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行宫却毫无动静,既未向宫中报丧,也未在行宫举哀。
太皇太后已崩,身边人却秘不发丧。
尚尧面无表情,将展开的密函递给单融。
单融双手接过,凝神一字字读完,额上已是冷汗密布。
他不敢猜想诚王为何隐瞒太皇太后的丧讯,一个幽灵般的念头已不由自主跳了出来,不受他控制的在眼前扩张、

弥散、笼罩下来……却听皇上声沉如水,如同黑暗中悄无声息掠出的枭,捕捉住了这个蛇行而起的“幽灵”,一字字

平静道破:“他需要拖延时间,布署兵马。”
剑已出鞘,弓已在弦,血光之变就在顷刻了。
单融是一路伴随皇上从晋王之位走到如今的人,血光杀戮已然见惯,如今不过是清理帝位之侧残藤野蔓的最后一

举,除去诚王,从此再无一人能对皇权制掣,也再无人能阻挠帝后同心,并吞南朝的大业。然而这最后一战,对于皇

上似乎残酷犹胜三年前夺位之役。
若是诚王、武成侯、高氏这沉寂多年的一脉余灰,要借太皇太后留在这世间的余烬,作回光返照的一搏,便是生

生逼得皇上收回最后的慈悲。单融心生悲凉,只觉好一个孤凌九天,高处不胜寒的皇家。
皇上伸手折下枝上一束尖尖的冰挂,攥在掌心里,看它慢慢融化,“冰终究是冰,捂不热。”
单融低了头,“此乃天意。”
皇上目光深垂,眼窝凹陷处的阴影,蕴藏着来自西域母系的神秘,如一层纱幕蒙上来自齐人祖先的冷峻轮廓,令

人永远看不透这优雅容貌之下隐伏的杀机。
“朕会给他放手一搏的机会,容他将手中可调之兵,尽数调来。”
单融一惊,“皇上,当真要容他带兵如入京?”
皇上张开手掌,融化在掌心的冰水,一滴滴顺着指尖坠下,“不但让他入京,朕还应更慷慨些,为他开启宫门,

令百官迎候,送他登上大殿。”
单融不由张了张嘴,呼出浓浓白气,舌头仿佛也有些冻住,“皇上三思,此举会不会太过涉险?”
皇上并未回答,凝神若有所思,“追踪行迹可有发现?”
单融谨慎应道,“已循雪夜行迹查遍临近村落,发现一处村庄有疑,因怕打草惊蛇,尚未寻得时机接近。”
“比起他能调动多少兵马,朕更想知道,他在此处藏了什么。”皇上冷声道,“眼下暂不惊动,伏围待命,若放

走一只飞鸟,就斩一人是问。”
“是!”
“台卫都督这个位置空悬已久,朕将姚湛之冷置到如今,也到了用他的时候。即刻拟旨,命姚湛之兼领台卫都督

,总摄禁军与京畿九卫。”皇上回转身,玄色大氅拂过,枝上积雪纷落,雪的白,与他眉鬓的黑,冷冷相映。单融惟

有应诺,越来越无法揣摩皇上的心意,当此关头,竟将拱卫京畿的兵马大权交到姚湛之一人之手,难道是倚重他来对

抗诚王?这又不似皇上一贯行事之风。思忖之间,单融垂手肃穆等待皇上示下,皇上却已踏着积雪走出了小径,抬目

望了昭阳宫,叹了口气,似是喃喃自语,“昨夜蓬壶宫里,晟儿是独自一人。”
单融皱眉踌躇着,不知该不该告诉皇上昨夜发生在蓬壶宫的事。
“大皇子现在如何?”皇上仿佛能于无声中洞察人心,驻足回头看来,锐利目光令单融不敢有半丝隐瞒,虽是小

事,也原原本本禀道——
当时眼见着父皇顾不得自己,亲手抱了皇后离去,大皇子抱着树,哭得撕心裂肺,任谁也劝不住,还是单融上前

将他强行拉开,亲自护送他回蓬壶宫的。回到宫中,大皇子也是哭得累了,不再发作,由嬷嬷和宫人们侍候着盥洗了

,昏昏大睡,一直睡到夜里才醒。李嬷嬷怕他饿着,早已温好了他爱吃的甜酪呈上。大皇子尝了一口,便尖叫着将碗

打翻,说李嬷嬷想烫死他。李嬷嬷跪下请罪,大皇子抱起手边暖炉,劈头盖脸砸过去,炉中热炭泼溅出来,灼伤了李

嬷嬷脸面。
单融一边说,一边觑看着皇上的眉头越皱越紧,忙打住不敢说下去。
蓬壶宫里的宫人走路都踮起了脚尖,生怕一有不慎触怒大皇子,招来李嬷嬷那样的无妄之灾。新调来的苏嬷嬷更

是小心翼翼陪着笑,从宫人手里接过一道道食盘,跪在榻前小声问,“殿下瞧瞧这个,可要尝尝?”
抱膝蜷坐在床上的承晟,将脸埋在膝盖间,只露出一双满是敌意的眼睛。
忽的,他眼睛一亮,抬起头来。
一只雪白小兔蹦跳着跑了进来,脖颈上系着红绫绳与金铃铛,正是小皇子不离身的玩伴青青。追进来的宫女急急

忙忙抓住兔子,怯声道,“殿下恕罪,这兔儿不知怎的从昭阳宫跑来了这里,奴婢这就抓了还回去。”
承晟的眼睛发出亮光,伸出手,示意宫女拿给他。
宫女将小兔子放入他怀中,他尖削的小脸上露出一丝欣喜笑容,将脸颊贴上兔子柔软皮毛蹭了蹭,拿起手边银盘

里新鲜切好的果片喂给兔子。
苏嬷嬷见他与小兔玩得开心,便领着宫人们退了出去,不扰他的玩兴。承晟见人都出去了,便也松懈下来,趴在

床上搂着小兔玩了一会儿,慢慢坐起身来,一下下抚摸着趴在他腿上的小兔,微笑着伸手捉住它两条后退,倒拎起来

。小兔在他手中挣扎蹬腿,他手上猛的加力,要将兔子两腿扭在一起生生拗断。
“住手。”
猛然间听见这个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吓得承晟突的打了个寒噤,松手撒开惊恐的小兔,任它跑了。他转过头,看

见屏风后走出来的人时,小脸一僵,身子抖抖索索往后缩,仿佛比那只小兔更加惊恐。
“八岁了,你果真懂得了不少事……懂得怕,也懂得自己在做什么。”
尚尧站在承晟面前,望着自己的长子,紧握的双手负在身后,隐在袖中,压制着怒意,缓声道,“你以为这是阿

衡喜爱的青青,你想杀死它,令阿衡难过是么?”
承晟仰起头来,望着走到了面前的父皇,被他的身影笼罩住,一时间天都暗了下来,他不敢动弹,不敢逃跑,只

能尽力蜷缩起身体,试图把自己藏起来。
“这一只,不是青青,是父皇原想给你的。只不过父皇想试你一试,看看皇后究竟有没有错怪你。”尚尧看着眼

前瑟瑟蜷缩的孩子,他是如此弱小,楚楚堪怜,整张小脸上似乎只剩下一双惊惶大睁的眼睛。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怎

能相信,这样一个孩子,会亲手拧断小兔的腿,会用石头砸向自己的弟弟。
“记得从前,你为了护一只偷鸟的猫儿,宁肯受母亲责骂也不放手。那时你是一个心地仁善的孩子,爱哭,爱笑

,爱悄悄跟在我后面……你每次新得了一样玩物,总能喜爱很久,最爱同美貌女子亲近。她们都笑你像我,是个多情

的人。”尚尧侧身坐了下来,抚了承晟的头,凝望着他蓄满泪水的眼睛,满心伤痛恻然化作一声长叹,“如今,你竟

知道恨了。”
承晟开始抽噎,渐渐压抑的哭出声,终究嚎啕起来,双手紧紧抱住了父皇,拼命的抱紧,用尽所有力气,被他腰

带上镶嵌的宝石硌得手指生疼,这样的疼才能令自己相信眼前的父皇是真切的。
“晟儿做错……错事了……”承晟一面哭一面结结巴巴道,“父皇杀……杀了我吧!我想母妃,我想见……见到

母妃!”
尚尧扶他坐正身子,“堂堂男儿,怎能哭哭啼啼。”
长久不说话令承晟的语声变得生硬结巴,这几年他对谁都不肯说一个字,像是哑了一般,太医都以为他失了心智

。原来他还是会说话的,只是不愿意说了。
尚尧搂紧了承晟,想起幼时的自己寄身他人篱下,也曾是寡言的,只因那种孤独实在是无人可诉。他懂得承晟的

沉寂,懂得这举目无亲的苦楚。
“你是做错了事,只是这错不在你,在父皇,在你母妃。”
尚尧心中沉痛难言,至今追悔当初的疏忽,没有将承晟及早接走,留他在骆臻身边,未曾料到骆臻狠毒如斯,连

亲生骨肉也下得去手。他不愿知道含恨而死的骆臻,临死前如何对待这个孩子,怎样将刻骨仇恨灌注在一个五岁孩子

的心里。他不愿再问承晟,不愿他再次想起那段噩梦。
承晟慢慢抬起手背擦去泪水,低头默默听着父皇的话,心中在嘶吼着反驳他——母妃没有错!母妃说过,她是被

你们害死的!
那是日日夜夜他都不敢忘记的时刻,美丽的母妃流着眼泪为她自己梳妆,可是眼中的泪不断流下,混了胭脂,变

成红色的泪。她把那个胭脂缸一样的小盒打开,用簪子尖挑起一些,拿给他看,说,“你要记着母妃是怎样死去的,

记着母妃现在的样子。你要好好活下去,为我复仇。”
乳母申娘子哭着抱紧他,同他一起眼睁睁看着母妃服下了毒药。
申娘子开始大声呼救叫人,母妃将他拉到怀中,温柔的抱着他,像小时候喂自己吃饭一样,用簪子尖挑起毒药,

微笑着喂向自己口中……许多人冲了过来,从母妃的怀抱里抢走了他,母妃松开手,毒药从手里滑落,她孤零零仰倒

在地上,鲜血从口鼻眼角流出,最后的目光一直望着他。
那之后他就昏昏噩噩,有许多事不记得,许多人的面目声音分辨不清。
只记得母妃最后的话语,记得她口中那个一字字要渗出血来的名字:华昀凰。
再之后他开始能记起更多事了,记起那一口险些喂入唇间的毒药,记起人人都在说,他几乎被母妃毒死,全亏了

申娘子的救护……于是他悄悄问申娘子,母妃真的喂我毒药吗?
申娘子说,殿下,这是王妃的良苦用心啊!只有这样,让皇上更怜你,对你有愧,才会多护着你些。不然你是一

个没有了母亲的孩子,若再没有父亲怜惜,那个妖女时刻都能害死你。
“晟儿。”
父皇的声音将他从暗无天日的回忆中唤醒,承晟茫然抬起头,望了眼前这个从父王变成了父皇的人,当他还是父

王的时候多好,只是自己一个人的父王;如今他成了别人的父皇,那个小爬虫一样可厌的娃儿,口口声声唤自己的父

王做父皇……真应该把那个小虫子砸死才好。
尚尧顿住了话音,久历杀伐,这一刻却在这个八岁孩童的眼里感到了寒意。为何一个孩童的眼睛如此森冷,竟是

混沌的灰。
这一天一夜里,总在想着往后该如何让承晟在宫中长大,如何化解他对昀凰的恨意,如何让他不重蹈自己灰暗的

幼年。到这一刻,面对这双盛满戾气的眼睛,尚尧终于醒觉出,自己应该给他的,不是堂皇宫室,不是名马雕弓,而

是安宁。
哪怕从此父子疏离,也不能让他满怀仇恨长大。
尚尧深深叹息,“也罢,也罢……晟儿,既然你在宫中从未开怀过,这蓬壶宫于你,与牢狱无异。父皇想让你去

另一个地方,那里会让你修养心性,不再害怕,你会有安宁。”

破晓(上)
冷得见鬼的四更天,围着皮袍,在炭盆边上打盹儿的胡校尉,被值夜士兵叫醒,说是有人执令牌要开门出城。胡

校尉窝了一肚子火,却不敢怠慢,立刻披衣整甲迈出门来,迎头被夹裹着雪粒子的寒风一刮,眼皮像有针刺刀扎。
眯眼看去,隔着城门下彻夜高燃的火堆,有几匹高头大马,齐齐整整一字排立。马背上的人风氅兜头,黑漆漆看

不见面目,人与马连成一道纹丝不动的影子,与黑夜融成一体,马蹄铁的寒光映了火光,马鼻里喷出的浓浓白雾,令

这几骑看上去才知是活的,不是寒铁铸的。
天子脚下,值戍皇城,胡校尉是见过世面的。这么一照眼,他已知道来人的厉害,快步上前查验令牌。为首之人

颔首示意他近前,待他身影挡住周遭目光后,那人从风氅下翻腕亮出一面烙有禁军飞虎纹的令牌。
胡校尉正待接过细看,目光触及那人风帽下露出的一双眼,顿觉冷冷撞在刀口上,莫名打了个寒颤。他是军中老

油子了,惯与禁军们吃喝嫖赌在一处的,眼前这几个人分明一看就不是禁军,禁军中岂有这等人物。
胡校尉不敢作声,验看了令牌后,垂手退后三步,转身向守门士兵下达了开城的命令。
城门轧轧开启不过丈许,几骑一掠而出,迅疾如魅影,马蹄声携去闷闷雷霆。
胡校尉望着最后一道影子没入城门外无边寒夜与浓雾,心突突的跳了起来。
他又想起了三年前的血河火海,想起为了阻止废后的叛军攻入东门而死在自己眼前的弟兄们。自己拼死斩杀叛军

,因这份战功从普通士兵步步升到这个校尉。当今圣上登基之后,抚恤功臣,安养百姓,天都三年来都太太平平。胡

校尉很知足,不指望再升官,就在这东门安稳的守一辈子也够了。
此夜突然持敕令金牌出城的人,只怕来自宫中,却不知去往何处,令胡校尉心头升起一丝惶惑不安。天明换值后

,他回家跟妻儿吃过早饭,便去寻从前一起守城,而今调去禁军里的兄弟喝酒。
却没想到,禁军今日突然大校阅,宸卫大将军亲临点兵操演。
胡校尉在东门酒肆独自喝了几盅酒,远远望见东门外禁军大营的方向,半空里沙尘滚滚,这令他又想起了昨夜之

事,总觉得这皇城里有什么不寻常的事要发生了。
他的预感在三日后应验。
太皇太后崩,圣上悲恸,为之缀朝两日,诏令民间悉停嫁娶,辍乐舞,朝官除冠缨,庶民去妆饰,尽服缟素七日


胡校尉一早起来,看着媳妇给两岁儿子的小脚套上棉鞋,鞋面纳的是红线,立即呵斥她换掉。出门时,见到里尹

老头儿沿着街巷,正在挨家挨户提点,将门前彩饰除下,拖长声调说着,“三日后午时,诚王殿下亲奉太皇太后梓宫

还京,万民举哀,家家户户都要张悬白布,到门口跪迎……”
胡校尉暗叹口气,那天恰轮到自己白日值守。
太皇太后梓宫本该从南面正门承天门入城,可是从北边的燕山行宫过来,如要入承天门,就得绕城半圈。也许是

不想大费周折扰民,诚王下令从北面应天门入城。到时必有一番极大的排场,胡校尉只希望千万不要出错,不要在自

己值守的时候出任何差错。这可是护送太皇太后梓宫回京的皇家仪仗,是诚王殿下亲临,听说穿过皇城抵达宫城的时

候,皇上会在宫城前率文武百官素服亲迎。
胡校尉心里慨叹,太皇太后离开宫里都有多少年了,人死了才迎回,还不如寻常百姓家,尚能在老人活着时尽点

孝道。死后哀荣大过天,她老人家也看不到了。
昭阳宫里里外外也早换了一片玄黑素白。
“她走时皇上还在幼龄,如今衡儿都两岁了。”
昀凰语声淡淡,指尖拈着细银针,引着线穿过,打上一个结,亲手给阿衡缝着一件新斗篷。商妤知道昀凰不擅女

工,这斗篷缝得并不精巧,却一针一针匀衡绵密,若不是心境安定沉稳,缝不出这样的针脚。
衡儿不曾夜里出行过,外面比宫里更冷,不知这件斗篷够不够御寒。昀凰打量着手中斗篷,又密密加了几针。
此时雪落无声的宫城内外,恰是暴风雪来临前最宁静的时刻。深宫之中,看不见外头的刀出鞘、箭上弦、人披甲

,只有刮过宫檐的风声,一下下听来都像刀声。
更漏声迟,昭阳宫里的皇后华昀凰,半倚凤榻,敛眸低眉,只在不紧不慢的缝着一件孩童的斗篷。指尖如兰徐展

,玉簪低绾,周身的素色连了脸颊的瓷白,只有唇上氤氲着一点血色。
静卧休养了这几日,气色也未见回缓,商妤忧心她的身子,更甚于皇城上空呼啸风声中的刀声。而她自己,却在

悠悠说着太皇太后苍凉的此生。
“她从昭阳宫迁入长乐宫时,也不过三十六岁吧。”昀凰淡淡问。
“三十五。”商妤低声回。北齐宫中历代往事,在她随嫁而来时已熟读牢记于心。皇后居昭阳宫,太后居长乐宫

,高氏也曾是这幽深昭阳宫的主人,尔后却在燕山行宫孤零零度过残生。
昀凰顿住拈在指尖上的针,目光凝在针尖上,“终究还是回来了,长乐宫锁闭了这些年,重又开启,不知她情不

情愿以这样的情势回来。”
对于高氏太皇太后,这个显赫一时却孤独一生的老妇人,昀凰每每想起她颤巍巍执起自己的手,错认是故人,心

头仍有酸楚,仍会想起自己薄命的母妃。
“她若有灵,怕是宁愿不回来的好。”
身侧的商妤,仿佛出了神,一时没有应声。
昀凰目光不抬的问,“你在想什么?”
商妤叹了口气,在昀凰面前无需掩饰,心中忧虑尽在脸上,却一时无话可说,望了身侧那盏碧琉璃宫灯,缓声道

,“妾身只是在想,三日之后,这昭阳宫不知是什么样子……但愿别毁了这盏灯,难得有一样是皇后心喜的。”
昀凰将针线搁下,目光扫过那盏碧琉璃七层莲花灯,移向纹锦层叠的帷幔、百鸟朝凤屏风,投向次第宫灯映照的

外殿,低低一笑,“这光,从琉璃碧里透出来,像极了从前晨光透过梧桐窗,照入栖梧宫的样子……栖梧宫外三千梧

桐,隔开红尘世外,彷如隔岸净土。这昭阳宫,却不是我一个人的净土,历代多少皇后,来了去了,在宫里红颜换了

白发,我华昀凰也不过是个过客罢了。”
这话,越说越怆然,商妤不忍听她再提起旧宫,轻声叹道,“随它怎样风云翻覆,都不要紧,眼下要紧的是你自

己和孩子。”
昀凰将针线在指尖一绕,猛然扯断,冷冷道,“命在我手,由不得谁再来翻覆。”
商妤无言以对,明白昀凰的心思已被复仇在即的狂热注满,全无半分在她自己身上,她要的是这一战不容闪失。

商妤正欲开口,却似有所觉察,回身看去,一惊而起,竟不知皇上什么时候无声无息走进了殿内。
白衣轻裘的皇上,静默的立在屏风旁,目光深寂。
这目光令得商妤心头一颤。
他是听见了方才皇后提及栖梧宫的话么……商妤不敢多想,屈身行礼,低头退了出去,皇帝背身而立,白衣胜雪

的落寞背影,隐约竟与记忆深处不愿想起的另一人重叠。
昀凰望着尚尧缓步来到身边,他幽深目光如谜,唇角一丝纹路,隐藏着朦胧灯光下看不清的神情。
她想,他是不是听见了提及栖梧宫的那番话。
他一言不发,侧身在她身旁坐下,让她倚入他臂弯。
昀凰屏住了呼吸,脸颊贴着他的颈项,等待他开口。良久也没有等来半个字,只有他衣襟下沉沉的心跳声。她轻

声问,“都顺遂么?”
他颔首,拍了拍她手背,要她放下心来。
昀凰垂低目光,心中真正想问的话停留在唇间,似被无形的手掩住。
“今日可好?”他的声音比平素多了一分疲惫的沙哑。
“我很好。”昀凰将脸埋在他胸前,低声道,“只是挂牵你。”
隔着衣襟,他的心跳仿佛停了一拍,又仿佛是她的错觉。
他问,“挂牵我什么?”
昀凰抬眼,望了他的脸,他的眉心温柔舒展,目光却似乎隔了一层纱雾。她叹了口气,抬手抚过他鬓发颈项,掌

心在他脸颊边轻轻摩挲,默默凝望他的眼睛。
三日之后,宫门开启,迎来太皇太后的灵柩,迎来父子决裂的一战。
她期盼着的,正是他的痛苦。她该为何回应,如何告诉他,她也挂牵着他的苦楚……他等待她的回答,她只沉默

以对,抚在他颊边的手,掌心的暖,代替了万语千言。
尚尧微微一笑,将手心覆在她手背上,“那时候,最难赢的一仗,我们也赢了,今时不同往日,你还忧心什么?


昀凰缓缓抬起自己的手,望了自己的指尖,又望进他琥珀色的眼睛深处,沉缓语声带了颤音,“我曾用这只手扣

住弓弦,箭尖对准了母妃。”
当年宫城被大军攻破,冷宫中的自己和母妃并不知叛军拥立的新君是谁,只知道宫眷们一个接一个的自尽,以免

受叛军凌辱……辛夷宫的宫人全逃散了,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替母妃梳妆整齐,再亲手张弓搭箭,等着第一个叛军冲

进来,就将母妃射杀,免她再受苦楚。
“那个时刻,我扣着箭尾,觉察不到自己的心跳,仿佛我已经先母妃而死了。”
昀凰望着尚尧的眼,看见他深褐色的瞳孔骤然收缩。
女杀母,子弑父,罪同诛天灭地。他是踏着堂兄弟与叔父的尸骨登上帝位的,然而箭指至亲的滋味,她比他更早

知道。
昀凰一字字道,“三日后之战,比三年前之战,更难。”
尚尧说不出话来,胸中气息凝结成冰,窒住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