但却在此时诡异地死去。

他怎么死的?因何而死?

宗隽迈步急切地朝母后所居宫室走去,他想他应该可以在她那里找到答案。

还未进门,远远窥见一角身影,他便扬声唤道:“母后!”

一位中年妇人转首朝门外看。岁月与忧伤爬过她皮肤,碾出了细细痕迹,不着脂粉的容颜憔悴暗淡,在听见宗隽呼唤的那一瞬曾经美丽的双目才掠过一抹神采。

看见他,她便笑了:“讹鲁观。”

宗隽走过来拥抱母亲,然后仔细打量她。她穿的天青色左衽短衣与锦裙简单素淡,用的是寻常之极的布料,头上戴着“玉逍遥”,以皂纱笼髻如巾状,散缀于上的玉钿细碎,色泽平平。

“母后,”宗隽蹙眉:“郎主不是说对你仍以皇后礼奉养么?”

纥石烈氏颔首:“是。他对我十分客气,一切都还按你父皇在世时的规矩,是我自己想穿得素淡些,何况,你二哥又…”

说到这事她已欲哭无泪,只恻然叹息。

宗隽挥手摒退宫人,然后问母亲:“二哥怎么死的?他身体不是一直很好么?”

纥石烈氏淡淡一笑,意极苍凉:“据说班师回朝途中旧伤复发,郎主得讯后速派一名御医前去诊治,但伤势却越来越重,没等到回京便死在路上了。”

“郎主派的御医?”宗隽凝眸问。

纥石烈氏环视四周,再转目静静看他:“对。可这也许说明不了什么…这样做,太过明显。”

宗隽遂又问:“那御医是谁?常跟朝中哪位权臣大将来往?”

纥石烈氏摇摇头:“我不知道。无人跟我说这些。”

宗隽沉思片刻,道:“二哥死后,燕京枢密院的事是谁接管?”不待母亲回答便接道:“是粘没喝罢?这下云中燕京两个枢密院倒是都并入他手中了…”

天会三年,金太宗把原本设在广宁的行枢密院迁到燕京,由东路军主帅宗望掌管,而宗翰随即也在云中另立了个枢密院,一时两院并立,互相牵制,被金人称作东西朝廷。

宗望死后,完颜晟确是让宗翰接管燕京枢密院。纥石烈氏沉默不语,宗隽继续说下去:“还有兀朮…以后他不用跟在二哥身后,成了不折不扣的主帅…”

“不要说这些。”纥石烈氏忽然抬头,神色决然:“我让你回来不是要让你追查你二哥的死因。”

宗隽一愣:“母后仅仅是要我来奔丧?”

纥石烈氏轻叹一声,问:“你在曷苏馆监管的猛安谋克怎样?听说他们不大老实。”

宗隽点头道:“有几个头领不服朝廷管制,但都被我解决掉了。”

“解决掉了…”纥石烈氏微笑:“那就没事了,我跟郎主说,让他调你回京罢。”

顿感惊讶,宗隽愕然问:“为什么?我不是做得好好的么?曷苏馆有我的用武之地,若回了京,郎主顶多只会为我安个虚职,我岂不终日无所事事?”

“那不很好么?”纥石烈氏若有所思地说:“我有能力的儿子只有斡离不一人,其余两个儿子都成不了大器,在京师担个虚职,终日无所事事地混混也就过了,不会威胁任何人,没人会把他们当回事。”

母亲幽凉如秋风的话语淡淡拂过,心底瞬间清明,宗隽默然许久,才说:“好,我回来。”

纥石烈氏沉静地盯着他:“你真的明白我的意思?”

宗隽颔首:“是,我明白。”

纥石烈氏想想又问:“你一直在看汉人的书?”

宗隽称是,纥石烈氏赞许地点头:“如今跟你父皇在世时不一样,仗,不仅是在马背上打的。多看看汉人的书有好处。”

说罢举手轻抚宗隽的长发:“还是不愿剃头么?终日这么披着长发,成什么样子!”

女真男人的发式通常是前半部头发尽数剃去,只留颅后发编结成一两根辫子垂于背后。而宗隽却不依样剃发,坚持留着一头长发,平时便任意披着,偶尔以冠带束发。此刻听母亲问,便笑了笑,说:“习惯了,大家也看惯了,没人会过问。”

“一刻不停地跑了很久吧?头发都吹乱了。”纥石烈氏转身走入内室自妆台上取来一把梳子,坐下,对宗隽温言道:“来,母后给你梳梳。”

宗隽走去,在母亲面前跪下。纥石烈氏轻轻扶着他的头,梳发的动作轻柔而细致。梳子徐徐自他发上滑落,梳齿划过之处,黑发分出一道道平衡的缝隙,瞬间复又融合,在母亲的手下变得整齐直顺。

忽然宗隽头顶一凉,像是有水珠自上滴下。

“母后…”没有抬头,宗隽黯然轻唤。

“他才三十出头…”纥石烈氏的声音有些哽咽。

“母后,”宗隽倒无哀戚悲痛之色,只淡定地说:“既有了前因,我自会给他们一个后果。”

午后自宫中出来,宗隽便回自己在京师的府邸。门前停了不少车辆马匹,说明跟于他后面回京的随从们已经进府。宗隽刚一勒马,他的家奴就惊喜地一面迎上一面道:“八太子回来了!请快进府,撒吉正有事要问您呢。”

撒吉是宗隽的亲随头领。宗隽下马,问:“什么事?”

家奴道:“郎主在京中设了个洗衣局,让从南朝来的那些女人在里面给达官贵人们洗衣…”暧昧地笑笑,再说:“京中大人将士都常去那里,看见了合意的女子就带出来玩玩再送回去。今天撒吉刚回来一听这事就来了精神,立马骑马去洗衣局抓了个女子回来。那女子先是大叫大闹,拼命抵抗,后来忽然用女真话说她是八太子的女人,谁碰她八太子就会杀了谁。”

“哦?”宗隽倒有了几分兴致:“她自己说是我的女人?”

“是呀,”家奴点头笑说:“大家本来都不信,八太子今天刚从外地归来,怎有可能先纳了这女人?可她一口咬定是这样,口里还含含糊糊地提起二太子。她懂的女真话不多,大家也问不明白,但有人猜说不定她是二太子以前亲自挑来准备送给八太子的。既然跟八太子有关,不管是真是假都要慎重,所以撒吉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一直在等八太子回府,想问问您再作打算。”

宗隽微笑,昂首迈步进府。进到院中便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被缚于一棵树下,周围站满了他的随从。

撒吉等人见他进来正欲行礼,被他扬手止住,然后走至少女面前,淡淡视她。

一身灰色布衣暗哑破旧,但其下露出一截素白的裙幅,溅有泥痕,却依然白得耀目,是南朝上等的绫罗。想是被抓在马背上一路颠簸,此刻她发髻松散,满面尘土,几缕散发垂下覆于脸上,不过终是无法掩住她烈如火焰的眸光与她惊人的秀色。

见他走近,她猛地啐了他一口:“该死的金贼,不要靠近我!”

他便索性以一手撑在她身后的树上,另一手漫不经心地抚过她的小脸。

“别碰我!”她怒极,用她生涩的女真话叫道:“我是八太子的女人!”

“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宗隽闲闲地说,手指轻捻她的耳垂。

她努力躲避,果然重复说:“我是八太子的女人,你再碰我一下我就让他杀了你!”

周围的家奴随从忍俊不禁,全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宗隽便也笑。

她迷惑不解地看看他们,目光最后终于锁定在宗隽脸上,仰首蹙眉问:“你是谁?”

宗隽略退后一步,朝她微微欠身,笑意衔于唇角,温文地说:“幸会。我是八太子。”

注:一、在人物对白里,我还是让金人称呼他们的本名,因为汉化名应该是用于书面或与宋人交流时,金人彼此间大概还是会唤本名的,就像现代人在公司用英文名,回到家总不可能让父母还唤你彼得露西。

二、“猛克谋克”是女真人创建的一种社会组织,脱胎于原始氏族制下的集体狩猎组织。初虽以军事需要发展为军事组织,但其成员平时在部落内仍从事狩猎、捕渔劳动,只是一遇战争,青壮年才应征召去打仗,并自备武器、军马和粮草,联盟根据各部部长(孛堇)率领出征人数多寡,分别称之为猛安或谋克。金世祖时,谋克似已成了一种常设的军事组织,但此时,作为军事首领的谋克还常由部长或族长一人担任。1114年阿骨打定300户为谋克,10谋克为猛安,特别是大批猛安谋克户迁居中原各地后,便成为军事、行政、生产三位一体的组织。至于猛安谋克的含义,旧说猛安为部落单位,谋克为氏族单位。按女真语义,猛安本意为千,初为千夫长即千户长;谋克本意为族,族长,在女真诸部由血缘组织向地域组织转化后,又有乡里、邑长之意,再引申为百夫长、百户长。后来猛安谋克一词包括了五个内容:(1)职官的代称;(2)军队编制的两级单位;(3)地方行政组织的两级单位;(4)户制;(5)世袭爵衔。

作为军事组织的猛安谋克,猛安之上置军帅,军帅之上设万户,万户之上有都统;谋克之内设蒲辇(一作蒲里衍或佛宁,女真语,50户之意)。作为地方行政单位,猛安相当于防御州,高于刺史州;谋克相当于县,但地位高于县,因为一般县令为从七品,赤县令才从六品,而谋克皆为从五品,与诸刺史州刺史同级;作为一种官职与爵衔,猛安与谋克均可世袭,或兄终弟及,或父死子继,甚至在其父出仕或任别职时也可承袭。猛安谋克的职责,初只管训练士兵,指挥作战。后来,猛安还负责“劝课农桑,余同防御”;谋克掌捉辑军户、“惟不管常平仓,余同县令”。可见,猛安谋克担负着率兵打仗和掌管生产、征收赋税等多种职能。

第五章 完颜宗隽·胡沙春浅 第二节 解衣

这话他是用汉语说的,字正腔圆,甚至是标准的汴京口音,因此她连怀疑听错的机会都没有,只得圆睁星眸,微翘的樱唇拉出下弦月的弧度,可怜兮兮地愕然。

宗隽朝家奴微微扬首:“给小夫人松绑。”然后转而对撒吉说:“不介意罢?”

撒吉笑道:“既然八太子看得上眼,收了便是,我再去洗衣局找一个。”

宗隽一笑,待家奴将女孩身上的绳索解开,便伸手把她举起,往右肩上一扛,大步走向自己的卧室。

周围人又了然地发出一阵爽朗大笑,而那少女忿怒地不停挣扎,双腿被他紧紧箍住动弹不得,便捏紧双拳用尽所有力捶打宗隽的背,可这点她力所能及的暴力对宗隽来说完全无关痛痒,从容不迫地穿过庭院走廊,到达了他的目的地,才一松手,把她抛在自己的床上。

她迅速坐起,急急地向后缩,戒备地瞪着面前危险的男人。

宗隽引掌在左上方一拍,立即走进两名侍女,问他有何吩咐。宗隽道:“找一套衣裙给她换上。”再用汉语对少女说:“我去盥洗,你也换换衣服梳洗一下。动作要快,我不希望回来时看见你还在干这些事。”

她一言不发,依然恨恨地盯着他。

若她眸中火焰可蔓延于外,他想必早已化为灰烬。这念头却未让宗隽感到任何不快,她的怒火难损他分毫,却于不觉间燃去了兄长死讯带给他的一层阴霾,心情倒见好。

他在另一室中盥洗换衣,又略坐了坐,问问府中管事最近京中府内情况,这才起身回卧室。不想还未进房便听见那少女在室内怒斥,也不说她蹩脚的女真话了,直接用汉话,也不管侍女是否听得懂:“滚开!你们都滚开!我不穿金人的衣服!”

走进去,只见两名侍女捧着衣服一面连声相劝一面伸手拉她想为她换衣,而她坚决拒绝,又是躲避又是抗拒,目光偶尔触及那套金国女装,便流露出无比憎恶之色。

宗隽淡淡命令侍女:“把衣服搁在这里。退下。”

侍女遵命,行礼后退出。宗隽在桌边坐下,自倒了杯茶浅品一口,才转目看躲在角落里的她:“你是自己穿上,还是要我给你穿?”

少女怒道:“呸!我不穿!”

“不穿?”宗隽微微笑:“是个好主意。”

她靠着墙站直,伸手理理发皱的衣裙,然后朝他挑衅地扬首,轻抿双唇,神情高傲。那一袭宋式衣裙早已破旧不堪,惟有内裙的一片素白尚可一看,但她穿得坦然骄傲,仿佛那是多么尊贵高洁的庆典礼服。

他站起走至她面前,淡视她的衣领。她不禁移步,本能地想逃。

他一把拉她回来,双手沿她脖子伸入,抓住衣领两侧,忽地两下一撕,裂帛声响,三层上衣立即分为两幅,飘落在地。

她失声惊呼,上身只剩一件小小的白色绣花抹胸,双臂后背完全袒露。

两手交臂护于胸前,羞怒交织,她满面通红,开始大骂他:“无耻的金贼,野蛮的夷狄,该千刀万剐的羌奴…”

可想而知她是在尽力搜刮脑中所有最恶毒的词来骂他,无奈她所受的教育限制了她的发挥,倾其所有,吐出来的骂词听上去仍很文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