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阵。
城门沉沉开启,日光从正中劈入,如一把利刃要劈开整座皇城。
太皇太后梓宫入城的仪仗绵延浩荡,黑白二色的潮水将北门到宫城的御道覆盖,入城的人马竟那样多,远远多过

了仪典卤簿所限。城门内外守卫都在御道两侧跪迎,胡校尉身在前列,眼见着前导仪仗过去了,马蹄隆隆声里,御道

黄沙漫卷,太皇太后的梓宫过去之后,白袍白马随行在后的那一人,便是诚王了。
当诚王傲然经过北门的时候,素服尽摘冠缨的群臣,已在宫城外列道迎候。远远见着白色潮水般的仪仗漫卷而来

,梓宫被簇拥其间,大臣们肃然垂首,听见紧闭的宫门内传来低沉呜咽的号角,宫门徐徐开启,这意味着帝后出迎,

亲率群臣哭临致祭,皇帝将要扶棺而行,亲自将梓宫迎入长乐宫,享祭七日。
向内洞开的宫门,轧轧开到一半却停住了。
帝后的素盖羽伞并没有出现,只有一名黄门侍郎双手巍巍然捧着白绫乌轴的诏书,徐步走出宫门,在御道中央站

定,高举诏书,笔直而立。
不见皇帝亲至,群臣便不能擅自行三跪九叩之礼迎驾,宫城外黑鸦鸦一片整齐肃立着的文武官员们,身姿纹丝不

动,仿佛凛冽寒风中的石雕。载着梓宫的灵车也远远停下了,鸦雀无声的宫城前,风声如刀呼啸,卷起层檐积雪。
沉缓的马蹄声踏破肃穆,诚王策马越众而出,半张脸覆在银甲面具下,另半张脸如罩严霜,眼角微垂,冷冷看着

众人。
【作者题外话】:通知大家一下:25章(下)有修改;网站编辑通知,《凰图》之后的独家连载章节将要开始收

费;上卷将2月底交稿后出版,下卷将继续在塔读网连载。谢谢。

离弦
仿佛一头沉睡地下的巨兽被惊醒,低沉的咆哮声直冲云霄,那是三十六座大钟一起鸣响,以宫城为中心,四下传

递——环布宫城四面的三十六钟,一旦敲响,便是天子有难,宫中示警,召唤天下兵马勤王的号令。
天地震动,世人色变。
北门城楼的胡校尉听见了钟声,心头剧震,多日来紧绷的不详之弦应声崩断。
皇城里果真出事了!
他猛然望向城外依然如云蔽日般涌来的卤簿仪仗,见队列齐整,进行有素,分明是一支白色大军正向城中压来。

胡校尉汗湿的掌心握紧了腰刀,奔向城头,用尽力气高喊道,“关闭城门!快关闭城门——”
后脖颈骤然传来的寒意,截断了他余下的话音。
胡校尉抵着架在颈上的长刀,僵硬地转过身来,身后数名兵士拔刀对着自己,其余人一时惊得呆立无措。守城兵

士的队列散开,一列甲胄鲜亮身披长氅的禁军拥着一人仗剑而来,胡校尉认出,来的是禁军值戍北门的骑都尉。
“不许关城。”骑都尉冷声道,“我奉宸卫大将军之命前来接掌北门。”
“大将军令符何在?”胡校尉颤声问。
“小小一个城门校尉,也敢过问禁军调防,还不滚开!”骑都尉暴怒,劈手一巴掌。胡校尉踉跄捂脸,被这一巴

掌打得懵了。
“卑职不敢,卑职这就交出令牌……”胡校尉唯唯诺诺哈腰。
见他怯了,守门的兵士们也不敢阻拦来势汹汹的禁军骑都尉。
宫城一旦鸣钟示警,京城四面十二门都要立即关闭,这是铁律。违逆者,等同谋反。今日情势,与三年前何其相

似,胡校尉心知一旦北门丢失,落入谋逆者手中,自己身为城门校尉,必是死路一条。无论是谁作乱,这道门,丢不

得。
他卑微躬身,缓缓将手伸向腰间,抖索着摸取令牌……骑都尉心急,上前一步来夺,便在这一刹,胡校尉直身暴

起,抽出腰刀,迎面劈中骑都尉头颅,血溅满面。
骑都尉的身子尚未栽倒,胡校尉已转身,手中刀锋起落,劈中骑都尉身旁两名护卫。除了刀锋与骨头的碰撞声,

血喷溅出的滋滋声,死去的人来不及呼喊一声,满脸是血的胡校尉也一声不吭。直至三具尸首横倒脚下,他才将刀上

的血一甩,怒吼道:“弟兄们,逆贼冒充禁军作乱,还不拿下!”
众人如梦初惊,铿啷啷的刀剑出鞘之声里,寒光四起,守城兵士与这一队禁军混战在一起。此时城下也已是图穷

匕见,扮作卤簿仪仗的浩荡人马见北门有关闭之势,已开始强攻。
胡校尉一身浴血,满脸猩红如修罗,一面指挥击退叛军,一面亲自率人冲入瓮城,强行关闭城门。禁军身手高强

,普通守城士兵原本难敌,然而被逼到无路可退,个个都如悍勇如虎的胡校尉一般,奋起而战,节节逼退了将骑都尉

率领来的百余名禁军。北门城楼燃起狼烟,向宫城传达北门并未失守,将士们仍在镇守死战的讯息。
然而胡校尉看见,东面滚滚烟尘正从禁军大营的方向涌来,他分不清来的是叛军还是勤王之军,也不知自己面对

城下汹涌攻势还能坚守多久。他登高眺望,心惊的发现,已攻入城内的叛军显然早有策划,并不四下作乱,而是兵分

两路,一路直扑皇宫,另一路从东路绕过宫城,将宫城南面的奉先殿包围了。
奉先殿外,黄沙铺道,皇帝御驾在此。
扈从御驾的禁军守卫在奉先殿前,然而奉先殿四面已被武成侯所率的叛军围困。此时宫门也已被诚王亲率兵马强

行攻入,率领精锐兵马伪装成卤簿仪仗入城的武成侯,已与内应反叛的禁军会合。响应诚王起兵逼宫的四名禁军将领

,都是武成侯执掌禁军时的心腹。
诚王与武成侯的兵马,在太皇太后梓宫仪仗的掩护下,从北门入城;
禁军大营中的叛军不声不响拿下了东门校尉,从东面入城接应。
当日京畿九卫内乱,皇帝出巡,诚王欲行兵谏,废黜华皇后,统领禁军的宸卫大将军姚湛之,却临阵退缩,按兵

不动,令诚王功败垂成。今日禁军却已不只听从姚湛之一人号令,武成侯老将出马,余威犹烈。在一代名宿武成侯眼

中,姚湛之不过是自己提携过的后辈小儿罢了。
武成侯鹤发白须,披挂银甲,亲临阵前,威神凛凛不让壮年。
奉先殿前枪戟如林,戟尖上寒光的闪烁,连成一片起伏耀目的肃杀之网。长空之上,阴云四合,飞鸟绝迹。殿前

御驾仪仗如云,华盖宝扇被猎猎寒风吹得狼狈翻飞。御前护卫层层守护在殿前,与潮水般合围而来的叛军兵马无声对

峙。
武成侯勒定缰绳,从马背上居高俯视。
临到太皇太后梓宫入城之日,皇帝突然传诏,改在奉先殿奉安神御。
宫中耳目早已将此消息传递到燕山。
武成侯献计诚王,将计就计,兵分两路,一路由诚王亲自护送太皇太后梓宫入城,在宫门前发难,牵引京畿戍卫

驰援。京畿九卫中的金吾卫早已是诚王的人,趁机策应,助诚王夺下宫城的控制权。另一路精锐主力由武成侯自己率

领,包围御驾所在的奉先殿,迎战禁军,擒住皇帝。一旦夺得先机在手,诚王入主宫中,威慑群臣,逼皇帝下旨逊位

,便可大局落定。
武成侯策马而出,扬声傲然道:“臣武成侯高进,护送太皇太后梓宫回京奉安,神御已至宫门,臣特来迎请皇上

,还请皇上随臣前往,行奉安大典。”
奉先殿的正门缓缓从内而开。
大侍丞单融白袍冉冉而出,驻足殿前,朝武成侯从容遥施一礼,“侯爷万安。”
武成侯傲然不屑与阉人对答,冷冷道:“皇上何在?”
单融躬身应道:“皇上在宫中,亲迎太皇太后梓宫归来。”
武成侯的眼角猛一抽跳,目光凝结成冰,“臣听闻有旨意,皇上要在奉先殿前迎候梓宫。”
“老奴不知有这道旨意,侯爷又是如何得知?”单融摇头,眼角纹路扬起,似是笑意,每道纹路中都似藏有细碎

锋芒。
武成侯脸色隐隐透出青白,“为何龙舆在此,却说皇上身在宫中?”
单融越发恭敬道:“侯爷有所不知,皇上一早来奉先殿祭拜过,因祭祀稍迟,为免误了奉迎太皇太后的时辰,皇

上便留下銮驾仪仗,策马先行回宫了。”
武成侯眯起眼,苍老深陷的眼窝中,凌厉目光迎上单融不露声色的谦卑笑容。单融仿佛没有看到严阵以待的兵马

,若无其事道:“侯爷既然已到了奉先殿,可要入内祭拜?”
武成侯的心沉沉直向下坠去,多年征战,练就老狐一样的鼻子,嗅得出陷阱的味道。
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今日却是箭已离弦,却失了标靶,去得偏了。
兵临御前已是谋逆死罪,退无可退,武成侯将心一横,下令搜殿。
殿前禁卫全不抵抗,让开通路,任叛军长驱直入,直闯奉先殿内。
奉先殿里里外外迅速搜遍,全无帝后的踪迹。
这是一个陷阱。
武成侯明白过来,老马失蹄,已然着了道。
皇帝小儿一向诡计多端,虚虚实实难以揣测,奉先殿前故布疑阵,骗自己率主力兵马前来扑空,诚王那里孤军入

宫,必然有险。武成侯高进到底是久经变乱的老辣人物,应对机变,一面下令将奉先殿前的御前护卫缴械,一面掉转

马头,下令全部兵马撤回宫城驰援。
正当武成侯一马当先而出,前哨飞马来报——玄武卫、虎贲卫、执明卫等京畿各卫已将宫城与奉先殿之间通路截

断。宸卫大将军姚湛之率领禁军已从南门而入,正向奉先殿而来,从南面合围我军!
武成侯霍然明白,从一开始就步步落入了皇帝的设计之中。
原以为奉先殿前将有一场恶战,主力兵力都来这一头扑了空,回援之路又被隔断,宫中诚王已成进退无路的孤军

。姚湛之有备而来,兵马人数尚不得知,如此敌暗我明,硬拼并无胜算。
先机已失,眼下步步为人所制,武成侯气得脸色青紫,在马背上被寒风一呛,竟猛烈咳嗽起来,到底年岁不饶人


追随武成侯起兵的将领,都是在军中资历深厚,却不受新君重用,更受姚湛之打压多年,郁郁怀恨之辈,原指望

追随武成侯拼了这一遭,却不想走到这一步。眼看着马背上咳嗽连连的老主帅一副风烛残年的老态,众将一时心如死

灰。
眼下只有两条路,或是退入宫城,与诚王并肩死战到底,或是趁东门未失,还能独自全身而退。功名权势已尽,

惜命为上,一员大将横下心来,策马趋前,向武成侯进言,“侯爷,宫中已鸣钟传讯,飞马驰报,南北大营在内的外

军守将,一旦接到勤王号令,咱们即使退出京城也无处可去。北辕大营多有侯爷的旧部,若侯爷率先赶到北辕大营,

就说京中诚王谋逆,侯爷愿领军勤王,一旦将兵马掌控在手,咱们还有反搏之机……今日引兵入宫的是诚王,是诚王

一人忤天下之大逆,与侯爷并无干系。”
喊杀声、金戈声、马蹄声……吞没了宫阙上空盘旋呼啸的风声。
皇帝离宫,御前精锐禁卫尽数护驾前往奉先殿,留下守卫宫城的禁军毫无防备,面对诚王的突然发难,仓促抵御

不及。群臣都被刀兵挟持,无人指挥调遣。担负护卫京畿重任的宸卫大将军姚湛之,竟没有出现,待群臣惊觉这一点

,无不绝望惶恐地想到,大事不好,姚湛之定是跟随诚王反了,他若反了,十万禁军逼宫,皇上危矣。
宫门失陷于顷刻,诚王的兵马长驱直入宫城。
阖宫前后九宫三十六殿,太极殿为首的前十二殿是举行朝会与典礼的所在,旋即失陷,落入叛军之手。禁卫狼狈

败退,叛军如潮涌入,突破了其后崇德宫集贤殿等四处的守卫,皇帝与朝臣议事的御书房重地也失陷。
整座宫城一寸寸落入手中,诚王已知胜券在握。
这座巍峨宫殿,是他一生中最熟悉的地方,从幼年到少年皆生长于此。
闭上眼睛也能记得每一条宫道的去向,甚至记得正殿前的白玉殿阶有多少级,哪怕被逐流放,离开宫城多年,也

从未忘记。今日终于威风凛凛,率铁骑雄兵而来,踏过昔日俯首而过的宫门。
宫道无尽,宫墙无际,琉璃霜瓦一层层铺到了天际,龙凤飞檐隔断了云霭,极目望去整座宫城旷远如达天涯。白

玉阶直上九天,高凌云霄的金殿之上,再无人与他相争。诚王立在御阶之上,负手笑看着往日趋炎附势、趾高气扬的

文武大臣们,被刀剑出鞘的士兵押着,惶惶然如丧家之犬,被驱策到太极殿前。
刀兵寒光夺去了丧仪的肃穆,太皇太后梓宫在前,原本应当人人哀恸哭临,阖宫鸣钟举哀,此时此刻群臣脸上却

没有悲戚,只有被胁迫的屈辱愤怒与恐惧。
凡是抗拒不从者,皆与于从玑等人一起被绑缚到殿前,剥去了官袍朝靴,赤足赤膊立在寒天冻地之中,受鞭挞之

辱,直至受不住跪下,方得饶恕。
第一个受鞭挞的是于从玑。
毒蛇般的长鞭在他清瘦脊梁烙下纵横血痕,而他身躯笔挺,昂首不发一声。
向来众臣眼中的于从玑,是一个沉静跟随在于廷甫身后的青年,虽有才俊,却无非凡之处,宰相门廷的光芒太过

强盛,遮盖了他。此刻众目睽睽之下,他身受鞭挞,脸上却未流露一分恐惧痛楚之色。素日里从容行走朝堂之上的年

轻御史令,金尊玉贵的宰相之子,袒背赤膊在寒风中,身上渐渐皮开肉绽,血滴飞溅,仍挺立如翠柏,不减傲色。
诚王冷冷看着受刑的于从玑,鞭挞已过二十,他仍不下跪。
这一幕激起了群臣的血性,数名老臣挺身而出,怒斥诚王大逆之举,天地不容。诚王施施然笑,“你们激怒本王

,想求个痛快速死,博得忠烈美名,本王岂能轻易成全你们。给我仔细着打,一个都不许打死,且把尔等贱命留着。


亲兵飞奔来报,退守在交泰殿最后一道防线的禁军尽都围困,走投无路,后宫诸殿,连同皇后所居的昭阳殿,都

已拿下。
诚王脸上笑容加深,轻描淡写道:“昭阳宫阖宫上下,杀。”
亲兵迟疑,低声禀道:“昭阳宫中并未发现皇后,也没有宫人。”
诚王回过头,半张脸上的银甲面具闪动慑人冷芒,目光似要噬人。
亲兵吓得打了个寒噤。
昭阳宫宫门大开,里外却不见一个宫人,更不见皇后。
诚王阴沉了脸色一时不作声,哑老心中升起不妙预感,急以手语劝谏:“王爷,此间恐有蹊跷,还请速速传讯武

成侯率兵马驰援,以防宫城内外有变。倘若武成侯已擒住了皇帝,则可放心,若是不然,此时谨防有诈。”
诚王颔首,心中狐疑,不知武成侯的兵马到了何处。宫城已在掌控,奉先殿再是御前守卫森严也该拿下了。无论

如何,踏入宫门,再无退路。思及此,诚王铁青了脸色,冷冷道:“任他弄什么玄虚,今日自是成王败寇,放手一战

!”
哑老正欲进言,骤然间,隐隐号角声,低沉呜咽,从宫门方向遥遥传来。
随着第一声号角,很快宫城四面,高低号角声随之而起。
这是京畿九卫传令集结的号角声。
难道武成侯的人马未能将京畿九卫挡住,竟让他们这样快就赶到——诚王一惊,凝神听去,号角声是从宫城四面

传来的,京畿九卫似已将宫城合围,若非有备而来,岂能如此神速。蓦地,一声高入云霄的庄严号角自宫门方位响起

,那是天子旌麾所向处,御前仪仗吹响的号角。
策马飞奔而来的金吾卫副统领,证实了宫门外的确是皇帝御驾到了,更带来了武成侯的消息——
“宸卫大将军姚湛之率禁军从南面入城之际,武成侯已率部向东撤离,弃京城而去!我金吾卫孤军难敌玄武卫与

其余诸卫的合击,石统领已战死!”
诚王的瞳孔猝然收缩。
左右死寂,唯有远处号角声雄浑四合。
一代名宿武成侯竟如此老不中用,不战而退,临阵弃盟。
哑老心知大势已去,绝望地望向诚王。诚王一动不动僵立良久,嘶声一笑,抬手缓缓摘下了脸上面具,疤痕扭曲

的半张脸上,似笑非笑,神色如癫如狂。寒风呼啸而过的尖厉之声,在高旷的宫梁画檐间盘旋,风声听来似谁嘲讽的

笑声,仿佛在说,输了,到底还是输了。诚王猛回身拔出一旁护卫的佩剑,倾尽满腔不甘恨意,向虚空中看不见的笑

声斩去。
哑老抱住了他的手臂,喉中嗬嗬,想要劝阻,被他重重摔出。
诚王也踉跄数步,拄剑于地,灰白头发凌乱纷飞。
“高进误我,天下人人皆误我呵——”诚王似哭似笑,望向覆盖在九层铭旌之下的太皇太后梓宫,语声喑哑,字

字悲愤如泣血,“母后,这一世父子兄弟皆不可信,到头来只得你我母子二人同荣同哀。”
金吾卫副统领按剑在手,单膝跪地,“王爷,末将斗胆进言,事已至此,孤军困守宫中已无生机,不如趁退路尚

未被截断,仍有突围之机,末将等拼死保护王爷周全,徐图东山再起!”
哑老黯然垂首,追随多年已深知诚王性情,输比死更难面对,他绝不会带着一败涂地的耻辱逃离。
诚王仿佛没有听见副统领的话,神色已平缓如常,只苍白得不似人色,望了太皇太后梓宫,喃喃道,“母后,您

离开长乐宫已多少年了,当年是儿臣累了您,如今儿臣拼了一切,总要送您回宫的。”
玄武卫为首的京畿九卫已攻入宫中,奉上谕,对夺宫叛军杀无赦。
杀声从宫门一路逼近,风中的血腥气越来越浓,刀兵之声越来越烈。
太皇太后的灵柩便在这一片腥风血雨中,安静地回到了长乐宫,没有煊煊仪仗,只有寥寥数十名从燕山行宫跟随

太皇太后归来的故旧宫人。
长乐宫封闭已久的宫门,静穆地敞开着,等待着旧日主人的亡魂归来。
宫门前空空荡荡,没有白幡孝幛,没有为亡魂超度的焚音诵经,只有经年幽闭的萧瑟,似一层看不见化不开的雾

,笼罩在长乐宫的上空,令飞鸟难越,亡魂难入。
诚王亲奉灵位,前行导引,当先踏入长乐宫的宫门。
眼前恍惚,疑似昔年光景重现,令他几疑是幻影——
一列列白衣素髻的宫人,肃立两侧,从宫门直到殿上。
长信殿上换了玄纱青幔,从两侧殿梁高高垂落,层层青纱之间,点点白烛微光,明灭摇曳,照着高旷幽深的大殿

正中,那个背朝殿门孑然而立的身影,一身玄衣,凝住了九重天阙最深处的孤寒。
这身影进入诚王眼中的刹那,如正午日轮,灼痛他的眼睛,眼中的刺痛如炽,渐渐焚噬全身。白刃相见,竟在此

时此地。
武成侯兵围奉先殿,无功而退,未能擒住皇帝。
原来皇帝就在宫中,在这长信殿上,等着该来的人来。
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刻。
诚王只觉眼中有些迷离,脚下飘虚,一步步走上殿,脚步声带起空旷中的回响。直至近前,看着他回转身来——

眉如扬刃,唇如敛锋,双目映彻琉璃异色,深邃不见喜怒,湛然直慑人心。

白刃
是他,又不是他了。
昔日倜傥少年以晋王的身份,初来拜见“皇叔”,翩然身影从远而至,只一眼,便相信这千真万确是与自己血脉

相连的另一个人。一样的倜傥,一样的英朗,伤残多年形同废人的诚王,仿佛见过从前那个风华正茂,皎若玉树的自

己又回来了。诚王闭了闭眼,徐徐睁开,到底看清楚了,此刻长信殿上等待着自己的,是手握生杀的君王,再不是昔

日少年。
时刻如影相随在诚王身后的哑老,默默止步,不再近前。
父与子,君与臣,最后的相见,不必再有他人,只一道紫檀青玉案,横隔在二人之间。案上置酒,银壶玉杯,光

从杯壁透出,如月照清霜,银洒白雪。
“陈酒待故人,陛下有心了。”诚王凝目杯中,怆然一笑。
尚尧的目光落在诚王摘下了面具的半张脸上,第一次看清他不加遮掩的可怖伤痕,因他这一笑,毁坏的半张脸也

牵动一道诡异纹路,似讥嘲又似忿怒。那另一半脸上,眉眼唇鼻,仿佛相似又不似……每一点相似的痕迹落在眼里,

此刻都成了撒在断腕处的盐。纵有彻骨痛,不染君王眉梢,尚尧淡淡道,“这酒是长信殿里太皇太后在时便存下的陈

酿,只为皇叔一人启封。”
一声“皇叔”令诚王脸上起了抽搐般的怪异笑容。
尚尧不动声色,从容拂袖落座案前,“陈酒温绵,朕记得皇叔倒是爱烈酒的。”“从前是,如今早已不饮烈酒。

”诚王也落座,垂目一笑,“到底我是老了。”
尚尧执杯在手,修长手指映了莹莹玉色。
见竹下之风流,隐杀伐于弹指。
“初见皇叔时,皇叔在庐中独自饮酒。朕想同酌,皇叔不允,您说,年少若饮烈酒,老来愁深,当无酒可饮了。

皇叔此言,朕一直记得,如今倒也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