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眨了眨眼,颇为不解,但还是认真作答:“当然认得…你就算化成灰,我也能把你认出来。”
他恻然笑笑,轻轻把她拉到怀中拥着,再不说话。
孤城闭(爱上宦官的公主) 外篇 7
章节字数:5350 更新时间:08-08-21 17:27
7。许愿
次年,曾到冯京家中做客的那两位州学同舍通过了在州府举行的解试,准备赴京参加省试,即礼部贡院锁试。冯京再次邀请他们至家中,设宴为其饯行。
宴中冯京把酒预祝同舍科场告捷、平步青云,同舍连声道谢,之后,其中一人注视冯京,甚是感慨:“当世才华盖世,远胜我等,若当初一同参加解试,只怕解元头衔亦唾手可得,如今我们三人相伴进京,岂不快哉!”
冯京摆首道:“舍下书本尘封已久。何况,自隋唐至国朝皆有规定,工商不得入仕,京不敢再奢求应举。二位兄台已于解试中脱颖而出,释褐在望,将来曳紫腰金,亦指日可待,却不以结交工商杂类为耻,仍与京联席共饮,京已深感荣幸,感激不尽。”
同舍听了忙劝道:“当世何出此言?你我从来都是一般人,你虽做过一两笔生意,却也不必把自己归入工商杂类。当世还年轻,若现在开始停止经商,继续读书,下次再参加贡举,亦未为晚矣。”
另一位同舍也相与附和,道:“国朝取士不问家世,虽说工商不得入仕,但太宗皇帝曾下诏令:‘如工商杂类人内有奇才异行、卓然不群者,亦许解送。’当世行商时日甚短,且有奇才,即便有人强将你归入工商杂类,你也可借此条例应举。不妨重返州学,潜心读书,以待下届贡举。”
自今上即位后,往往每四年才开一科场,下一届,也应是四年后了。冯京默然想,四年,足以发生和改变许多事…沅沅也应该会再生一两个孩子了罢,她与孩子,是否都会健健康康、衣食无忧、平安喜乐?
于是,他抬目,淡淡对同舍一笑:“京安于现状,无意应举。”
同舍相顾无言,惟有叹息。须臾,一人又道:“如今当世披锦衣、食馔玉,家有娇妻,便把当年我们在州学中指点江山,纵论韬略,立誓治国平天下的豪言壮志抛在脑后了么?”
冯京搁下杯中酒,平静地迎上同舍质问的目光,道:“如果连妻儿都养不活,又岂能奢谈治国平天下?”
***********
此次沅沅接受了冯京建议,并未露面,只与婆母在内室布菜,让婢女端出来。其间冯夫人数次走至门帘之后,听到了一些冯京与同舍的对话。
夜间,冯夫人唤儿子至书房,取出一册他幼年所读的《诗》,翻到最后一页,递与冯京:“这行字是你爹爹当年亲笔写的,你可还记得?”
冯京接过,看见父亲熟悉的字迹:“将仕郎守将作监丞通判荆南军府事借绯冯京。”
当年他看不懂这官衔,问父亲,父亲便拍着他肩微笑道:“我儿将来若考中状元,皇帝多半会给你这官做。”
话犹在耳,透过这行字,更好似又触到了父亲殷切的目光。冯京阖上书页,黯然垂目。
“你父亲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未能中举入仕。”冯夫人缓缓道:“他早年也跟你如今一样四处行商,受人冷眼,后来才因进纳米粟补了个左侍禁的小官虚衔,好歹算是脱离杂流之列了。所以,他一直要你好生读书,将来举进士、中状元,堂堂正正地做大官,光耀门楣。不想现在兜兜转转,你竟又走上他当年的老路了…”
一语未尽,冯夫人声已哽咽,泪落不己。
冯京朝母亲跪下,肃然道:“儿子有负父母厚望,实属不孝。但父亲当年亦曾教导孩儿,好男儿要守信义、有担当,圣人亦将修身、齐家列于治国、平天下之前。如今母亲年事渐高,沅沅之病尚未痊愈,京岂可弃母亲妻子于不顾,只求功名,不思养家?”
听他这样说,冯夫人亦难反驳,最后摆首叹道:“我虽已有一把年纪,所幸倒还没病没灾,平日用度不大,也能随你清贫度日。不过沅沅如今身体不好,倒是常须进补…或者,我们现在让她好好调理,过个一年半载,待她大好了,你再重新准备应举?”
想着那漫漫四年,冯京没有顺势答应,只应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罢。”
这一语又听得冯夫人伤心,掩泪道:“若你晚几年再娶亲,当不至于为家室所累,困于其间,不得遂志。”
默思须臾,冯京再度开口,对母亲说:“沅沅之事,是我的错。我当年放浪率性,铸下此大错。但若不娶她,更是寡情薄幸,有失道义,无异于错上加错。错误既已铸成,便要勇于承担。起初是我害了她,而今我愿意许她安稳的生活,以此来弥补曾经犯下的过失。所以,现在这样的结果,我亦甘心领受。”
**********
母亲离开后,冯京仍留于书房,枯坐良久,这并无异处的夜晚似也变得格外漫长,他选择了一个消磨时光的方式:一手提酒,一手执笔,痛饮清酒,奋笔疾书。
终至酩酊大醉。在伏案而眠之前,他拂袖扫落面前那一堆带字的纸。纸张纷纷扬扬旋舞飘落,每一张上都写着同样的诗句:“韩信栖迟项羽穷,手提长剑喝秋风…”
半夜悠悠醒转,见身上披有大氅,而散落于地的纸张已被拾起,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案上。
是沅沅来过了么?他迷迷糊糊地想,但很快自己否定了这个念头:如果她来了,一定会叽叽喳喳地吵醒他,催促他回房睡觉。
也许,是婢女所为罢。他懒得再求证,觉出夜间幽寒,头也隐隐作痛,他便起身,拖着沉重步伐回到卧室。
沅沅躺在床上,侧身向内,是沉睡的模样。他和衣寂寂无声地在她身边躺下,无意惊动她。
她今日倒是很安静。在陷入深眠之前,他曾这样想。
而这之后,沅沅一天比一天安静,话越来越少,虽然面上仍常带笑容,但也只是礼貌的微笑,以前那种朗朗笑声日渐稀少。
连拨算珠的声音也没有以前欢快。冯京暗自诧异,终于忍不住问她:“沅沅,你有心事么?”
她笑了笑:“没有呀。”
他端详着她:“你气色不大好。”
她想想,道:“可能病没全好罢…没事,总有一天会好的。”
上次难产确实给她留下了不少后遗症,她至今未痊愈,常腹痛腰酸,葵水也不正常。他继续为她延医问药,但收效甚微,而且,她还不太配合治疗,有一天,他竟发现她把要服的药悄悄倒掉。
他又气又急,过去质问她为何不服药,她对他微笑,轻声道:“药太苦了。”
后来,她越来越厌恶服药,索性公然拒绝,就算强迫她喝下,她也会很快呕出来。
如此一来,她的病越来越重,终于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
一日,冯京来到沅沅病榻前,见昏睡着的她枯瘦憔悴,惟面色病态地酡红,像一朵即将于夜间凋零的芙蓉,不禁悲从心起,落下泪来。
沅沅于此刻醒来,伸手徐徐抹去他的泪,她浅笑着说:“京,带我出去走走罢。”
他建议等她身体稍好些再出去,她却坚持现在就走,于是他问:“你想去哪里呢?”
她说:“有山有水就好,哪里都行。”
他带她去黄鹤楼,抱着她上到最顶层,让她看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她半躺半坐,依偎着他,面含微笑,观孤帆远影,日暮烟波,不时仰首告诉他眼前景色与家乡之异同,直到暝色四合,月华满川。
她沉默下来,凝视着月亮,目中却无神采,软绵绵的身体虚弱无比,仿佛所带的生气正被夜风吹散。
冯京心中酸涩,一手拥着她,一手为她拢了拢盖在她身上的大氅,微笑着在她耳边说:“沅沅,据说月明之夜,在黄鹤楼上可以看见仙人。今晚月色好,你仔细看看周围,也许也能见到仙人呢。”
沅沅茫然侧首看他:“真的么?”
他点点头,道:“是真的。据说一位守门的老卒子曾见过。那天晚上月色也是这样好,照得黄鹤楼前景象清澄。那位老卒半夜肚子饿了,睡不着觉,辗转反复间,忽然听见外面有人谈笑风生,他便起来探视,结果发现外面有三人,身披羽衣,足着木屐,走在石板路上,清脆的木屐声在周围山间引出了阵阵回音…”
沅沅瞬了瞬目,问:“他们是什么人?”
冯京答道:“不是人,也不是鬼,他们是神仙。”
“那后来呢?”沅沅又问。
冯京道:“后来,他们走到山边,面对石壁,伸手叩了三下,然后石壁像门一样豁然洞开,他们便如一缕轻烟那样飞入门中,消失在山中了。”
沅沅环顾面前青山,追问:“是哪片石壁呢?”
冯京笑道:“不知道…你且留意看着,兴许仙人会又在楼前现身。”
沅沅却又迷惘地问:“看见仙人,又该怎样呢?”
冯京建议道:“你请他们实现你的一个愿望罢。”
“好主意!”沅沅双目一亮,继而表露得陇望蜀之意:“但一个愿望不太够…三个好不好?”
冯京故作沉吟状,然后笑道:“应该可以罢。他们有三人,一人帮你实现一个心愿应该不太难。”
“还有你,”沅沅亦笑道,“你也要许三个愿,请他们帮你实现。”
冯京扬眉道:“唔…我当然没意见,只是不知道人家仙人是否觉得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沅沅立即道,脸转朝外,像是对着山间隐身的仙人说,“仙人当然对谁都一样,帮人实现心愿,决不偏心,见者有份!”
冯京忍不住笑起来:“那你想许什么愿呢?”
沅沅反问:“不是要见到仙人才能说么?”
冯京道:“你这样多话,仙人肯定被吓得不敢现身了。不过他们一定藏在山中看着你,只要你在这里许愿,他们都能知道的。”
沅沅似乎也相信了,握住他的手,认真地说:“那我们现在一起闭眼,各许三个愿,请仙人为我们实现。”
见她那么有兴致,冯京自然不会拂她的意,便颔首答应。于是二人同时闭目许愿,少顷,冯京睁眼,见沅沅也正在转顾他,遂相视一笑。
“你许的愿中,有跟我相关的么?”沅沅关切地问。
“有,”冯京回答说,“第一个就是为你许的…我希望你尽快好起来,从此健康快乐地生活,长命百岁。”
沅沅恬然笑了,双臂搂紧他腰,似想进一步缩短与他的距离,然后轻声告诉他:“我的第一个心愿是:生,和你住在一起;死,和你葬在一起;生生世世,永远都和你在一起。”
冯京颇动容,低首吻了吻她额头,低声道:“好,仙人听见了。”
“你的第二个心愿是什么?”沅沅又问。
冯京略为踟躇,但还是告诉了她:“我想,以后若有机会,为国为民做一点事。”
“那我的第二个愿望应该能派上用场。”沅沅微笑着说出她这个愿望,“我希望你日后中状元,做大官…那样的话,你便可以为国为民做大事了罢?”
冯京双目微热,待鼻中酸楚之意散去,才道:“谢谢你,沅沅。”
沅沅接着问了最后的问题:“那第三个愿望呢?”
这一次,冯京望着月下波光粼粼的水面,良久不语。
沅沅亦不追问,依旧含笑道:“那我们都保留着第三个愿望,暂时不说罢,想必仙人已经知道,会帮我们实现的。”
然后,她埋首于冯京怀中,倦惫地闭上了眼睛。
她许愿时的好精神是回光返照。回到家中后病势如山倒,次日医师宣布无药可救,请冯京准备料理后事。
临终之时,沅沅凝视守于病榻前的丈夫,用微弱的声音对他说:“许愿时,我还是忘了嘱咐仙人,下辈子我们再相遇时,不要让我成为你的错误。”
原来她听见了。冯京恍然醒悟,这才是她不欲求生的根源。
他默然抓紧她身边的被褥,心痛得无以复加。
“不要哭啊,京…”她无力地伸出手,想帮他拭泪,但怎么也触不到他。
冯京自己抹去夺眶而出的泪水,一把握住沅沅的手。
她的手指微微动,触摸着他手背上的皮肤,仍然保持着笑容,她又说:“没有我,你也许会过得更好…我们祈求过仙人…”
她停下来,温柔地看着他,忽然问:“你能猜到我的第三个愿望是什么么?”
不待他回答,她又略显得意地笑了,断断续续地说:“你一定猜不到的…第三个愿望,我也想代你许,但又不知道你除了中状元,还想要什么…后来,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我对仙人说,我的第三个愿望,就是希望京实现他所有的愿望。”
冯京大恸,一时说不出话来,引她手至唇边,亲吻着,泪亦再度滑落。
“我聪明罢?”沅沅轻声道。
冯京勉强微笑着,好不容易才开口道:“我许的第一个愿,就是要你好起来…没错,一定会实现的。”
沅沅微微摆首,道:“你许这个愿时,仙人一定走开了,没听见。”但她很快又露出了笑意,“不过,第二,第三个他们一定都听见了,你的愿望,总有一天会成真的。”
冯京低首不语,怕与她对视,会让她感染到他的悲伤。
她的目光移至手腕中戴着的金钏上,提了个要求:“这个金钏,可以与我陪葬么?”
冯京一愣,有一瞬的迟疑,但还是颔首,道:“这本来就是你的,你当然可以一直戴着。”
沅沅却浅笑着抽手回来,自己退下金钏,递给冯京:“刚才是逗你玩的,这根本不是我的东西,我才不要呢…”
冯京讶异,暂时未解她是何意,然后,沅沅问了他一个问题:“你的第三个愿望,跟这金钏有关罢?”
冯京握紧适才接过的金钏,无言以对。而沅沅也无意等他回答,侧首向内,说出她此生最后一句话:“金钏的主人,是在那条船上罢?”
说这话时,她仍保持着浅淡的笑容,但转侧之间,有一滴泪珠滑过鼻梁,坠落隐没于她身下衾枕纤维内。
孤城闭(爱上宦官的公主) 外篇 8
章节字数:3766 更新时间:08-08-21 17:29
8。莺飞
一团红绸彩线精心扎成的绣球悠悠坠下,自东京金明池前街道一侧的楼上,豪家贵邸所设的彩幕帷幔之后,碰落了楼前马上,新科状元冯京皂纱重戴上的簪戴宫花。
冯京轻勒青骢马,止步转顾…黄衫加绿袍,回首风袖飘。
彩幕后影影绰绰的几位女子身影似蓦然被风吹乱,局促零散地略略退去,随之而起的,却又是一阵轻快喜悦的清脆笑声。
他唇角微扬,亦不再顾,待争夺他簪戴宫花的路边行人被呵道者摒开后,他以乌靴轻触马腹,引马继续前行。
这是皇祐元年,冯京三元及第,辉煌的成绩与无瑕的容颜,使他成了闻喜宴上最炫目的绿衣郎。
于他有意的女方,常以掷物的方式引起他的回眸,掷的可能是水果、纨扇,也可能是饰物、绣球,自他三魁天下之后,更有豪门富室,掷以赤裸裸的财势,例如张尧佐家。
对这些意识暧昧的飞来赠品,他不会投桃报李,一概拒而不纳,及第之后收下的女子礼物,便只有唱名那天,中宫在太清楼上所赐的龙凤团茶饼角子。
但那日,她隐于楼上彩幕珠帘后,他并未看见她,连赏赐的话,都是内臣传达的。后来,他拾起楼上一位小姑娘误坠的扇子,细细玩赏,薄露笑意——这柄纨扇曾经她御览,便愈显可爱。
亦想过下次与她相遇时,该与她说些什么。但当他骑马过金明池前路,迎面瞧见中宫仪仗凤舆时,他猝不及防,浑然忘却所有设想的话,只下马低首,觐见如仪,像个初见夫子的学童般,等她问一句,再答一句。
见他没了簪戴宫花,她让内人将车舆檐下的牡丹花摘一朵下来,给他簪上。那是千叶左花,色紫叶密而齐如截,后来他向人打听,知道此花名为“平头紫”。
紫,是士大夫喜爱的颜色,因为曳紫腰金,是大多数人的梦想。
她这随手相赠的小小礼物也显得大方而得体,应是对他的一种祝福。他再拜谢恩,恭送她起驾,再无一言。但其实,他很想问她,是否认出面前这位状元郎,是曾为她引路的少年,以及余杭城外,追着她楼船跑的秀才。
今后,可有机会再问她?他的手指轻轻抚过重戴上“平头紫”湿润的花瓣,上面有清凉的触感。
好像每次见她,她都会送些礼物给他。他忽然忆起,初见时,她赠他金钏;唱名时,她赠他龙凤团茶;而今,是赠他“平头紫”…那么,余杭那次呢?
沅沅。他心微微一颤,黯然神伤,如今回想,他与沅沅的相遇,也可算是受她所赐。
他提笔,给尚在江夏的母亲写信报讯,亦给叔父写了一封,委托他在家乡寻一片足够大的墓地,留待将来他与妻子合葬。
母亲的回信很快传来,她在表达喜悦之余不忘提醒他:若有中意的闺秀淑女,不妨早日缔结婚约,迎娶过门。
何谓“中意”?及第以来,每日上门向他提亲者倒是络绎不绝,想招他为婿的既有名门望族,亦有当朝权贵,而如今婚姻于他,绝非成家立室那么简单了,每位议婚对象的身后都有一个盘根错节的政治背景,娶了谁,就等于选了她家族的立场,他必须慎重选择。
当然,从拒绝张家提亲那时起,他心里便有了个明确的方向。
************
这年中,皇帝下诏为状元授官:以进士第一人冯京为将仕郎,守将作监丞,通判荆南军府事,推恩借绯。
大宋官员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绯,以下服绿,若以岁月资历计,是入仕着绿,满二十年换赐绯,又满二十年再换赐紫。虽未及年,而其所任职不宜着绯绿,或皇帝推恩特赐者,即谓之“借紫”、“借绯”。冯京初授的官职只是从六品,以状元身份获赐绯衣,亦属借绯。
竟与父亲当年在书后写下的那行字一点不差。冯京暗自讶异:将仕郎与守将作监丞的确是国朝状元初授的阶官名,推恩借绯也是惯例,但具体到通判荆南军府事,就不是常人可以预料的了。
冯京领命走马上任,数月后还阙述职,听见都中同僚正在议论知制诰胡宿拒绝为复内臣杨怀敏入内副都知之职草制的事。
杨怀敏是张贵妃心腹,因庆历八年逆贼入宫之事遭到贬黜,出任高阳关钤辖,后来入宫奏事,张贵妃从旁怂恿,皇帝有了复其原职之意,遂命胡宿草制。
文官左右谏议大夫以上、武官观察使以上除授制诰,及立皇太子、后妃、封亲王、拜宰相、枢密使、三师、三公、使相、节度使之类的大诏令,是由翰林学士起草,称“内制”,而知制诰负责起草的“外制”主要内容是一般官员或外命妇的任免、诰封,通常是皇帝先将诏令词头送中书审核,再由中书传给知制诰草制。
关于杨怀敏官复原职的旨意中书已经许可,但词头送至当制的知制诰胡宿手中时,他却断然拒绝草制,说:“杨怀敏当年管勾皇城司,宿卫不谨,导致逆徒窃入宫闱,又未生擒贼人,当时便有议者说他欲灭奸人之口,而陛下不忍加诛,止黜于外,已是格外开恩,而今岂可复其原职?何况按旧制,内臣都知、副都知以过罢去者,不许再除。如今中书送到词头,臣不敢草制,还是封还给陛下罢。”
于是词头便被他依旧封还给皇帝了。
“今上问胡宿之罪了么?”冯京问同僚。
得到的答案是:“没有。今上以此事问文相公:‘前代有此故事否?’文相公回答说:‘唐给事中袁高不草卢杞制书,近来富弼亦曾封还词头。’今上听了顿时便想通了,收回成命,仍然让杨怀敏补外。”
富弼?冯京目色一亮。这位目前在青州救灾的富侍郎前几年随范仲淹推行新政、主持更张,贤名遍传天下,冯京在州学中亦早有耳闻,原已十分景仰,只是尚不知他还有过封还词头的故事。
同僚笑说:“国朝以来,敢于回绝内降词头的原本只有宰相,例如杜衍杜相公,说今上推恩太频,到后来皇帝下传给他的迁官赐封之类的词头,他十有八九会封还于上。以致后来再有人求官讨赏,今上就会对他们说:‘不是我不给你们,是那白胡子老儿不许。’但知制诰远不如宰相位尊,本来若有词头下达,是不敢不奉命草制的,而富弼是国朝第一个公然缴还词头的知制诰。”
见冯京颇感兴趣,他便继续讲述了此事经过:今上当年立后,本属意于蜀人王蒙正之女,但章献太后觉得此女妖艳太甚,对少主不利,便命他立了郭后,而让自己义兄刘美之子刘从德娶了王氏。刘从德不久后病卒,而今上对王氏念念不忘,便封她为遂国夫人,让她出入内庭,亦有流言称,王氏曾得幸于上。后来王蒙正私通其父婢妾事发,被除名流放,王氏亦获谴夺封,罢朝谒,今上曾明文诏命其日后不得入内。但庆历元年,王氏竟又频频被今上召见,出入如故,中宫曹后不怿,但因王氏并非内命妇,又得今上维护,亦不便加以管束。谏官张方平上疏论列,今上也置之不理,后来欲复王氏遂国之封,命富弼草制,而富弼当即缴还词头,态度坚定,决不草制。今上得知后亦感惭愧,遂取消了封命。
冯京听了若有所思,良久未语,直到同僚出言问他意见,方微微一笑,道:“庆历年间多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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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京跃马往青州,正值莺飞草长,春深时节。
问明知州府邸所在,他依言寻去,过了一脉流水小桥,面前现出一壁青瓦粉墙,内锁重楼飞檐。
想来此墙之后应是花园,莺啼婉转,风携暗香,围墙上方现出几丛碧树冠叶,而墙头上则垂着数枝从园中蔓生出来的荼蘼花。
墙内传来女眷笑语,唤人推动园中秋千。
他引马稍稍退后,倚于桥头,斜傍垂杨,在金色阳光下微眯着眼,漫视秋千扬起的方向。
也许围墙太短,抑或秋千架立得太高,当秋千飞至最高处,上面的女子身影越过粉墙,惊鸿一现。
那女子年约十七八岁,秀眉凤目,螓首蝉鬓,脖子的弧度纤长美好,随着秋千摇摆,她衣袂飘飞,雅态轻盈。
秋千第二次荡起时,她亦注意到他,讶异地侧首看。他略一笑,从容引袖,轻轻抹去了飞上他额头的一点杨花。
她借过墙秋千看了他三次,然后便停下来,墙内响起几名女子低语声,应是她在跟同伴提起他。
须臾,墙头荼蘼花枝动,上方先是露出两个小鬟髻,和垂髫少女齐刷刷的刘海,然后,一张十三四岁小女孩的脸映入他眸心。
相较适才看见的女子,她脸形稍圆,肤色细白,眼睛大而清亮,触及他目光时,她嘴角的笑靥尚未隐去,那纯净明亮的天真意态令他觉得似曾相识。
小女孩双手摁住墙头,睁大双目打量他,从他的面容眉目、衣冠巾带,直看到丝鞭骏马、玉勒雕鞍。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十个指头上。她未染蔻丹,指甲呈干净的粉红色,他觉得可爱,不由对她笑了笑。
这一笑惊动了她。好似忽然想起什么,她倏地转首后顾,对墙内的人说:“姐姐,把扇子递给我。”
有人奉上纨扇,她接过,然后严肃地回扇障面,蔽住了眼睛以下的部分,一双美目却还是好奇地观察着他。
他笑意加深,开口问她:“请问姑娘,知州府邸大门应该往哪边走?”
“你为何要来知州府邸?”扇子后传来她犹带稚气的声音。
他回答:“我想拜谒富侍郎。”
“你找我爹爹做什么?”小姑娘立即追问。不待他回答,盯着他黪墨色凉衫衣袖下露出的一痕绯罗袍,她又补充了一个她更想了解的问题:“你是谁呀?”
他骑着白马,立于草薰南陌,烟霏丝柳的背景中,朝她微微欠身,含笑道:“在下江夏冯京。”
(《醉花阴》完)
孤城闭(爱上宦官的公主) 外篇 兖国公主
章节字数:3464 更新时间:08-09-14 18:44
《双喜图》与北宋宫廷丑闻
◎白学湘
宋代院体画家崔白所绘《双喜图》,1949年同众多文物一起被南京国民政府携去台湾,现存放在台北,乃是台北故宫博物院的镇馆之宝。
《双喜图》描画的是一派霜叶飘零的萧索秋色,画面上一只山喜鹊栖于枯木之巅,朝树下闯入的野兔鸣叫示威,另一只山喜鹊腾空前来助阵,野兔回首伫足观望,鹊兔高下对峙,灵动之极。后人在画中树干上发现了“嘉?辛丑年崔白笔”的题识,嘉?辛丑是北宋仁宗嘉?六年,正是公元1061年。
文人画自北宋出现,极富人性自觉,将压抑的感情籍于笔墨之中,通过艺术形象引起观赏者的共鸣,《双喜图》亦可归入文人画这一范畴。崔白用淡淡的赭石勾勒出了枯黄的秋天,万物萧条,生命遭遇到凋谢的艰难时刻,野兔和山喜鹊同时表现出惊惶的神色,这一幅传世名画究竟喻涵着什么样的深意呢?
让我们将《双喜图》置身于嘉?六年,崔白是当时有名的花鸟画家,于仁宗朝未经考试即进入画院,成为一名宫廷画师。而这年北宋宫廷之中爆发了一桩丑闻,震惊了朝野,甚至引发了包括司马光在内的大臣们的辩论。其缘由在于汴京皇宫严禁宫门夜开,而仁宗长女福康公主夜扣禁门而入,伴随着公主私生活的流言蜚语迅速流传开来,而后公主被褫夺封号。
故事的缘起从明道二年(1033),章献刘太后去世,仁宗悲伤过度,身边侍臣告诉他,刘后侍女李宸妃才是他生母,仁宗知道身世,为了弥补自己对生母的愧疚之情,一再擢升舅舅李用和的官位,还感到过意不去,将李用和之子李玮尚主长女福康公主,岂料这一举措日后招致了家庭悲剧。
仁宗子嗣颇为艰难,儿子一个都没有存活,十三个女儿长大成人的只有四个,福康公主生于1038年,其时仁宗已经将近三旬,对这个长女万千宠爱在一身,也不为过。北宋册封公主初以美名封之,再以封国封之,“福”“康”代表着皇帝对长女福慧健康的祝福。据史料记载,福康公主是个聪慧过人,性情高傲的小姑娘,对父亲十分孝顺,仁宗生病时,曾经日夜服侍在父亲身边,并且赤足散发向天祷告,愿以身代替父亲。
嘉?二年(1057),仁宗为二十岁的福康公主举行了隆重的册封礼,封福康公主为兖国公主,规模之大一如册封皇后仪,不但盛况空前,而且也几乎是后无来者的,英宗朝的公主就没有这个待遇。同年公主出降李玮,仁宗花费了十万缗钱为公主建造府邸,爱女之心可见一斑。
然而盛大的婚礼不能保证婚姻的质量,公主与驸马的婚姻生活朝着糟糕的事态发展,公主看不起驸马,驸马冷落公主,公主与婆母关系恶劣。细究起来,难以分判责任究竟在哪一方,只能说一句老话:门不当,户不对。
北宋时期,皇室普遍存在着与“将门”通婚的习惯,帝王、太子娶将门女为妃,将门子弟尚公主、宗室女,宋太祖妹燕国公主下嫁大将高怀德,福康公主的妹妹许国公主嫁吴越王曾孙、右领军卫大将军钱景臻;鲁国公主嫁曹彬后裔、左领军卫大将军曹诗;魏国公主则出嫁开州团练使郭献卿,不是将门就是功勋之后,生活习惯及文化水准大抵与皇室相差不远,故此夫妇相得。而驸马李玮一家,在仁宗朝不赀是暴发户。国舅李用和原来困顿汴京,以做冥币为生,大概是首都市民中最低贱的工作之一了。后来章献刘太后赏他做了个考城县兵马都监的小官,直到刘太后薨,仁宗认母,李家这才青云直上。俗话说,三世为官,方懂得穿衣戴帽。也就是说,好品味是贵族生活长期沉淀出的。以李玮一家暴发户的品格,如果能博得公主这个聪明骄傲的小姑娘的青睐,这才叫奇怪呢。
这一桩亲上加亲的婚姻,从辈分来看,也是荒谬的。驸马李玮其实是仁宗的表弟,公主的表叔。驸马李玮的生年无从考证,从国舅李用和的生卒年分析(988-1050),公主出生时李用和已经五十开外,以常理推断,李玮应该比公主年纪大很多。在宋朝,年纪很大却没有成亲,恶意猜测一下,也许是面貌丑陋人品较差成为老大难,当然,这只是推理。但夫妇年纪相差较大,沟通起来不及年貌相仿的夫妻,这应该是共识。
现在回到公主府,看看公主和驸马在干什么?
驸马李玮忙着附庸风雅,练习飞白体,并且一掷千金地购买书画古董,他急于摆脱无知粗野习气的心情很迫切,却使得暴发户嘴脸更清晰地表现给世人看见。当时的大书画家米芾曾经公开评论作为收藏者的两种人:“好者与赏鉴之家为二等。赏鉴家谓其笃好,遍阅记录,又复心得,或能自画,故所收皆精品。近世人或有赀力,元非酷好,薏作标韵,至假耳目于人,此谓之好事者。”意思就是说好事人虽然有的是钱,但却有眼无珠,米芾所讽刺的好事者其一正是李玮,与驸马的初衷相去十万八千里,是他的不幸。
而公主,在宫廷中接触的都是顶尖的艺术家,比如崔白之类,自然眼高于顶,对驸马做秀的行为更加厌恶。几年龌鹾下来,公主出现了外遇。这个外遇很奇妙,是公主府的内臣,宦官梁怀吉,梁怀吉从宫廷跟随到公主府,因此两人应该是认识的,撇开身份,说是自幼青梅竹马也有可能。北宋虽然没有阉党之祸,但是宦官从政的也比较多,绝不只是为皇家的生活起居服务,因此宦官受到了良好的教育,还有一部分甚至出身士流,《宣和画谱》中就记载了相当一些宦官画家。公主的外遇是一名宦官,相信所有知情人都会觉得惊世骇俗。
嘉?六年二月份的某个夜晚,公主与梁怀吉相对小酌,这时李玮之母本是市井愚妇,不顾身份悄悄在另一室偷看,却又不慎被公主发现,公主大怒,而李母亦指责公主,情急之下两人争吵得很激烈。公主于是跑回娘家,深夜叫开禁门,向皇帝哭诉,要求与驸马仳离。皇宫禁门晚上不允许开,这已是制度,即使是公主也不能例外,谏官向仁宗抗议了,于是放公主进禁门的官员被治罪,公主被心怀畏惧的驸马领回。再以后,公主深夜想要扣门而入,就没有官员敢放她进来了。从未尝过世态艰险的金枝玉叶,不肯对生活妥协,一再做着这些徒劳无功的事,以至于精神迹近崩溃了。
丑闻总是传播得特别快,关于公主与梁怀吉的流言在汴京迅速传开,有损皇家尊严。向以言论自由著称的北宋士大夫们纷纷向仁宗上书,司马光先后上《论公主内宅状》及《正家札子》,以祖宗家法来要求仁宗戒饬公主。于是仁宗迫于压力,下诏褫夺兖国公主的封号,降为沂国公主,仍入宫廷居住,公主乳母韩氏驱逐出外,府邸其他属员解散,梁怀吉发配西京洛阳去扫皇陵。驸马李玮贬知卫州,李母归李玮兄长李璋奉养。长篇大论之下,公主的婚姻关系依旧没有改变。
高傲的公主因为梁怀吉被发配,身边的心腹通通被赶走,内心越发孤立起来,精神已经不正常了,几次三番想要自杀,还有一次纵火焚烧了居住的宫殿,她绝望地喊着:“我要梁怀吉回来,我要梁怀吉回来。”眼看着“幼警慧,性纯孝“的宝贝女儿现在状如狂颠,仁宗皇帝想必十分痛心,后悔之余为公主召回了梁怀吉,谏官再谏,然而皇帝这次不为所动,毕竟公主的惨状已经让一个慈爱的父亲别无选择了。
梁怀吉回来之后,公主的狂疾并没有全好,要求她回到公主府邸时,便会发作自寻短见,或者她已经好了,以疯狂来抵制与驸马复合。而后并没有找到她“作恶”的记录,大抵还算是过着平静的生活吧。宫廷中的人对这位公主是极为惋惜的,公主生母苗贤妃与其他宫人曾密求旨意杀李玮给公主出气,终因仁宗心怀母家而作罢。作为宫廷画家的崔白,在《双喜图》中寄予对公主和梁怀吉的深深同情,而他更用笔墨描摹野兔,深刻地表现出了作为敌对者的李玮的惊惶。
公主入宫后,李玮兄长李璋上表称李玮愚笨,配不上公主,请求让二人仳离,仁宗应允。
八年以后(1070),福康公主在宫中去世,年仅33岁。当时已是公主的侄子神宗在位,为姑姑出了口鸟气,以“奉主无状”的罪名将李玮贬去陈州。相对于公主来说,李玮更加不幸,他荣耀的婚姻,只是一个笑柄。
福康公主即兖国公主,最后的封号是周、陈国大长公主。
以下是《宋史·列传·公主》中的记载:
周、陈国大长公主,帝长女也。宝元二年,封福康。嘉?二年,进封衮国。主幼警慧,性纯孝。帝尝不豫,主侍左右,徒跣吁天,乞以身代。帝隆爱之。
帝念章懿太后不及享天下养,故择其兄子李玮使尚主。玮朴陋,与主积不相能。
主中夜扣皇城门入诉,玮皇惧自劾。谏官王陶论宫门夜开,乞绳治护卫,御史又共论主第内臣多不谨,帝为黜都监梁怀吉一辈十余人。后数年不复协,诏出玮于外,主降封沂,屏居内廷。久之,复召玮,使为附马都尉如初。英宗立,进越国长公主。
神宗治平四年,进楚国大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