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香鬓影系列之回首已是百年身
作者:寐语者


一、
【明珠蒙尘】

“新华路有两百多学生在游行,老易跟小北走一趟!”
“工人罢工那条稿子还没传回来,再催再催,截稿时间至多拖到零点一刻!”
“小程的社论好了没有?”
“如果时政稿子来不及,就用海外评论凑版,念卿再赶两条译稿!”
时近七点,报馆两层楼里依然忙得人仰马翻,灯火通明打字机嗒嗒响成一片,废稿散乱一地,人人进出来去都似打仗,踏得楼梯地板冬冬作响。叶总编急得快要上火,矮胖身影风一样卷进卷出,冲进时政部催稿,冲去社会部派人,掉头又冲来编辑部丢下一句话,不等念卿抬头,便风风火火冲回办公室接电话。
“我……”念卿张口才吐出一个字,总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边。
绪梅从一堆稿子里抬起头来,捶桌子笑,“惨了吧,两条译稿!”
一听绪梅开口,小钟再忙也要回头搭话,“脱线总编,专捡软柿子捏。”
叶总编大名叶起宪,第一次听到这名字就让小钟笑翻了天,在他们广东话里谐音起线,是神经病的意思,从此脱线总编的雅号就在报馆传开。绪梅一听小钟的广东口音讲国语就忍不住发笑,念卿却半分也笑不出来,两条译稿,这得译到什么时候,已经七点了……她抬眼看墙上挂钟,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长叹口气。
绪梅停笔问她,“是不是赶不及晚上的课了?”
“赶不上也得赶。”念卿苦笑,“如果动作够快,勉强还来得及。”
“那你不是没时间吃晚饭了?”绪梅面有忧色。
念卿已经埋头开始译稿子,无暇再和她说话,只敷衍地嗯了一声。
绪梅搁了笔,“老是不吃晚饭!这样下去你非熬出胃病不可!”
“你何苦嘛。”小钟也回头道,“一个女人打拼这么辛苦,不如早点嫁人啦!”
“这叫什么话,谁说女人不能自己打拼了?”绪梅立时反驳他。
两个人又要展开一轮唇枪舌剑之际,门口传来中气十足地一声暴喝,“稿子弄完没有?”
叶起宪叉腰站在门口,灰呢西服半敞,国字脸上杀气腾腾,绪梅与小钟立刻噤声,乖乖把头埋回稿件堆中。念卿已经见怪不怪,头也不曾抬一下,自顾专注赶工。叶起宪走到她桌前,满意地敲敲桌沿,和颜悦色道,“小沈啊,辛苦你了。”
“应该的。”念卿笑一笑,只希望他赶紧走,别再妨碍她干活。
叶起宪负手转身,扫了眼绪梅桌上乱糟糟的一堆稿子,摇头道,“年轻人就要不怕苦不怕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埋头做事低头看路,断不能似那等好高骛远之辈……”
小钟重重咳嗽,绪梅与念卿无奈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老叶,过来看下。”
程以哲的声音及时从门口传来,无异于救世福音,拯救三名小编于水深火热。
叶起宪矮胖身躯一个灵活的转身,快步迎上去,笑容堆满每一条皱纹,“社论写好了?”
“你先看看。”程以哲递过薄薄两页稿纸,修剪得干净齐整的指甲却沾上一点墨迹。
两人站在门边一边看稿一边说话,叶起宪匆匆扫完稿子,赞不绝口,只对几处犀利的用词有些犹疑,建议换成相对圆滑的表达。程以哲嗯了声,不置可否。叶起宪知道大名鼎鼎的程主笔一向固执,改他的稿子向来不易,暗自琢磨着找怎么借口……一抬头,却见程以哲目光飘忽,注意力完全没在稿子上,只朝他身后看去。
叶起宪循着他目光回头,却见沈念卿神情专注,手上写得飞快,长发不时散下来遮了视线,她一边写,一边随手将发丝掠到耳后——抬手一掠间,叫人立时想起“皓腕凝霜雪”之句。
叶起宪恍然,早先听人私下传言,说程主笔对新来的那个女编辑有意思,原本他还不信——程以哲是什么样的条件,且不说家资殷实,文藻出众,单论人品相貌那也是众里挑一的。如此才俊,怎可能看上那土气木讷的小姑娘。那沈念卿平日看来也不出众,寡言少语,只知埋头做事,打扮尤其土气,老是罩件松垮垮的外套,蓄着厚蓬蓬的刘海,连同一副黑框眼镜,整整遮去半张脸。自她来报馆做事两个多月,叶起宪还从未仔细瞧过她长什么模样。
倒是这会儿不经意看去,那一抬腕、一掠鬓,倒有几分妩媚。叶起宪咧嘴,嘿嘿一乐,在程以哲肩头重重一拍,“文章没问题,我就稍微改几个字词儿,正好你得空帮小沈看看稿子。”
“小沈有什么稿子?”程以哲一怔,挺秀眉峰微蹙。
“她赶两条重要的译稿,要得急,正好你一起看看,省了再审稿。”叶起宪推他一把,掉头就走,“不说了,我赶着催稿,这边交给你了。”

挂钟滴答滴答,报馆里灯火渐渐暗下来,几间办公室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二楼还亮着几盏昏黄灯光。走道楼梯的走动声越来越少,没走的人都在加班,整栋楼终于安静下来。
绪梅已经早早收工回家,家里还有父母等着她吃饭。小钟也赶完稿子,收拾好东西,回头见整间屋子只剩念卿还在埋头疾写,程以哲静静坐在她旁边,说是审稿,其实在亲手帮她校对誊稿。灯光斜斜照下,将打字机的阴影投在纸上,念卿只顾疾写,没注意到光线的昏暗。程以哲起身,轻轻越过她身后,将台灯的位置调了调,光线顿时转亮。念卿抬头朝他一笑,两人并不说话,各自又埋头做事。
小钟蓦然觉得这一幕很默契,旁人私下都说这两人不般配……接触日久,他倒觉得念卿并不像旁人说的那么土气,至少不像她外表给人的木讷感觉。绪梅也说,念卿其实很漂亮,只是不会打扮。他倒觉得不是漂亮与否的问题,这女孩子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气质,会吸引到程主笔大概也不奇怪。
“程先生,我先下班了,再会。”小钟客气地向程以哲告辞,却向念卿眨了眨眼,离开之时故意反手将门虚掩。
房间里顿时安静得只剩挂钟的嗒嗒声。
程以哲看一眼时间,已经快到八点钟,念卿每晚八点半要赶去做家庭教师,教学生英文。
“稿子给我吧,你时间来不及了。”程以哲搁了笔,温柔注视念卿。
念卿习惯性低头推了下眼镜,微微一笑,“没事,就快赶完了,一直劳烦程先生,真是不好意思。”
程以哲笑了笑,对她的生疏语气徒觉无奈, “那么,快写吧。”
念卿侧首,歉意地一笑,低头继续赶稿。
程以哲却再也无心做事,只是凝眸看她,不舍得放过她的每个小动作——分明是最平常的一颦一笑,在她做来总有说不出的韵致,这傻丫头却从不明白自己的美。看着她专注的侧颜,他心中满满都是暖意,忍不住轻声叫她,“念卿。”
“嗯?”念卿忙着写完最后几行,只低低应了一声,没有抬头。
“说了多少次你都不记得,不要再叫程先生好不好?”程以哲笑着抱怨,声音却转为低柔,透着些孩子气的无奈,“我也有名字的。”
念卿笔下一顿,心中微微触动,却假装专注于稿子,没有应声。
“念卿?”程以哲伸手过来按住了稿纸,不容她回避。
灯光下,他的手修长削瘦,微凸骨节显出手的主人特有的固执。
恰在此时,楼下门岗扬声叫道,“沈念卿,有人找——”话音未落,就听冬冬的脚步声跑上楼来,似乎每一步都在跳跃,踏得陈旧的木楼板微微颤抖。
“糟了,念乔都找来这里了,准是迟了。”念卿跳起来,侧身不着痕迹地避开程以哲,上前将虚掩的房门拉开。还未见人,就听一个脆脆的嗓子在楼梯上就嚷,“姐,你怎么还不收工,我等了好久都不见你,上课就快迟到了呀!”

(下)

念乔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楼来,11月的天气只穿一件月白旗袍,外罩藕色绒线衫,两条乌亮发辫松松垂在肩头,粉色双颊透着水润,鼻尖因奔跑而渗出汗珠。
“这就好,再等我两分钟!”念卿顾不上多说,匆匆转身却被念乔一把抓住,“哎呀,别再耽搁了,快走快走!”却听里面一个温厚男声朗然道,“别管稿子了,赶紧走,我来扫尾就是。”
念乔一怔,这才瞧见程以哲,顿时脸上一红,两手交扭,“程大哥也在?”
程以哲抬头一笑,不由分说收起稿子,关了台灯,取下念卿挂在墙上的围巾,“快走吧,老叶那里我去说!”
念卿看一眼挂钟,指针已越过八点,果然耽搁不得了,“只好麻烦程先生了。”
程以哲将围巾一抖,替念卿搭在颈上,念卿下意识缩肩。程以哲手上一顿,深深看了她一眼,快步出门。念乔伫立门边,望着眼前两人,一时呆了。
“老夏,拜托帮个忙,还差几行而已,我赶不及了。” 程以哲推门而入,将稿子丢到副主笔桌上,不待老夏从一堆稿子中回过神来,掉头朝总编室叫道,“老叶,稿子好了,一会儿让老夏审完给你!”
“喂喂……”夏杭生嚷起来,“这也太过分了吧!”程以哲不理他,径直收拾了随身物件,从墙上取了风衣套上,出门时抛下一句,“念卿的稿子别出错啊。”
“重色轻友!”夏杭生冲他欣长背影笑骂,“人人都追女,就你程大少爷最了不得!”
念卿关上办公室门,恰好听到夏杭生的大嗓门,念乔亦转头看她。
“走吧。”念卿假装什么也没听到,低头挽了念乔匆匆步下楼梯,却听程以哲快步追下楼来,扬声叫道,“等我送你们!”街边就有黄包车停着,念卿扬手招了车夫过来,便推念乔上去。程以哲赶上来,匆匆拦住念乔,“坐我的车子,黄包车太慢!”
不待念卿回答,念乔已经感激点头,“多谢程大哥!”
程以哲匆忙去开车,念乔庆幸地拍着胸口,脆声连珠炮似的,“幸好有程大哥,今天要是迟到就麻烦了,老师要考试上堂课的曲子,刚好轮到我第一个。本来我基础就差,若在迟到,定然过不了关……”
念卿蓦地开口,淡淡打断她的话,“今天是我加班误了时间,往后我会尽量守时。但是,我不希望无故欠下人情,旁人对你好总不会是无缘无故的,明白吗?”
念乔怔住,“可是程大哥……”
“程先生就是程先生!”念卿神色淡淡,声气却强硬起来,古板的黑框眼镜下透出严厉之色。念乔低了头不敢答话,心中百般委屈,正欲分辩时,一辆黑色小奥斯汀已经徐徐驶到跟前。程以哲探出头来,“快上来,别耽误。”

两姐妹一路上互不说话,念卿报了地址就再未开口,一向活泼的念乔也闷声不响。程以哲有些纳闷,想了想便找个话头问道,“是先到名山路十号,再送念乔去桥西路吗?”
“不,先送念乔,我可以迟一点。”念卿忙回答。
程以哲趁势问,“念乔今天的课很要紧吧?”
念乔偷眼看了看姐姐脸色,见她只是侧首看窗外,便拘谨地答道,“是的,要考试新曲子。”
“哦,哪一首?”
“肖邦F小调第二练习曲。”
程以哲啊的一声,笑道,“充满幻想和静谧,宛如孩子梦中的歌声。”
念乔惊喜赞叹,“就是这个感觉,程先生你说得太好了,我总不知道怎么表达呢!”
“这是舒曼的话。”程以哲抬目一笑,从后视镜看到念乔脸红吐舌的可爱模样,越发觉得有趣,“刚才还叫程大哥,怎么又倒退回去了?”
“嗯,都一样啊。”念乔又偷眼去看念卿,却见她微微阖目,似乎已经靠着座椅睡着。
程以哲也从后视镜瞧见了,想来念卿定是太疲惫,便闭口不再说话,以免吵着她。
念卿其实毫无睡意,故意闭目装睡,只不想让念乔觉得她在旁边而局促不安。不一会儿,感觉车子缓缓停下,念卿忙睁眼一看窗外,却还没到桥西路。
“程大哥?这里还没到啊!”念乔已经抢先发问。
程以哲抬腕看一下表,回头笑道,“我知道,时间还来得及,先过来买点心。”
两姐妹俱是一怔,念卿蹙眉道,“买点心?”
“你们都没吃晚饭,这家白俄人的店里有几款蛋糕特别好吃。”程以哲笑着下车,替念卿拉开车门,“快来,我不懂你们爱吃的口味。”
他俯身伸手来扶她,笑容温暖,目光似身后迷离灯彩般惑人。
念卿怔了一刻,心口有些发紧。
他笑着催促,“还磨蹭,是谁赶时间了?”
念卿只得下车,回身看念乔也从另一边下来,小跑步绕过车子,满怀欢快,“这家店我们来过,姐姐带我来的!”
程以哲笑道,“好极了,那你喜欢什么口味?”
“樱桃酱和杨梅!”念乔眼角弯弯笑得似一只馋嘴小猫。
念卿亦莞尔,侧眸间,却见玻璃转门推开,一双男女相伴出来,步履匆匆间已是光彩夺目,吸引路人纷纷侧首——端的是俊男美女,华服锦绣,相得益彰。
念乔已忍不住悄声赞叹,“好漂亮的一对!”
程以哲定睛细看,一下认出来,“咦,是薛四公子。”
“薛四公子?”念乔脱口而出,语声清脆,引得路人侧目,连那风采翩翩的公子也微侧了下头,似乎听到了她的语声。
念卿低头咳了声,扯起围巾将嘴捂住,侧过了身子。
“怎么了?”程以哲忙看向她,“很冷吗?”
念卿不说话,围巾遮了大半张脸,隔了眼镜看不清脸上神色。
那对俊男美女径直钻进路边一辆豪华轿车,绝尘而去。
念卿又咳了两声,这才放下围巾,抬起脸来,“没事,给冷风呛了下。”

【倩影疑踪】

将念乔送到声乐老师家里已经八点二十分了,程以哲掉头加速往名山路赶,一路将车开得飞快,惊得路旁黄包车纷纷避让,念卿忙道,“小心些,稍微迟到点也没事。”
“我的车技你放心。”程以哲笑笑,从后视镜瞧着念卿,试探道,“我听说现在好点的私人声乐课,学费都蛮贵。”
念卿嗯了一声,“是,都按时薪收费。”
程以哲沉默了下,心中越发不是滋味,如今一般小康人家也未必念得起私人声乐课,念卿不过是个报馆小职员,薪水微薄,供了姐妹二人衣食还要供念乔求学,一人身兼两份工,辛苦可想而知。
“念乔是在教会女校吧?”程以哲故作不经意地问,“学校里头没有声乐课吗?”
“有是有,但念乔想考女子师范学院的音乐系,基础不够,只得多花点工夫。” 念乔亦随口笑答,并未透出半分辛苦感叹。愈是轻描淡写,愈叫人听得心酸。一双姐妹,年貌相差不到几年,妹妹似朝花彩蝶,无忧无虑,姐姐却这般辛苦忍耐,年纪轻轻便承担起生活重荷……程以哲无声叹了口气,装作突然想起,“对了,我有个表姐也在学声乐,家里请了老师,不如叫念乔和她一道学,相互也好有个伴。”
念卿默不作声,过了半晌才轻声道,“多谢程先生,这位老师教惯了,换人恐怕不适应呢。”
程以哲不再说话,闷声开车,两人俱是沉默下去。经过路口时,另一辆车子横在岔路上,程以哲猛然一掀喇叭,按得嘟嘟声山响不绝。念卿一惊,坐直身子,从后视镜里对上程以哲灼灼目光。他直盯了她,终于脱口道,“念卿,为什么总是拒绝,难道每个人的好意都包藏了祸心?你一个弱女子又能扛得了多少?”念卿脸色一僵,不知如何作答。后面车子见他们不动,按响喇叭催促,程以哲心烦地踩下油门,一路疾驰,再不与念卿说话。
赶至名山路十号,刚好八点三十五分。
“这里?”程以哲看了眼外面,狐疑回头看向念卿——名山路十号的门牌下是一间店面堂皇的进出口商行。念卿点头一笑,“是对面,我在这里下,走过去就好。”
对面一排高低错落的洋楼,红墙铁栏,高大的法国梧桐沿着巷子一路延伸,铁枝街灯透过浓绿深碧,将林荫后一栋栋红墙白窗的小楼映得格外精巧。
“原来是这里,送你到门口吧。”程以哲恍然,这一带已算是富人街,沿巷子穿出去就是领馆区了,往来聚居之人非富即贵,多是洋人和新派人士喜欢扎堆的地方。
念卿却执意在此下车,“人家是旧式家庭,对礼数看得重,若见男士送我过来,未免失礼。”
见她这样说,程以哲也只得作罢,开了车门扶她下来,“课要上多久?”
“两个钟点。”念卿扯起围巾将脸庞遮住,朝他道了谢,转身低头便走。
“念卿……”程以哲柔声唤住她,“晚上我来接你可好?”
念卿猝然转身,声色俱严,“不!”
程以哲呆住,从未见她说话如此强硬,神色间竟似万般戒备抗拒。
“好,我明白了。”程以哲勉强笑笑,心头涩微微似挤满了沙子。街灯下,她亦怔怔看他,纤白手指牵了驼色围巾,姿态楚楚,怔忡间欲言又止,终究一转身,低头而去。
程以哲默然倚了车门,看她小跑步穿过街道,一直目送她走入一户人家,这才黯然坐回车中。不觉又发了一阵呆,想起那纤瘦背景,心口隐隐作痛。

“大约她是真的厌恶我吧。”程以哲闷闷喝一口酒,掉头望住窗外发怔,眉间尽是悒郁。
夏杭生苦笑,一时无话可说。
富家公子追腻了红歌星,换女学生或贫家女试试新口味也是常有的,旁人以为程以哲追求沈念卿也不过是一场游戏,但夏杭生知道不是。多年相知,他最明白程以哲的为人。他若是一般纨绔子弟,也不会抛下诺大家业,跑来报馆做个小小主笔。
程以哲算是上流圈子里的异类,对祖产家业毫无兴趣,一心要做中国最有良心的报人,多年独身自好,没半分风流韵事。两个月前,报馆新来一个临时编译,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程少就莫名陷入了狂热的恋爱。
那女子怎么看都不显山露水,偏偏还对程以哲一口回绝。起初夏杭生以为,念卿冷对以哲,不过是小女子吊人胃口的惯有手段。久了才知,人家真是没看上程少。
“这又有什么办法。”夏杭生摇头叹息,“两情相悦这种事,最是勉强不来,你条件再好,付出再多,人家偏不喜欢……总不能一头撞死在她跟前罢。”
窗外夜风一阵阵吹来,带着湿冷潮气。
夏杭生起身去关窗,“我说,你一连几个晚上都跑我家喝酒,回去也不怕老爷子骂?”
“他早骂累了,不骂了。”程以哲懒懒笑,仰头又喝一杯。
“酒入愁肠愁更愁!”夏杭生夺了他酒瓶,索性下了逐客令,“就快下雨了,算我拜托你,早点回去吧,程少!”
“你小子没义气!”程以哲闷闷起身去夺酒瓶。
“天涯何处无芳草,今晚一宿大雨,明早花更香,树更绿,又是新一天啦!”夏杭生劝得苦口婆心。
程以哲蓦的愣了愣,“下雨了?”
“可不是!”
“现在几点?”
“差一刻钟十点,不早了吧。”
“我去接念卿,她没带伞!”程以哲二话不说,掉头取了外衣,推门就走。
夏杭生气得跺脚,一晚上白跟他废话了。
夏家离名山路倒是不远,程以哲赶到时,十点还差几分。他将车子泊在路口,开着雨刮,目不转睛盯着路上,唯恐错过了念卿。这个时辰,又下着大雨,路上几乎没有了行人。除了偶尔几辆车子开过,只有三辆黄包车进去,却没有一辆出来。念卿回家必然是走这个方向,不可能从那头绕路。程以哲一直等到十点二十分,仍未见人,心里越发忐忑。
常有在社会版看到女学生做家教被非礼的新闻,此时那些耸人听闻的事件尽兜上心头,程以哲再坐不住,隐约记得见她跑进了右边第五盏街灯后的人家……当下也顾不得别的,径直将车子开到那家门前,冒雨冲入门洞,按响门铃。
连按了两遍,才听有脚步声近前,门上小方洞拉开,一双眼睛隐在阴影后头,中年男人的声音冷冷问,“找谁?”
程以哲彬彬有礼道,“请问沈小姐可是在这里做家庭教师?”
门后那人沉默片刻,“走了。”
程以哲诧异道,“什么时候走的?”
“早走了。”那人声音更冷,一双眼却似锥子般打量着程以哲,“你是谁?”
这声音听来不似本地人,冷硬中透出敌意,令人听来毫无好感。程以哲越发惊疑不安,退后一步,审视了下这户人家,门牌上写着名山路春深巷6号,同左右一色的欧式两层小楼,墙根爬满藤萝,门廊下有简单花草,一切与普通富人家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