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她浅笑应承,和言道:“敢问公子尊讳?”
“我姓冯名京。”他回答,还稍微提高了声音,“京畿的京。”
“嗯,幸会。”见他答得如此认真,她不由莞尔,而在他凝视她笑颜时,她悄然拉过他一只手,把那金钏套上他手腕,然后轻移莲步,在那少年扶持下上车,适才被小姑娘褰开的帘幕复又垂下,少年御车扬鞭,牛车启行,渐渐远去。
此刻府中有人追出来,凝望她车后烟尘,欲言又止,惟有叹息:“这般性情…毕竟是将门虎女。”
他听说过,新娘系出名门,是大宋开国元勋曹彬的孙女。
在周遭一片叹息声中,他垂下衣袖,蔽住了手腕上的金钏。
指尖回探,他悄无声息地轻触着那一圈陌生的金属品——那里似乎还残存着她手中余温——竟有点庆幸她今晚没有成为表哥的新娘。
孤城闭(爱上宦官的公主) 外篇 冯京篇·醉花阴(2)
章节字数:2942 更新时间:08-08-21 17:23
2。幽影
画船载绮罗,春水碧于天,冯京穿着州学生的白襕春衫,步履轻缓地走过暖风十里江南路。
有一小小的白色球状物自旁边绣楼上坠下,不轻不重地打在他幞头上。他凝眸看,发现是一枚这季节少见的、早熟的荔枝,被精心地剥去了果壳,滚落在地上,兀自闪动着晶莹水色。
举目朝上方望去,见楼上栏杆后倚着一位螓首娥眉的美人,四目相触,她盈盈一笑,引纨扇蔽面,略略退了开去。
面前小桥流水,耳畔弦管笙歌,他这才想到,今日路过的又是一径章台路。他亦不躲避,微挑眉角,朝那秦楼楚馆中的行首呈出了一抹温情款款的笑容。
这时他年方弱冠,暂别居于江夏的母亲,游学余杭。在这被文人墨客反复讴歌的烟雨江南,诗书孔孟不会是生活的全部,除了郡亭枕上看潮头,更有吴娃双舞醉芙蓉,若不随同舍去薄游里巷,访云寻雨,倒会落得为人耻笑。似这般神女有心,含情掷果的事亦常有发生,他也是从那些足可满载而归的水果中意识到,原来自己有副得天独厚的好皮相。
情爱之事上,他也算是略有天赋,很快学会用眼神作俘虏芳心的利器,也明白什么样的微笑才是恰到好处,威力无穷。因此,在这风月情场,倒是频频告捷,与他有过巫山之约的烟花女子不算多,但每位皆是个中翘楚。
他是个靠领州县学钱粮度日的学生,平日尚须卖些字画贴补用度,因此那些名妓不肯收他银钱,只请他为她们作诗填词为谢。
如今这位“铜雀春”的行首乔韵奴也是这样,先就与他声明,只求诗一首为缠头之资。但枕席之间,他随身携带的金钏被她窥见,她拈起仔细打量,笑道:“冯郎这个金钏儿就赐与奴家罢。”
他当即从她手里夺回,直言道:“不可!”
乔韵奴一怔,复又笑开:“奴家只是想取个冯郎身边物,留作念想,却不知那是个多贵重的宝贝,冯郎这般珍视,不愿与人。”
他把幞头上镶的碧玉摘下,递与乔韵奴:“姐姐若不弃,就留下这个罢。”
那也是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乔韵奴接过看看,笑道:“冯郎这生意可做亏了。那金钏虽好,但分量太轻,没这块玉贵重。”
他淡淡一笑:“原是因那金钏轻了,才不肯给姐姐的。”
**************
从“铜雀春”出来,莫可名状地觉得烦闷。冯京上了一水边酒楼,单点一壶酒,临窗独酌。
不自觉地,他取出那只金钏,像往常那样,一手持了,轻轻抚摩。
一别数年,不知这金钏的主人后来做了谁家新妇。他怅然想,以另一手斟酒、举杯、饮尽、再斟,一杯复一杯,浑然不知长日将尽。
很快有人注意到他,窃窃私语:“那就是乔行首看上的穷小子…”
忽有一人冷笑,扬声说:“果然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
冯京侧目一睨,见说这话的是一名着公服的胥吏。听这几人语意,想必是欲接近乔韵奴而不得的了。遂懒得搭理,他再斟满杯中酒,继续独饮。
那人却无意放过他,盯着他手中的金钏,又高声道:“还好意思拿着女人首饰炫耀,也不知是从哪个粉头手里骗来…”
话音未落,只听“嘭”地一声闷响,胥吏脸上已挨了一下重击,直直地仰面倒下。
胥吏撑坐起来,见冯京立于他面前,冷面视他,那双对男子来说太过美丽的眼睛中闪过一道肃杀之光。
胥吏不寒而栗,舌头也变得不太利索:“快,快把他,拿,拿下!”
这一拳的代价是十天的自由。冯京被拘捕入县衙牢狱中,十天后才获释放。
回到寓居的径山寺,管事的僧人前来告之:“近日寺中不便再留人住宿,还请冯秀才尽快收拾行李,明天便搬出去罢。”
他一蹙眉:“是我给的香火钱不足么?”
僧人摆手,连说不是,却又不肯解释原因。冯京想找几文钱给他,希望略为通融,怎奈囊中空空,所有银钱已被狱卒搜刮干净。
此后一日,僧人屡次前来催促。冯京无奈之下只好收拾行礼,准备离开此地。临行前看看这居住数月的冷清斗室,不免感叹世态炎凉,竟至无处栖身,遂提笔,在寺壁上题诗一首:“韩信栖迟项羽穷,手提长剑喝秋风。吁嗟天下苍生眼,不识男儿未济中。”
*************
在县城里奔波一整天,才找到个肯收留他的同学生员,寻得一陋室借宿。
不想数日后,那曾拘他入狱的胥吏竟来学馆找他,客气地称他“冯秀才”,略显尴尬地说县令有请。
他颇感讶异,但亦应邀前往。
余杭县令请他入席,把酒言欢,嘘寒问暖,甚是殷勤。席间县令听他谈吐,越发赞叹,乃至半真半假地笑道:“苟富贵,毋相忘。”
冯京觉出此中必有内情,遂着意试探,而县令亦于酒酣之余道出实情:“京中有贵人来,去径山寺烧香还愿,见了你题在墙上的诗,向僧人询问你的情况,然后说:‘这冯秀才如今虽然甚贫穷,但观他所留诗,可知其胸中自有丘壑,他日必贵显。’”
冯京问贵人是谁,县令却又警觉,支吾遮掩过去,并不回答。
宴罢县令说已为他另寻了一处妥当住所,明日即可入住,且赠钱数缗,差人好生送他回去。
这钱冯京倒是很快派上了用场。借着贿赂下山购买什物的相熟僧人,他打听到,那到寺中烧香的贵人是位京中来的贵夫人,这几日宿于寺中,但具体身份,那僧人也说不知。
见他流露好奇神色,僧人道:“你可别想去看!那夫人不知什么来头,一到寺中,县令就派了许多卒子前去把守,把寺围了个圈,闲杂人等根本无法入内。”
冯京笑笑,又把一缗钱推至僧人面前。
他换得了一身僧袍,又戴了个僧帽,扮作寺中和尚,于晚间混入径山寺中。
那夫人身份想必真是非同寻常,门外守卫森严,门内亦在她可能经过的路上设了帷幕,寺中普通僧众皆不得入内。
冯京入寺时,那夫人在正殿中行祝祷之礼,他避至帷幕后墙边一隅。仪式结束,夫人起身,他迅速上前,靠近那蔽住她所行道路的帷幕。
夫人徐徐向前走,幕中明灯高悬,将她的影子清晰地映在了那层防人探视的布帛上。
他在光线晦暗的帷幕外,随她影子缓缓移动,亦步亦趋。
帷幕上呈现的,是她侧面的身影:五官轮廓秀美,头发高挽,以一样式简洁的冠子束着,露出的脖颈细长美好,她下颌微扬,从容移步,姿态高雅…
眼前所见身影与他深处记忆渐趋吻合,他但觉双耳轰鸣,甚难呼吸,意识好似也在随着跳跃的焰火轻飘飘地晃。
隔着这层薄薄的帷幕,她继续前行,他继续跟随,举步无声,但心跳的节奏却开始加速,他甚至有些害怕幕中之人会听见这出自他胸中的不安的声音。
他的心终至狂跳,在仍萦绕于院内的诵经声和木鱼声中。他好几次想一把扯下帷幕,确认心底的猜测,但还是强忍下来,最后,当她走至两道帷幕接驳处,他才以微微颤抖着的手指掀起布帛一边,目光朝内探去。
那些所有若隐若现、难以言说的期盼与情愫,随着这一瞥尘埃落定。他垂手跪倒于她看不见的帷幕之后,在光影流转间,寂寂无声地流着泪微笑。
果然是她。
他闭上了眼睛,心里却豁然开朗——纵然被天下苍生漠视、轻慢又何妨?只要她知道他,懂得他,那被他供奉于心中明镜台上的永远的新娘。
孤城闭(爱上宦官的公主) 外篇 冯京篇·醉花阴(3)
章节字数:1307 更新时间:08-08-21 17:24
3。梦泽
大袖迎风,巾带飞扬,冯京气喘未已,却不稍作停歇,沿着水岸疾奔,追上远处那艘飘向水云间的龙舟画船,是他模糊的目标。
从僧人那里得知她乘舟北上的时间,本以为自己可以淡然处之,他特意于那时邀了两位好友,寻了一酒醇景美处,对饮行令,吟诗作词,原是笑语不断,醺醺然斜倚危栏,似乎忘却了与她有关之事。偏偏这时有歌妓从旁弹起了琵琶,曼声唱道:“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
江边潮已平。
他笑容凝结,他心绪紊乱,怀中的金钏温度似陡然升高,炙灼着他心脏近处。
那个世间最懂得他的女子就要再次离开他了。此番一别,横亘于他们之间的漫漫光阴,会否又是一个十年?又或者,他将再也见不到她?
他蓦地站起,未向朋友解释一字,便向船行处奔去。
她所乘的楼船已然启航,他便循着船前行的方向在岸边狂奔。所欲何为?他扶醉而行,未及多想,只是竭力跑着,以最快的速度缩短与她之间的距离。
后裾拂过岸上沅芷醴兰,布履触及水中参差荇菜,拨开重重蒹葭芦荻,任凭衣衫为白露浸润,他甚至涉水而行,溯洄从之,但她却依然渐行渐远,慢慢飘往水中央。
看着那一痕画船载着她和这年他所感知的明亮春景,一齐消失在烟波尽处,他终于颓然倒地,躺在荻草柳花深处,迷惘地看了看在他眼底褪色的碧宇青天,筋疲力尽地沉沉睡去。
再次稍有知觉时,已是蛙声一片,月上柳梢。有人提了灯笼靠近他,以灯映亮他的脸。
冯京蹙了蹙眉,用手略作遮挡,微微睁开惺忪睡眼,依稀辨出处于自己面前的是一女子身影。
是她么?他模糊地想,欲再看清楚些,但灯光刺眼,且体内残醉阵阵袭来,昏昏沉沉地,连抬起眼睑都成了困难的事。
白露沾衣,寒意彻骨。他觉得冷,继而隐隐约约地品出了此间的荒凉与孤寂,不由伸手向那光源处,像是欲抓住那团橙黄的暖色。
那女子此刻正俯身仔细打量他,靠得颇近,以致他可以感觉到她的气息触及他脸庞,是一种清甜的少女香。
他伸出的手抓住了她提灯笼的手腕,她的皮肤光滑细腻,且有他需要的暖意。他顿时发力一拉,那女子一声惊叫,灯笼落地熄灭,她跌倒在他怀中。
他紧搂着她,既像是借她取暖,又像是想把她锁于怀中。她拼命反抗,挣扎得好似一只陷入捕兽夹的鹿。这激烈的举动和他腹中残存的醇酒一起,奇异地激起了他的欲望。他体肤燥热,血脉贲张,侧身将她压倒,她并不屈服,用尽全力想推开他起来,便这样两厢纠缠着滚落在荻花丛中,惊飞了两三只栖息于近处的鸥鹭。
鸟儿扑簌簌展翅而飞的声音令那女子有一瞬的愣怔,而此刻冯京已搂住了她的头颈纤腰,低首在她的脸上眨了眨眼,让睫毛轻柔地在她面颊上来回拂过。
她如罹电殛,浑身一颤,停止了所有动作,束手就擒。
他的唇滑过她光洁的脸,品取她丰润双唇上的女儿香,再一路吻至她肩颈处。轻轻含住那里的一片肌肤,唇齿厮磨,他阖上的眼睛仿佛看见了七色光,红绡纱幕后,有女子淡淡回眸,天鹅般优雅的姿态,袖底发际散发着芝兰芬芳。
孤城闭(爱上宦官的公主) 外篇 冯京篇·醉花阴(4)
章节字数:3596 更新时间:08-08-21 17:25
4。沅沅
她似乎有十七八岁,但也可能是十五六岁。
她身段匀称,姿态一如长成少女般美好,但眼睛却一清如水,神情举止犹带孩子气,又好似不比豆蔻年华的小女子大多少。
她肤质细腻,但并不白皙,应是常在外行走,被阳光镀上了一层近似蜜糖的颜色。
她的肌肤密实光滑,惟手心粗糙,生着厚厚的茧,可能常干重活。
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但很随意地胡乱挽了两个鬟,现在看上去毛毛糙糙地,有好几缕发丝散落下来了。
她穿的衣裳很粗陋,质地厚重,颜色暗旧,并不太合身,大概是用别人的旧衣改裁的。
她没有穿鞋,光着脚坐在地上,连脚踝也露出来了,那里的皮肤有几处蚊虫叮咬过的痕迹。
她显然是个贫家女,但这好像并不妨碍她快乐地生活。此刻她手持着几支抽了穗的芦苇,正忽左忽右地挥打周围的蚊蝇,口中还轻轻地哼唱着歌谣。
貌似昨夜的事也没影响到她的好心情。如果她是个如青楼女子一样的人,这自然不足为奇,可是…她此前分明还是处子之身。
这也是令清醒之后的冯京倍感尴尬和愧疚的原因。所以他虽早已醒来,却还是没有立即坐起与她说话,还保持着安睡的姿势,眼睛只略睁开条缝,借着逐渐明亮开来的晨光悄悄打量这个被他冒犯的姑娘。
她似乎,好像,并未因此厌恶他。因为她挥赶的蚊蝇,有一大半是他身边的。
一只细小的蚊虫落在他下颌上,她那芦苇拂尘立即杀到,芦穗从他鼻端掠过,冯京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不得不睁开眼,即撞上她闪亮的眸光。
“你醒了?”她俯身问,大大的眼睛里甚至有喜悦之意。
他只好坐起,低首,好半天不敢看她。沉默良久,才道:“请问姑娘芳讳。”
“唔?”她愕然,并没有回答。
于是他换了种说法:“你叫什么名字?”
“哦,”她明白了,笑着回答:“我姓王,名字叫元元。”
“怎么写呢?”他很礼貌地欠身请教。
“写?”她瞠目,惊讶地盯着他,好似听见了一个不可思议的问题,然后笑出声来,“不知道!我一个字也不会写。”
“那么,”他再问,“你的家人为什么会给你取这个名字呢?”
她很快地给出了答案:“因为我爹喜欢元宝——虽然他从来没摸到过一锭真的。”
如此说来,她的名字是“元元”了。冯京思忖着,拾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下了这两个字。
那姑娘看着,问他:“我的名字就是这样写么?”
他没有立即回答,举目看面前烟云碧水,随即又在每个字左侧加了三点水。
“沅沅,”他轻声念着,对她道:“以后你的名字就这样写罢。”
她很高兴地以手指轻轻碰触那湿润土地上的字迹,一笔一笔地顺着笔划学。然后也问他的名字,他告诉她,也写了,她便继续学,带着微笑,口中念念有词:“冯…京…京…”
仅就相貌而言,她算不上美人,但这天真烂漫的神态却极可爱。冯京默不作声地看着,心下越发懊恼。
“对不起。”他垂目,诚恳地道歉。
她一愣,旋即意识到他所指的事,停下手中动作,脸也不禁红了。
他思量许久,终于下了决心,取出怀中金钏递给她:“这个给你。”
他想对她稍作补偿,而这是他目前所有最珍贵的东西。
她迟疑着,没有伸手接过,“你是要给我钱么?”
“不,”他当即否认,想了想,说:“这是给你的礼物。”
她这才欣然收下,把金钏戴在了手腕上。
他一时又无言,茫然四顾,见近处水边泊着一叶扁舟,便问沅沅:“你是乘船来的么?家住这附近?”
“是呀,我家就在二里外的莲花坞。”她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继续说:“对了,昨天我打渔回来,在上游遇见一艘好大的船,有两层,上面好多仙女一样的姐姐…有人叫住我,问我是不是往这个方向来,我说是,一位夫人就从舱中出来,命人取了些钱给我,说在船上看见有位秀才追着船跑了许久,现在离县城已远,恐怕回去不太方便,让我顺道载他回学馆。我就沿途寻找,天黑了才发现你躺在这里…你是她说的那位秀才么?”
冯京不语,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沅沅如今戴着的金钏上,半晌后才黯然移开,答道:“不是。”
“哦…”沅沅点点头,忽又一拍手站起来,笑道:“不管是不是,你也该回去了罢?来,坐我的船,我载你。”
上船后她拒绝了他的帮助,引棹划桨姿势纯熟,载着他朝城里渡去。
她身姿并不高大粗蛮,但刺棹穿芦荻,意态轻松闲适。他坐在船头,踟躇半晌,终于忍不住问她:“昨晚…你为何不推开我?”
“推了呀!”她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说出此间事实:“本来我一直在推…”
他赧然低首,差点一头扎进身侧清流碧渊。
掩饰性地轻咳两声,他又低声问:“我是说,最后…”
如果她坚持抗拒,他亦不可能用强。
这个问题令她颇费思量。轻蹙着眉头望天须臾,她还是没找到答案,后来只迷惘地说:“我也不知道…”
******************
“你以后会来看我么?”离别时,沅沅这样问。
他不敢给她承诺,仅淡淡笑了笑。
她亦很乖巧,默默转身离去,没有再问。
数日后,冯京收拾行囊,离开了余杭,回到江夏的母亲身边。
他没有在江夏找到期盼的平静。无论面对书本还是闭上眼睛,余杭的一切都好似历历在目,时而是帷幕后的影子,时而是水岸边的沅沅。他开始薄游里巷、纵饮不羁,却仍难以抹去那反复掠过心头的一幕幕影像。
母亲因此常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不时摇头叹息。
“京哥儿该寻个媳妇了。”邻居的婶子见状了然地笑,对冯夫人说。
此后多日,冯家的主要宾客便是说亲的媒人。最后冯京不堪其烦,向母亲请求再度出行。
“这次你想去哪里呢?”冯夫人问。
冯京也屡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像是不由自主地,他最终选择的目的地还是余杭。
去莲花坞找沅沅,原本只是想看她一眼。
但一开始,从他问到的本地人眼神和口吻里,便觉出一点异处。
“王沅沅?”他们通常是重复着他所说的名字,然后上下打量着他,露出一丝暧昧的笑意,才向他指出沅沅的居处。
当他看见沅沅时,她正抡了根船桨,从她家茅草房中冲出来,恶狠狠地追打两名贼眉鼠眼的男子。
她追上了一个跑得慢的,“啪”地一声,船桨结结实实地击在那人腿上。
她把船桨往地上重重一顿,手腕上的金钏随着这动作晃动,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再敢找上门来说些不干不净的话,老娘见一个打一双!”她倒竖着眉头,扬声宣布。
被打之人连声呻吟,一瘸一拐地继续跑,一边跑着,却还不忘回头骂她:“肚子里怀着不知道爹是谁的野种,还有脸装三贞九烈!”
冯京讶然,着意看沅沅腹部,才发现那里确实微微隆起,她应是有身孕了。
沅沅闻言也不予争辩,探二指入口,响亮地吹了个口哨,立即有条黑犬从屋后奔出。沅沅一指前方那人,命道:“咬他!”
黑犬应声追去,那人一声惨叫,抱头疾奔。
沅沅得意地笑笑,提着船桨准备回屋,岂料这一转身,整个人便全然愣住,僵立在原地,无法再移步。
冯京立于她面前,微笑着唤她:“沅沅。”
她没有答应。默默地看他片刻,一只手局促地抚上了凸显的腹部。
他留意到,小心翼翼地问:“我的?”
她犹豫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他敛容肃立,好一阵没再说话。她两眉微蹙,一会儿低头看他足尖,一会儿又不安地掠他一眼,可怜兮兮地,像是在问:“你不相信?”
“令尊…”他终于又再开口,才说出此二字,立即又改了口:“你爹爹,在家么?”
“他出门打渔去了。”沅沅回答。
“哦…可以告诉我他的名字么?”
“王阿六。”
“那你翁翁叫什么?”
“王有财。”
“你公公呢?”
“王富贵…你问这么清楚干什么?”沅沅警觉地反问:“他们欠你钱了么?”
“嗯,不是…这叫‘问名’,提亲之初,理应叙三代名讳。”冯京解释,对她呈出温柔笑意,“沅沅,我想娶你。”
她难以置信地瞪着他,须臾,忽然放声痛哭。
从来没有这般大的姑娘在他面前像孩子一样地哭泣。他慌得手足无措,忙牵她回到屋里,好言劝慰许久,她才略略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