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一脸洒脱笑容,艾默心里对陌生人那根防御的筋不由自主松动,也就挨在他身边席地坐下。已坍塌的门廊,只剩一点狭小空间,两个人不得不紧紧拱着,肩胎时时碰在一起。

启安拽下一枝砖缝里伸出的来的爬山虎藤蔓,信口问,“你怕不怕鬼?”

“鬼?”艾默一怔,“当然不怕,我才不相信什么闹鬼,那都是胡编的。”“你不相信那个故事?”启安转头看她。

艾默望向朦胧雨幕里残败的庭院,“我不信那个传说,但我相信,有许多真实的故事在这里发生过,往事的真相也许是谁也猜不到的。”

启安静静聆听,目光专注。

她却并不直视他的眼晴,淡淡转过头去一笑,“谁知道呢,或许只是一些普通人曾经住在这里,然后发生了一场突然的火灾,后来所有的浪漫故事都是市井附会吧。”

启安低低嗯了一声,唇边有一抺若有若无的笑意。

门廊下不知何年何月长出大片郁绿的芭蕉,蕉叶滴翠,溅落雨点簌簌。

也不过半个小时,雨势果真停了,天色渐渐放亮。

“看,我说这雨不会下太久吧。”启安笑着站起身,深吸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艾默走出门廊,站在门柱的浮雕下,看见不远处的废墟笼上氤氲的水雾,竟有一种不真实的幻境之美,仿佛时光骤然倒流,往日浮华重现。

“如果我们是站在当年的这个她方… … ”艾默住了口,后半句消失在低不可闻的叹息里。

雨后阳光透过云层,淡淡洒在她柔和侧颜。

启安斜倚门廊,静静看她,她却凝望远方,并不知自己也成了他人眼里的风景。

废墟大门口左右都砌有观景假山和回廊,站在门口便可俯瞰整个海滨。

这里是原先的中庭花园,水池旁边原先有一株百年老榕,已经在当年大火烧毁,所幸门口的山茶花躲过了大火,至今年年岁岁盛开如旧。

庞大的别墅分主楼与副楼,三层主楼是按当年盛行的欧式设计,正面的剁斧罗马式大柱虽已坍塌大半,仍可依稀看出当年恢宏气魄,大火熏黑的墙壁仍保留着一些中西合璧的精巧细节。

“你看这段焦黑的木头,房子被烧毁之前,里面所有木材都很名贵,据说还有金丝楠木。”艾默领着启安步入破败凌乱的庭院,信口为他讲解废宅的设计典故,竟如数家珍,比导游还熟悉都多。启安问她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她只是笑,“我对这个地方感兴趣,找了些资科来看,也是热炒热卖。”

启安静听着她的讲述,踩过脚下瓦砾,神色有些恍惚。

他在主楼废墟的台外前停住脚步,俯下身来,细看半截断石上的苔痕,犹带焦黑的石面显露出四个模糊字痕“1922 ”。艾默也蹲下来,伸手抚过冰冷的刻痕,指尖沾了泥垢,沾上一些青苔的惨碧颜色。看着这数字,艾默喃喃说,“1922年建成的房子,1926年被烧毁,仅仅存在了四年。”

焦黑灼痕,深碧苔迹,无声述说着往事的惨烈与岁月的苍凉。

旷寂阴冷的天空下,时光仿佛倒流回了1926年的那个真相与谎言交织的冬天。

一方浅蓝色手帕递到艾默眼前一一这个牌子的手工手帕固然少见,如今还习惯用手帕的男人更加少见。艾默莞尔接过,将手上污迹揩了上去。

“全都烧毁了,什么也没留下。”启安叹口气站起来,望向满目荒芜的庭院,依稀还能分辨出昔日高大的喷泉,台阶两侧华美考究的雕花。三层高的主楼几乎坍塌殆尽,只剩底楼一片废墟,高大罗马柱断裂成几截,例在地上杂草丛中。

“走吧,趁雨停了,我们下山。”他低头一笑,伸手扶起艾默。

“时间还早,我想再看看里面。”艾默看向废墟,依然驻足原地。

“还早?”启安抬腕看表,眯起眼晴看向海天交接处,一轮斜阳正西沉。艾默这才发觉,时间竟在不经意中流逝得那样快,雨后冒出的太阳都快落山了。启安微微笑“再不下山,天要黑了,难道你想在这里露宿?”

艾默也笑,“这主意不错,说不定晚上会遇到美丽的幽灵。”

启安摊了摊手,“这么浪漫的事情不适合我,我宁愿在旅棺洗个热水澡,早早睡觉。”

艾默笑着耸肩,转身迈下台阶,小步跳过地上积水洼,“那么,就表这里说再见吧,我从这边走小路回旅棺了。祝你妹途愉快!”

她很于脆地朝他伸出手,等待握手道别。

启安却怔住,呆了一刻,有些不自在地开口, “这个,你知道附近落什么好旅馆吗?”

艾默诧异,“你不是跟导游说已经订好房了?”

“那是搪塞,我刚到,还没找地方住。”启安一面说,一面用脚尖无意识拨弄地上石子,流露出一个并不习惯撒谎的人不自知的小助作。

艾默注意到这个小动作,歪头看他,发现他耳根有些泛红。

女孩子敏感的内心很容易觉察出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点笑意泛起在艾默明媚眼晴里,眼前这个清朗温文的男子,当然是不会招人讨厌的。

“我住的旅馆不远,就在山下,带你去看?”

听见她这句话,启安如释重负,好多年没这么厚过脸皮,竟像是回到少年时的忐忑。

她领着他沿着一条曲折小路下山,来到海边一间宁静的家庭旅馆。

刚翻新过的两层欧式小楼,也是按从前的老房子改建的,砌着红砖外墙,有美丽的铁花阑干和长百叶窗,临海的房间都有半圆形小露台。

老板娘亲自来开了院里铁门,和艾默熟稔如老友。

艾默介绍身后的启安,说是路途中遇到的新朋友,老板娘并不诧异,态度和善,也不过于殷勤,让人觉得不是住店,而是访友一般亲切舒服。

老板娘领着他上楼,一面介绍说,这里本来也是过去的老房子,虽比不上那些别墅气派,经过自家买下翻新,也收拾得温馨别致,大多是回头客来住。

艾默笑道,“我每次来都是住这里。”

老板娘回头说,“她呀,一住就是十天半月,这都是第三次来了。”

这季节游客不多, 小旅馆里除了老板娘一家人自己住着,就只有他们两名客人。空余的五个房间里,两间在修整,一间背阴,一间窗外吵闹,只有艾默隔壁的房间最好。

老板娘推开房门,启安眼前不觉一亮。

原木色调的房间布置得筒约恬淡,床单洁白如新,木几上的土陶花瓶插了一束浅紫鹅黄的野花。铁花露台上搁着躺椅和小木桌,米色沙帘被风吹得鼓荡起来。

启安走上露台,看见栏杆下就是浅棕色的沙滩,雪白细浪缓缓拍打。

雨后海风清爽,夕阳正一点点沉入大海尽头。

“喜欢吧?”艾默靠在门上,手闲闲插在牛仔裤装里,笑容明净。

启安背靠栏杆,莞尔道,“何止喜欢,简直一见钟情。”
修长十指精灵翻飞堆笔记本键盘上。

“ 3 月21 日,阴雨,有风。下午匆匆抵达,第一印象竟是啼笑皆非。这里和我想象中的故园太不一样,并非废墟残破得有多厉害,而是流传下来的故事已经面目全非,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再不愿踏上这片故土。”

启安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指,出神片刻,接着又敲,“旅游开发者已将这里变成了游览胜地,老宅的过往,成了他们编织兜售纪念品的嘘头。仅仅几十年,一切就这样淹没了,再没人知道真相一一真的无人记得吗?”

他停下来想了想,唇边浮起笑意,又飞快地敲下,“至少那个女孩令我觉得欣慰,不管她知道多少,最起码,我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尊重。这个女孩非常有趣,她对老宅的兴趣和了解程度令我诧异,想不到至今还有人惦念着这座废宅。”

想再敲些什么,似乎却又无话,启安出了会儿神,合上电脑。

夜风从露台吹进来,撩人深思。

沉闷的砰砰声却突然从隔壁传来,在静夜里一下接一下敲打,像有人要拆房子。

启安从沙发中起身,走到隔墙边听了一会儿,老式房子的隔音不怎么好,隐约听到艾默说话的声音,间杂着继续的敲打声。启安开门出去,见隔壁房门开着,老板娘手棒着工具箱站在屋里,里头砰砰声不绝,却不见艾默身影。

“需要我帮忙吗?”启安敲了敲门。

“哎,你来得正好。”老板娘随手把工具箱往启安手中一放,冲屋里说,“别折腾了,你先出来,这种事还要男人才行!”

“马上修好了!”

艾默话音从卫生间传出,紧跟着“乓”一声响,水啧出的声音伴随她的尖叫一同响起。

启安放下工具箱冲向卫生间,正迎上狼狈冲出来的艾默。

她一手拿着尖嘴钳,睡衣和头发都湿透,赤脚穿着拖鞋。

看见启安,艾默吓一跳,手忙脚乱的理了理凌乱湿发,“我在修水龙头……”

这个自然不用她解说,谁都看得出卫生间里已经水患成灾。

启安接过她手里尖嘴钳,鞋也没脱就冲进水里。

水声继续哗哗,没一会儿,听见里面喊,“换把大一点的钳子!”

艾默和老板娘在工具箱里一顿乱翻,抓起一把冲进去,“给!”

“不行,再大一点的。”

“那,这个!”

“太大了!”

水从里面漫进房间,老板娘奔下楼去找拖把。

两分钟过去、五分钟过去、六分钟… … “好了!”启安终于宣告水灾结束,一头汗的走出来,却见艾默踮起脚站在一屋子水里,水中漂浮着她的拖鞋,和工具箱里掉出来的电线。

两个人都是狼狈不堪,头发衣服湿成一团,谁也不比谁好看多少。

四目相对,艾默首先笑出声来。

启安也忍俊不禁,“你修水管为什么要捶墙?”

艾默很无辜,“不是啊,我想把漏水的地方堵住,但是怎么敲都压不紧。”

第一次听见有人用堵的办法治漏水,启安只好说,“这个,能自己动手还是精神可嘉的。”

艾默尴尬地笑,“工人刚好休息,老板娘也不会修,只好自己来了。”

“其实我也第一次修水管。”启安失笑,“看来很有做水电工的资质。”

老板娘扛着拖把回来,一看这两个湿漉漉的人还站在这里闲脚,立刻不客气嚷道,“还不去换衣服,这什么天气,你们两个都不怕冷吗?”

经她这一提醒,艾默啊啾一个喷嚏,启安也才觉察到冷,再看艾默鼻尖已冻得发红。

两人各自回房换好了干净衣服,老板娘也利落地将房间收拾整齐。

艾默套上厚睡衣,抽抽鼻子,翻出感冒药片吞下。看着手里药盒,却迟疑地想,要不要给对面送过去… … 正想着,房门却被敲响。

开门一看,正是启安,手里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感冒药盒。

两人怔了怔,心照不宣笑起来。

穿着粉红Hallo Kitty睡衣的艾默,顶着感冒泛红的鼻尖,头发湿漉漉披着,全然不见了初遇时的清冷矜持,娇憨神情跟如睡衣上Hallo Kitty倒有几分相似。启安猛然回过神来,觉察自己一直不礼貌地盯着她看,忙移开目光,转头装作打量房间布置。

艾默的房间格局和他那间一样,只是多了一部藤编书架。

“你房里还有书架,老板娘真偏心。”启安对那书架垂涏不已。

“这是老板娘自家杂物,因为没人看,顺便就摆在这房里。”艾默将启安让进屋,领他看那古香古色的藤编书架,“我一来就看中这房间,就是因为这书架。”架上书本也都有些年头,有大部头的古典小说,也有旧式译本小说。

有一本《 茶花女》 被抽出来搁在旁边茶几上,似乎艾默正在读。

启安信手拿起这本书,却见书下压着一册封面泛黄的本子,边沿典雅花纹已经褪色,仍显出别样的精致,式样令人一眼认出是从前的东西。

启安目光被牢牢吸引,不由自主伸出手… …

“这个不能看!”

艾默飞快将本子抢在手里,神色微变,似乎被人动了什么珍宝。

启安忙道歉,“对不起,我以为是一本旧书。”

艾默连连摇头。

“女孩子的私密神圣不可侵犯。”启安笑着举起双手,做出投降姿势,开了个驱散尴尬的小玩笑。艾默却下意识点了点头,看上去对这本日记的珍重异乎寻常。

这本册子已明显陈旧泛黄,不会是她自己的日记本,那又是什么这样珍贵?

启安细看她的表情,不禁被勾起了强烈的好奇心。

无意间目光瞟到桌上散乱的一叠稿纸,写满密密文字,这次启安还没有开口,艾默已飞快闪身挡在桌前,不让他看见稿纸上的内容。

启安试着探问,“地写东西?”

她将那个本子搁下,仿佛轻描淡写的样子,“没什么,随便写写。”

启安半开玩笑地说,“你不会是作家吧?”

艾默忍不住白他一大眼,“现在人人都是作家,只要会写字的都能自称作家。”

“作家有这么泛滥吗?”启安失笑。

“比作家更泛滥的是美女作家,但凡五官整齐,就能挂上个名号。”艾默眨眼笑,“还有人不算作家,但能作假,东家抄抄西家粘粘,也可以著书立说,大红大紫。”

启安久未在国内生活,听得瞠目不已。

“所以呢,千万别叫我作家。”艾默将手作出告饶姿态,引得启安几于笑呛。

“那我可以拜读大作吗?”启安诚恳地问。

“大作没有,小作也没有。”艾默摊手,“我胡乱写着玩,没什么可看的。”

明知她在敷衍,启安仍不屈不挠,“那么,修好水管总可以小小奖励一下?”

艾默眉毛一挑,“什么奖励?”

“只拜读一小篇,随便什么内容。”启安的好奇心从未这样强烈的被勾起。

如果我写的是 色 情 小说呢?”艾默歪着头看他。

启安大笑,作出迫不及待的表情,“求之不得。”


艾默回之以白眼,二话不说打开门,“明天带你品尝本地小吃,算是奖励,现在逐客!”

赶走启安,艾默重新坐回桌前,盯着之前写下的段落,思路却已经中断。

看着一行行字,越看越觉得不对,心里隐隐烦躁起来。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艾默啪一声将笔扔下,仰后倒在床上,拿枕头盖住脸。

“为什么日记恰好在这里中断,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喃喃自语,苦恼地敲着额角,“是什么让传言演变成这样,前后相隔的二十几年,怎么会是一片空白!”

海风吹动露台上风铃,发出清脆声响,天色已经黑尽了。

艾默起身走到落地百叶窗前,倚在窗边,点燃一支烟。

衣风吹散烟零,燎绕纷飞,恰如思绪散落在亘古不变的夜空下。

艾默定定望着露台外的夜色出神,直至一支烟燃完。

她躺回床上,拧亮床头台灯,打开那本陈旧泛黄的册子,再一次聚精会神从头读起。

发黄的印花纸页上,似于仍能嗅到若隐若现的茶花香气。

她的指尖缓缓摩挲过一行行模糊文字,看那纤秀飞扬的字迹,在指尖下流动,仿佛自久远沉睡的时光中活了过来。

夜色渐深,只有海浪拍岸边的声音从露台下传来。

墙上,挂钟指针一格格划过。

灯下,一行行,一字字,时间无声流过。

岁月似水倒流,静静流淌在梦里,流淌在那个衣香鬓影的年代……

 

 

  第四章

【 一九二零年十一月陪都重庆】

空袭的警报才刚解除,习以为常的仆人们便又如常回到各自位置忙碌,天空中远去的日本飞机还依稀可见,并没有人对那蚁蝇似的小黑点多投去一眼。

厨娘急急奔进厨房,担心灶上炖的汤有没有煮干;楼上刻意里的窗户才擦一半,胖墩墩的罗妈提起水桶抺布,又回到窗前,仔抽将那玻璃擦得光可鉴人。

书桌上方的玻璃够不着,罗妈努力踮起脚尖,不留神碰掉了桌边一本册子。

册子跌落地板,一帧照片跌出来。

罗妈忘了手上有水,忙俯身去捡。

“别碰照片!”

夫人的声音骤然在门外响起。

裹在黑色旗袍里的清瘦身影快步抢进来,不顾一切夺下罗妈手中那帧照片,一时立足不稳,竟跌跪在地板上。罗妈吓住了,呆呆看她跪在地上,将那照片捧在手里,小心翼翼抹去沾上的水渍。罗妈一叠声地赔罪,从她肩头惶恐地望去,依稀瞧见照片上是夫人与一名戎装男子的合影,膝上似乎还抱着个小娃娃。

幸好照片只有边沿沾了丁点儿水渍,夫人如释重负。

罗妈忙搀扶她起来,满手粗茧的手扶了她胳膊,全不敢用劲一一她委实太瘦了,穿了夹棉厚旗袍,腰身仍然像那园子里的梅枝,纤瘦得连风也能吹折。照片上应是她,年轻时的模样,如今看来竟没太多改变,哪里像是有了十七岁女儿的妇人。

下人们都喜欢这位温柔沉静的女主人,虽说如平素鲜少有笑容,话也很少,待人却很是和善。罗妈在这里做了大半年的差事,也不太清楚主人家的来历,只知她是孀居的一个人,带着女儿和亲眷从远处来重庆避战乱。

底下人也不是没有暗自猜过,看如母女举止言谈,与往来亲戚的气派,不是寻常富贵人家可比的。但她衣饰简素,从不交际应酬,除了亲眷之间,几乎不与任何人往来。

罗妈见那本封皮精美,压满花纹的册子还在地上,忙捡起来拿袖子抹了又抹,双手递给夫人,口中仍是不住赔罪。夫人对那册子倒不大在意,信手接过放在一旁,只将照片仔细收在床头檀衣小匣子里。

楼下传来汽车驶入的声音。

夫人侧耳听那刹车声,“今天不是没派车去接小姐么?”

罗妈一怔,“是啊,车子在后头停着呢,小姐一早说要与同学去募捐,叫不用接她的。”

夫人走到窗口,倚窗朝下望去。

一前一后停在门口的黑色车子,是再熟悉不过的。

霖霖从前面车里跳下来,急不可待地挥手朝楼上大喊,“妈妈,薛叔叔回来了一一

薛晋铭在车里摇头失笑。

这个丫头,还是这么大大咧咧,学不会谨慎,说她多少次也不改。

他起身下车,理了理领带,不经意间抬眼,便望见二楼窗下那个淡淡素影。

此刻已是傍晚时分,暮色渐至。

她站在树荫斜映的窗后,斜阳穿过枝叶,给那绰约身影镀上光芒。她翘首望向这里,企盼的姿态令他错觉是在等待他的归来。

即使是一瞬错觉,也有倦鸟归巢的安然。

霖霖跛着脚,将慌忙上来搀扶的的仆人一推,径自迎上匆匆走下楼梯的母亲,将她一把抱住撒娇道,“今天真不走运,空袭来的时候竟然跑伤了脚,幸好遇上薛叔叔过来接我,不然还不知道有多凄惨呢。”

薛晋铭只是笑,看她母亲脸色紧张,这才说,“一点皮外伤,让人拿药水处理一下就好,不要紧。”霖霖吐一吐舌头,单脚蹦跳到一旁椅子坐下,抢在母亲数落她之前说,“妈,我饿死了,晚饭可不可以吃了?今天有没有特别的好菜给薛叔叔接风呀?”

薛晋铭笑起来,“不用特别的菜,回家的人,有一碗热汤就最好不过。对么,念卿?”

他看着她,淡淡地笑。

一别两月未见,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清瘦,黑衣素颜,不施脂粉。

不经描画的眉仍如远山黛色,波谰不惊的眼里数进了山城秋雾。

她朝他清浅地笑,这雾霭里便涌出了冬日最暖的阳光。

她听着久违的称呼从他唇间唤出,不觉恍惚一一念卿,如今再没有人会这样叫她,唯独他口中这两个字,多少年都不曾改变。

她上前接过他搭在臂弯的风衣,自然如同家人,“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他松了领带,随口答,“临时变了行程,回来事情办完,明天又得走。”

念卿皱眉,“这么快?敏言还说这几日回来,你不等着她么?”

薛晋铭笑笑,“等这趟从上海回来,大约能在重庆多留些日子,到时候再聚不迟。”

闻听上海这两个字,念卿神色微变,当着下人不便多言,眉间却聚起忧色。

她岂能不明白这两个宇所意味的风险。上海早已沦陷,沦为日占区要隘,也是远东情报集散之地。以他的身份,需亲自潜入敌占区去办的事,可想有多凶险。

他朝她一笑,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大事,去去就回来。”

说话间仆人已张罗好饭桌,罗妈也拾霖霖上好了药水。

念卿吩咐另一名女佣秦妈去将慧行少爷领下来。

不一会儿,秦妈下来回话说,找遍家中都不见少爷的影子。

霖霖哈哈一笑,“肯定在车棚,慧行最爱缠着老于玩车了!”

念卿随在薛晋铭身后匆匆走进后园的车棚,老远就听见司机老于哀告的声音。“少爷,您快出来吧,哎哟,您就行行好吧!”

“我就不出来,你来抓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