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另类小说上一章:衣香鬓影系列之回首已是百年身
- 另类小说下一章:千秋素光同
长公主悉心周到,怕晋王与云湖公主住不惯驿馆,破例将京郊南山的停云别苑让与两位贵客闲住。那原是景帝钟爱的一所行苑,俯瞰京华风物,殿阁华奢至极,更有温泉入室,终年如春。
南郊路遥,次日一早出发,临近黄昏才到行苑。甫一踏入门内,晋王便赞不绝口。沈觉亲自引了二人随处看看。苑中所见侍女皆是云鬓花貌,衣袂轻扬,翩然流连于碧树庭花之间,恍若到了昆仑仙境,令晋王心花怒放。云湖公主却对传闻中可令女子肌肤光润的温泉更有兴趣,不耐烦观景赏美,径直领着侍女去了汤池。
屏退了扈从如云,更觉清静自在。晋王随着沈觉一路穿花拂柳,渐入浓荫深处,只觉方寸园林移步换景,处处皆有玄妙。"素闻南国园林之名,比之北地,果然精妙非凡。"晋王颔首笑叹,长身玉立于藤萝花下,几点深紫花瓣洒落肩头,越发映得衣衫胜雪,丰神卓然。沈觉亦是一袭蓝衫,广袖博带,冠笼漆纱,一反平素不苟言笑的端雅,朝晋王朗朗笑道:"此处藤萝花径依九宫之格修筑,若不小心,是极难走出去的。"晋王挑眉而笑,连称有趣,却听沈觉又说,"穿过此处,便有一座玲珑水榭,隐匿在花影之间,鲜少有人找到。在下幼时听闻,晨昏交替之时,尝有花神现身……王爷可有兴趣一探芳泽?"晋王大笑,当即称妙,便与沈觉订个赌约,若他独自寻着了玲珑水榭,便算沈觉输给他美酒三斛。
行入幽径深处,步步回旋,景致繁妙。晋王兴味盎然,一路施施然寻去,默念着九宫之数,却发觉路径顺畅,并无什么玄妙。循着流水声转出花荫,一道小小栈桥横架,底下流水潺潺。隐约现出一座小小竹舍。莫非这就是那玲珑水榭,晋王驻足,心下觉出些奥妙意味,信步穿过栈桥,见那竹舍的门半掩着,风中送来一丝缥缈香气,仿佛竟是酒香。
晋王心头微动,抬手推开那半掩门扉--
青竹案,青竹窗,青竹盏。
青衣素裳的长公主,不施脂粉,不着珠翠,闲闲坐于竹案之后,素手执壶,将酒斟入翠色欲滴的青竹杯。一两枚玉色花瓣漂浮盏中,微微打着旋,芬冽四溢。
长公主抬眸而笑,落落一拂袖:"昀凰恭候王爷多时。"
晋王笑了,唇角挑一抹玩味之色,悠然道:"沈相诚不欺我,此间果真得遇仙子。"昀凰会意一笑,却不答话,只垂眸将那杯中美酒斟满。时至黄昏,暮色渐深,一痕余晖照入竹舍。晋王长身倚门而立,广袖垂落,意态闲雅。光影游移间,只觉他笑意深深,仿佛意料之中,又似意外至极。昀凰见他闲闲立在门前,并不落座,便扬眉笑道:"王爷吝于赏光?"
晋王摇头叹息:"红粉如毒,在下只怕无福消受。"
昀凰莞尔:"美人计若对王爷有用,昀凰早已用了。"
晋王未想她言辞大胆,坦荡至此,不由得朗声笑道:"公主真是妙人。"
"可惜王爷有欠豁达。"昀凰不掩眼中揶揄之色,笑他驻足不前,将她一番诚意视作红粉陷阱。晋王也不恼,朝她翩然欠身,脸上却无半分愧歉之色:"公主错怪在下。"
"是吗?"昀凰侧首看他,晋王敛了笑容,一派诚挚神色:"在下面薄性狭,一旦被人拒绝,总难免耿耿于怀,尤其是被女子拒绝。"昀凰一怔之下,顿觉啼笑皆非,看他似真非真的容色,怎么也不像"面薄"的样子。晋王笑得狡黠,话锋却是一转:"鄙国仰慕公主天人之资,一片至诚却遭陛下回绝,纵有美酒聊慰痴人,终是失望伤怀,这酒不喝也罢。"
昀凰哑然而笑,从不知有人能将假话说得如此心安理得,明知是假,却对他恼不起来。
窗外风动花枝,竹舍四下幽谧。眼前女子眉眼幽幽,修颈削肩,别有一番婉转风致,与宫宴上艳光不可逼视的长公主竟不像是一人。她的来意,他已猜着几分,故意拿这番话来激她,无非是试探长公主诚意几何。她却兀自低了头,并不反驳,不再同他言辞争锋,未施脂粉的脸颊显出几许黯然……晋王细细瞧去,蓦生一丝悔意,宁愿收回方才话语。
他宁愿她是泼辣刚强的女子,若云湖一般好胜恃能,也不愿见这一低头的楚楚。
眼前略暗,那修长身影已到了跟前,挡住窗外余晖。昀凰抬起脸来,逆了光,只觉他的影子严严实实笼罩下来,将她整个人笼在其间。他俯身靠近她,语声温润:"真的拒绝?"
昀凰静了片刻,决绝点头。
他凝望她,眼中失望之色流露无遗。
缀玉长缨从他束发玉冠垂下,悠悠摆动在颌下,影子一下下掠过她净瓷似的脸庞。他再无言语,方欲直起身来,冠缨却被她手指勾住。昀凰仰面微笑,手指轻轻绕着那缨上珠玉,气息间有兰麝幽香:"皇兄虽婉拒贵国,却未必拒绝了晋王。"
她眼眸如丝,笑容妩媚,晋王的脸色却微微变了。
北齐的来意,明里一层,暗里一层,彼此都已明了--如同晋王的身份,明里奉了齐主之命出使南秦,意在两国修好,求娶长公主为太子妃,暗里却携来骆后的密约。
北齐国主老迈,骆后为首的外戚与拥戴太子的宗室重臣势成水火。太子自三年前一病成痴,能否好转仍未可知。宗室坚称嫡长之制不可废,力保太子储君之位,骆后则一力要将亲生的瑞王扶上皇位。北齐大半兵权掌握在宗室重臣之手,令骆后不敢妄动,转而寄望联姻,寻求南秦为盟。
以瑞王的身份,未必匹配得了南秦长公主,宗室重臣也必横加阻挠。所幸太子因病耽误,至今尚未册立正妃,恰成全了秦齐联姻。假若天有不测风云,太子"不巧"在成婚之前薨了……
两国联姻非同儿戏,南秦公主既已嫁了过来,自然不能再送回去。北齐民间至今沿有塞外旧俗,一家兄长死了,其弟可以续娶嫂嫂为妻①。皇室虽已奉行中原礼制,若要沿用祖上旧俗,也无可厚非。北齐诸皇子皆是庶出,多已婚配,唯有瑞王是皇后嫡子,年及弱冠,恰能迎娶南秦公主--至此南秦与骆后之盟既成,太子亡故,谁主东宫不言自明。
宫宴当晚,晋王与少桓密议此事,仅沈觉随侍在侧。
骆后许诺给少桓的条件极是诱人,其一是云湖公主嫁入南秦,其二便是从外牵制住陈国公屯驻北疆的十万大军,即便京中有所动静,也令其无力回顾。必要之时,彼此皆出兵相助。
陈国公昔年驻守北疆,在军中广植亲信,现今北疆将领大半听命何家,渐成心腹之患。少桓苦心培植的一众少壮将领,要替代军中老将尚需假以时日。诸般牵制,令少桓迟迟不能对何家痛下杀手,步步削弱却使何家有了挣扎反啮的余地。如今皇后有了子嗣,更令何家有恃无恐。
情势至此,与北齐为盟,已是眼下最为明智之举。
然而少桓断然回绝,非但拒绝了北齐的求亲,更推开了唯一可倚仗的盟友。
"陛下实在太过骄傲"--这是晋王对沈觉所说的话,由沈觉转述与昀凰,却似微妙的讽刺。昀凰笑不出,也哭不得,连感伤也落得矫情。晋王凝视昀凰半晌,终于在她对面坐下,给她平视的目光:"公主若有新的主意,在下愿闻其详。"
但见她一双眸子璀璨夺人,望定他徐徐笑道:"南国有梧桐,北方有佳木,不知王爷所谓的佳木何在?"
"公主以为呢?"晋王不动声色地反问昀凰。
"昀凰原以为是太子,又曾想是瑞王……"她浅浅一笑,"转念再想,螳螂身后尚有黄雀,谁是佳木也未可知。"
话已至此,谁同谁的机心都明明白白摆在了案上。晋王眼里有刹那阴霾密布,旋即敛入那深褐瞳仁里去。他深深看她良久,忽而一笑:"好极了,开宗明义,皆大欢喜。"
仿如灼灼如金辉穿透云层,这一笑的光芒再无遮掩。昀凰有些目眩,似被他眼里锋芒穿透,不觉屏住了气息。晋王亦敛去笑容,显出淡淡倨傲:"公主想要什么?"
他只知道,她所要的并非佳木。
昀凰望定他,轻轻说道:"凤凰涅槃,浴火而生。"
传说中凤凰历五百年一次涅槃,大限至时,集梧桐枝以自焚,投身烈烈火焰,历经焚身之苦而获重生。丰其羽,清其音,髓其神,是为涅槃。
和亲之议遭拒,原在晋王意料之中。随后长公主以赏莲之名挽留,又亲至行苑相见,也并不令他意外。南秦皇室再无更好选择,改变心意只是迟早,却未料到她改变得如此之快。
女子心性向来浅,杏子林间一番话,他的心意已表露分明。她是心有七窍的女子,闻弦歌,应知雅意--往后谁主东宫并不重要,她终究会是皇太子妃,母仪天下指日可待。
碧莹莹的青竹杯,将她掌心也映上一抹翠痕。但见她纤长手指轻轻转动酒杯,脸上笑意清浅:"两国尚需为盟,王爷虽是英姿天纵,也需一个好的盟友。"
晋王低头浅啜,并不答话,似全神凝注于佳酿,眉宇间一丝凝重却被她看在眼里。昀凰耐心极好,静静等了良久,终于见晋王搁了杯子,目光如刀锋掠至:"你想如何助我?"
"既已做了渔人,不若让鹬蚌之争来得更烈一些。"昀凰侧了脸,浅浅笑着,似乎在说一出赏心悦目的戏文,"迎亲途中,太子若是遭遇不测,而这弑兄恶行又恰是瑞王所为,晋王会不会大义灭亲,翦除骆氏外戚,为太子殿下雪恨?"
晋王神色泰然,眯了眼笑:"这么说,公主是打算以太子妃之身,助我大义灭亲?"
昀凰微笑:"假若太子妃同遭不测,宁国长公主就此魂断北齐,王爷以为如何?"
这轻轻细细的一句,话音落,笑未歇,晋王已骤然动容。
长公主若随太子魂断北齐,南秦势必不肯甘休。届时两国交恶,最坏的后果莫过于兵戎相见。
朝中鹬蚌相争,边塞干戈再起,当是时,谁将临危受命,执掌江山于风雨之际?
反之于南秦,一场"假干戈",恰是破除外戚兵权的"真契机"。长公主死于北齐逆臣之手,骆后与瑞王不除,少桓便有了出兵讨伐的理由。战事一起,北疆十万大军首尾不得衔顾,裴家军适时征调来援,便将陈国公腹背钳制于北疆。
里应外合的老套路,骆后也曾想到,也曾允诺以北齐兵马牵制北疆驻军。原不是什么绝妙智计,世间也并无几个诸葛,诸般诡诈都被三十六计道尽。同一番计量,只看各自运用,谁迅捷、谁狠辣、谁不畏死--冷厉如骆后也不敢贸然兴起兵事,只待伺机而动,图谋全胜。
她却不同,她原是输无可输。假若少桓不曾病倒,或许还存着一丝托庇之幸,只求无欲无争挨过这一世。可是她的梧桐枯了,摇了……假若最后的荫蔽也失去,与其惶惶然改投别枝,勿若生于梧桐,死于梧桐。
抛却生前身后顾忌,骆后下不得的狠心,华昀凰却下得。
她的涅槃,是要将羽毛躯壳统统烧尽,连同过往一起抛却。以宁国长公主的死,换来华昀凰的生,甚而连这名字也不要,只剩一个干干净净的身子,重回心念所系的那一株梧桐。
良禽善择佳木而栖,凤凰却不会另立枝头,他到底是看低了她。
"这便是你要的?"晋王的目光似冷似热,变幻复杂。
"是。"昀凰一笑,"太子妃死后,世间便没有华昀凰此人,只愿王爷信守诺言,放一个小小侍女离去。"她这一笑的风华,再难言喻,莫名令他心头刺痛,不知是何滋味。
她宁肯从此更改名姓身份,湮没深宫,也不愿跟随于他。晋王深深看她良久:"这是你的主意,还是陛下的授意?"昀凰气息微窒,静了一刻,淡淡道:"晋王多虑了,谁的主意并无差别,待到菡池宴上,鄙国自当允婚。"
"只怕终有一天你会后悔。"晋王已然明了,深湛目光似有洞烛人心的力量,撩起她心中深深浅浅的怅惘。
一世悲欣,悔与不悔,又岂能早早谋划得来。
昀凰微微一笑:"悔便悔了,不过是求仁得仁。"
逼仄深宫里,历来不乏绮艳逸闻。只言片语里流传,蛛丝马迹里觉察,从不曾令他惊诧。
直至此刻,听她坦然道来,直陈心意,竟有隐隐涩意在心底泅散开来。
晋王沉默,目光流连在她眉目之间,久久不能移开。
这样一个女子,冰雪至此,执妄至此,也不知究竟是看高了她,还是看低了她。
"也许是看低了他。"昀凰垂了眸,看着案上的空酒杯出神,似喃喃自语,又似在问谁。
幽谧的竹舍已沉入昏昏暮色里去,悄无声息的室内,只有她静静独坐竹案之后。案上两只青竹杯,残酒余香犹在,那人却已离去。
"沈觉,我是否做错?"昀凰低低开口,仍不抬眸,身影浸在半明半暗的窗影里,语声越发显得飘忽。窗外竹影里,一个修长的影子投在地上,竟是沈觉无声无息地立在外头,仿佛与身后的幽篁融在一起。他听见她的问话,却不知如何作答。她也并未等待他的回答,仿佛只是信口唤了他的名字,自顾自地喃喃往下说道:"其实我怕输,也怕看错。"
晋王真的可以信赖吗,沈觉真的可以倚重吗,少桓真的可以依托吗?
昀凰蓦地笑了。
沈觉再也隐忍不住,这笑声,将勒入他心头的细线越发绞紧,紧得不能喘息。他自竹影里走出,立在初上梢头的月色下,低低唤一声:"公主……"之后,再不知能说什么。她孤独地端坐在浓黑阴影里,闻听他的声音,徐徐抬了头,给他微弱的一笑。
"时辰不早,回宫吧。"她婷婷起身,广袖飘垂,神色举止从容,方才凄迷的神色仿佛只是他的刹那错觉。他看着她披上斗篷,风帽低拢,一袭珠灰曳地,款款步出竹舍。
月光昏朦朦,像是大雨将至,将她袅袅的背影笼上一层雾色。沈觉默默随在后头,离了三步之遥,低头见她淡淡影子,只觉似近似远,似幻似真。
转过一丛花树,长公主忽而驻足,半侧了身子,风帽下几缕发丝被风吹得飞扬。
"临川是病死的吗?"她猝不及防的一问,令沈觉骤然僵在原地。
晚风吹动他的湛蓝衫子,束发玉簪沉沉压在乌黑的发间,仿佛将他往日挺拔身姿压低了一头。
"臣,不记得了。"沈觉艰涩地开口。
虽不是真话,也不是谎话,已然难得。临川性子激烈跋扈,误嫁入沈家,碍了复国大业,早早"病死"也算得慈悲,总好过兴平如今境遇。昀凰回眸,语声轻柔:"沈觉,抬起头来。"
沈觉一惊,僵了片刻,依言缓缓抬头。
她的面容被风帽掩去,只见一双眸子幽幽迫人:"当日你未曾见过我,为何御前求娶?"沈觉不能低头,迎着她清冷目光,一字字答道:"家父曾受苏文定公知遇之恩,自文定公罹难,太妃与公主境遇堪忧,家父不忍见忠烈之后蒙尘,嘱臣求娶公主,将公主带离宫闱……臣懦怯……"
"嘱你父子照拂忠烈之后,借赐婚之机将我带出宫去,他是这个意思吗?"长公主截过他的话,一个他字,说得格外清晰。
沈觉缄默下去。
"当日他能潜回宫中,又被人接应离去,想来也是令尊的神通了。"长公主微微带笑,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只轻叹了一声,"你求娶之时,他并未远走,仍匿在京中养伤吧?"
沈觉仍是缄默,后背却已汗透重衣。
"他那时,被我伤得很重,很重。"她语声低微下去,低得几不可闻。
注1:匈奴等北方少数民族确有这个习俗,这里借用,并不是说北齐就是匈奴人。
第十三章 【为谁斫断红丝腕】
时近子夜,两列精甲骑卫簇拥一乘绣幰四望车沿官道急驰回宫。沿途巡夜禁军见是寻常仕宦人家车骑,或欲截下盘查,待至近前瞧清当先一人所持的九龙令牌,无不骇然退避。
南郊崎岖路遥,马不停蹄赶了三个时辰,才踏上通往宫城的官道。从车帘里望出去,四下一片沉沉黑暗,只有远远近近的宅邸屋舍从道旁掠过,连成一片灰雾般起伏的影子。昀凰一脸倦容,默然倚着车壁,透过车帘间隙将目光投向夜色深处。
"只怕终有一天你会后悔"……这温润低沉的语声不知从何处传来,隐约遥远,隐约又在耳畔。昀凰不由自主地闭上眼,仍觉那双锐利眸子近在咫尺,目光穿透血肉,直抵深心。他看她的目光,仿佛天空中盘旋的猎鹰遥遥觑准猎物,精准、直接、毫不含糊。
手心里不知何时渗出冷汗,想起往后,想起少桓,恍惚只觉身悬虚空,周遭尽是一团团浓雾。今晨去时,以为万分艰难,明知虎狼在前也不得不为之;此刻归来,才知真正的艰难不是面对晋王,而是面对少桓。
他尚不知她与那人私订盟约,不知她已擅自作下这大胆决断,将最后一点相守的指望尽赌了上去。当日他拒婚,今日她允婚,背道而驰却是为着同一番切切心念。
宫门渐已近了,森森宫阙,遥遥高墙已自深浓夜色里凸现轮廓,飞檐似刀锋挑向天际。
车驾在紫宸殿前停下,值守殿前的中常侍王傀忙迎上前,见长公主被宫人搀扶下来,风帽滑落,露出苍白容色,显然是一路奔波疲乏已极。王隗叩拜,只说皇上进药后已歇下,今晚情形安好。长公主在殿阶上驻足,沉默片刻,似有些踯躅:"皇上已歇息了?"
"是。"王隗欠身回禀。
然而巍峨寝宫深处,隐约仍有灯影摇曳。
昀凰望着那朦胧灯影良久不语,纤削身影仿佛化在了夜色里。月至中天,浓云渐渐散开,清辉复又照彻玉京。昀凰心中凉一阵热一阵,茫然立了良久,也不知如何说得出口,更不知如何面对那双清寒的眼。
这一位踯躅不前,里面那位闭门不见,王隗心中惴惴,琢磨不定两位主子究竟是何心思--长公主今日执意前往行苑,虽是礼宾之道,情理之中,却已令皇上大为不悦。
这一整日里,皇上面色阴郁,左右皆不敢近前,原指望长公主回宫言和……王隗思忖着抬头,却见长公主黯然笑一笑,竟一言不发转身,吩咐车驾回返辛夷宫。
王隗张着口,喃喃欲言,耳中却听得轧轧车轴声渐远,只觉这夜里的寒露越发凉沁。
辛夷宫的夜,似乎从未比今晚更深凉。
昀凰悄然至静庐,隔着垂帘伫立许久,内殿里沉香氤氲,母妃也已熟睡。这样的夜里,人各有梦,只剩她一人无处依凭。先前疲乏的睡意反而消散,一丝睡意也无。
屏退了宫人,独自沿熟悉的宫室殿阁一步步走过,昀凰恍惚失笑,曾以为一辈子也走不出的辛夷宫,原来是这样小。流连于深深桐影间,仰望高的墙,暗的瓦,忽觉方寸亦是天涯。
露湿衣袂,三更已过了。
这一睡便是昏昏沉沉,梦魇不绝。似醒非醒里,只听得纷乱人声,有母妃的笑,父皇的怒,少桓的呢喃,谁的呼喊……"公主,公主!"昀凰蓦然一惊,周身冷汗地醒来,听得床帷外真切传来宫人惶急呼唤:"公主,中常侍大人有急事禀奏。"
昀凰心头一突,立刻掀了帷帐:"何事?"
宫人怯怯道:"奴婢不知,传话的内侍候在外头,说是中常侍大人急……"话音未落,已见长公主猝然起身,将外袍一披,急急步出内殿,摔了珠帘在身后兀自摇曳。
候在外殿的绿衣内侍只听步履声急,还未见人影,便听得清冷语声传来:"出了何事?"
内侍忙屈膝一跪,颤着嗓子道:"禀公主,大事不好了,今儿一早陈国公率几位老臣闯宫,硬要求见皇上。也不知在御前参奏了什么,皇上龙颜震怒,即刻便召沈相与裴大人入宫,将裴大人鞭笞了四十!沈相求情也被罚鞭笞二十,这会儿正跪在御书房外头领罚!中常侍大人命奴才赶紧来请公主……"
"陈国公眼下何在?"昀凰强自稳住心神,急问陈国公的动向。内侍忙道:"陈国公还在御书房内,其他人都在外头候着。"
鞭子响亮地甩过半空,抽打在人身上,却是闷而沉的一声。
昀凰下得鸾舆,一眼瞧见那白玉阶下跪着的两人,均是赤膊袒肩,俯身硬承着一记接一记的鞭子。身后行刑的内侍执了长鞭,待前一记余势方歇,便又高高扬起鞭子。
宫中笞刑不同于外头随便鞭打奴仆,南海蛟绳拧就的乌梢鞭,抽一记便是摧筋裂骨的痛,却不会轻易抽破皮肉,只痛在骨子里。抽一记需缓上半晌,待剧痛刚刚缓过,接着再是一记,犹如潮涌而至,密密湮没上来,叫人全无喘息之机,又不至一下子痛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