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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铮对照着名单,仔细核实完来宾名录,再一次向霍仲亨汇报今晚宴会的筹备细节。今晚是代省长及大督军霍仲亨首次公开设宴,邀集政府要员、商界大亨、全城名流以及英美俄法德五国领事同时出席——选在这个时候设宴,一则抚定人心,另一则亦摆明是对北平施压、欧美干预和外界种种流言的高调回应。
兵变风波震惊全国,内阁为之色变。霍仲亨先斩后奏,与北平公开决裂,处决了行凶日商,迫令城中日本商会道歉,令日本人颜面扫地。一时间民众激越称好,奔走支持,同时却也忧心忡忡,一怕北平高压镇压,与霍仲亨兵戎相见;二怕霍仲亨野心过大,既已宣布三省戒严,下一步便是独立也不奇怪。如此一来,兵祸再起,其他诸省军阀必定效法霍氏独立,届时又将重现割据混战之祸。如今,霍仲亨是进是退,是战是和,已成内外关注之焦点。
今晚这一场盛宴,必是精彩无伦,更是每个环节都不能出错。
许铮一丝不苟地汇报完毕,霍仲亨皱了眉头,有一下无一下敲着桌子,似乎心不在焉。许铮看不懂他心思,又不敢问,正自惴惴着,却听他问,“真要学洋人那套么,我怎么想怎么别扭!”许铮愕然,待反应过来他所指何意,竟扑一声笑出来。霍仲亨恼怒地瞪过去,不掩尴尬之色,许铮只得强忍笑意,“不别扭,怎么会别扭呢……”不待他说完,霍仲亨便不自在地挥手嚷道,“行了,就这么办了!还不去备车!”
天色已暗,时间差不多正好,霍仲亨换好正式军礼服,佩上织金绶带和勋章,腰间马刀佩剑佩枪俱齐,最后戴上雪白手套。一切就绪,许铮在门口请示可否出发。霍仲亨颔首,从容步出办公楼,至后楼大厅负手等候念卿。
楼梯上步履声声清脆,霍仲亨抬眼看去,见一个飒爽丽人亭亭走下楼梯,竟穿了全副男装,裁剪精妙的白色条纹小西服,既有英挺之气,又恰到好处地勾出曼妙身廓。她一头乌黑卷发齐齐梳拢向后,挽做简洁低髻。素颜不染脂粉,生就一段风流。
【占尽风流】
入暮,厅中华灯渐次亮起,扶梯顶上水晶吊灯投下璀璨光芒,将她婀娜身影映得似真似幻。霍仲亨凝望阶上的女子,心头却兜上初见她的幕幕光景,穿修女黑袍的她,华服耀眼的她,与眼前素面朝天的她……纷纷叠印在一起。有一种人是天生的明星,即使不施脂粉,隐于人群,也会有华彩从骨子里透出来。而他的念卿,恰是这般女子。霍仲亨欠身一笑,稳稳向她伸出手。她抿一丝笑意在唇边,并不将手交给他,语声亦清冷,“督军在等谁?”这话来得奇突,霍仲亨却没有半分迟疑,朗声清晰地回答,“我等的是沈念卿。”
随他语声落地,有纯澈光采从念卿眼底掠过,湛莹的眸子几乎夺去身后灯色。
不错,从此她是洗尽铅华的沈念卿,再不是浮华环绕的云漪。旁人不明白的心思,唯他能懂,唯有霍仲亨懂得沈念卿——男装素颜非为夺人眼目,只不过,是她挥别过往的一点心迹。
念卿笑了,款款步下阶梯,将手交到霍仲亨掌心,任他将她挽在臂弯。
副官许铮和侍从长郭培中俱是军服鲜亮,率六名高级侍从早已候在门外。霍仲亨座车的白底红字一号已换为黄底黑字一号[1],警戒车辆在前开道,侍从车辆随后,雪亮车灯齐齐打开,一行车队仪仗鲜明地驶出督军府。
这样的阵仗是念卿不曾见过的,往日她只同他出席非官方的交际场合,而正式宴会上,以她的身份是不合宜的。念卿静默下去,侧目看窗外景物飞逝,心绪无端迷离。手上忽觉一暖,被他紧紧握住,他的拇指从她光洁修削的手指上摩挲而过,竟停在了无名指上。念卿心上没来由一紧,回头看他,却见霍仲亨微阖着眼,似在深思又似心不在焉,并未看她一眼。
整天昏睡着,果真是睡迷糊了,竟想到哪里去了。念卿侧首一笑,仿佛觉得有沙子搀进身体里,粗砺地磨在某处,分不清是不是痛。下意识去揉眼,却觉出真有沙子,怕是从车窗外吹进来的。霍仲亨见她低头揉眼,便伸臂揽过她,俯身小心吹去沙子。念卿眼里红红,有泪水涌出来,霍仲亨一面笑着,一面拿手帕给她拭泪,那泪水几番拭去却又涌了出来。他顿住,抬起她下巴细细审视,见她眼里有泪,唇边却带笑。
“怎么回事?”霍仲亨眉头紧蹙,“又是什么惹你不痛快,不痛快就说出来,哭什么?”什么心思被他直来直去地嚷出来,都变成没意思了,念卿窒了片刻,不由笑起来。霍仲亨见她这样笑,越发不安,耐着性子问,“是想你妹妹,还是担心别的?”念卿抽出手笑道,“别胡猜,沙子迷了眼罢了。”霍仲亨看看她,转头闷声不语。车子拐过一个转弯时,他蓦然啊的一声。司机一惊,慌忙减速下来,见霍仲亨摆手示意无事,才又继续驶前。
霍仲亨挑眉笑看念卿,似终于猜透了极难的谜题,“你在气顾青衣那回事?”他就这么大大方方将顾青衣三个字提起来,倒叫念卿啼笑皆非,明知他想差了,却偏不否认,倒看他要说什么。霍仲亨哈哈大笑,环在她腰间的手臂一紧,反倒问她,“既然知道这回事,为何不直接问我,你又不是那等小心眼的女人。”念卿哑然瞪了他半晌,终是无奈而笑,“你同什么人做什么事,总有你的道理,我又为什么要问。”
“嘴硬!”霍仲亨笑斥她,“我不信世上有全然不吃醋的女人。”念卿静了一下,淡淡笑道,“那么,等到新人换旧人那天,我再吃醋不迟。”霍仲亨摇头笑,将她揽得更紧些,“念卿,你的毛病就是心重,什么都不往好处想。”
仿佛果真是这样,许久以来,她已习惯了事先想好最坏的可能。念卿低头不语,良久才淡淡道,“你想偏了,顾小姐那回事我还真未细想过……当时只道是末路,也就无心理这闲事。”
霍仲亨沉默片刻,想说什么,却只叹了一声。原本,他没指望她怎样,也不认为她应当坚贞不二。尽忠效死是男人的事,小女子辛苦求存已属不易,是个男人便不该卷她进这浑水里受累。薛晋铭旁的还好,惟独这一件,他是不原谅的。
只是,他未想到,这个女人偏就坚贞不二,偏就肯为他舍命。他一直都看低了她,直到那一刻,他的念卿光芒四射,夺尽众人风采,比任何人都高贵。当她说,“从前是,一直是”……他便知道,倾此一生也不足以报她了。
“不,你不知道。”念卿平静地抬眸看他,迎上他深深目光,“你在那时,即便真的弃了我,也不要紧。我那样做,并不是为你。”霍仲亨目光变幻,温柔神色敛进深不见底的眼瞳里,却仍是笑着,“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四个字。”念卿轻忽地笑。
霍仲亨神色凝重,却听她柔声开口,“你说,志在家国。”
不是山盟海誓,不是你侬我侬,仅仅只是他的家国之志。
“好不好笑,我这样的人也肯认命赴死,却是为这样一个缘由。”她明眸微睐,自嘲地挑起唇角,笑容里透出深切的凉,“你都不曾有半些好处给我,若真是那样死了,到阴司里也被判官笑话,竟有这样奇蠢之……”这番胡话到底没能说完,便已给霍仲亨一手钳住了下巴,再也说不下去。他的面容冷冰冰,倾身俯近她,“我说什么你便信么?”
念卿呆了一呆,也是,“志在家国”不过是冠冕堂皇一句口头话。可她信,真的信,自始至终不曾怀疑。霍仲亨冷冷诘问,“或许我是欺世盗名之辈呢?”念卿说不出话,却决然摇头,眉目间尽是不肯伏低的倔强。他松开手上钳制,她脱口便说,“那我也信!”
他说什么都是可信的,他不是旁人,他是霍仲亨。纵是人皆负我,也总有一个人值得豁出所有去信上一回。不若此,人生岂非太过苍凉。仿如母亲遇着她的绅士,人人都会遇上那么一劫。而她的劫,便是他了。
霍仲亨眼里霜色融开,暖暖地看她,“还说不是为我?”
一语惊醒梦中人,兜兜转转到此刻,转念想来,谁说不是为他!换作旁人,说什么家国,说什么共和,只怕她也不肯信的。原来,她不似自己想象的凉薄,她爱他竟也这样多。
念卿这副怔愣神色落在霍仲亨眼里,却令他七窍生烟,几欲发作——什么冰雪聪明、七窍玲珑,原来她是这么个糊涂的东西,一直跟他拧着劲,假装未曾泥足深陷。都到了这地步,他肯俯首称臣了,她却还妄想全身而退!霍仲亨不动声色,语声越发醇和温润,“这些风波都过来了,往后你有什么心愿尽可以告诉我。上天入地,我总会为你办到。”
心愿,她的心愿……念卿震动,万般滋味都在这一刻涌上心头,曾经无数次午夜梦回,或卑微、或奢侈、或渺茫的希望如潮水而至。偏偏到了今日,却只剩下无边惆怅。他掌心覆上她手背,含笑凝望她,“念卿,说你的心愿!”
“我的心愿……”她恍惚笑笑,终于记起很重要的事情,“对,我想从此自由自在,去我想去的地方,说我想说的话;和念乔一起回我们从前的家,把妈妈喜欢的院子再修起来。”她闭眼想了半晌,犹自喃喃呓语,“我想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在没有人认得我的偏僻山村,养很多猫和狗;或者,住在海边的屋子,春天的时候种下很多花……啊!”念卿猝然痛呼,被霍仲亨猛地攥紧手腕,抬眼见他面色铁青,一张脸上乌云密布,似有雷霆暴雨将至的征兆。
她说了半天的心愿通通都是乱七八糟,竟没有一句提到他,竟没想过要同他执手到老,却说什么自由自在,要去很远的地方……霍仲亨冷冷瞪住她,只觉这辈子都没这样失望愤怒过,正待开口时,车子却是一缓,稳稳驶入了灯火辉煌的迎宾道上。
华灯照耀,沿途警卫士兵立正向霍仲亨座车敬礼。远远已见灯火辉煌,宴会厅外满满的豪华轿车一字排开在草坪上,穿黑色燕尾服的侍从每三步一人侍立在侧,俨然升平盛世,繁华无边。车门开处,吴议长领着一众高官早已迎了出来。念卿将手递给霍仲亨,甫一站定,两侧隔栏外顿时有耀眼白光闪动。念卿下意识抬手去挡,却被霍仲亨一手揽住,不由分说挽住她步上大门台阶。
此起彼伏的白光闪得人眼花缭乱,被拦在远处的中外记者不顾一切想要靠近,纷纷高举了照相机朝他们掀动快门。如此场面念卿并不陌生,站在光环中央展示美丽羽翎与歌喉,本就是她的天赋。然而此刻站在霍仲亨身边,迎面一道道探究叵测的目光,却似丝网绊在足下,令她迟疑了步伐。霍仲亨觉察了她的凝滞,回身站定,迫着念卿与他一同直面镁光灯闪烁处。他奕奕目光环视四下,用只有她听得见的语声说,“往后,这便是你的舞台。”
念卿一震,仿佛重回初次登台的那刻,耀眼灯光穿透身体,直抵灵魂。
她的舞台,原以为永远只是一个人的舞台,不管有没有人喝彩,都要将一生一曲唱完。可是他来了,他在这里,他的肩膀、他的手、他的影子……无处不在。明灭闪烁的光芒里,念卿缓缓扬起脸庞,白衣皎洁,独立于霍仲亨身旁。戎装的督军雄姿英发,如伴木兰,如携红玉,端端是“美人如玉剑如虹”,一双璧人,占尽风流。
圆厅里翘首久候的众人为之目眩,纷纷让向两旁,向今晚的主角致意。
穹顶上流光溢彩的巨大水晶吊灯,照得四壁灿然生辉。置身此间,每个人都似镀上了一层光环,光影又织成面具,覆在千人如一面的谦谦笑脸上,如一出天衣无缝的表演。人群中不乏昔日熟悉面孔,念卿从他们面前一步步走过,目光掠过诸人,既不回避亦不驻留。惟独在看见顾青衣的一刻,脚步为之略缓。远远立在人后的顾青衣,衣饰素淡,毫不张扬,高挑身姿仍似寒梅独秀。
隔了人丛,二人目光交汇。
念卿凝眸,旋即微一颔首,唇畔笑容加深。
宴会是为庆贺霍仲亨就任代省长而举行,规矩上应由国民议会吴议长来主持。如今议会虽是个虚设,台面上却是少不得的。吴议长年过六旬,早年曾追随康梁,多年混迹政坛,一番欢迎辞讲得滴水不漏。既讨好了霍仲亨,又不失面子上的堂皇,时时引得掌声如沸,群情热忱之至。每有赞颂之语,左右便是一片附和之声。霍仲亨却只是含笑听着,神情似有所回应,又似全然未曾看在眼里。
明知这些溢美之辞不无阿谀,念卿听在耳中,却仍是欣悦。他们褒颂他,无论如何夸大,在她听来都是理所应当。霍仲亨察觉到她目光,侧首看来,与她相视而笑。他忽而低头,在她耳畔悄声问,“什么是对男人最高的嘉赏?”念卿一怔,他并未期待她的回答,径自说出了答案,“一定是所爱女子的崇拜。”念卿大窘,忙不迭垂眸,已来不及收回眼里崇拜之色,引得霍仲亨忍俊不禁。
爱,他说所爱。念卿呆了一刻才回过神来,耳边却是如潮掌声涌起。
吴议长致辞已毕,众人都等着霍仲亨的讲话,他却毫无这个意思。一声清越铃响,侍者托了银盘鱼贯而入,宴会正式开始。众人俱是愕然,散开后各自窃窃声议论。念卿亦觉奇怪,转念一想,以仲亨的性子怕是有极重大的决定,才会留到最后宣布。然而来不及探问,舞曲已悠扬奏起,四散空出的圆厅中央,只剩她与霍仲亨二人。刹那间时光流转,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光影,她第一次将手交到他掌心,第一次同他共舞。
那是一场精心安排的相遇,辅着衣香鬓影,辅着酒色迷离。
众人看得呆了,起初还有守旧的夫人们看念卿的男装不惯,暗自等着看她跳舞时尴尬。然而她竟不顾这身不伦不类的打扮,与督军相携起舞。二人舞步洒脱有行云之逸,却无流水之潺。在各色裙袂飞扬的舞池里,惟这二人洒脱自如,刚柔相宜,携走无穷惊艳。
念卿低了头笑,鬓旁拂到他暖暖气息,一时心悦神弛。
“仲亨。”她忍不住开口,轻细地唤了他一声。他淡淡应了,她却不知要说什么,只是诧异于他的沉默。“在想什么?”念卿抬眸看他,却在他脸上发现了一掠而过的尴尬神色。霍仲亨侧过脸,却躲闪不开念卿探究的目光。原本就未想好的话,更是乱了头绪,连事先想好的句子也忘了。念卿看他脸色古怪,越发觉得不安,“有什么事?”
“嗯,有点事。”霍仲亨竟语塞起来,脚下一不留神踩错了拍子,险些踩到她足尖。堪堪一收势,却将念卿抱了个满怀。四目相对,两人同时脱口道,“我……”
“督军!”身后一声通禀,令两人迅速回过神来。霍仲亨转头,怒视不合时宜冒出的许铮,“说!”许铮上前一步,语声压得极低,念卿却还是隐约听见了——
“有不明身份之徒混入第一狱所,欲救出薛晋铭,当场事败。狱警击毙三人,逮捕一人,现正审讯中,薛晋铭已转移至重刑室看押。”许铮一叩靴跟,低头听候指令。念卿惶然望向霍仲亨,在他脸上看不出半分喜怒,只见他略略颔首,“知道了。”
许铮悄然退下,虽引起不少人注目,倒也并无太大动静。念卿被霍仲亨挽在臂弯,随着未完的舞曲,继续舞步蹁跹。然而心神一乱,舞步屡屡出错。霍仲亨仍是笑着,也不多说,只将她揽得更紧。念卿忍了片刻,索性单刀直入,“薛晋铭会判重罪么?”
霍仲亨一笑,“这不由我裁定。”
可你一句话便能左右裁定人的意志,念卿不敢直接说出这句,只委婉地笑笑,“你不是说过他迷途知返吗?”
“今晚不适合这个话题。”霍仲亨拒绝得十分干脆,令念卿哑口无言。可重刑室三个字着实怵人,令她无论如何也不忍心,明知不智也要再问一句,“他会不会被刑讯?”
“如果会呢?”霍仲亨淡淡看她,“你便去劫狱吗?”
他这么说,定是不会用刑了,念卿总算松一口气。再偷眼一看霍仲亨的脸色,顿知沉默为妙,最好一晚上不要说话,等他气头过去——对付他的坏脾气,她早已驾轻就熟。恰这时舞曲渐杳,霍仲亨一呆,最紧要的话还没说出口,不觉恼怒这舞曲也太短。念卿见他神色不对,当即眉眼弯弯笑得似只狐狸,“我去补妆,一会儿回来。”
“念卿!”霍仲亨眉头一皱,伸手拽了个空,身后却是一众官员围了上来,将他簇拥在了中间。
【执子之手】
宴会才刚开始,众人都忙于同新朋故友寒暄应酬,休息间里还没有人。念卿悄无声息避入帏幕后,从桌上银烟盒里抽出支烟,却发现装洋火的小匣子是空的。原本纷乱心绪越发的不安宁,心头盘桓着“重刑室”三个字,似一团湿冷的寒气罩着。那是重犯死囚关押的地方,每每想起记忆里阴森森回荡着老鼠叫声的监狱,仍会不寒而栗……母亲就是死在那种地方,感染伤寒,最后也不知道葬在哪处公墓。
她想象不出薛晋铭在重刑室是什么样子,也不敢往明白里想。他那样的一个人,若置身满地污水横流,灰老鼠四窜的地方,会受得了么?无论如何,他总是没有害她,自始至终都顾惜着她。念卿立在窗后,凝望外面花园出神,想来霍仲亨正忙于周旋应酬,顾不上找她。
劫狱,究竟是谁干的,难道不知这样做只会害了他么。薛晋铭原本不是重罪,若因劫狱而负上更多罪名,只怕才真是在劫难逃。想着那人笑貌言语,只觉深深无奈,也没了心情装扮笑颜。窗外夜色恬美,隐约可见城中灯火,念卿把玩着指间香烟,却听身后有人笑道,“这么巧。”
顾青衣不知何时进来的,懒洋洋环着臂微笑,一身素淡旗袍,梅子色口红艳得别致,衬了她白净肤色,袅袅眉眼,别有一种清幽情调。身后跟着个男伴,肤色略深的瘦高青年,样貌风度俱佳,却不似风月场里的人。两人相视,念卿晃一晃手里香烟,闲闲笑道,“可不是巧么。”
那男子上前替她点烟,态度殷勤而恰到分寸。烟雾升起,念卿目光扫过他双手,抬眸只是一笑。顾青衣倚了紫丝绒沙发,亦将一支烟点着,笑着介绍那男子是南洋华商,姓严,有个拗口的洋名叫作Danna Yan.
两位女士在此休息,严先生便识趣地告退。顾青衣伸出手给他,他欠身行了个老式吻手礼,翩然转身出去。见念卿饶有兴味地瞧着,顾青衣耸肩一笑,“南洋阔少,做金主最适合不过。”念卿点头笑,“尤其是拿枪的金主。”
“譬如霍督军。”顾青衣似笑非笑地挑眉,目光却已转为锐利。
“彼此彼此。”念卿毫不含糊,单刀直入将场面挑明,笑吟吟瞧着顾青衣脸色的转变。震动之色却只在顾青衣脸上一掠而过,随之却是失望。顾青衣闷闷掐灭了烟,唇角轻俏地一撇,“真无趣,我讨厌太聪明的女人。”念卿很无辜,扬起右手给她看,“南洋阔少握枪的老茧一大圈,假装看不见都不行。”
事实上,今晚一见到顾青衣,念卿已觉出奇怪。这样的场合下,别人或许不清楚底细,霍仲亨却不会乐于让念卿见到她。即便她是某位富商要人的女伴,也会从来宾名册上剔除……除非,她以特别的理由或身份来出席晚宴。这个疑问,直至见到她的男伴,方才豁然明朗。严先生点烟的时候,手上硬茧被念卿瞧了个分明,这显然是握枪多年才会留下的痕迹。
论应变见识,念卿自然不是常人,一窍开而百惑解——既然中国夜莺可以是红颜诱饵,南洋阔少实则军人出身,那么风流红粉顾青衣为何不能另藏机窍。
顾青衣的眉目隐在袅绕烟雾后面,瞧不真切,越发透出若即若离的神秘。云漪与顾青衣,两个红极一时的名字,同是夜幕下幽艳暗放的花,红蕊绿萼下同样潜藏着不可见的刺。今日两人终于狭路相逢,只是“云漪”已不存于世,两个倾城名伶从此再无交锋机会。
女人之间的战争往往无声而微妙,有时尚未谋面,暗流已起;有时急流汹涌,复又惺惺相惜。两个女子彼此审视,一般的玲珑水晶心肝,滴水不漏的笑容下,谁也窥不破对方心思。今日境地,说来是念卿的上风,却是顾青衣抢了先机。狭路相逢或可偶遇,此时的巧合,显然是有备而来。似顾青衣这样的女子,至少不会浪费时间在争风吃醋上。
话虽如此,女人终究是女人,顾青衣正色开口,第一句话却是,“我总好奇,若是当日快上一步,令他先遇上我,不知还会不会输给你。”——原来两头都是同样的招数,各使一出美人计,不知算不算英雄所见略同。念卿认真想了一想,“那也真未可知。”
“无端便宜了臭男人。”顾青衣自嘲地笑笑,重又点燃一支烟。她撇嘴的样子很是特别,泼辣里透着媚色,鲜有男子抵得过这样的诱惑。念卿发觉自己开始欣赏这位顾小姐,未及开口,却被她抢先说出来,“你比传闻中可亲,我瞧着喜欢。”念卿莞尔,“我们原是同类,何不相亲相爱?”顾青衣脆声大笑起来,艳艳蔻丹指了念卿,“我真喜欢你,同聪明人讲话果然不费劲,这可省了工夫。”念卿笑容不减,徐徐吐出一口烟,静候她的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