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梦蝶目光如水,痴痴道,“银床渐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

这是饮水词中一阕《虞美人》。

“银床渐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柔婉低回歌声如清泉涓流,一字字,一声声,道出惆怅情愫,“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胡梦蝶含笑听着,秀眸似阖未阖,恍然有痴醉之色。

“那时候他总爱缠着我唱曲给他听,我唱得也不好,他却听得十分高兴……最爱听便是这十年踪迹十年心……他才那么一点儿岁数,哪里懂得是什么意思……如今算来,自他离家也……也已有十年了。”胡梦蝶曼声絮语,笑靥浅浅,脸颊泛起异样潮红。

念卿眼前已被泪光模糊。

“十年又如何?”

这低哑熟悉的语声自身后传来。

念卿一惊回首,看见额发微乱、一脸奔波倦色的薛晋铭站在门边,臂上搭了大衣,目光只望着床上的梦蝶,淡淡笑道,“便是再过十年,你还是那只笨得要命的小蝴蝶。”

胡梦蝶睁开双眼,眸中异彩流转,晶莹如琉璃。

他走到她身边,俯身将她扶起,紧紧拥入怀抱,“小蝶。”

她如瀑黑发从他臂弯散落,身子轻轻如絮,仰了脸痴痴看他,神色恬美如在极乐之境。脸颊上如霞红晕在这一瞬美到极致,只短短一瞬,那红晕便急剧转淡转黯,变为惨败的死灰颜色。

她却仍笑着,断断续续道,“你说……要娶我……做四少奶……奶……我没有忘……”

“是,我也没有忘。”薛晋铭深深动容,目不转睛看她,喉头略微滚动。

胡梦蝶的气息渐急渐促,嘴唇颤抖,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薛晋铭目光缓缓转向念卿,在她脸上只停留了一刹,极痛楚的一刹。

他执起胡梦蝶枯瘦的手和她一绺长发,将那发丝打了个旋儿,轻轻绕在她无名指上,又再以另一绺发丝绕在自己无名指间。他望了她,低低问,“做我的妻子,你愿意么?”

胡梦蝶眼中已近熄灭的光芒骤然迸出璀璨光亮,用尽力气点了点头。

他低头,嘴唇轻轻印上她额头。

她阖上眼,一丝醉人笑意永远停留在唇畔。

因她染有那可怕的疾病,梦蝶并未停灵,次日便落葬在薛晋铭亲自为她挑选的墓地。

她与薛晋铭辈分殊隔,又是弑夫的寡妇,薛家自然不会承认这个四少奶奶。胡家早已凋零,也没有什么娘家亲眷,徐家更恨她入骨。为胡梦蝶送葬的亲友只得薛晋铭与霍沈念卿。

是日阴雨如愁丝,绵绵铺洒天地。

虽然这婚姻并无法律效力,薛晋铭仍按亡妻之礼将梦蝶庄重落葬,墓碑上也明明白白刻下“薛门胡氏梦蝶之墓”和“薛晋铭立”的字样。

一束雪白野雏菊用丝带扎好,轻轻放在墓碑前。

薛晋铭俯身将那丝带细心抚平,久久凝视墓碑上的那个名字,任斜雨纷飞钻入伞下,打湿他肩头,只一动不动地陪在墓前,不愿离去。身后为他撑伞的黑衣待从低声劝慰,“薛先生请节哀……雨下得大了,您请回车上吧,夫人还在等您。”

雨丝簌簌打在伞上,薛晋铭茫然回头,见身后数步之外立着黑衣黑伞的四名侍从,伞下的念卿素颜低髻,鬓佩白花,黑丝绒旗袍下摆被风微微撩起,脸上戚容更添楚楚。她迎着他落寞憔悴目光,低低叹一口气,接过侍从手中雨伞,让他们暂回车上候着。

凄清墓园里,雨打落英,她撑了伞走到他面前,为他遮去风雨。

“头发都湿了。”她目光湿润,将一方白色绣边手帕递上,看他怔怔立着毫无反应。变踮了脚尖,亲手为他擦去鬓发上的雨水。

他抬手覆上她手背,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

念卿没有闪避,静静看他,任他握住她的手。

什么话都是多余,四目相对之间,他的悲伤落寞她都懂,她的心疼关切他也懂。

薛晋铭接过念卿手中的伞,回首看向那一抷新冢,低低道,“我未曾给她半分回报,她却是待我最好的人,幼时是,如今也是。”

念卿轻轻扣住他的手,“你还有蕙殊,有许多别的朋友……”

他淡淡一笑,“还有你。”

念卿亦微笑,“是,还有我和仲亨。”

他的笑容黯了一黯,仅是微不可见的变化,转而揽过她,将伞遮在她头上,“回去吧。”

涓涓雨水蜿蜒流过地面,忽来的一阵风吹得甚急,将她旗袍下摆吹起。拂过他腿侧。

眼前雾雨如烟,新柳吐绿。

薛晋铭低了头,目不斜视,丝丝冷雨沾上脸颊,心中空茫茫却又似绽满莲华。

只听她在身旁叹了一声,似有迟疑地问,“你,真要娶方小姐?”

他顿住脚步,略有些失神,旋即黯然一笑,“我想,梦蝶不会反对我续娶洛丽。”

念卿蹙眉不语。

薛晋铭深深看她,“你不为我欢喜么?”

“当然不。”念卿直视他的眼,“晋铭,欠人情意,不是这样还的。”

“你有更好的法子还来我看看?”他的讥讽冲口而出。

念卿脸色一变,定定望住他,眼中被触痛之色令他更觉痛楚。

“对不起。”他错开目光,神色一时惨淡。

二人都默了,相对竟无话,唯觉雨更潇潇。

“方小姐是有骨气的女子,她不需要人垂怜施舍,你若以婚姻去拯救,于她于你都是无益。”念卿缄默良久终于说出这一番话。薛晋铭默默听了,怅然一笑,“你太久没有见着她,处境是十分能改变人的,她这些年过得很不好,如今肯嫁给我也并非为着以往情分。”

他低了头,平静神色中有淡淡寥落,“她有一个女儿,是私生女。”

“她的女儿……”念卿惊怔止步,“是佟孝锡的?”

“我不知道,她不肯说,只知现今养在乡下,比霍大小姐还年幼。”薛晋铭低声道,“她说她可以没有丈夫,但女儿总是需要父亲。”

念卿再也说不出话来,手中雨伞不知何时斜了,雨丝飘进来,已将他和她都淋湿了半身。


第廿九记(下)

四月二十三日,霍仲亨发表漾电,为达成南北和谈统一之夙愿,重提裁军废督之议,提出[值此艰塞时局,外患不息,内忧未止,长哀民生之多难,苦虎狼之环伺,奈何手足相残,自毁长城基业。今唯南北重启合议,息兵止战,使我南北东西民同一心,政同一体,实现真正之共和,息纷争以致强盛。余观和议之梗,民治之害者,厥为藩镇重兵之握,把持一方政权,足以相抗中央,致令不能达,和不能至。共和制下,藩镇武力大不相宜,宜以废除为上。我背报国之热忱,非踞督军之权位始能达也。欲全家国之责,必先牺牲个人之利,废除督军制,实为今日之要害。余在此位历十余年,自问无亏于国家,今若废督裁军,请自霍仲亨始。]

漾电一出,震动全国,内外皆惊。

此前虽有孟公废督之议,却是由中央政府提出,而霍仲亨身为五省督军自请废督,其电一出,各界之震动难以言表。

内阁总理洪歧凡率先表示赞同,认为霍仲亨此举深合民意。

北平内阁的风向自然随之而动,各部要员纷纷表示,“当协力进行,务期民愿达成”。

二十四日,佟岑勋紧随霍仲亨之后,致电宣布支持废督。

自二十六日始,北方各省军政首脑先后通电回应,纷纷表示拥戴,素来追随霍仲亨的东南各地方督军更率先表示愿以身作则,自废督军之称号。

时隔多年,早已被视作空想愿望的“废督之议”一夜之间席卷全国,震惊者有之、怀疑者有之、反对者有之……但无论如何,民心向背是无法遮掩的事实——自电文通告全国之日起,北平学生率先发起游行,将[支持废督]、[重开和谈]的标语传单铺满街头巷尾,有学生亢奋之下爬上四层高的银行楼顶,不顾安全地挥舞横幅,令军警不得不将他强行赶下;旋即全国学生纷起响应,废督呼声如狂潮涌起——“霍仲亨”这三个字连同他发表的电文倡议内容,在短短数日内被中外大小报章一次次转述。

不仅如此,更有另一个令国人奔走相告的消息:

北平政府于五月一日宣布,愿意重启和谈,并委任洪总理之侄洪君祥为南北和议总代表,向南方军政府发出和谈倡议,并以霍仲亨担任南北和谈之调停人。

举国上下为之轰动。

与这近乎狂热的政治呼声形成的鲜明对比,却是南方政府罕有的沉默。

在霍佟联军强大的军事威慑下,重启和谈的决议并没有遭到来自北平内阁和其他军阀的反对,却遭到南方军政府主战派系的激烈反弹。

以陈久善为首的主战派系认为霍仲亨出身北洋,与北方关系根深蒂固,由他居中为介难免偏袒北方之嫌;而南方政府中主和派系却与之意见相左,认为霍帅敢为天下先,舍一己之私而全大义,论声望公正皆为最佳人选。双方针锋相对之激烈不亚于硝烟战场,南方大总统却始终未置一辞,态度如山罩雾。

废督之后,以霍仲亨为首的大军阀们如何自处?是当真下野,还是另就高职——这一点,是霍仲亨在电文中也予以回避,并未明言的焦点。

清醒的时政评论报人纷纷对此提出质疑和诟病。

陈久善在南方更是唆使激进报章大肆指责霍仲亨的“废督”缺乏诚意,实则是变相的独立,利用舆论之力,将自己从割据军阀变成政府和民众认可的割据军阀,以为进一步野心做准备。《光大报》主笔公开撰文讽刺:[霍仲亨最善以民意为矛,论心机城府,当世以此公为第一。]

与此同时,在北平举行的废督裁军筹商会议上,内阁阁员与各地军政代表也相争不下,为大大小小问题一次次闹得面红耳赤。

一旦废督之议通过,各地将要面临数目庞大的军队裁员、编制整改、冗员安置及军饷调拨等问题。尤其各地军政散漫已久,中央权利一时之间难以到达,原先一人独裁的督军若不存在了,谁来顶替军务第一人的位置,谁又能当得起不受军队制约的最高政务长官?值此变革之际,军心如何稳定,外扰如何抵御?

这当中,牵涉的是无数个利益团体,是在向最顽固的军阀势力开刀。

首先摆在众人面前的,便是废督之后的地方统辖事宜。

对此,内阁阁员众说纷纭,有主张设北方联军总司令将各地军务统一管辖;有提出设军务自治委员会,仍依地方旧制;甚至有人认为只需直接改督军名衔为省长,即可实现以政治军……

黑色座车在府门前尚未停稳,侍从还来不及上前,戎装在身的霍仲亨以径自下车,将车门重重一摔,大步踏上台阶,腾腾杀气令门前卫兵连平常的“敬礼”也不敢喊出声,只屏息举枪,抬手行礼。

“一群混帐!”霍仲亨随手解下元帅佩剑,掷给身后侍从,朝偏厅里匆匆迎出来的念卿嚷道,“这群酒囊饭袋就欠收拾,不骂上一顿便不知道好歹,当老子是唱戏的一般糊弄!”

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如此暴躁失态,念卿不禁骇然失笑。

正在气头上的霍仲亨是被拔了须的老虎,谁惹上去便该自认倒霉。一众仆佣侍从都躲得远远的,端茶上来的女仆小心翼翼走近,凑巧霍仲亨转身,竟吓得她一个寒噤。

“谁吃了豹子胆将你气成这样?”念卿笑着接过托盘,遣退了仆人。亲手将茶递给他。

“还不是那群酒囊饭袋。”霍仲亨怒色稍霁,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顿,却不料将细瓷茶托喀一声崩坏,茶水溅泼他一手一袖。念卿看他狼狈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笑,你还笑!”霍仲亨恼怒,将她一把拽入怀中,不顾她的佯嗔闪避,在她白皙如玉的颈侧狠狠啄了一吻。念卿哎呀一声睁开,抚上被他吮吻的地方,只觉微微的疼,心知必又印下淤痕了。

他志得意满地侧了侧头,对她雪白肌肤上清晰的吻痕十分欣赏,方才熊熊怒火总算熄灭下去。这变脸如翻书的脾气多年不变,发起火来足以将人吓死,一转眼高兴起来却连为什么发火也忘记得干干净净。念卿啼笑皆非地瞪了他,唇如红菱似扬非扬,看在眼中令霍仲亨心里不觉怦然,一手抬起她下巴……她却蓦地转过身,那手帕掩了唇,低声呛咳起来。

霍仲亨一怔,揽过她身子,皱眉审视,“这是怎么了?”

“没事,早上有些着凉罢。”念卿笑笑,精神倒也如常,只是脸色略有些不佳。霍仲亨抬手摸了摸她额头,眉头深深纠起,“你在发热?”

“哪有!”念卿只觉稍有些潮热而已,并无什么不适,便推开他的手笑道,“我又不是霖霖,你大惊小怪做什么……”她拖了他的手,不由分说拖他到偏厅,带他看那满满一屋子孩童的玩物衣裳,都是她精挑细选来的宝贝。

“这是给霖霖的小绣鞋,南边可找不到这么好的手艺,听说是以前宫里针线嬷嬷做出来的,还有这个——”念卿欣喜地翻出各种宝贝来炫耀,“我猜霖霖会喜欢这个,不过那一样也不错,她脾气像你,惯爱男孩子玩的东西……”

“念卿。”霍仲亨在身后唤她,双臂从腰间环过来,将她紧紧环住,低声歉然道,“我们回去的日子恐怕还要再延一些时候,这里有些事,我还走不开。”

念卿怔了怔,转过身来望住他。

“对不起。”霍仲亨眼中满是愧色,“霖霖的生辰,怕是赶不上了。”

念卿不说话。

“我想这丫头也不会计较。”霍仲亨放软语声,陪笑道,“她究竟还小,往后我们有的是时间陪她玩,对么……”念卿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双湖蓝锦缎的女童绣鞋,鞋尖上白绒线盘出惟妙惟肖的猫儿,分外讨喜。

“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她又该长大了,这鞋子怕也穿不上了。”念卿幽幽一笑,将小鞋子搁回原处。霍仲亨一时不知能说什么,只默然将她揽住。

“我知道废督这事很难办。”念卿抬起头来笑了一笑。

“难,相当难。”霍仲亨直言不讳承认,也只有在她面前才可尽数道出心中烦恼,“废督不成,和谈就难办。现在北边已经愿意谈,南边却仍在观望废督能否真正执行。”

“大总统必是受了陈久善的挑拨,他的个性素来优柔,对北洋派系又久存偏见……”念卿叹息,“你虽然开了废督的头,真要做起来,又岂是三两句话那么简单。这些人将事情也看得太轻易,怎能指望一朝一夕就把这件大事办好。”

“不是他们想得轻易,是根本没打算往难处想。”霍仲亨冷冷道,“你知道这帮混帐东西今日会议上提了什么建议么?”

他将那些馊主意一一说给她听。

听得设北方联军总司令统辖各地军务时,念卿只摇头叹息,这一相情愿的想法根本不合实际;再听到有人提出设军务自治委员会时,便蹙了眉,心知这与旧日督军制并无不同,只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可最后听到竟有人说只需直接改督军名衔为省长时,饶是她如今性情已和婉许多,也禁不住恶从心头起,只想骂一声——“竟有如此饭桶!”

“可不就是一群饭桶!”霍仲亨也恨得牙痒,“这帮人若是我的部下,立刻踢出去一人抽上一百鞭子再说!”

念卿笑,一面笑一面拿手帕掩了唇,又咳了几声。

霍仲亨拍抚着她后背,皱眉到,“这风寒也不可大意,要让医生看看才好。”

话音未落,就听侍从在外头敬礼道,“报告!薛晋铭带了一名德国大夫前来拜访夫人。”

念卿讶然,旋即想起今晨同他通过电话,原是怕他独自一人心忧,故致电问候,却被他在电话里听见她有些咳嗽……想不到这就带了大夫上门来。

“难得他有心。”霍仲亨毫无芥蒂地笑道,“正好,我早想与他会面。”

念卿淡淡而笑。

这两人是早该见面了。

只是仲亨近日忙与要务,晋铭又伤心梦蝶因他而死,歉疚不已,前几日将她未嫁前住过的一处旧屋买下,要按照梦蝶幼时心愿,将那屋子改建成一处四季有花的花房……她也未曾劝阻,任他自去忙碌,有一桩事忙着总能缓释些悲伤,多完成一桩梦蝶生前遗愿,也可令他心结稍解。

 

  第三0记 上   

一大早云低风急,到眼里终于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檐下水滴如珠,溅落在房檐下的青瓷金鱼缸里,一尾锦鲤耐不住雨天气闷,啪地跃出水面,跌在门口青砖地上。女仆正为两位客人上茶,没留意这小小动静,只有薛四公子上前将那尾鱼儿捧在掌心,俯身放回鱼缸。

他身旁那位高鼻金发洋人笑着说了什么,唧唧咕咕却教女仆听不明白。

廊下脚步声近,督军爽朗语声远远传来,“薛晋铭,你怎么挑了这样一个天气来?”

薛晋铭一抬眼,见雪亮军靴踏入门来,霍仲亨戎装在身,像是刚从外面回来的样子。念卿施了眉黛薄妆,珍珠犀梳绾起低髻,含笑随在他身侧,修袅身影裹在雪青色旗袍下,那泠泠如水沉的颜色本是十分压人的,偏生被她穿来,自有一种停云敛雾的风流态度。

霍仲亨直走到薛晋铭面前,直呼其名,同他半分寒暄客套也没有,“要来也不早说,害得念卿一点准备也没有。”

薛晋铭微微一笑,率先朝他伸出手去。

他二人的握手短促有力,俨然有老熟人的默契。

念卿从旁瞧着,不觉莞尔,“可不是,你一来就下雨,我这不贤惠的名声竟是被你带累了。”

按照南方的习俗,主人家会客之日若赶在下雨天,便是这家主母不贤惠之故。

“夫人自然贤惠,我只怕督军嫌我讨厌,特地赶了这时辰来。所谓人不留客天留客,今日怎么也要在府上讨杯酒喝。”薛晋铭亦不客气,趁此将霍仲亨挤兑。他携来的异邦友人含笑站在一旁,听不懂三人笑谈,一双蓝眼只惊艳地望向念卿。

薛晋铭适时为他引荐,“这位是李斯德先生。”

李斯德是他给自己取的中文名,到南方游历已有数月,虽是第一次来北平,却对古老帝都景仰已久。他用生硬的英文表达对霍督军的敬意,盛赞霍夫人的美丽。看他热情有礼,念卿心存好感,却听薛晋铭介绍他是有名的胸科大夫,一时微觉意外。

“这次将李先生请来北平,本是为了梦蝶……他在这方面极有权威,只可惜我们到得太迟了。”薛晋铭淡淡解释,霍仲亨闻言望向念卿,眉宇间掠过一刹那异样的阴霾,旋即平复如初,“多谢你有心,念卿正巧有些着凉,劳烦大夫看一看也好。”

念卿无奈而笑,虽觉得他二人小题大做,这番盛意却不好辜负。

李斯德随身携了诊箱,提出最好到房间里去,需要贴身检查。

念卿只得笑笑,“那去楼上吧。”

她温润目光从薛晋铭脸上扫过,转而望了霍仲亨,似有一丝欲言又止。

霍仲亨颔首微笑,“去吧。”

看她领了大夫往楼上去,身影消失在转梯处,霍仲亨这才看向薛晋铭,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薛晋铭脸色亦转肃,“她接触梦蝶多日,小心为好。”

霍仲亨浓眉纠紧,“当时医生已检查过,说她无恙。”

“我听李斯德说,这病过了人不见得立时能显现,每人体质不同,有的快有的慢。”薛晋铭语声有些发涩,怔了一刻,勉强笑道,“我向来多事,你不要见怪,总之让医生瞧瞧总没坏处。”霍仲亨没有说话,目光定定望向楼梯处,良久才沉声道,“多谢。”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

檐下雨滴如注,庭中花树摇曳,风里携来青苔香气。

薛晋铭端起荼来浅抿一口,“贡茶?”

霍仲亨一笑,“万寿龙团。”

“难怪。”薛晋铭亦笑,“眼下等闲已喝不到上好滇茶,川滇盐荼之路垄断至今,但愿督军此次废督功成,也让我等早日喝上好茶。”

“川滇这头向来偏安,自成一系,惯会见风使舵。”霍仲亨不以为意,摆摆手道,“但此次废督,最不情愿便是这些个人。明里不敢叫嚣,暗中阳奉阴违。”

薛晋铭笑道,“你废掉的是他们手中真金白银,一旦不在其位,这些人操纵不得权柄,所把持的烟土、黄金、盐茶等买卖,少了哪一单不是剜他的心肝?”见霍仲亨沉吟不答,他垂下目光,以茶盖专注拂去浮叶,淡淡道,“逼得太狠,狗也要跳墙,总得给人留条活路。”

这话说到霍仲亨心坎上,正是他近日踌躇难以决断的关键。

废督的决议一下,便是劲弩离弦,再不能收回。

若遇阻抗,只得强力执行,否则内阁威望何存,往后号召力何在。一旦因此激起兵事,却又与废督初衷相违,自是下下策。但若此时从权妥协,不从根基上彻底废督,民众舆论必定失望,对和谈与新宪的信心也会受到影响。日后再要削弱藩镇武力,只怕又需大动干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