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衣 米兰lady
一、硕人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硕人敖敖,说于农郊,四牡有骄,朱幩镳镳,翟茀以朝。大夫夙退,无使君劳。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诗经·卫风·硕人》

率众在后苑寻觅多时,女史杜氏才在桃园找到婉妤。
婉妤正踏着一堆垒起的石块,一手颤巍巍地伸手去摘头顶枝桠上粉色的新桃,一手牵着罗裙中段,使之呈兜状,以盛她摘得的果子。
显然她已劳作许久,小脸泛红,渗着细密的汗珠,因只得一手摘桃,晃动的枝叶迎面拂来她也未便避开,叶上尘埃遂在她湿漉漉的面颊上扫出了一道道污痕,而她犹似浑然未觉。
杜氏蹙了蹙眉,冷面微咳一声,婉妤始闻声转目,见是女史,顿时有些手足无措,扶着桃树干自石堆上跳下,却仍不忘小心翼翼地牵着罗裙护住半兜新桃。沉默半晌后她轻声解释:“我的乳母良贞病了,三日未进食,所以我摘些桃给她…”
杜氏不言不语,暂未走近,只上下打量她,须臾,目光缓缓落在她双足之上。
婉妤亦随之低头,这才发现因提高了裙子,一双丝履已露于外。那鞋穿了不少时日,在漠白日光下陈旧颜色一览无遗,想是适才登高又太过用力,右边那只足尖处丝线绽裂,赫然现出个破洞。
杜氏身后的一干宫人均已看见,唇边笑意若隐若现。婉妤立感羞赧,匆忙松手让裙幅垂下遮掩,半兜新桃顿时坠地,滴溜溜地四散开来。婉妤也没顾上捡,仔细理裙蔽住两足,掸掸衣裳沾染的灰尘碎叶,再引袖拭净脸上污迹,这才裣衽垂首,准备聆听女史教诲。
杜氏徐徐走至她面前,婉妤但感她气势迫人,不自觉地后退两步,心下未免忐忑,不知女史就今日之事又会何等严厉地斥责她。
然出她所料,杜氏广袖一敛,竟带着身后宫人齐齐向她郑重下拜:“七公主大喜。”
婉妤怔怔地看她,一时不明白昔日惯以严苛、轻蔑甚至歧视眼色视己的宫人们姿态何以瞬间变得谦卑,不由疑惑道:“喜?…”
杜氏直身,半垂目,淡然道:“大王已将七公主许嫁于樗王子暾。请七公主即刻随妾前往正殿,受命于父,躬听成命,以兹嘉礼。”

似拜这场突如其来的婚姻所赐,一夜之间,十四岁的婉妤处境有了明显改变。她从后宫阴冷的侧院搬进了嫡生公主才能居住的明净宫室,锦衣玉食,婢女成群,许多以往从未见过的妃嫔也频频前来奉承道贺。
虽身为沈王闵丘的第七女,但亦不幸,她母亲只是个寻常宫女,且并不得宠,生下她后也只进一阶。自小以来,婉妤所得待遇远远不及沈王嫡女,甚至连王后身边较为亲近的侍女也比不过。六岁那年,婉妤母亲病逝,从此惟与乳母良贞在父亲遗忘的深宫角落里相依为命,被称作公主的她丝毫没有公主的尊荣,倒是像个小宫女一样,在气盛者的俯视下悄无声息地生活。
但一道许婚令使她又见到了几乎只在记忆中存在的陌生的父亲。记得上次见他,应是在三年前,三姐婧妤的婚仪大典上。婧妤是王后女儿,嫁的又是…也是樗王子暾,灭了强势芑国的樗王子暾,因此婚仪盛大豪奢,每个庶子庶女都得列席,而那以后,宫中再无如此规模的庆典,婉妤也就没有了与父亲沈王见面的机会。
婉妤对“金碧辉煌”的理解皆来自婧妤的婚仪,满堂金玉,宝马香车,以及婧妤身上刺绣精巧入微的嫁衣。
婧妤在内室加衣时,婉妤偷偷靠近她,怔怔地盯着衣袍上栩栩如生的翚鸟默立良久,见她未察觉,便伸出细瘦的小手摸了摸那绚丽的翚羽。
“呀!住手,七公主!”婧妤的乳母一旁看见,当即怒目喝止:“公主的礼服不可沾上一丝污垢!”
婉妤悚然缩手,而一向高傲的婧妤竟然并不介意,想是心情大好,她反转身抚抚婉妤的脸:“不妨事。”
宫里人都艳羡她,她嫁的是传说中天神一般的樗王子暾,勇毅睿智,且年轻俊雅。
然而婧妤的好心情终结于尹国使臣的到访。那位来自这东方大国的大夫,以含蓄礼貌无懈可击的措辞暗示,婧妤的嫁衣绣有翚鸟,其实是僭越逾制。
翚服惟王后才可穿。后来婉妤才知道,原来婧妤并非子暾六礼以聘的正室。子暾娶的王后是尹国王女,彼时尹东宫太子的同母妹淇葭。
诸侯王国惯例,若一国诸侯娶于另一国,除嫁女之国外,通好的其余王国也会以庶出之女陪嫁,这种制度及陪嫁之女称为“媵”。婧妤是陪淇葭嫁的“媵”。她虽然是嫡女,但樗、尹两国皆大沈数倍,权衡利弊,沈王觉得以嫡女为媵亦不算亏。
最后婧妤被迫脱下翚服,换上尹国使臣认可的嫁衣,郁郁登车朝樗国行去。
而如今,在女史的婉言解释中,婉妤渐渐意识到自己将来的身份:沈王是以陪姊出嫁的理由将她遣嫁于樗的,即,她是“媵”的“媵”。
即便是以如此卑贱的姿态联姻,她还是得到了宫内人突如其来的亲近,她们以当年看婧妤的目光看她,使她终于意识到樗国是个多么强大的国家。
几乎所有人都说这是良缘,惟婉妤乳母良贞忧心忡忡。一日良贞暗自垂泪,婉妤看见,便过去拉她衣袖微笑道:“谁又惹你生气了?不打紧,待到了樗国,我请樗王给我建个大宫室,让你管所有的奴婢,看谁还敢给你气受!”
未料此言听得良贞悲从心起,一把搂住婉妤,泣道:“公主啊,你嫁到樗国并非好事。我听太子身边人说,那樗王喜怒无常…前阵子樗国遣使来报,称三公主得急病薨逝了,但有从樗国归来的沈人说,三公主其实是被樗王处死的…后来太子前往樗国奔丧,不知为何,竟被樗王扣押,不许他归国。”
婉妤木然,听良贞断断续续重复数遍才回过神来,轻问:“这些,父王都知道,为何还要嫁我过去?”
良贞苦笑:“虽明知三公主死得蹊跷,但大王若与樗对抗,无异以卵击石,现太子又在樗国,大王更不好轻举妄动。三公主已不在,这层姻亲关系便断了,照此下去,两国势必交恶。大王思量之下决定再议亲事,让丞相亲往樗国,对樗王说,当年卜其吉凶,原本是选定七公主陪姊出嫁的,因公主那时年纪尚幼,便先留于国内,今年既将及笄,就结亲一事卜于庙而吉,故使使者往告。而樗王竟也应允,让大王择日送公主入樗…”
“选我,果真是当年占卜的结果么?”婉妤问。
良贞沉默不答,婉妤幽幽一笑:“我知道,选我,是因为,即便将来樗王把我杀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未几吉日至,婉妤着嫁衣拜别沈王及王后。沈王依礼命道:“往之夫国,以顺为正,无忘肃恭。”王后亦握着婉妤手作依依不舍状念出别词:“诚听于训言,必恭必戒,无违夫命。”婉妤一一应承,却不禁想,这些日子他们私下暗示她要做的事与此训言不无相悖之处。
启程时,她行礼毕便转身朝车辇走去,倒吓坏了良贞,疾行数步轻扯她袖,低声道:“公主,不可走太快,应缓行一两步再回顾父母,且要哭出声的。”
婉妤便停步回顾,可望着玉阶上盛装的沈王夫妇,目中殊无泪意。她心知沈王是赐予她生命的生父,但经年的疏离已使她觉察不到自己体内尚流着与他相通的血。
但她亦懂掩面作泣状。沈王貌甚关切地走来,婉妤本以为他会出言安慰,而他说的是:“待见了樗王,务必尽快设法请他放你兄长归国。切记,切记!”
沦为程式的哭别终于结束,婉妤带着一行侍从登车离去。随行的宫人自知此行不复返,多频频回首,自宫内到国都郊野,见到熟悉的人、物,乃至一草一木都不免感伤落泪,而婉妤则不,并无特别悲伤。除了宫中住了多年的阴冷院落,沈国对她而言从来就只是一片陌生的国土,首次行过的大道被两行车辙划作她的旅途,有良贞在身边,她只觉得这是一次家人随行的迁徙。
但原来并非如此。
甫至樗国边境,见早有数百人在此等候。待婉妤车停,一内宰便上前行礼。请婉妤下车后,内宰一顾沈国随行官员及宫人、侍从,对婉妤道:“夫人既已入樗,随行人等不必远送。请夫人辞别众人,换乘本国车辇入国都。”
婉妤愕然:“辞别?在此便要辞别上卿?”
诸侯嫁女均以官员送行,送至国都郊外称“送”,而把所嫁之女送至目的地则称“致”。送行官员的官职大小由所嫁之女的身份决定,若是诸侯姊妹,便由上卿送之,若是诸侯女儿,则由下卿送之,若所嫁女非诸侯正室,又须再降一级。但因是嫁女至樗,沈王尤其慎重,为表敬意,虽婉妤为其女,又只为樗王媵妾,亦以上卿致之。
内宰未答,沈国上卿已上前,朝内宰一揖道:“吾受命于沈王,此行乃‘致’王女于洺城而非‘送’于郊野…”
内宰不待他说完便出言打断:“大王有令:礼须依本国旧仪而行,妤夫人既为媵,贵国大夫送于郊野即可,由上卿而致,未免逾制。请上卿止步于此。”
上卿冷笑道:“若依贵国旧仪,王女既至,应以大夫逆女于此。而今何故不见贵国大夫?”
迎接新妇回国曰逆女。面对沈上卿责问,内宰语调从容如故,端然答道:“吾王娶妻,卿为君逆;娶妾,大夫为君逆;若妾之媵,内宰相迎已足以成礼。”
上卿愤懑,还欲再争,却听婉妤在旁轻声言道:“罢了,既如此,上卿请回,我随内宰去便是了。”
亦忧因此事两国失和,上卿无奈长叹,忍下郁气,躬身领命。
辞别上卿,婉妤登上内宰所备之车,再唤来良贞,欲让她近身随行,不想内宰又阻止道:“大王有令:但请妤夫人一人入樗,其余人等随沈上卿归国。”
婉妤一惊:“几名侍婢也不许带?”
内宰微笑道:“夫人入樗宫,自有百十侍女伺候,又何须沈国旧人相随?”
婉妤手伸出窗紧握住良贞的手,道:“她是我乳母…”
内宰摇摇头:“乳母也不得随夫人入宫。”
婉妤立时有泪盈眶,双唇微颤:“这也是贵国旧仪?”
内宰不置可否,但说:“这是大王的命令。”
他再不多言,依然呈出礼貌而冷漠的微笑,吩咐车马启行。良贞惊呼,惶惶然抓住婉妤手,随启动的马车奔走,边跑边不停地唤:“公主公主…”
婉妤泪流满面,连呼“停车”,但无人理她,车速倒是越来越快了。
终于,良贞步履一涩,扑倒于地,婉妤竭力探身于车外朝后伸臂,却再也抓不住良贞的手。
婉妤怆然,任良贞的身影在泪眼中模糊了轮廓,这才感到原来她亦有家国,而家国已在她们分离的两手间滑落。
午间行至樗国境内一小城,内宰下令车马暂停稍事休息,两名宫人随即扶婉妤入城中馆舍。婉妤一路哀泣,到了馆舍也拒不进食,宫人无奈,只得扶她入内室请她小憩。
婉妤躺在榻上侧身向内饮泣许久,渐渐有些累了,哭声减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午后醒转,尚未睁目便隐隐听见有人在厅中说话。一个小姑娘低声道:“她倒也挺可怜,千里迢迢地嫁到这里,大王一个奴婢也不许她带,若是我,也难免要大哭一场。”
另一女子应道:“但话说回来,她们沈国人确也挺…当年妤夫人…”
婉妤辨出说话的是先前扶她的两位宫人,“当年妤夫人”应是指婧妤,好奇心顿起,着意倾听,偏偏那女子讲到关键处便越发压低声音,令她无法听真切。
那女子忽又叹一口气:“其实妤夫人很美,也颇得大王宠爱…可惜了…”
她同伴连连附和,又道:“而这位…还这么小,一团孩气,生得又没她姐姐美…现在已是这样,将来恐怕…”
“可想而知了。”那女子续道,“当年王后入樗,我曾亲眼目睹过大王亲赴国境逆女的盛况,与今日小妤夫人之情形相比,那真有天渊之别。”
“姐姐见过大王迎娶王后的盛况?为何大王对婚仪这般重视?”这个话题激起小宫女莫大兴趣,忙追问细节,于是女子徐徐道来:“王后是尹王嫡女,太子之妹,勍王小姨,邵王亲姊的小姑,身份十分高贵,而且容貌绝美,会作诗谱曲,是闻名天下的才女。
“大王与尹国公主的亲事是莘阳君定下的,有传言说大王原本不乐意,跟莘阳君闹过几次,莘阳君都置之不理。但莘阳君仙逝后,大王忽又回心转意,服丧三年期满,即遣使往尹国提完婚之事。而那时尹王大公主已嫁给勍王,勍国与我国又剑拔弩张,屡次交兵,尹王便犹豫了,有意退婚。可大王坚持,再三派使臣前去劝说,最后终于说服尹王把这位才貌双绝的二公主嫁到樗国。若按规矩,大王娶妻应是上卿赴边境代王逆女,但大概因公主来之不易,大王竟亲自迎她于尹国淇水与我国洺水汇合处。
“那日晨光清美,河水清澈,水势盛大,而河中锦鲤格外地多,在晃动的芦荻水影里穿梭游弋,煞是好看。天际淡紫色的霞光尚未隐去,与几抹彤云倒映在水中,公主所乘的船就这样一点点出现在水云间,就像是自天外飘来。
“大王早备好了翟茀车,率群臣在水岸等候。翟茀彩羽缤纷,车前四匹玉骢马嚼上红绡随风飘舞,大王着玄色九章纹冕服,衬以白纱中单、黄朱蔽膝,端坐于车上,宁静地注视公主将来的方向。年轻俊美的容颜,配着那么隆重的礼服和肃穆的神情,他看上去宛如天神。

“自少时起,大王就常被人喻为日神东君,每次出巡,臣民莫不争睹他容光,但得见他一眼,就如沐朝阳,欣喜不已。每每有人感叹,如此光华烁然的君主,须何等出众的美人才能与之相配。而当尹国公主下船立于水岸蒹葭边,多年的疑问便于此刻找到了答案。
“公主穿着玄色袆衣,上面绣着的五彩翚翟及日月星辰粲然生辉,头上副笄六珈,足着双底玄舄。宫人执雁、币、玉、马等物分列两行,公主率数十名尹国上卿、大夫及盛装的随嫁媵女缓缓行近,莲步轻移,步态雍容。
“她的美丽大概令大王都颇感意外。她行走时原本微低着头,待走到大王面前,依仪行礼,大王伸手相扶,当新王后朝他抬首时,他那么淡定的人,竟也有一瞬的失神。
“两厢见礼毕,大王请王后登车。这时有风掠过,王后微微颤了颤,便有内司服送外披挡尘的麻纱褧衣过来,大王竟接过,亲手为王后披上。王后转侧面向他,两人相视一笑。莘阳君仙逝后,大王像变了个人似的,对人十分冷淡,但那时看王后,他目中有罕见的温柔。”
听到此处小宫女插言道:“如此说来,大王应该很喜爱王后才是,怎的如今变成这样…”
回忆旧事的宫人把当日景象描述得生动,婉妤也听得入神,见小宫女最后这一句似是指大王王后不复往昔恩爱,便也有一般的疑问。正欲细听宫人回答,不想此刻却有人过来叩门,问:“妤夫人起身了么?准备启程。”
那两宫人着了慌,忙回应一声,随即快步走来看婉妤。娩妤紧闭双目作沉睡状,任她们轻唤数声也没反应,惟恐被她们看出自己早已醒来。
进入樗王的宫城是在夜间。婉妤很想看看这座庞大的宫城与自己生长之处有何异处,却又不敢擅自掀开车上帘幕,惟恐被人发现觉她失礼。可以感知的是,每道宫门长明灯的光圈一层层地袭来,如涟漪一般,又依次淡去,就在这光影陆离中,她的车辇带她旋入她即将交付半生的禁城深处。
终于帘幕开,随侍的宫人扶她下车。面前的宫室木构高基,斗拱承枋,立柱有三,门扉两扇,二十余名宫女分别自回廊两侧徐徐迎出,手持铜行灯,着一式衣裳,足上的木屐在木制地板上击出有韵律的音符,从廊前双双拾级而下,分列于婉妤身旁,都是低眉敛目的表情,却有居高临下的姿态。
有女史上前,行礼问安,引婉妤入内,然只说请她稍待片刻,王后会来,便再无一言。
婉妤枯坐着,像以往偶尔参加父亲宴席那样,在等待父亲到来时低头百无聊赖地数自己影子在跳动灯焰下浮动的次数。然而现在却讶异地发现,这间金碧辉煌的宫室有数十株落地连枝树形青铜灯,每一株上又有数十灯盏,立于不同的方位,照得整个宫室仿若白昼,连她的影子也被这眩目的光线悄然抹去。
只好凝视着两旁织锦的幕帏出神。过了好一会儿,听见宫人行礼声,忙起身离席肃立,少顷,一少妇自外渐渐行近,有一乳母模样的宫人抱着一约莫四岁左右的孩童相随于后。
那妇人容貌艳丽,体态丰盈,所着衣物纬线青色,经线多彩,由经线显现花纹,上衣下裳一体,是华贵如金的经锦深衣。婉妤欲行礼,却于抬首间窥见那女子发式仅假发为编,其上饰以珠玉,不似王后装扮,便略为踌躇。
此时女史上前,低声介绍道:“这是筱夫人。”
婉妤顿时了然。这几日旅途中也曾听随侍宫人说过樗王子暾后宫的大致情况,知道如今除王后外身份最高的嫔御是樗王长子的生母孟筱。她原是服侍子暾的内人,后偶获宠幸,诞下子暾长子栻,因此被封为夫人。
婉妤遂裣衽为礼,孟筱笑吟吟地双手相扶,拉着婉妤手上下一打量,笑道:“妹妹虽是婧妹妹女弟,但样貌与她倒并不相似呢!”
这话婉妤从小到大听过许多次,也不觉奇怪。见过她们姐妹的人都会认为婧妤比她美许多。可乍听孟筱如此说,一时间不知如何接口,便只得低了双睫一颔首,以示同意她观点。
“但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孟筱又道,依然笑着牵婉妤入席坐下,先是嘘寒问暖,后又提及婧妤,说自己昔日与她如何情同姐妹,可惜如今天人永诀,无缘再聚。
她一壁说着,一壁引袖作拭泪状。婉妤愣怔地看,须臾才觉出此刻自己神情漠然是不对的,于是也举起衣袖拭了拭眼角本不存在的泪。
孟筱见状劝婉妤“节哀”,连连道:“都怨我,不该提起这等伤心事。”婉妤便又沉默。孟筱见她如此安静,有意引她说话,遂问道:“妹妹贵庚?”
婉妤轻声答:“十四。”
沈国口音有异于樗,卷舌音多,“四”与“十”发音几无差别,因此婉妤说的“十四”听上去像“十式”。孟筱闻言顿时笑出声来,故意重复道:“十式?是十四还是四十?”
两侧的宫人也跟着她笑,婉妤顿时大窘,偏偏此时乳母怀中的公子栻听到母亲说话,还以为是在唤自己,便朝母亲伸手:“栻栻在这儿。”
宫人笑得更厉害,连原本肃立于侧的女史也不禁牵了牵唇角。孟筱笑着命乳母抱栻过来,搂他坐于自己膝上,纠正道:“是十四,不是栻栻。”
栻又好奇地重复“十四”与“栻栻”两遍,见宫人笑得开心,便也更起劲,一溜不停地反复念:“十四栻栻十四栻栻十四栻栻…”
孟筱佯装正色,刮刮他鼻子,斥道:“可不许学!若是念惯了就难改了。”未待说完又忍俊不禁,低头侧身好一阵笑。
婉妤满面绯红,深垂首,但觉满宫人都在笑,那笑声刺耳,又如闷雷般碾过心头,压得她几欲窒息。
就她感到自己即将不支晕厥之时,满室笑声忽地戛然而止。在这突兀而奇异的沉默中,婉妤抬首,发现所有人都转而面向宫室大门的方向。
婉妤顺着看去,但见一女子端然立于宫室外,一身展衣洁白如瑳,绘有翚羽,外披轻盈的绉纱细葛衫,里衬的绁袢纱衣薄如蝉翼。她耳着玉瑱,象揥篦发,而鬒发如云,饰以玉笄及六珈,不须加假发之“副”已足雍容。
她容色如玉,只是静泊安然地立于其间,而满室千枝树形铜灯的迫人光芒已在她现身的那一瞬黯然失色。

孟筱离席行礼,自女史以下,满室的宫人亦朝她,惟婉妤茫然无措,不由自主地缓缓站起,愣怔着注视她,虽从装束上猜到她身份,但乍见她仪容,且惊且叹之下竟全然忘记了礼数。
王后淇葭步入殿内,至婉妤面前,见她未如仪施礼,也不愠不怒,垂目端详她,目光温柔,唇角微微上扬,有和悦之色。须臾,伸手抚过婉妤发际,借理她耳边散发之机自她鬓旁轻轻拈下一点东西。
淇葭若无其事地垂袖,将拈下之物藏入手心。而婉妤在她凝视下一直低头,那一瞬恰好看见她这细微的动作。
她拈下的是半片残叶,婉妤路上所沾的风尘痕迹。婉妤本不自知,此刻看见,先是绯色上脸,随即眼圈也红了。
这片残叶何时飞上婉妤鬓边她并不知道,而这一路上也无人告诉过她。入到宫内,与孟筱相对良久,孟筱自有足够的时间看见及提醒她,但却也没有这样做。回想孟筱戏谑含笑的眼神,婉妤才明白,原来除笑她口音外,尚有这层因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