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厢见礼毕,大王请王后登车。这时有风掠过,王后微微颤了颤,便有内司服送外披挡尘的麻纱褧衣过来,大王竟接过,亲手为王后披上。王后转侧面向他,两人相视一笑。莘阳君仙逝后,大王像变了个人似的,对人十分冷淡,但那时看王后,他目中有罕见的温柔。”
听到此处小宫女插言道:“如此说来,大王应该很喜爱王后才是,怎的如今变成这样…”
回忆旧事的宫人把当日景象描述得生动,婉妤也听得入神,见小宫女最后这一句似是指大王王后不复往昔恩爱,便也有一般的疑问。正欲细听宫人回答,不想此刻却有人过来叩门,问:“妤夫人起身了么?准备启程。”
那两宫人着了慌,忙回应一声,随即快步走来看婉妤。婉妤紧闭双目作沉睡状,任她们轻唤数声也没反应,惟恐被她们看出自己早已醒来。
进入樗王的宫城是在夜间。婉妤很想看看这座庞大的宫城与自己生长之处有何异处,却又不敢擅自掀开车上帘幕,惟恐被人发现觉她失礼。可以感知的是,每道宫门长明灯的光圈一层层地袭来,如涟漪一般,又依次淡去,就在这光影陆离中,她的车辇带她旋入她即将交付半生的禁城深处。
终于帘幕开,随侍的宫人扶她下车。面前的宫室木构高基,斗拱承枋,立柱有三,门扉两扇,二十余名宫女分别自回廊两侧徐徐迎出,手持铜行灯,着一式衣裳,足上的木屐在木制地板上击出有韵律的音符,从廊前双双拾级而下,分列于婉妤身旁,都是低眉敛目的表情,却有居高临下的姿态。
有女史上前,行礼问安,引婉妤入内,然只说请她稍待片刻,王后会来,便再无一言。
婉妤枯坐着,像以往偶尔参加父亲宴席那样,在等待父亲到来时低头百无聊赖地数自己影子在跳动灯焰下浮动的次数。然而现在却讶异地发现,这间金碧辉煌的宫室有数十株落地连枝树形青铜灯,每一株上又有数十灯盏,立于不同的方位,照得整个宫室仿若白昼,连她的影子也被这眩目的光线悄然抹去。
只好凝视着两旁织锦的幕帏出神。过了好一会儿,听见宫人行礼声,忙起身离席肃立,少顷,一少妇自外渐渐行近,有一乳母模样的宫人抱着一约莫四岁左右的孩童相随于后。
那妇人容貌艳丽,体态丰盈,所着衣物纬线青色,经线多彩,由经线显现花纹,上衣下裳一体,是华贵如金的经锦深衣。婉妤欲行礼,却于抬首间窥见那女子发式仅假发为编,其上饰以珠玉,不似王后装扮,便略为踌躇。
此时女史上前,低声介绍道:“这是筱夫人。”
婉妤顿时了然。这几日旅途中也曾听随侍宫人说过樗王子暾后宫的大致情况,知道如今除王后外身份最高的嫔御是樗王长子的生母孟筱。她原是服侍子暾的内人,后偶获宠幸,诞下子暾长子栻,因此被封为夫人。
婉妤遂裣衽为礼,孟筱笑吟吟地双手相扶,拉着婉妤手上下一打量,笑道:“妹妹虽是婧妹妹女弟,但样貌与她倒并不相似呢!”
这话婉妤从小到大听过许多次,也不觉奇怪。见过她们姐妹的人都会认为婧妤比她美许多。可乍听孟筱如此说,一时间不知如何接口,便只得低了双睫一颔首,以示同意她观点。
“但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孟筱又道,依然笑着牵婉妤入席坐下,先是嘘寒问暖,后又提及婧妤,说自己昔日与她如何情同姐妹,可惜如今天人永诀,无缘再聚。
她一壁说着,一壁引袖作拭泪状。婉妤愣怔地看,须臾才觉出此刻自己神情漠然是不对的,于是也举起衣袖拭了拭眼角本不存在的泪。
孟筱见状劝婉妤“节哀”,连连道:“都怨我,不该提起这等伤心事。”婉妤便又沉默。孟筱见她如此安静,有意引她说话,遂问道:“妹妹贵庚?”
婉妤轻声答:“十四。”
沈国口音有异于樗,卷舌音多,“四”与“十”发音几无差别,因此婉妤说的“十四”听上去像“十式”。孟筱闻言顿时笑出声来,故意重复道:“十式?是十四还是四十?”
两侧的宫人也跟着她笑,婉妤顿时大窘,偏偏此时乳母怀中的公子栻听到母亲说话,还以为是在唤自己,便朝母亲伸手:“栻栻在这儿。”
宫人笑得更厉害,连原本肃立于侧的女史也不禁牵了牵唇角。孟筱笑着命乳母抱栻过来,搂他坐于自己膝上,纠正道:“是十四,不是栻栻。”
栻又好奇地重复“十四”与“栻栻”两遍,见宫人笑得开心,便也更起劲,一溜不停地反复念:“十四栻栻十四栻栻十四栻栻…”
孟筱佯装正色,刮刮他鼻子,斥道:“可不许学!若是念惯了就难改了。”未待说完又忍俊不禁,低头侧身好一阵笑。
婉妤满面绯红,深垂首,但觉满宫人都在笑,那笑声刺耳,又如闷雷般碾过心头,压得她几欲窒息。
就她感到自己即将不支晕厥之时,满室笑声忽地戛然而止。在这突兀而奇异的沉默中,婉妤抬首,发现所有人都转而面向宫室大门的方向。
婉妤顺着看去,但见一女子端然立于宫室外,一身展衣洁白如瑳,绘有翚羽,外披轻盈的绉纱细葛衫,里衬的绁袢纱衣薄如蝉翼。她耳着玉瑱,象揥篦发,而鬒发如云,饰以玉笄及六珈,不须加假发之“副”已足雍容。
她容色如玉,只是静泊安然地立于其间,而满室千枝树形铜灯的迫人光芒已在她现身的那一瞬黯然失色。
孟筱离席行礼,自女史以下,满室的宫人亦朝她跪拜,惟婉妤茫然无措,不由自主地缓缓站起,愣怔着注视她,虽从装束上猜到她身份,但乍见她仪容,且惊且叹之下竟全然忘记了礼数。
王后淇葭步入殿内,至婉妤面前,见她未如仪施礼,也不愠不怒,垂目端详她,目光温柔,唇角微微上扬,有和悦之色。须臾,伸手抚过婉妤发际,借理她耳边散发之机自她鬓旁轻轻拈下一点东西。
淇葭若无其事地垂袖,将拈下之物藏入手心。而婉妤在她凝视下一直低头,那一瞬恰好看见她这细微的动作。
她拈下的是半片残叶,婉妤路上所沾的风尘痕迹。婉妤本不自知,此刻看见,先是绯色上脸,随即眼圈也红了。
这片残叶何时飞上婉妤鬓边她并不知道,而这一路上也无人告诉过她。入到宫内,与孟筱相对良久,孟筱自有足够的时间看见及提醒她,但却也没有这样做。回想孟筱戏谑含笑的眼神,婉妤才明白,原来除笑她口音外,尚有这层因由。
女史见婉妤久不见礼,出言催促,婉妤这才退避数步,待王后入席正坐,便在女史提示下整装理袖、举手加额行拜见礼。
礼毕,淇葭和颜道“平身”,那声音清婉柔和。婉妤低目窥见她手敛于袖下,猜那半片叶子尚被她握于手心,心中有暖意蔓延而上,鼻中又觉酸楚。
竭力克制着此刻情绪,婉妤在女史引导下与随王后入殿的众夫人一一见礼,随后入席,音乐声起,一场有歌舞助兴的晚宴代替了婉妤以为会有的烦琐仪式。
淇葭略问了婉妤几句旅程感受便不再多言,亦不举箸。这宫室灯火辉煌,歌舞升平,而她端坐着半垂眼帘若有所思,那静默的姿态游离于繁华背景间,一袭白衣不染半点尘埃。
婉妤偷眼看淇葭,淇葭有时察觉,便坦然迎视,朝她微笑。婉妤忙低目,心下却觉欣喜。
一曲雅歌毕,乐坊曲风变,听那笙歌琴音,竟是婉妤熟悉的沈国民歌曲调。一番前奏后有歌伎曼声唱道:“东门之池,可以沤麻。彼美叔姬,可以晤歌。东门之池,可以沤苎。彼美叔姬,可以晤语。东门之池,可以沤菅。彼美叔姬,可以晤言…”
歌者用沈音唱,连一干随歌翩翩起舞的女子亦作沈国女子常见的装扮。此时淇葭对婉妤道:“我爱听沈乐,深感其妙,亦寻了几名沈国乐伎,只是她们技艺必不如沈国宫人,倒让妹妹见笑了。”
孟筱听王后如此说,也对婉妤大赞沈音之妙,说此曲以沈音唱来婉转悠扬,别有风味。说话时貌甚诚恳,像是全然忘了先前自己曾嘲笑过婉妤口音。
婉妤心知乐伎唱沈歌是王后有意安排,自是十分感激,便朝她欠身以示谢意,说乐伎歌舞与沈国宫人别无二致。淇葭淡淡一笑,示意乐坊随后二三曲皆奏沈乐。
宴罢,淇葭命女史引婉妤至居住,便起身回宫。婉妤自始至终未见夫君子暾现身,心存疑问,却又不好询问。淇葭似知她心思,止步回首,道:“大王忧于国事,今日未便前来。但你总会见到他的…日子还长着呢。”
女史送婉妤至居处,有十数名宫人上前相迎,出言问安,皆是沈音。婉妤诧异道:“你们会说沈语?”
宫人道:“我们父母从沈国迁徙至此,因此我们虽身长在樗国,沈语也都会说。王后将我们一一自宫人中挑出,说夫人独自离家,或有思乡之时,命我们好生服侍,在这宫里与夫人说沈语,夫人大可随意,只当是在家里罢。”
婉妤瞬目,悄然泯去眼角泪光,对女史道:“请替我拜谢王后恩典。”然转身面对沈裔宫人,却道:“不要与我说沈语。我既已至樗国,便要会樗语,请你们教我。”
宫人愕然对视。婉妤转顾身后,在送她入宫的人中寻找当日议论大王逆女一事的女子,然后命她们出列,问:“你们叫什么?”
女子相继回答,年长者名为菽禾,年幼者则叫冬子。婉妤便一笑:“以后你们随侍我左右。”
(待续)
蜉蝣
二、蜉蝣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诗经·国风·曹风》
一月后,翌年正旦,婉妤才见到她名义上的的夫君。
这日依制国君要赴宗庙祭祀先公,夕时再燕飨群臣及内外命妇于宫内正殿。婉妤与诸夫人一样,早早沐浴焚香着盛装,候于殿前,待子暾现身,便纷纷跪拜,恭迎子暾入殿。
服七章鷩冕的子暾自宫门外走来,那抹玄衣纁裳的影子自婉妤的眼角余光处渐渐行至她两眉间,那么近的距离,只须一抬首,她便可看见他的模样。
终于她难抑好奇,大胆地抬起了头。
眼前的男子确有传说中无瑕的容颜,玄衣纁裳那么沉稳的颜色亦未能敛去他光彩,在青黑天幕下,他广袖临风,行走间轩轩如朝霞举。
但是他神情与衣裳颜色一样沉郁,留意到婉妤的探视,他居高临下地淡瞥她一眼,不带丝毫温度的目光与彼时晚风一起掠过她脸庞,令她忽然不寒而栗。
那么近的距离,她可以闻见他衣袖间散发的芬芳气息,她可以看见他上衣所绘的华虫、火、宗彝,若一伸手,甚至还可以触到他下裳绣着的藻、粉米、黼、黻纤细的纹路,然而他冷漠的眼色似在提醒她,这咫尺之间的距离其实遥远如天边。
于是婉妤深垂首,在他步入正殿坐下示意众卿平身之前,不敢再稍启眼帘。
王后淇葭跟随子暾入殿,在他入座后朝他裣衽为礼,子暾唇角一牵,亦向她略欠身,淇葭遂在他身侧徐徐坐下。两人相敬如宾,似乎并无不妥。
殿外群臣及命妇在大王、王后入座后相继入席。诸臣联翩出列贺岁,子暾浅笑颔首,厚赏诸人。如此几番后,子暾忽一顾宗室席,问其中一人:“浥川君,今日占卜,结果如何?”
他所问之人是一名清秀文弱的少年,一直独坐一侧,不像诸臣那般笑语不断,若有心事,郁郁寡欢。
此刻那少年浥川君闻国君垂询,便出列躬身答道:“今日臣奉命执事占卜,凡宗庙、社稷、山川、宫禁,龟兆均曰吉,惟有…”
他略有停顿,状甚踟躇。子暾一蹙眉,命道:“说。”
浥川君随即又道:“惟卜友邦四邻,龟甲坼袭之纹东南处有异状,不吉。”
此言一出,婉妤暗有一惊——她的故国沈便位于樗国东南方。
子暾一哂:“异状?莫非他们要反了不成?”
浥川君摆首道:“非也。此异纹关天命而非人事,东南之人仰承大王天恩,不敢有悖。纹枯槁伏落,兆细而暗,溯其脉络,却缘起于中。”
“缘起于中?”子暾盯着浥川君,冷笑,“你是说,寡人扣押沈太子引瑄,失德于天,才有此凶兆?”
浥川君连称不敢,却又说:“东南处纹路意指彼方生怨,但无交兵之念,然龟兆头仰足举,示意其后有强援,再看其后两方,龟兆纹不吃墨,有天火相穿,是破军杀将之凶兆,意指若我国一着不慎,恐犯众怒,引发兵戈之灾。”
子暾面不改色,放慢语速,一字字地道:“好,寡人倒想看看,这东南方后,尚有何等强援。”
浥川君一怔,忽地上前两步,跪倒于子暾足下:“大王,沈国小民弱,多年来依附于我国,从无逆心,两度嫁王女为媵,足见其欲与我国永世通好之诚意。太子引瑄此行原是为吊唁妤夫人,纵有触犯天威处,大王略施惩戒便是,本无须将其软禁。如今太子不归,沈国上下惶恐不安,更易引别国猜测。若他国有妄念,借此发挥,以援沈抗樗的名义举兵讨伐,便成一场无谓之灾。”
子暾按下杯中酒,一时沉默不语。浥川君以为他心有所动,遂自袖中取出一卷帛书,双手高举过顶,殷殷劝道:“我国强势,必为他国所忌,若因一时意气,授人以柄,令几国借机结盟与我为敌,实是得不偿失。两方交兵,无论胜负,都会令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大王受天百禄,凡事当三思而行。今宗庙神官,自大宗伯以下,见此凶兆无不忧心忡忡,故联名上书,嘱臣面呈大王,请大王顺应天命,许沈太子归国。”
子暾嗤之以鼻:“这是天命,还是你的意思?”
浥川君一惊,忙道:“龟兆如此,臣不敢欺君。”
子暾便不再说话,冷眼看他,也没有别的举动。浥川君高举帛书,不见子暾命人接,便低声提醒:“大王…”
子暾仍无任何接收上书之意,一手徐徐转着几上杯盏,目光不离浥川君,右侧唇角牵引出的冰冷笑意暗含嘲讽。
殿内便有难堪的沉默,诸臣无人敢言,内外命妇更是低眉垂首,不敢发出任何声响。浥川君面色苍白之极,举帛书的手已在微微颤抖,但子暾既不接,也未命他退下,他便只得一直举着。
就在这一片静默中,王后淇葭忽然站起,走至浥川君身旁,轻轻接过帛书,温言道:“浥川君,大王已知书中意,回去自会斟酌,请入座罢。”
浥川君讶异地看她,随即转身朝她郑重一揖,泛着泪光的双目满含感激。
淇葭对他微笑,再将帛书轻放于子暾几上,依旧入席雅坐。子暾漠然深看她一眼,却也没说什么。
不知何时,本来萦绕席间的雅乐已悄然停止。此刻淇葭转顾乐伎,道:“奏《鹿鸣》。”
乐伎如梦初醒,立即鼓瑟吹笙,一曲颂国君燕飨宾客的雅歌热热闹闹地奏响:“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殿内屏息静气的群臣随之又言笑开来,或祝颂国君,或推杯换盏,似全然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事。
宴罢,婉妤回到居处,唤来菽禾,问:“浥川君名字是什么?是大王的兄弟么?”
菽禾答道:“浥川君名为嘉旻,是大王叔父莘阳君之子,莘阳君仙逝后蒙大王推恩进封为浥川君,现在宗庙任小宗伯之职,掌建国神位及祭祀、占卜等事。”
婉妤再问:“大王对他好么?”
菽禾迟疑道:“好,自然是好的…封赏采邑,无不丰厚,只是…大王一见他与大臣或使节往来,便不太高兴,有时会给他脸色看…”
婉妤默思半晌,又问:“那他与我哥哥有来往么?我哥哥是如何触怒大王的?”
菽禾道:“奴婢也不太清楚,只知那日沈国太子参加妤夫人…原来的妤夫人丧礼时,哭拜中提及莘阳君,说莘阳君泽被苍生,大王亦秉承其遗训,以仁德治天下,惜夫人难享此福,未能长伴大王…大王当时便有不悦之色。后来太子与执事丧仪的浥川君相见,竟一见如故。丧礼后太子往浥川君府做客,次日大王便对太子说,既太子与妤夫人兄妹情深,必不忍就此弃之而去,但请长住一年半载,暂为夫人守灵,待哀痛之情稍减,再归国不迟。随即命人带太子往馆舍住下,不许他回去。”
次日,王后淇葭率众夫人往城郊北苑谒见王太后岑氏。
太后退居北苑已六年,不问世事,独守北苑莳花植草清静度日,几乎不再涉足宫廷,亦不要宫中人常来探访,因此婉妤这是初次见她。
关于太后的传说婉妤听过许多,例如她年轻时如何风华绝代,独擅专宠于先王,先王崩后又如何为幼子辅政,一锤击碎玉连环以扬国威,联想到子暾冷傲的模样,婉妤便在心里为太后画出了个严肃、盛势的贵妇轮廓,但当真见到她时,莫大的差异简直令婉妤有些错愕。
太后没穿隆重的礼服,一身青色直裾袍清清爽爽,无任何纹饰,花白的头发上只插了块双角形玉篦,脸上也素净无妆。可以从她眉眼看出她年轻时的确很美,既身为这个王国最高贵的女人,她理应过着凡人难以企及的优越生活,但不知为何她的面容看上去远比她实际年龄苍老。
进入厅中时,太后手里还持着一株花枝,待坐下修剪完毕,才交予内人插瓶,带着恬淡的笑意,和蔼地看着众后妃向她下拜贺岁。待礼毕,她目光落在婉妤身上,微笑道:“这孩子是第一次来罢?”
淇葭说是,命婉妤上前两步,说:“她是沈国七公主婉妤…婧妤的妹妹。”
“哦…”太后沉吟着又着意打量婉妤一番。她的眼眸明明宁和如水,婉妤却觉得那眼神犹如一束强光,把自己照成了个水晶透明人,没来由地觉得不安,红着脸低垂着头不知如何是好。
“婉妹妹,”这时淇葭唤她,“你既是初次谒见母后,应再向她行一次大礼。”
婉妤答应,肃然直立,举手加额深欠身,然后直身,手垂下后再次齐眉,接着双膝着地跪下,徐徐下拜,再直上身,双手依旧齐眉。太后含笑以手虚扶,于是婉妤保持双手齐眉的姿势起身,直立后手才缓缓放下。
太后唤内人取一些衣帛饰物赐婉妤,然后再细看了看婉妤的衣袖,道:“婉儿这袖口倒挺别致。”
原来婉妤今日穿的绿色曲裾袍是从沈国带来的,袖形有别于樗国样式。樗国外袍皆广袖,尤其是礼服,袖口宽三尺,而沈国常见的袍服袖宽大,下垂至袖口则收紧,袖口宽不足一尺,因此袖下部呈弓弧状。婉妤适才举手加额行礼时两袖平举,太后看得分明,故有此说。
众人听太后如此说也纷纷留意看婉妤衣袖,看得婉妤双颊通红,太后知她羞涩,便转问淇葭后宫近况,将话题引开。
拜见太后之后众人来到苑中赏花观景,孟筱忽挨近婉妤,笑问:“妹妹,你们沈国可养了许多牛?”
婉妤不解其意,茫然道:“牛?跟樗国比,应该不算多罢。”
孟筱便笑开来:“怎会不多?牛的颈项下有垂胡之形,妹妹你们沈国人这袖子,可不就是效仿牛垂胡做的?定是见多了牛才会这样裁衣!”
其余夫人听了这话也都笑了起来,连声附和孟筱,说果然像垂胡,果然别致。
孟筱又道:“妹妹,看来贵国风俗有异于本国。贵国可是以绿为尊?”
婉妤这才想起,青、赤、黄、白、黑是正色,为贵人所用,凡正式礼服皆用这五色,其余绀、红、缥、紫、绿、骝黄等色彩则是间色,平民、寻常妇人用得较多,贵人虽也会用,但一般只作便服、内衣或衬里。但婉妤自幼不得父亲重视,极少有穿礼服的机会,对色彩等级不甚敏感,故今日选穿了件绿袍,而按理说既是谒见太后,应该穿正色礼服才是。
再一环视,发现所有人皆着正色袍服,婉妤愈显窘迫,只得低首,一言不发。
这时有一夫人插话,作嗔怪孟筱状:“姐姐别笑婉妹妹。人家知道身份有别于你,故穿绿袍以示尊重。你不赞她懂事,反倒去诘问她!”
孟筱忙颔首:“原来如此!”又笑对婉妤,“是姐姐错了,妹妹既这般善解人意,就别恼我罢。”
婉妤不答,众夫人暗使眼色,又是一阵笑。
婉妤好生难堪,眼眶一热,泪珠即将滴下时,忽听淇葭的声音淡淡响起:“我倒觉得,婉妹妹穿这件衣服并无不妥之处。”
众夫人一愣,齐齐看向淇葭。淇葭移步至婉妤身旁,再顾众夫人,道:“若太后还居宫中,那今日拜贺,是必须着礼服正装。但太后自退居北苑后,一向淡泊自处,事事避繁就简,务求如寻常百姓一般生活,每每叮嘱我们,但凡见面,用家人礼即可,未必每次都要着礼服见礼如在宫中时。今日你们也看见了,太后自己穿的就是便服而非揄狄之衣,婉妹妹着绿袍,她亦全无不悦之色。说不定妹妹着家常衣袍,倒正顺了她老人家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