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王的庇护供养。这令冯氏的供词,更无可疑。
环环相契,丝丝入扣。
每一份证供都互成佐证,无可质疑,终究还是汇集成一道黑色的脉线,清晰指向了尚尧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
然而,隐隐是什么,唤起了他狩猎者的天性警觉,冷静克制着嗜血的欲望,在一片茫茫雪地里搜寻可疑的蛛丝马迹。
乃至,抵挡那个骨血深处的声音,一遍遍发出动摇他的疑问。
怎会是那个人,怎能是那个人,对至亲的稚子下此毒手。
他,何至于此!
又是深宵已至,又闻更漏迟迟,这一次单融却不敢再去惊扰独坐不眠的皇帝。
他不敢猜想皇上此刻在想什么,只知道,皇上正在极深的困扰中。
皇上让息了宫灯,只留御案上一双龙烛,留他在孤独安适的黑暗中独坐沉思。
单融隔了屏风,忧心忡忡探看,见那孤清身影离了御座,徘徊窗下片刻,斜靠在了锦榻上,也不知是否歇息了。
正踯躅间,觉察身旁侍立的宫人齐齐跪下,一惊回头,只见月光斜照的太微殿前,衣带蹁跹行来的,竟是素衣低髻的
皇后华昀凰。
单融屈身,方要开口,被皇后拂袖止住。
华皇后淡淡摇头,隔了屏风,望了窗下斜卧锦榻的身影,良久静立。
她一头青丝松松低挽,半粒珠翠不着,粉黛卸尽的容颜,皎洁犹胜月华。屏风隔开两个静默的身影,那一头无声
无息,这一头脉脉凝望。
夜风从敞开的殿门外吹入,吹起皇后的衣带,屏风后传来皇上一声咳嗽。
皇后低低一叹,终究还是缓步走向了屏风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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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谧如水的月光照入床帏,睡得并不安稳的姜璟,朦胧中觉察身旁的女儿抽动了一下身子,像是梦中惊悸,忙轻
轻拍了拍她。
睡梦中的殊微一翻身,梦呓般喃喃道,“拿香囊……殊微记得了……”
姜璟一怔,手略略僵了。
殊微的呼吸短促,口中又含糊道,“拿给皇后……是,祖父……给皇后……”
燕好
惟妙惟肖的兔子,缀作眼睛的两粒珠子泛出红光,殷殷如饮人血……于从玑赫然睁开眼睛,从将睡未睡的困倦中
惊醒,一头冷汗。
残烛已熄,月光凄凄照入床帏,半枕寒凉。
从玑合上眼,那香囊又浮现在冥冥黑暗之中。
彻夜纷乱梦魇,似醒非醒间,又见殊微怯生生捧了那香囊,用一双小手呈给皇后的模样。于从玑翻身坐起,竭力
捕捉脑中那一丝幽魂般游走的疑窦——
若不是殊微恰恰在皇后面前,要将香囊给小皇子,那暗藏香囊中的杀机绝不易觉察;倘若殊微将香囊丢弃,只怕
再无从追查。果真一切都是“恰好”?可殊微只是一个五岁女童,他想不出,谁能将计谋用在一个足不出府的孩子身
上。
千头万缕谜团,已被于贞用一条长索悬梁,截断在关窍处。
这恶奴畏罪自裁,身后一切清理得干干净净,将他的居处掘地三尺,连半点纸头也找不到。从玑恨到彻骨,懊恼
自己没有早早让父亲逐走这个小人。
府中四名管事,追随父亲多年,个个可称能人。唯有这个于贞,出身卑微孤苦,原是小小护卫,因舍命为父亲阻
挡过刺杀而被一路提携至今。除了一身横蛮功夫,并无别的本事,却恶习满身,贪色好酒,屡次触犯府中规矩,另外
三名总管也不屑与之为伍。唯独父亲,一再回护此人,甚至连大哥也劝父亲逐走于贞时,父亲却说道,若论忠义,君
子未必胜过匹夫。
当时从玑心中大大的不以为然,却没有胆量反驳父亲。若是自己早早看清于贞的真面目,也不至有今日的养虎遗
患。于家的福祸命运已系于一线;妻子涉罪被禁足在府中密室,由宫中来人看守;父亲眼看着已是病入膏肓之势……
夜已寂静,半床空冷,枕边人不知是否将成黄泉鬼,郑家此时还不知消息,若是知道了也只怕是上下惶恐,自保不暇
。这门姻缘是两姓联姻,尊奉父命,对这个千娇百媚的妻子,从玑甚至不知自己有情无情,只知彼此是截然不同的两
个人,能相敬如宾也就罢了。如今,想到她那样娇纵惯了的身子,孤陷囹圄,却不由生出怜意……毕竟是结发人,从
玑绝不相信郑氏会有祸心,她既无机心,更无胆量。他仍存了一线希望,想要查清罪首,至少令她脱去死罪。
天威难测,萨满一案震动满朝,一天之内已接连有五位大臣,因与萨满牵涉甚深而锒铛下狱。三年前血洗宫闱的
一幕,众臣记忆犹新。以皇上的性情,一旦动了真怒,铁腕之下,再敢言的谏官也噤声惜命了。
如今若想保住郑氏一条性命,只有一人能办到。
从玑披衣独坐,惘然眼前,掠过华皇后的身影,倏的,又浮现出殊微呈上香囊的一幕,孩童稚嫩小手与纤纤皓腕
叠在一处,从玑莫名心底一凛。
指尖剔透,曲致如兰蕊。
皇后的指尖,从殊微合起高举的掌心里,拈起了香囊。
——不错,是轻轻拈起,不是随意接过。
从玑回忆起华皇后这个举动,心底隐隐升起一股说不出的异样。
若非十分细小的物什,常人大抵不会以指尖取物,除非,对此物有避忌之心。那只香囊做成兔子形态,圆润可人
,芳气暗携……华皇后即便不喜此物,也不至于有嫌恶。何以有此举止,难道那时,她已知香囊中暗藏阴毒?
从玑的心,剧烈一缩,猛地在心腔里冲撞起来。
不,不对……他被自己最狰狞的念头骇住了,那是小皇子,是华皇后至亲骨血,天底下凭谁会害小皇子,都不应
是华皇后自己。
窗外飒飒,北风摧动枯枝,有细碎寒气钻入窗隙,静夜里听来像是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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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门已闭,却似有风吹入缦回的宫廊,在太微殿深处带起叹息般的风声。连风声听来都像是她的叹息,柔宛百转
,闻者黯然……尚尧半阖双目,倦意朦胧中,果真听见有一丝叹息声,及至熟悉的淡淡暗香近了身畔,他才相信,真是
她来了。
回宫之后,她还从未踏入这太微殿。
倚了锦榻,他阖目假寐,恍似不知她已来了,却不知气息从匀沉而轻促,已让昀凰知道,他并未睡着。她静静望
了他一刻,拿起锦榻之侧的外袍,俯身替他披在身上。他身子不动,眼也未睁,只捉住她冰凉的手,轻轻一带,将她
拽入了怀抱。
她伏在他身上,以脸颊贴了他脖颈,柔顺如一只猫。他双臂环住他,下巴抵在她耳鬓,肌肤的温热隔了衣衫传来
,谁也不说话,只静默依偎在此刻。
从昭阳宫深夜踏雪而来,纵然太微殿里熏暖如春,她一双手仍是冰凉。
他将她的手拢在掌心,拢向自己胸口。冷的手,热的心,掌心下传来心跳的搏动,像有魔力定住了她的身子,令
昀凰一动也不能动。
他并不问她为何来了,只低声问,“衡儿睡了?”
昀凰点头,“哄了一夜,也不肯同我睡,让乳母抱去才睡着了。”
“待他和你多待些日子就好。”他心中了然,将她的手紧紧握了一下,坐起身来,顺手以肩上滑落的外袍裹住了
昀凰,俯身将她横抱起来,径直走向身后龙床。
昀凰顺从地任他放在深软的床上,任他牵过被衾盖上。
他拢了拢她散覆一枕的青丝,笑意温柔,“衡儿睡了,你别回去扰醒他了。”
昀凰仰起头,望了龙床四围深垂的绣幔华章,目光一时有些迷蒙。太微殿是他披阅奏章的书房,并非寝宫,他素
来勤政,宿在这里的时候倒比寝宫更多。按礼法,帝后合寝应在昭阳宫。他却爱留她宿在太微殿,即便看奏疏至深夜
,也要她安寝在身畔陪伴。
往日新婚燕尔光景,兜回心间。
尚尧折身回到御案,取了奏折,褪去衣袍,只着白绢中衣倚靠在床头,揽了昀凰在臂弯,与她一同看奏折。上奏
的是农事,乃至边军粮草,他看得仔细,一字不漏,时不时蹙眉思索。昀凰似看非看,将头枕在他肩上,任倦意袭来
。
谁都不提日间的事,不提外间风风雨雨,且得一枕安宁,一夕缱绻。
分明他也倦了,仍撑着困意要将奏章看完。
昀凰伸手遮上去,孩子气的不许他再看。
他只是笑,也如哄着一个孩童,“就快看完了。”
“那我便回昭阳宫去了。”她作势起身,同他使起性子来,“谁要睡这又深又冷的龙床。”他一笑将她拦腰圈住
,懒懒道,“你不在时,总是我一个人,睡这又深又冷的龙床。”
“一个人?”她似笑非笑。
“除了你,谁还敢宿在这里。”他笑得放旷不羁。
“是么?”昀凰漫不经心应了,嗤道,“好个薄情人。”
白日里他贬斥冯氏,她也听在耳中,记在了心中——
除了朕所赐的,其余都是妄求。
天下子民,莫不如此。
“君王无深情。”他并不否认,“只在你面前,我是凡人”
这话,如碎玉溅落心湖,令她怔了一怔。如此动听,然而也只是一听罢了。昀凰一笑,侧过脸去,避开了他的目
光。辛夷宫曾有多少荣宠,日后亦有多少凄凉,她是自小看惯的。恩爱在时,各有不同,恩爱去时,都是一样。
尚尧叹息。
回想来,这些年,唯独一个华昀凰,对他竟是无求无盼。偏偏他却愿意,拱手奉上一切。哪怕她并不承他的情,
也不信他的诺。当年一句“不负”之誓,她未必知道,究竟份量几何。万千言,盘旋心间,尚尧薄唇紧抿,到底还是
隐忍了。
——你所要的,我会给你,只愿有朝一日,你我各不相负。
有些隐秘,只在此刻,夜深人寂,俩俩相依,他才能够开口,说给最亲近的人知晓。尚尧拥住臂弯中的昀凰,淡
淡道,“冯氏封才人,封昭媛,是因一曲胡旋舞。”
昀凰冷了容色,漠然道,“夜深了,我已乏了。”
他只若未听见,径自说下去,“那一回宫宴,她献舞御前,我与于廷甫相谈甚欢,并未留意,却有另一人……看
她看得痴了。我从未见过他留意女色,冯氏容色也算不得极美。宴后,我原本要将冯氏赐了他,他却在无人处,携三
分酒意对我说:你母妃昔日也曾作胡旋舞……我便留下了冯氏,封她为才人。”
昀凰不出声地听着,听他终于提起了那人,那个不可见天日的父亲。却原来与冯氏还有这一段渊源,这是昀凰并
未料到的。
“我未能见过母妃一眼,听说睁眼前就被抱走,日后连她一幅画像也不曾见过。”他缓缓的说着,仿佛是与己无
关的平静故事,“后宫佳丽三千,在我眼中都是一样。冯氏擅作胡旋舞,看她起舞,我以为约莫能肖想几分母妃的样
子……如今想来,他也可谓用心良苦。”
他一字字说得平缓,只在最后几个字上,流露了悲凉。
最亲近的人,利用了自己最薄弱的弱点。
“冷么?”
听见他这样问,昀凰才觉自己双肩微微发颤。
他从身后拥住她,以温暖怀抱驱散她的冷。然而昀凰知道,不是冷,这颤抖并不是因为寒冷。这一出算计,触动
他心头之殇,本非她的意愿。昀凰本不知道冯氏获宠,有这样的因由,想不到更与诚王有微妙牵涉……冯氏为争宠自
逞心机,蹈入局中,她便顺手拈来做一枚棋子,逼她为脱罪自保,将主谋指向诚王。冯氏人微言轻,她的证言,不足
以定案,不过是在“萨满案”中再添一把筹码。昀凰知道冯氏与诚王本无干系,却因了那一曲胡旋舞,因了诚王的一
句话,令敏锐善疑的尚尧相信,诚王是故意为之,好让冯氏获宠。
偏偏是诚王,是他的生身之父,利用了他对母妃的慕怀之思——他对冯氏狠绝无情,自是动了真怒。而他心中的
悲哀,昀凰无需深想也已感同身受,而这苦楚,实则是她施加于他的。
他的怀抱越是温暖,昀凰的双肩越是颤抖得厉害。
他觉察了她的异样,转过她身子,“怎么了?”
“我……想起了母妃。”她埋首在他胸口,不敢直视那双深邃湛彻的眼睛。他一言不发,将她紧拥在怀中,掌心
轻缓抚过她的头发,“每每看到胡旋舞,我总想,那若是你,若是昀凰,才能与母妃相比拟。”
“我从未见过胡旋舞。”昀凰闭上眼睛,尝试想象那位来自西域的美艳女子是何等风姿。
“南朝尚雅乐,不作胡旋,可那也是极美的。”尚尧温言低语,“过些日子,让乐坊的舞姬跳给你看……是了,
过些日子正是晟儿的生辰,也该小宴一番。”
“晟儿都已六岁了吗?”昀凰抬起目光,回想起初见种种,时光如梭,一时心中尽是温柔歉疚,怦然一念动,竟
脱口道,“我为你学作胡旋舞。”
他一怔,定定望住她,眼中又是欣喜又是不敢置信。
昀凰也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惊了。
他知道她身为公主,从来不曾习过歌舞,歌舞是乐姬伶人所为,是女子为取悦男子作为。然而她却肯为他,学作
胡旋舞。尚尧怔了良久,才说得出话来,“你若作胡旋舞,那一定是天魔女降世,要来颠倒众生。”
“谁要颠倒众生,众生又与我何干。”昀凰淡淡笑,垂眸掩饰心底一掠而过的惊痛——曾几何时,也与那个人,
说过相似的话。
昔日半阕惊鸿舞,也曾愿为一人翩跹。未待学成,已成黄泉永隔。
从前不曾为人起舞,原以为,再也不会为人起舞。
昀凰闭上眼睛,不愿去想,自己为何会脱口说出,愿为他作胡旋舞。
“好一个,众生与我何干。”他喃喃重复她的话,阴郁的眼中一闪而过疏狂的焕然,“宁负天下众生,不负眼前
一人。”
昀凰一震,低低问,“若是有朝一日,我负了你呢?”
尚尧心中同样震动,脸上不动声色,半是戏谑,“若有那一天,可否迟些?”
昀凰目不转睛望了他,微笑颔首,“好。”
他低头吮吻住她颈侧,齿尖抵着她光滑肌肤,像要即刻咬断她的脖子,生生吸**的热血。昀凰宛声呻吟,轻巧挣
脱他唇齿的钳制,却挣不脱他沉沉覆下来的身体……
重帷深处旖旎,在这静夜里如水面波纹一般无声荡开。
侍立在外的单融亲手将屏风合上,领着宫人们悄无声退出了太微殿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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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里的静好安详,未到天明,却被惊破。
单融惶急,不得不将沉睡的帝后唤醒,是宫外来的急报,一刻不敢耽误。
燕山永乐行宫,高氏太皇太后病笃。
棋子
太皇太后高氏曾是北齐皇朝最有权势的女人,一手遮天,权倾朝野十余年。
后宫中和她争斗过的女人,一个个红颜陨落,都死在了她前头。被她亲手扶上皇位,又将她逼入冷宫的儿子,已
成了宗庙里一个冷冰冰的庙号。而她还活着,独自一人,在燕山之巅,冷寂如广寒宫的凌华殿里,做世间最尊贵的囚
徒。
昀凰记起那佝偻枯瘦的老妇人,抓着她的手,无助得像个婴儿的样子。那时候她还是东宫太子妃,太皇太后也还
只是高太后。那时的故人们,也都还在,尔后一个个步上黄泉。那年的高氏,神智虽不清醒,勉强还能坐卧行走,还
能拉住她的手,将她这个南朝来的孙媳,错认作昔年亏负过的儿媳。
如今,她已不能言,不能动,枯槁如一段没有生命的木雕,躺在凤羽华藻的锦绣帷幔中,了无知觉,已到了羁留
在尘世间的最后时光。
太皇太后在燕山永乐行宫病笃的消息,连夜急送入宫,惊起已就寝的帝后。
如今的高氏,在这皇朝中已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存在,即便她消无声息薨逝在行宫,报丧的信使也得等到天明,绝
不敢叩响那道只为紧急军情而留的宫门。
一切只因,诚王已离开了平州,连夜驰往燕山行宫。
平州来的急报,等视于十万火急军情,立时送达皇帝手中。
单融垂手躬身,心跳如鼓,等待皇上示下——此刻,诚王的车驾还未抵达燕山地界,若遣羽林卫飞骑直追,还来
得及将他拦下。
御驾回京以来,诚王借口闭关清修,不曾进京觐见。
萨满案发,诚王依然遥遥置身事外,避在平州鹤庐,以不动制动,不变应万变。
朝中暗潮汹涌,元飒之死、十二卫之争、姚湛之倒戈、两台御史为阻挠沈觉入齐争斗不下……这一切的背后,一
手提线操纵的人,却隐藏在层层帷幕后,谁也没有凭据把矛头指向他,前有姚湛之做了众矢之的,后有御史台挡道,
再大的风波,也难波及到俨然世外高人,德高望重的诚王身上。
及至萨满案一出,风势逆转,朝野皆知矛头所向。
数名朝臣接连下狱,皇座之上不动声色的尚尧,终于剑指平州,挑去诚王隐身的纱幕。此时是进是退,诚王只有
一步可选。他若低下一头,上表请罪,尚尧只怕也会手下容情。
昀凰怕的便是他的低头——
若是如此,与于家携手孤注一掷的连环苦肉计,到底功败垂成。
当大侍丞单融诚惶诚恐的脚步声传入龙床重帏之后,昀凰立时惊醒,伏在尚尧臂弯中,缓缓睁开了眼睛,如黑暗
中优雅伏击的豹,终于等到了猎物的出动。
太皇太后病危,诚王连夜赶赴燕山行宫,真真是时候。
昀凰望了尚尧起身的背影,最熟悉不过的枕边人,一举一动,喜忧洞悉如己身。
她并不探问,随之起身,取了外袍轻轻披在他身上。
单融还在等着旨意。
宫灯映照在尚尧起伏凌厉,而线条优雅的侧脸上,齐人先祖的强悍血液里,融入了胡姬母亲的风流,昀凰望着这
容颜,心中想,血脉发肤,有多少携了那个生身之父的影子?
他淡淡开口,无喜无怒,“不要阻他。”
单融绷紧的脸颊一抖,得了这四个字,心下雪亮透寒,深一躬身,倒退了出去。
尚尧一言不发,眉梢眼底有纹丝不动的冷酷。
昀凰走向他,从身后环住他腰间,给他默默无声的慰藉。
尚尧闭上了眼睛,眉锋稍有和缓,唇角扬起,似笑似讥。
“既有今日,当初何苦作态,让出的位子,又来讨回去,终究舍不得了罢。”
那时只是一个被贬抑的亲王,如今则是位极人臣的皇叔,声势与名望,此一时彼一时矣。三年蛰伏,一场禅让,
他倒也没有白费。
尚尧长眉轩动,笑意愈深,心底愈凉。
天家宫阙高不胜寒,此间再无亲恩,却有她一双柔软的手覆在他的手背,指尖凉,掌心暖,来自身后的相拥抵御
了世间所有的险恶苦寒。
她没有回应他所提及的人,默然片刻,只叹道,“太皇太后已在燕山孤零零住了半世。凌华殿一别,我不曾再见
过她,当日一言一语,历历如昨……如今,连她也要去了。”
昀凰语声低切,流露黯然。他懂得她的黯然,彼此一样是生来与血亲无缘,一样倾尽心力去珍惜最后的依凭,也
都成了空。
回想燕山行宫中的太皇太后,嫡亲的祖母,尚尧只觉茫然,心中空空荡荡。幼年知事时祖母已被父皇软禁行宫,
往后数十年只得见寥寥几回,若说亲恩,实在无处可寻。最后记得的,却是三年前永乐行宫里的腥红与情炽.
正是在凌华殿的屏风后,彼时身为晋王的他,与身为太子妃的她,第一次越过身份礼法的禁锢,在那层层锦帷掩
蔽间,他凶狠的吻她,她激烈回应,两个孤独求存的人,相依背水一战。他弑兄杀弟,她背夫夺玺,双双染了满手猩
红,忤了世间大逆,踏一路白骨血河,携手登临至高。
“太皇太后半世孤苦,临到此时,仍在那囚了她半生的牢笼里,也太凄凉。”她的语声有些不易觉察的发颤,言
及半生囚笼,分外戚然。他知她是想起了命运相似的母妃。尚尧回转身,将昀凰拥入怀中,无声的叹了口气。
软禁高氏太皇太后是先皇立下的铁令,有生之年,不许高氏踏出行宫。
当年的高太后权倾一时,朝中愿意为她效死的重臣甚多,先皇对这段母子反目的恩怨忌惮极深,更忌惮高太后在
朝中死而不僵的势力。这个禁令,至今无人敢进言废除之。
华昀凰却做了这北齐朝中第一人。
她伏在他胸前,缓缓道,“既然诚王已赶往燕山,不如就此将太皇太后迎回宫,好好的送她一程。你虽不在乎世
人说甚么天家无情,多少念着,衡儿还没有见过他的太祖母呢……”
这声太祖母,令尚尧心中一颤,郁痛不可言说。
此夜北风厉啸,万里北国尽成茫茫,已是一冬最冷的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