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越等越着急的时候,龙睛忽然站了起来,走到窗户跟前,“老爷!你瞧与那个鞑子边走边说话的,可不正是武驸马!”
连成璧顺着龙睛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只见武景行与一个留着金钱鼠尾的鞑子头,穿着鞑子猎装的男子并辔而行,有说有笑,显是极熟悉的样子,连成璧本是商家出身,商家讲得是和气生财,便是大齐朝与鞑子征战之时,商人之间都未曾断了生意往来,他倒是对鞑子没有百姓们那么深的恶感,只是这个鞑子显然有些不同,他是识得鞑子的服饰的,这人腰上扎着黄带子,辫梢上是黄穗子,显然是鞑子里的亲贵,武景行与他这般熟稔,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在这里还在忧心旁人的事,却不知酒楼北侧离他隔了七八桌上的四个做行商打扮的人,已经盯着他看了许久,彼此窃窃私语,目光里带着几分的杀机…
“那个姓程的说得就是他?”
“正是。”
“咱们兄弟收了姓程的银子,现下那两个人自己寻了短见,可这银子咱们兄弟已然花了大半了,要退是退不回去了,姓程的说了,再加一百两黄金,只为了买此人的人头…”其中一个年长些的说道。
满面胡须的人道,“此人的人头可没有活着的时候值钱,他光是悬赏管仲明的人头,就出了一千五百两黄金…若是将此人绑了…”
“他可是朝廷命官,斩杀了是一回事,若是绑了…怕是夜长了梦多…”
“富贵险中求…若不试试怎知不行?”
“此事还要从长计议…总要拟个章程出来,才能行事。”这四个人里一直沉默不语面目斯文的年轻男子说道。
194 残局
连成璧与自己周身的险境一无所知,心里还在想着武景行与这鞑子说说笑笑所谓何事,武景行却已然在一个岔路跟那鞑子分了手,往他所在的酒楼而来。
待武景行上楼之时,与一行四个人擦肩而过,武景行回头看了看这四个人,只觉得这四个人虽说是行商打扮,却是猿臂蜂腰太阳穴极鼓,腰间带着家伙,显是江湖人,不过此地为出京要冲,来行之人行行□甚至要比京里人还要杂些,在此地遇上江湖人也不算是什么奇事,虽多看了两眼,也未曾介怀。
“连兄久等了!”武景行笑眯眯地拱了拱手。
“武兄辛苦了。”连成璧见他称自己连兄也跟着兄弟相争,并未称官位,两人坐定之后,连成璧刚要点菜,就见武景行拿了桌上的点心三两口就吃下去一个,接着又去拿第二个,几口吃完之后,又拿了茶壶牛饮了起来,连成璧是富家公子出身,几曾见过行伍之人这么爽朗的作风,难免有些尴尬,向后退了退道,“武兄可是饿急了?”
武景行又吃了一块点心,觉得肚子被骗得半饱了这才说道,“我本是去看我家的几位老军爷,谁知半路上遇见一位故人,他不会说汉话,穿得衣裳又扎眼得很,惹了些麻烦,被我拦了下来,一路护送回京。”
“你的那位故人可是费扬古贝勒?”
“正是他。”武景行笑道,“我原只听说六王爷又要来咱们京城,却不曾想连费扬古贝勒都来了,他倒不是像别的后金鞑子一样只知习武,不识穑稼,瞧见了京郊的水稻,一心想学种稻之术,偏闯到了军屯营,差点被当成细作抓起来。”
连成璧愣了愣,水稻早就由太祖爷种到了辽东,辽东土地肥沃,气候适宜,水稻、玉米这些,比山东收成还好,兼之那里人少,别说是够军民人等食用,年年还能往关里贩出不少粮食来,若是后金也引种了水稻、玉米、高粱,有了足够的军粮,对大齐未必是好事,武景行是行伍出身,不会不懂啊?
“你放心,那费扬古贝勒已然知晓,辽东种稻已是极限,再往北引种怕是稻子要活不成。”武景行笑嘻嘻地说道。
连成璧这才放下心来,“虽说君子坦荡荡,你又素来是虚怀若谷的性子,可此处来往人等甚多,你还是要小心些得好。”
武景行摇摇头,“果然还是你们读书人想得多,我回去与皇上和刘首辅说清楚就是了,免得有人告我得歪状,你与嫂夫人久别胜新婚,可有什么悄悄话说?怎么这早就出来迎我了?”
“我怕与你错过了,这才一大早就出了京城,谁知你竟有闲心与那后金贝勒说话,至于悄悄话…”连成璧看了他一眼,“你纳得那位姨娘,实实是厉害…”
“什么?”武景行挑了挑眉,他与程姨娘虽说早已经圆房,却也只觉得是位规规矩矩的大家闺秀罢了,平素里他不是整日在宫里当值,便是出门与父亲一齐练兵,除了晚上之外甚少在家里,与程姨娘虽说行若夫妻,若说相知,是没有的。
连成璧掏出怀表看了一眼,“咱们若要今日进京,现下便要走了,边走边说吧。”

却说那四人离了酒楼,躲在角落里瞧着武景行和连成璧各带着一个随从骑马往京里去,也骑了马慢慢跟在后面。
这四个人虽说是江湖人,却也是常在京城一带混的,知道连成璧是七品命官,想要富贵险中求是一回事,认出了武景行的身份之后,四个人立时吓得不敢动手了,武景行是勇伯之子堂堂未来驸马爷,黄金虽有千般好,有钱也要有命花啊!
可若是不动手,程大人找他们四个人的麻烦又该如何是好?思来想去一时觉得金子就在眼前,一时觉得自己的后颈发凉,又因进京的路只剩下了一条官道,唯恐被查觉,跟得颇为辛苦。
其中长得年轻斯文的那个忽然福至心灵,“大哥,你说这武驸马与程大人,哪个官大?”
“当然是驸马爷官大,程家再怎么势力大,也不过是皇家的奴才,武驸马可是皇上的妹夫。”这话说起来话糙理也有点糙,可在此时却是极对的。
“若是如此,咱们不妨现下就拦住他们,把程大人雇咱们杀张家夫妻不成,又逼着咱们杀连大人的事说了,到时驸马爷震怒…程大人掉了脑袋,咱们欠他的银子自然就不用还了!”
为首的那个人勒住了马,拍了拍脑袋,“果然老四精明,真不愧是读过两年私塾的,就这么办!”

许樱正在家里拟菜单子整治饭食,就听人通报说是许家六舅老爷来了,还把元辉舅爷带了来,喜得连笔都拿不住了,随手扔下羊毫笔,擦了擦手便疾步向外走去,只见许昭龄带着长高了不少的许元辉刚刚跨过院门,下了台阶立时奔了过去,福了一福,“侄女给六叔请安。”
许昭龄听说了程家想要对付连家的事,便往京里的同僚那里写了好几封信,又听说了京里近日出得太监假扮女子被查实的事,顾不得自己还在家中丁忧便带着侄子进了京。
到了莲花胡同一路上又听见了许多京里的事,知道甫总管栽在了这件事上,心道此事最好与侄女没有什么干系,否则京里的那些要员,别的本事没有,出了事之后灭口得本事可是一等一的,现下虽说不会有什么事,可难保什么因此受了牵连的人记了仇,早晚要给姑爷小鞋穿。
侄女这招釜底抽薪用得最高妙,却也要好好的收拾了残局,至少要让皇太后、刘首辅,心里都舒坦了,日后侄女和侄女婿才不会被秋后算帐。
许樱却没有似他那般想得多,她虽说两世为人,前世却是在商场后世在后宅,官场之事知道的并不似许昭龄那般透彻,她以为此事解决了便是解决了,却不知官场上的人最擅长的就是秋后算帐,现下风声紧,一个个的自然做了缩头乌龟自保为上,风声过了之后,自是要慢慢查清楚是将盖子揭开,让甫总管倒掉的,先不说别人,就说皇太后,甫总管狡狯似狐,那灼华斋怎会没有皇太后的份?皇太后身边的人出了这样的事,等于当众打皇太后的脸,皇太后从妃子坐到现在的慈宁宫主,后宫最有权势的女人,岂是好相与的?
若只是举发了灼华斋的假老板娘就能将此事解了,又何必用侄女出手?
许昭龄一心惦记着此事,与许樱寒暄过后,都不曾让她与许元辉在一处说说话,就将侄女拉到了屋里,责备起来,“你这个傻丫头,真不知是夸你是脂粉堆里杀伐决断的英雄,还是骂你太过鲁莽,程家所用之计说起来吓人,实则好破解得很,我已然写信给了刘首辅和御史台、翰林院几个非常可靠的同窗,便是那张掌柜告了,也顶天了是一场风波,顶过去就好了,你偏偏将那灼华斋的盖子掀开了,现下京里乱成了一团,你们夫妻自然是平安无事了,若是风声过了,有人查出来此事与你有干系,连家在京里根基极浅,哪个大人物随便跺了跺脚,你们夫妻就得离京回乡!”
许樱被他说得怔愣了许久,“可是…”
“你觉得此事做得隐秘,刘老爷子也不是那些个背信弃义之人,可这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你自己精,又岂知这京里人上有人天外有天,精明得人多得是!”
“我…”
“你和成璧,都太年轻了。”这也看出来连家虽有钱,在京里无有什么根基,自己夫妻不在京里,陆家和杨家指望不上,遇事无人指点,比如这件事,做得虽漂亮,却是做完了不知擦屁股,怕是要留后患。
“六叔…”许樱低下了头…
“要解了此事也不难,连家不是有银子吗?有钱能使鬼推磨,听说姑爷又与武驸马交好,还有荣亲王府,也要打点走动…”
提到荣亲王府,许樱就觉得尴尬,自己好好的一个妹妹嫁给了傻子,就算是他们从小不睦,许樱也是想起来就心疼难过的。
“桔丫头虽说小时比不得你聪明,现下过得却不差,那傻子与他自幼一起长大的通房丫鬟,已然生了个儿子,桔丫头立时便抱过来养,对那傻子和丫鬟又极好,早就在展家站住了脚,跟着展四太太学着打量家事也不惜力,荣亲王侧妃对她也是喜欢的,有了她和武驸马的面子,再加上刘首辅对成璧惜才,你预备下金元开路,总能将此事料理干净,只要皇太后和皇上、刘首辅答应不追究,旁人就算是知道了,也无用。”
“您的意思是…”所谓的答应不追究,头一件事就是要先认错…
“你以为此事瞒得过这些人吗?与其等着他们查出来是你在背后使计,不如自己先认了错,你还年轻,又大着肚子,被人一吓自然慌了手脚,年轻鲁莽使出这样的下下之策,现下事情闹大了,成璧和我又骂了你,你自然知道错了,要认错,晓得吗?”
“可是皇太后…”皇太后那般的权势地位银子…管用吗?
“至于皇太后…你只管拉上那个毛氏,事情与她和她的侄女也有干系,休想让你一个人顶罪,皇太后对毛氏不同寻常,你咬定了是她们两个吓你的,皇太后…”
“这样岂非害了程姨娘?”
“程姨娘既然敢大大方方召你进勇毅伯府,就不怕你将此事说出来,你只管大大方方的去找毛氏就是了。”
195变数一
武景行皱着眉头听眼前的自称叫凉州四虎的江湖讲着匪夷所思的故事,堂堂内务府程家的大老爷程子常,因事记恨连成璧一个七品的翰林院编修,想要置他于死地,害连家告老返乡的掌柜夫妻不成,又让他们对连成璧下手,京郊截杀朝廷派往江南的钦差随员…
连成璧也是听完之后,怒极反笑,武景行此行是钦差大臣,自己是随行官员,若是如此随意便京郊被截杀了,真真是把大齐朝的脸往地上踩,这程子常是晕了头吗?自己的命不要了,全家大小的命也都不要了。
武景行怕是也想到了此处,也跟着笑了起来,“怪道那费扬古贝勒说大齐朝不过如此,民众百姓惫而忘战,原来就算这天子脚下,竟也有不知畏惧二字如何来写的,果然奴大敢欺主…”连成璧想到的是程子常,武景行想到的却是那些内务府世家的无法无天,这些皇室养得奴才,因仗着是天子近臣,素来不把国法放眼里,别说是文臣武将,便是那些个落魄王孙,都有受他们欺负的。
大齐朝文臣与内务府相斗由来已久,往往因为皇上向着自己的家奴,又哄着那些文官,整日里和着稀泥,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便是这次的灼华斋之事,说没有内务府里面搅和怕也没信,可偏偏连甫总管都自尽了,内务府就没有一个担了罪责的。
现下程子常还要杀连成璧,真真是胆大包天,“内务府程家敢如此胆大包天,这都是皇上素来纵容的结果。”
“现下是刘首辅主政,皇上再怎么纵容又能纵容到哪里去…”
武景行白了他一眼,心道非要说是岳母纵容下仆的缘故吗?如今皇上未曾亲政,皇太后明面儿上万事不理,暗地里对内务府和太监们又多有仰仗,唯恐文官们都以刘首辅马首是瞻,到皇上亲政之时推三阻四,也由此刘首辅未免瓜田李下,对内务府种种作为睁一眼闭一眼,这才到了如今这一步,因灼华斋的事皇太后大大地丢了脸,可灼华斋的事真不是连成璧与自己说的收买赃物那般简单,这也是谁也不敢掀开的盖子,官员女眷往往有钱有闲,到灼华斋去不止是去买胭脂,那老板娘又长袖善舞,略施小恩小惠便能套到许多官场与内宅□,正是太后暗地里掌控朝廷动向的法门,谁知甫总管与程子常,为了小利而忘了大义,抵或者以为灭了连家只是大象踩蚂蚁一般轻易,神不知鬼不觉就能将连家京中的生意收入囊中,却不曾想被连夫糊里糊涂地将盖子掀开,传得满城风雨,闹得皇太后脸上无光…
武景行想到这里,看了这四个一眼,“们既欠了那姓程的银子,又无钱归还,为何不依着前约杀了连大?”
四个里最斯文的那个答道,“们虽说是行走江湖的,却也知道厉害,连大一来是朝廷命官,二来也官声极好,并不是那些个贪官污吏,们虽说是亡命之徒,却也怕报应二字,这才出首程子常。”
武景行笑了笑,“们想得好,只是那程子常是内务府程家子弟,虽有驸马之名钦差大臣之实,却也不是能轻易动得了他的,还望们四位与一同进京去做个证…”
“这个…”这四个都犯起了难…
“有保们无事就是了。”
武景行和连成璧进京城遇上的头一个不是别,正是许昭龄,他与许樱细说详情之后,怕连成璧不明就理面圣之后与刘首辅相处时说错了话,特地城门口守着,连成璧见到了他,自然是下马行礼,三个寒暄过后,一边往宫里走一边把该说的事情说了,连成璧没想到许昭龄会为了自己夫妻的事从山东千里迢迢到京里相助与他,感激之余,又将凉州四虎的事说了,许昭龄倒是与武景行是一个心思,内务府世家这几年愈发的不像话了,像是毛氏、程姨娘这样的女眷还知道规矩,也知道畏惧,余下等别说是本家男丁了,便是旁枝甚至是奴下奴,都一副飞扬跋扈的模样,任谁也不放眼里。
正是因有了这样的心思,程子常才会毫不顾及地雇凶京郊杀天子随员。
可是这两个又有不一样的心思,许昭龄说起来与刘首辅过从甚密,也是文官集团的一员,他想的是趁机整治内务府世家,虽说不可能连根拔除,可也要伤筋动骨,让他们知道畏惧。
“既然这四个已经承认了是被雇佣意图杀害朝廷命官…”许昭龄知道内务府程家嚣张,没想到嚣张到如此地步,若是那四个混真得动了手,便是日后杀了这四个全家满门,灭了程毛两家,又哪能换回连家的连城宝玉许家的姑爷山东的探花郎?“还是要上报刑部才是。”
“按理应是如此,只是此事牵扯到了内务府世家,怕是外官不好插手,还是待禀明了皇上和皇太后,再请他们做决断。”
武景行则到底是世家子弟天家驸马,想得还是自家家奴宜用家法,禀皇上和皇太后面前陈明厉害,将程毛两家整治一番,让他们收敛一下便成了。
连成璧听着他们俩个说话,隐约听明白了两的立场,心道自己到底还是嫩些啊,自己做官的这两年多,初时是翰林院,这才约么的知悉了天下事,跟着武景行江南走了一圈,这才晓得这天下之大,远非他坐书屋里能想像的,经历了这件事,这才明白了京城的水有多深,露外面的好比是水面上的孤岛,水面下不知是万丈深渊还是万丈高山。
他本是极聪明的,为又不愚腐,想了想道,“六叔可曾想过刘首辅的立场?”
许昭龄挑了挑眉,“的意思是…”
“打狗看主。”
许昭龄叹了口气,“果然是后生可畏,就依们俩个吧。”他又想了想道,“既然咱们送了这么大的情,樱丫头反倒不宜出面了…本想着让她向皇太后和刘首辅陈明情形…”
武景行皱了皱眉,“连夫如今身怀六甲,怎好轻易劳动?”
许昭龄摇头笑道,“们这些小官和商家的媳妇,可不似们家里的夫奶奶精贵,连家有位先辈的管家太太,差点儿把孩子生二门外坤院,坊间一直传闻是女中豪杰。”
连成璧听到这里也笑了,“您说的是曾祖母,那个时候是因运河涨水淹了家的运粮船,曾祖父下落不明,曾祖母肚子里的孩子正是的祖父,她大着肚子指点生意,整整三个月,到底是力挽狂澜,也等到了曾祖父回家。”
武景行听着像是故事一样,摇头道,“怕是这辈子都见不着这样的女子了,走吧。”
许樱刚打点上下,预备着见皇太后和程、刘两位夫的礼品,自己也前思后想了许多事由,却听见蝶尾往家里传得信,说是自家老爷与武驸马京郊出了些变故,两与舅爷一同进宫面圣去了,让夫家里等着勿要急着出门。
许樱心里有些忐忑,但见蝶尾的神色不是有什么大事,这才慢慢放下心来,拉着元辉问及家中事,“来时娘的身子可好?”
许元辉正开始长个子,手长脚长的不说,牙还缺了两个,说话有些漏风,为了怕丑养成了说话不大张嘴的习惯,“娘…参子好得很…就是想结结…”
许樱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呢,想不想姐姐?”
“想得。”
“娘家里每日都做什么?”
“娘每日管家森苦得很,四叔整日要银子要出门,爷爷骂他,六叔回来了,他又骂了他,他连门都不敢出了,家里靠着姐姐的店铺,慢慢又有了些银子,山东许家村,咱们家最好。”
许元辉轻描淡写几句,说出了她出嫁后许家的情形,杨氏有了管家权,至少不会看别的眼色过日子了,只是四叔还闹,幸亏有爷爷弹压,后来六叔回去了,这才压制住他,因有她的店铺和家中田产收益家里的日子慢慢的又过成了最好。
“姐姐们有谁回去过?”
许元辉想了想摇了摇头,“没回去过,不过听说过得都好,大姐都有两个孩子了…”
“这样才是好,可惜许榴终究没福。”
“算命的说二姐是天上的仙女,下凡便是为了渡劫,劫难渡过去了,就回到天宫做神仙了,咱们家这般好,正是因为二姐保着呢。”
许樱笑了,她原先以为死了就是化成泥化成灰了,可她重活了一回又怎能不信这世上有阴司报应,算命得这般说,许是真得吧。
“太太,廖妈妈来了,听说是廖老爹病了,没银子请大夫…”
“拿一两银子给她吧。”许樱随意说道…
绿萝说到一半便听许樱这么说,脸上有些尴尬,“听说是急病,已然咽气了,廖奶妈说要见老爷一面,求老爷太太准她告老。”
廖家…这是彻底的没了吗?“把她带到后座房歇着,等老爷回来了,与他一同见她便是了…”
“是。”
196 完结
这世上的,好也好坏也罢,好也有冷漠无情的时候,坏也有舐犊情深的时候,最要紧的是不能逼太甚,尤其是不能逼得全无希望,只觉得活不下去,兔子急了还要咬,更何况是?许樱上辈子最知道这个道理,因此从来都是前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次…却是…
后座房里冒出浓烟的时候,许樱还跟绿萝商议着要给孩子做什么样的小被子,忽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刺了她一下一般,抬起头却看见滚滚的黑烟夹杂着一股子难闻到了极致的味道从后座房里传了出来,接着是丫鬟、婆子们吓得几乎听不出本来声音的喊叫,“走水了!走水了!”
绿萝拉着许樱往外走,许樱却要往里屋去,“里屋有帐薄子不能丢。”那些金银首饰银票等等失了都能寻回来了,帐薄子对生意却是比命还要紧,她一边说一边往里面走,随手扯下床上帐子当包袱皮儿,开了对开门的铁梨木大柜将里面的帐薄子一本一本的往外搬,绿萝见拉不住她,只得也跟着往外搬东西,没过多大一会儿姚荣家的带着几个丫鬟寻来了,见她这个样子跺了跺脚,“太太!那些个帐薄子就是全烧了又如何?您和小少爷是何等的金尊玉贵!您要是不放心,奴婢们几个替抢帐薄子,您跟着绿萝走。”
许樱瞧了瞧还剩下一小半的帐薄子,又看了看外面,后座房已经窜出了火苗子,前院铜锣响个不停,男女仆役们正往房上浇水,一时半刻还烧不到这里,只是烟大些,“多个多双手,有劝这功夫,东西都拿出去了。”
姚荣家的也没了法子,只能跟着一起搬帐册子,这些东西摆那里看不出沉来,搬出来却沉得很,这些个丫鬟婆子又是做惯细活的,全搬下来往外拿颇费了点力气。
绿萝本是穷苦出身,她对金银可不似许樱那般不意,趁着搬帐薄子,她又把首饰匣子拿了出来,抱着也跟着往外走,许樱一个扶着肚子走这些的后面,心里还想着怎么平白无故就走了水…
一个穿着连家普通仆妇衣裳的老妇,低着走了过来扶她,“太太…扶您…”
许樱她的手碰到自己的一刻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伸手去推她,这个老太太手里的刀子已经伸了过来,许樱使尽全身的力气向后退了回去,却踩到了自己的裙边,狠狠栽倒地上,那些拿着东西的听见后面的声响,转过头瞧见许樱倒地上,有个婆子拿着刀要刺她,都冲了回来,绿萝离得最近,拿着珠宝箱子往那个的头上狠狠地砸了下去,又有几个救火的男仆也围了过来,这才把她抓了起来,扯下那束发的帕子一看,不是廖嬷嬷,又是何?
“廖嬷嬷!太太待不薄!竟然…”
“儿子死了,男死了,孙子也死了,她害得家破亡,让她血偿血偿!”廖嬷嬷看着跌倒的许樱跟她裙边渗出的血,哈哈大笑了起来。
冰凉的手指慢慢穿过她的发丝,许樱只觉得头皮上一粒一粒的起了鸡皮疙瘩,像是身上被包了一层冰块一样,她使劲儿想要睁开眼睛,却怎么样也动不了,一直到站她床畔的那个男说话,“一直低估了。”
许樱猛地睁开了眼,看见站她床边的那个男,他穿着月白的直缀,腰上束着丝绦,头上束着发网,脸上挂着温和的笑,这个男,这身衣服,还有这男脸上的笑,她记得清清楚楚,她挣扎着生下唯一的儿子之后,这个男就是这样站她的床边,假仁假义的安慰她,告诉她孩子被抱回了连家,写太太名下…认祖归宗。
“若非是死了,忽然忆起了许多事,竟不知两次都毁了的手里,原来竟这般的恨。”
“连成珏!”
“恨便罢了,为何连们的儿子也恨?只因为他不认?他对倒是不差的,毕竟他不知道是那个皆知的徐大老板,更不知道有今日全是拜所赐,死之后,他收敛的尸身,瞧见身上带着的那些银票地契,又追问了陪着的婆子,知道了的真身是谁之后,知道他多后悔吗?有家财万贯,却留给了他一分,余下的都散尽了,就高兴了?”
“他是姓连的。”
“连成璧也是姓连的。”连成珏冷哼了一声道,“上一世他就喜欢,这一世他还是喜欢,跟娘真是厉害,不声不响就惹到了连家两代情种…”
“死了。”许樱耳边听见水声,再仔细看看,正是连成珏衣服上滴下来的,再看看他的头发,早已经被水浸湿。
“若不死,又怎会知道仇是谁?这般的坏的好事,真真不怕报应?”
“都不怕报应,怕什么?”
连成珏笑了起来,“是啊,怕什么…连死了,都能让追着,又能怕什么。”
“怎么会有本事让别追着,忘了害过的吗?不要说别,以为管仲明能放过吗?”
连成珏忽然慌了,转过头瞧向自己身后,“真是…他不是应该下十八层地狱吗?”
“都没有下地狱,他又怎么会下地狱?!”
追着他的那个“”忽然面目清晰可辩了起来,不是管仲明又是谁?连成珏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真正的恐惧与慌乱,他退后了许多步,大叫了起来,“不要追!舅舅!不要追!”他猛地转过身,飞快地跑了起来…
连成璧握着许樱的手,忽然见许樱弯了弯嘴角笑了起来,心里也开始莫明的暖了起来,他搂了搂她额头上的乱发,“醒了?”
许樱睁开了眼睛,看见的是连成璧的笑,“嗯…”她忽然想起了些什么,去摸自己的肚子,只觉得鼓涨依旧,这才放下心来。
“大夫说要卧床一直到孩子生下来。”
“好。”
“呃?”
“好。”
“那些个帐册全让给扔了。”
“啊?”
“金银不过是身外物,帐本子又算是什么呢?咱们家财万贯,也无非是三餐一眠,为官者造福一方,为商者货通天下,可这世上的银子是赚不完的,比有本事的也多得是,做生意无非是让自己和家里不愁吃穿,可为了这个,整日里芨芨营营,甚至如父亲一般一年到头难家中住上几日与妻儿团圆,又有什么意思呢?”
许樱上辈子丢下的太多,这辈子抓住的又太多,紧紧的好像帐本银票不自己手里,就慌得像是大树没有根一样,可是她上辈子最后身上藏着的那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呢?就算是她儿子是为了她的钱又如何?至少那些银子能买来她儿子她最后的十几年里能承欢膝下,她能含饴弄孙,不至于一个凄凄惶惶死官道的马车里,“扔了就扔了吧。”
连成璧本来以为她会生气,却没想到她说了句扔了就扔了吧,也不由得笑了起来,“这样是不是想让不生气?为了身外之物,不肯躲出去,险些断送了自己与孩儿的性命,啊…生了孩子就知道夫君的厉害了。”
“是。”许樱笑了笑,这辈子也是这样,除了眼前的男和他们的孩子,她抓住那些无用的又有什么用?她是真缺银子花吗?
“廖嬷嬷怎么样了?”
“将她送到了官府,是生是死是罚是流,自有国法评断。”
“程家呢?”
“武兄已经把程家的事报给了皇太后,皇太后恨他因一己私恨断送了她苦心经营的灼华斋,不止是他,怕是程家也要吃不了兜着走,失宠于皇室很久了。皇家的奴才,若是不见容于皇家,那便是丧家之犬,再不成什么气候。
“呢?”
“?不过是傻乎乎的一介书生,回翰林院做的编修,苦读诗书罢了,别的事与无干。”本来他回京应是得到重用的,偏因为牵扯进了皇室的秘辛,暂不能用他,连成璧却乐得清静,朝廷的水太深,他现刚学会踩水,轻易就往河里面走,实不是连家子弟所为,连家这些年屹立不倒,靠得就是谨慎二字。
洪宣十年,刘首辅还政于洪宣帝,激流勇退全家迁回山东老家再不出仕,山东藉官员顿失靠山,受到被压制多年的闵首辅严厉打击,幸亏因皇上心知山东官员并非旁说所的结党之徒,除了若干败类被流放罢官之外,尽皆保了下来,连成璧因翰林院多年,为谨慎做事公正,被皇上钦点为六品监察御史,也因有他这个为耿直禀性纯良又一直得皇上信任的山东探花,闵首辅不得不收敛行事,不敢随意罗织罪名,也同一年,于家兄弟为私名编造水情,只依靠古藉却不肯因地治水,致使运河改道淹没良田千倾,误了漕粮北运案发,连成璧连上七道奏折痛陈其罪,被称为一代廉吏的于靖龙兄弟因此倒台伏法。
于靖龙金殿上反告连成璧因私废公替岳丈鸣冤,这才牵扯出了当年的辽东案,堂堂六品命官明明因救上官而死,却被说成是失足落水,这次不止是与许、连、杨几家有牵连的官员坐不住了,便是无干之,也纷纷唾弃于靖龙为官无德,于靖龙最后被判了个斩立决。
洪宣十六年,驸马爷勇毅伯武景行奉命镇守辽东,连成璧为督军御史,武景行被俘三日生死不知,连成璧带着全城军民镇守边关,坚称武景行还活着,不信旁所说的武景行或已降敌之言,斩杀了递折子进京称武景行已降的副将,等了武景行整整一个月,后金守将费扬古依着满的惯例,写信到边关,称武景行自己手上,重伤昏迷半月,经他全力救治现下才活了过来,要大齐朝交黄金两万两诊金赎他回去,连成璧不顾阻拦亲自送上私财两万两黄金,赎回依旧半死不活的武景行,铁面御史一时威震天下。
洪宣十八年,因连家长辈亡故,连成璧回乡丁忧,再未出仕,与妻子游山玩水悠闲渡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