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尹恒回顾,子暾先是一阵沉默,甚踟躇,然而,终于,他还是踱至尹恒身边,说出了一句旨在证实他猜测的话:“我国工匠正在研制新式踏弩,一旦制成,我会再让淇葭送图卷给你。”
这话他带着友善表情,说得轻松自然,令尹恒完全无法感知其中的试探意图。故此尹恒大为惊讶,脱口而出:“是你让淇葭…”
这片语只言已足以让子暾窥见那令人绝望的答案。但是,他竟可以完美地控制住此刻情绪,压下怒而翻脸的冲动,缓缓点了点头,从容说:“踏弩图卷本是我要送给你的,可碍于国中臣子反对,不便公然相赠,因此我便交给淇葭,让她设法私下交给你。为免多生枝节,引人非议,我让她勿向你提及此中情由。”
尹恒顿时惊喜地笑开,像是放下了多年的重负,双目亦有了神采:“当日她那宫人将图卷送来,话未说两句就回去了,我还道是淇葭悄悄取来的,一直好生过意不去…承贤弟如此盛情而不自知,我实在惭愧。日后贤弟如有须我相助之处,但请直言,我必竭力相报…”
尹恒也许还说了些什么,而子暾已听不下去,只维系着他表面看不出任何异状的假意微笑,继续作出认真倾听的模样。长身玉立的姿态无懈可击,拒绝坍倒跪下为一败涂地的境况痛哭一场的欲望,他不能让眼前的男子看出,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那锋利的裂口刺得他鲜血淋漓,刻骨的疼痛正顺着新伤旧痕一脉脉坠下去,坠下去。
淇葭率众夫人宫女立于正殿前迎他,一双美目安静地望向他将来之处,因他的出现,她瞬间容光焕发,巧笑倩兮,带着一份释然的愉悦,端然施礼如仪。
依然是他魂牵梦萦的螓首蛾眉,但看着她温柔的笑颜,他却觉得那么陌生而遥远。
他视若无睹地阔步经过她身边,仿佛她只是大道两侧的石雕。待走过十数步后,才冷漠地展袖一托,示意众卿平身。
直入自己寝殿,他以旅途劳顿为由,拒绝出席她安排的午宴。须臾,她缓缓进来,轻声问:“大王因何不悦?”
他没有流露太过恶劣的情绪,以正常语调淡然说:“我只是累了,想稍歇片刻。离国都已久,少时还有许多政务要处理。你回去罢。”
她不是无疑虑,但终于没问,只颔首退去。
午间在烦躁沉郁中渡过,然后他前往寝殿一侧的书斋,寄望繁重的政务可以令自己暂时摆脱她的阴影。
书斋内案牍堆积如山,好在摆放有序,看上去并不杂乱。子暾坐下,取出其中上疏开始批阅。连续批阅七八卷,才渐渐觉出案牍的摆放次序似有规律,基本是按政务的轻重缓急排列,重要的便搁于近处,再以内政外务分为两堆,分别置于左右两侧。
如此清晰细致的整理方式不似寻常内臣所为,子暾遂问一旁侍立的内宰:“案牍是谁整理的?”
内宰躬身,给他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王后命臣等在大王归来之前清扫整理好书斋。昨日王后来检视,发现案牍摆放无章,故亲自整理了一遍。”
子暾将手中上疏重重一抛:“这些宗卷她全看了?”
内宰一愣,颤声说应该是。
子暾霍然站起,低手猛地一掀,案上竹简木简与帛书顿时抛散于空中。
一道秀颀的影子是时出现在门边。透过错落坠下的纷飞的案牍,子暾蓦地辩出他的妻子淇葭含泪的眉目。
原来她一直未走远,这个漫长的午间,她避开他的目光,却一直守在他身边。
一壁是窥探与欺骗,一壁是温情与依恋,该如何找到平衡的支点?那种面对她无所适从的感觉重又回来,子暾看着她蕴满疑问的泪眼,心底也是悲凉无限。
最后,他还是未发一言,埋首冲出书斋。她垂下双睫,静默地站立着,任他匆匆走向相异的方向。从未想到,久别重逢这一日,他们最亲密的接触,不过是在两厢交错的瞬间,他衣袖带来的微风,轻轻拂过她的脸。
只是想逃离她所在的空间,待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他才开始考虑新的去处。
不想再见妃妾们刻意的温存,谄媚的笑颜,亦不想把自己锁在幽闭的宫室,他渐渐想起,一所兼有阳光、植物与飞鸟的院落自己已许久没去过。
他斥退所有跟来的侍从,独自一人前往那燕子居处。以前也曾有多次,他去那里,在千羽回旋下,借一点温和柔软的记忆,慢慢平复烦乱的心情。
飞燕居,庭户无声,院门半启。子暾在门前站定,眼前的景象令他有些错愕。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牵着裙裾入园圃,采摘了一些干燥的枯草树叶,细细择过,转身走到回廊下,踏着木梯,将草叶铺到檐下的燕巢中,再下来到院中,朝着园中树木一伸手,便有只雏燕飞至她手心。
“燕儿这下不冷了,你的家现在很暖和。”她微笑着跟雏燕说,随即小心翼翼地捧着它欲送回巢中。
她有犹带稚气的容颜和轻软的嗓音,浅金的阳光洒在明净肌肤上,她双眸闪亮,嘴角含笑。这似曾相识的情景令子暾记忆如水漾动,仿佛看见多年前另一个养燕女孩的身影在她身上交叠重现,也是这般手心捧着燕儿,目中有对孩子似的宠溺与爱意。
当然他知道她并不是多年前的那个女孩。他认得她,淇葭身边影子般的婉妤,一个见他时总是一副怯生生表情的小姑娘。对她他向来懒得留意,却没想到原来这平凡的姑娘竟也有这么可爱的时候。
女孩就应该这样,不妄议政事,甚至不必太聪明,过简简单单的生活,有一颗柔软的心足矣。
他的目光锁定在婉妤身上,看着她捧着燕儿上回廊,拉过木梯,一阶一阶地踏上去。也许是这次捧着燕儿有碍行动,未固定的木梯滑了滑,她陡然失去平衡,一下摔在地上,手上的燕儿也惊惶地飞走。
子暾快步过去,伸手扶她坐起。婉妤回过神来定睛一看,霎时怔住,不语亦不动,恍若在梦中。
子暾朝她微笑:“还不起来么?”
婉妤脸一红,迅速站起,讷讷地低头半晌,才想起要行礼。
子暾挽住她,和颜道:“此处不必拘礼。”
她低眉轻声说:“谢大王。”然后又沉默。
子暾便问她:“你刚才的事做完了么?”
“养燕儿么?”她问,见子暾颔首,她再答:“如今天气寒冷,燕子大多都南徙了,这里只剩几只还飞不远的雏鸟。我想把它们的巢加厚一些,檐下这个已做好,稍后我再给小树上那几个添些草叶就完了。”
“嗯,那你继续。”子暾道,然后自己在廊前坐下,静观她行动。
婉妤在他注视下先有些忐忑,走两步便会回顾他一次,而他只是鼓励地对她笑,终于她放下心来,去摘好草叶,一一铺入小树上的燕巢。待铺完时,适才飞走的燕儿重又飞回,她伸手背接住,回头朝子暾莞尔一笑。
子暾看她的目光异常柔和,见她转首便问她:“这只燕子属哪一类?”
婉妤答道:“是寻常的金腰燕。”
子暾点点头,微笑道:“过来,让我瞧瞧。”
婉妤迟疑一下,旋即依言靠近子暾,将举着燕儿的手伸到他眼前。
然而子暾并没有看,按下婉妤伸出的手,他双臂一展,起身的同时将她拦腰抱起,迈步朝室内走去。
燕儿再次扑簌簌自手上飞落,婉妤惊慌失措,下意识地挣扎,子暾却加大力道,将她抱得更紧。她渐渐在他身上散发的青木香中安静下来,亦明白了随后将发生何事。脑中木木地不及思考,她微微颤抖着,茫然抓紧子暾胸前的衣襟,闭上了眼睛。
于千枝灯下批复完最后一卷文书,子暾推开满目案牍,以手抚额,缓解头部不适。这一抬手间,无意发现深衣广袖与内里白纱中单间附有一丝纤细的长发。
发质轻软,显然不是自己的。子暾默默看着,不觉薄露笑意,想起日间飞燕居中温香盈怀的景象。
她的玉笄被他取下,一头青丝散垂于枕席间,他不时伸手抚弄,喜欢这万千丝缕与手指清凉的纠缠。而她微颦眉,总是羞怯地想侧过头去,自始至终都未敢睁眼看他。承欢之后,她未抗拒他拥抱共眠的姿势,但深低螓首,埋于他怀中,无论如何都不肯抬头与他对视。待他起身披衣垂目时,看见自己中单领下有两滴湿润的水痕。
他拈起袖间长发,徐徐地,一圈一圈缠在指尖。须臾,他唤来内宰,命道:“传召小妤夫人。”
内宰目中惊诧神色一闪而过,很快躬身领命。但将要出门,又被子暾止住。
子暾站起,踱至他身边,问:“她住在何处?”
当她门前的两名侍女见到他,惊愕之下连礼数也全然忘记,直愣愣地站着,既未行礼也不传报。
内宰正欲呵斥,子暾却示意他噤声,自己迈步直入。
婉妤正抱着含苾低声轻哄。那孩子像是刚哭过,脸上满是涕泪,婉妤细细为她拭擦干净,再抱起她,走到厅内一侧近墙处,那里悬挂了大大小小上百个布偶,密密垂下,有如帘幕。婉妤以手拨动,不时托起一个,微笑着逗含苾。
一位小姑娘抱着另一位小小姑娘,那么稚嫩的身形,神情却俨然是个和蔼的母亲。
子暾静静地半隐于门边看,并不出声。最后是侍女刻意咳嗽提醒,婉妤转首,才发现他的存在,便匆匆过来见礼。
“养这么小的孩子,一定很辛苦罢?”子暾问她。
她摇摇头,轻声道:“不辛苦,她很乖的。”然后让他看含苾,目蕴期待之意,“大王,你还未曾抱过她罢?”
子暾想了想,伸臂接过。这对他来说是种极生疏的动作,虽然他已有一个儿子和几个女儿,但即使是婴孩时期的公子栻他也不曾亲自抱过,故此一接过含苾便觉全身僵硬,不敢动弹,手也不知该如何摆放才好。
婉妤掩袖微笑,再伸手牵引教导他:“要注意托住她的头和腰,让头靠在臂弯处…抬高一些…嗯,就是这样…”
就在他抱婴的动作被她评定为标准时,但觉他托住女儿腰臀的手心一阵湿热,尚未完全明白是何原因,含苾已被大惊失色的乳母接过去,连声道“大王恕罪”,然后急忙入内室给含苾换尿布。
婉妤亦惊惶地急唤侍女端水过来给他洗手。侍女奉上水盆,婉妤亲自浣面巾,一点一点为子暾仔细洗拭沾染尿迹的手。
子暾并无怒意,通过这从未经历的尴尬反而体会到了一种世俗的乐趣。他一直面带浅笑看婉妤,在她完成眼前的工作时侧首至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她顿时满面绯红,低首退后两步,踟躇半晌后说:“我不去。”
他大为讶异。然后,听见她解释:“今晚有风雨,含苾会害怕,所以我要留在这里。”
他一时无语。她担心他会发怒,忍不住抬头看他,却发现他依旧温和地笑。
“那么,”他说,“我也留在这里。”
夜半时,果然潇潇雨落,雷电交加。被惊醒的含苾扬声大哭,婉妤立即自子暾身边跑出,连外衣亦不及披,便到含苾房中把她抱起,轻拍低哄,让她依偎于自己怀中,转身背朝窗外,为含苾挡去刺目的电光。
有人走来,将一件带有温度的衣袍披上她单薄的两肩。婉妤回头,轻唤:“大王…”
她没有说出更多的话,因他已展臂搂紧她。他低首,唇轻轻触及她光洁的额头,在这温情蕴藉的一瞬间,仿佛找到现世安宁。
迭沓的步履声浮响在中宫回廊间,几位疾行的宫人相互传递着一个有如电闪雷鸣的消息。最后一位脱屐入寝殿,低声唤出侍立于王后帐幔外的青羽,窸窸窣窣地细说良久才退去。
青羽移步回殿,轻轻阖上适才启开的门。
一只纤柔的手撩开殿中一角帐幔。
“青羽。”帐后的淇葭凝眸唤侍女。
青羽答应,迟疑着移至她面前跪下。
她一阵沉吟,才问:“事关大王?”
青羽颔首,轻声道:“大王今夜临幸小妤夫人…”
雷电的痕迹幽寒如冰,扫过淇葭淡色的朱颜。任窗外光影在目中明灭,她面上竟无驿动的情绪。
“知道了。”她只是说。
帐幔重又徐徐垂合,里面的人寂寂无声地躺下。
风雨如晦。
(待续)

柏舟

六、柏舟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诗经•邶风•柏舟》
次日晨,婉妤如常至中宫向淇葭请安,一路低垂着头,在中宫宫人异样而冰冷的目光中缓缓前行。
淇葭态度并未改变,依然温和友善地对她微笑,问一些婉妤与含苾的近况,末了略顿一顿,再轻声说:“恭喜妹妹。”
这淡淡一语听得婉妤眼圈立刻红了,当即告辞,临别行的却是大礼:举手齐眉,双膝跪下,叩首再拜。
淇葭见她跪下即说免礼,但婉妤坚持,再拜之后才肯站起,仍低垂着头退后十余步才转身出门。
淇葭在她离开后便起身,看上去甚疲惫,神情恹恹地,手按胸口缓步回内室躺下。
厅内左侧一侍立的内人见状,对其余同伴忿忿道:“所谓忘恩负义,就是指小妤夫人这种人罢?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勾引大王,如今把王后都气病了。”
另一内人手指地面道:“小妤夫人好像也挺难过呢,适才叩首还曾落泪。”
左侧内人看看地面上留下的两滴泪水,冷笑道:“现在还好意思跑到王后面前惺惺作态!当初故作不愿侍寝的样子,连连装病以骗取王后垂怜,而今怎么又愿意了?到王后面前哭不过是想表明她有多么不得已罢了。宫里为争宠煞费苦心的女人多了,像她这般年纪小小却大有心机的倒不多见。”
其余几位内人亦表赞同。有人又问:“大王当初不也说‘终其一生,不复再召’么?怎的现在又食言?”
刚才扶王后入内室的青羽此时重回厅中,听见此话,轻叹道:“大王是亲去她居处而非召她入寝殿,所以是临幸而非召幸,倒也算不得食言。”
众内人恍然大悟之下又感愤懑,言辞有诸多不满,青羽命她们噤声,别让王后听见,再一顾地上泪迹,目示内臣道:“唤使女提水冲净。”
子暾对婉妤竟有专宠之势,每日处理完政务即去她居处,翌日自她宫室直往大殿与群臣议事,偶尔还会与她同往飞燕居饲燕为乐,亲密之状犹如民间夫妻。
后宫女子啧啧称奇,有趋炎附势对婉妤阿谀奉承者,也有心怀妒忌对婉妤大加诋毁者,亦有不少人更留意王后反应,昔日嫉恨淇葭者此刻自然幸灾乐祸、大感快意。
好在淇葭这些日子甚少出门,这些话未必听见。因她身体倍感不适,连后宫妃妾的问安也免去,常躺在内室昏昏沉沉地睡,但到月初定省王太后时,她还是依旧乘舟前往北苑。
太后一见淇葭便很惊讶:“半月未见,怎的变得如此憔悴?”
淇葭恻然一笑,并不说话。
太后细看她面色,然后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命她伸手,自己亲为她把脉。须臾,太后动容,又喜又忧:“淇葭,你有身孕了。”
淇葭顿时有泪盈眶,但竭力克制着,不欲泪落,仍不发一言。
太后叹了叹气,问:“胎儿已有两三月大,你不会不知罢?”见淇葭默认,太后又问:“大王知道么?”
淇葭摇了摇头。太后大感惊诧:“如此大事,你竟还不告诉他?”
听太后这样问,淇葭再也忍不住,低唤了声“母后”,眼泪如决堤之水般涌出,失声泣道,“我想告诉他的,我想等他自堇京回来就告诉他,可是我根本没有机会…他一回来就对我这样冷漠,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太后又是一声长叹,伸手拥住淇葭,淇葭悲从心起,哭倒在婆母怀里。
“不要哭,不要哭,”太后轻轻拍着她,和言劝慰道:“忧怒伤肝,会使肝气郁结不舒,触动血脉不安。现在你身体已不是你一人的了,胎借母气以生,呼吸相通,喜怒相应,你的喜、怒、悲、思皆可以使血气失合而影响胎儿。有事我们慢慢说,可别再哭了。”
淇葭亦恐恸哭伤及孩子,渐渐止住。太后见她趋于平静,才开始问她夫妻失和之事,淇葭将子暾近日情形一一说了,但略过婉妤得宠一节。
“他一定是对你有所误会,”太后沉吟道,“他这孩子跟你有几分相似,有事老放在心里自己琢磨,不肯与人明说。这大王做得不容易,以致他年纪越大,倒越疑神疑鬼。所以你一定要当面问他,若有误会,及时澄清才好继续相处。”
淇葭静静听着,却不答应。
太后忧心忡忡地凝视她:“唉,偏偏你又这么要强…但行事要分轻重,看情势,哪能一味率性而为!你若不与他和好,近则易悲易怒,气血不畅,伤及胎儿,远则夫妻生分,处境尴尬,殃及孩子。淇葭,当日沈太子一事,他都肯向你表白,你如今就不愿稍微俯就一回么?”
听太后提及子暾表白,淇葭眸光动了动,神情略渐显柔和。太后便继续劝道:“妊娠一事,若另遣人告诉他自然容易,他听了也会欢喜,但他不知你态度是否和缓,又一定碍于面子,未必会亲自去向你表示关切。若是你告诉他,他既知你有意和解,听到这喜讯更会大悦,你要再问他是否对你心存芥蒂,此时也好开口。”
淇葭思量良久,低首道:“可大王近来都不去中宫,我又如何告诉他?”
太后失笑道:“他不来找你,你就不知道去找他么?你又不是他的妾室,一定要他宣召才可见他。这宫里有什么地方是王后不能直往的?但凡问清楚他在哪里,你径直去见便是。”
淇葭虽不语,但显然心有所动。太后遂命她回宫:“快回去罢。今日就跟他说,若拖过今日,我就要骂你了。”再看看淇葭憔悴容颜,又道:“你生了这许久闷气,已有损气血,回头我配一些安胎补血的丸药,让人送去给你。”
宫里没有什么地方王后不能直往,但有一处,是她不愿再去的。
“大王正在藏书阁查阅古书。”听内臣如是说,淇葭微微一怔,旋即便想回宫。
“可是,”青羽在身后犹豫着说,“王后如不现在去,少时大王就未必会是一个人了…”
她委婉的话语道出一个必须正视的事实。淇葭止步,回顾藏书阁的方向。
寒烟如织绕楼阙,墙外枯枝嶙峋,几片黄叶在眼角余光处随风飘远,她心中亦寥寥落落,如这景致荒凉。
藏书阁下,守门的内臣远远看见她便躬身行礼,侧身避开,请她进入。
她走到门前,未进去,但问:“大王在这里么?”
内臣称是。她正欲命人入内通报,却见子暾握着一卷帛书,自内而出,迎面看见她,面色便沉下去,冷冷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无言以对。根本无法在这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下,对这咄咄逼人的夫君提起孩子的事。
所以只是沉默。这静默的姿态更激起他无端猜疑,她微垂眼帘,正好看见他此刻越发捏紧了手中帛书,手背上青筋凸现。
“你为何在这里?”他加重了语气,问。
这不是个陌生的问题。淇葭猝然抬首,与他四目相对。他幽深的眸子闪着异样的光,看上去有些恼怒、不安与惊慌,更多的是浓重的疑虑与戒备,紧紧盯着她,仿佛她是个心怀不轨的窃贼。
相似的场景与言辞,令淇葭的思绪重新旋入一个她力图淡忘的时空:四壁古书的阁楼上杳无人影,阳光透过窗棂在书架上投下菱形的光块,裙裾无声地滑过木质地面,她且行且止,在万卷书牍中寻找一套古本《诗》。
在一处落满尘埃的角落,她看见想要的竹书,而在这千百竹简中,居然夹杂着一卷色泽鲜明的帛书,干干净净地搁于书架正中一堆颜色暗哑的简书之上,甚至还展开了一小半,似故意要引她去读。
于是她毫不设防地拾起,凝目一读…霎时天翻地覆。
“你为何在这里?”他在身后问。看见她手中的帛书,她回顾的神色满目的泪,他惊慌地后退,继而别样情绪陡然涌起,他一把夺过帛书,紧捏着,手指微微颤抖,狠狠地盯着她,他以愤怒和质疑的语气掩过其余虚弱的表情,“你为何在这里?”
他一声声地问:“你为何在这里?”
而今斗转星移,一千多个日子倏忽化去,他仍然以同样的神情向她提出同样的问题。原来,一切的一切,从来未曾改变,而她又该怎样回答?
“大王,你为何如此害怕?”最后,峭寒风中的她轻缓地说,带一抹若有若无,飘渺的笑,“难道这里,还有第二卷莘阳君遗训?”
她仰首冷淡地直视他,不欲错过他的任何反应。而他已完全怔住,几乎是被动地与她对视。须臾,眸中渐渐刺出锐利的光,而他这次说话的声音格外低沉:“你走,这一生,不要再来这里。”
淇葭冷冷颔首,决然转身离去。青羽欲唤住王后,终于还是未敢开口,再一顾子暾,略略上前两步,想跟他提王后有身孕的事。子暾感觉到她的接近,蓦地侧目,怒吼一声,如惊雷乍响:“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