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智者千虑,唯一拿不定的却是人心,薛晋铭是否已投向日本人,是谁也猜不透的。若他当真将云漪交到长谷川手里,届时覆巢之下,必无完卵;若他没有交出云漪,霍仲亨出手强夺,反有可能逼他投向敌方,无论如何都是投鼠忌器。是以霍仲亨按捺不发,以静制动,只等薛晋铭先揭底牌。
此刻薛晋铭想通这一点,为时已晚了。二人四目相对,霍仲亨一扫方才的轻藐怠慢,眼里甚至流露欣赏之色,却令薛晋铭后背霎时汗湿——他已知道了他的底牌,而他尚不知道这人手里藏了什么杀招!虽然赵主任已是霍仲亨的人,可他空有一个虚衔,余下八名委员却是大半已被笼络。孰胜孰败,倒也还未可知。薛晋铭掌心虽已汗湿,风度却分毫不减,傲然朝霍仲亨回以针锋相对的一笑。
庭上赵主任啪的一拍卷宗,令底下窃窃人声顿时息敛。
当庭之上,薛晋铭单刀直入,抛出程以哲诽谤案的源头,指出向程以哲提供消息之人,故意利用报界,误导舆论,攻击内阁。此人身份特殊,非但有高官为荫庇,更暗中投效满清余孽,为双方搭桥引线……如今此人已被拘捕,可当庭传召问讯。

眼前一片黑暗,自踏入侧门,云漪便被左右二人蒙上眼睛,一路沿楼梯下行,似乎步入了地下室。议政厅是方继侥的地盘,他们将她藏得如此隐秘,显然害怕被霍仲亨找到。寂静黑暗里,也不知过了多久,云漪渐渐觉得昏沉,疲倦得想要睡去……却听脚步声近,来人将她拽起来。云漪起身,忽觉脚下发软,险些跌倒。那人默不作声,强行将她扶出房间,一路前行。周身的虚软令云漪明白过来,药力已经起效了。仿佛走过了长长一段安静空旷的走廊,静得可以听见自己脚步回声。那人停下,在她耳边说,“云小姐,解毒剂在我这里,不必担心。”耳边听见沉重大门推开的声音,那人解开她蒙眼黑布,顿时光亮大盛。云漪下意识眯了眼,抬手去挡亮光,却觉手臂酸软,连抬手都要费尽力气。
待眼前适应了光亮,这才发觉有无数道目光直勾勾、亮刺刺汇集在自己身上,而自己又一次成为满堂聚焦的中心,仿佛重回光芒四射的舞台。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场景,从前风月、眼下生死,竟是如此相似。云漪恍惚想笑,当真便迎着满堂目光,展颜而笑。
所有人都静了下去,因这一笑,忘了明枪暗剑,只觉芳华流倩。
满堂人丛之中,她一眼便看见他,仿佛一早知道他就在那里,从不曾远离。她竭力想要看清楚他的眉目神情,然而药效已令视觉渐渐模糊,眼前似蒙上浮动的灰雾。穿过众人目光,款款前行的女子,黑衣如谜,绰约如梦,仿佛去赴一场爱人的密约。然而脚下每一步都似踏在刀刃,力气在迅速流逝,从门口到庭上短短的一段,比生平任何一段路都走得艰难。可这艰难也是愉悦的,只因对面有他。
所有人都在看她,薛晋铭在看,霍仲亨也在看。这一身黑衣黑裙,看在旁人眼里是冷艳,是庄严,看在霍仲亨眼里却是别样的牵动。惊鸿一瞥的初见,黑袍下的修女,一切犹在眼前,此时恍然想来,当真是只若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儿,比翼连枝当日愿。”这般时候、这般境地,她想对他说的话,已尽被前人道尽。霍仲亨猝然闭了眼,眼底有极复杂的神色一掠而过,再睁开时已回复深敛如潭。然而那真情流露的一眼,已被薛晋铭敏锐地捕到。
庭上人声尽敛,底下暗流汹涌、各自心头惊涛万丈,而壁上挂钟已指向预计的时刻。一切都在计划之中,时间拿捏地恰到好处,薛晋铭朝霍仲亨颔首微笑,终于送出最后一击。
赵主任脸色越发凝重,依照程序,首先核实云漪身份。在座诸人,几乎无人不识“中国夜莺”,即便不曾亲见,也是早早听闻过的。然而云漪开口第一句话,却令众人愕然,“我不是云漪,我的本名是沈念卿。”
这个名字,她终于可以亲口说给他知道。云漪微仰了脸,眼底笑意澄净,映入霍仲亨眼里却是隐隐牵痛。虽然早已查知她的本名,虽一直希望听她亲口对他道出,却想不到是在这样的境地。薛晋铭却已不耐,她叫什么本名都无关紧要,往后她只是他的云漪。他转头直视赵主任,方继侥也故作泰然地打个哼哼。赵主任无奈望向霍仲亨,只得沉下脸来,照章开始问询。
一个个质问抛出,所有的疑点都目标鲜明地指向云漪背后主使之人。
赵主任当庭众公示了薛晋铭提供的证物,正是当日云漪写给程以哲,揭发李孟元勾结日本商人的密函,也是诽谤政府案的消息来源。
“是我写的。”云漪一口承认。
“何人指使你发出此信?”
云漪坦然答道,“秦九。”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警备厅已查实,秦九亦非此人本名,其旧姓宁古塔,改汉姓为刘,本名刘正,世代为前清御前侍卫。云漪既承认为秦九效命,便是承认了与前清余孽有勾结。而众所周知,她曾先后是薛晋铭与霍仲亨的情妇,更是经薛晋铭而与霍仲亨相识。如今她身份暴露,连带着薛晋铭与霍仲亨也难以洗脱嫌疑,难免不是一丘之貉。
众目睽睽之下,赵主任铁青了脸色问道,“你先后接近政府要员,也是出自秦九的指使?”
所有人的目光皆转向了霍薛二人,饶是赵主任刻意模糊其辞,人人心头却已是雪亮。座中薛霍二人却都是面无表情,视众人目光若无物。云漪沉默了片刻,先前低缓的语声更见微弱,“秦九曾借我笼络警备厅长薛晋铭,薛晋铭随即将我转送旁人,与秦九并无瓜葛。”
一言定音,她终究做出了选择,按照他事前的安排,对答得分毫不差。
聪明如云漪,到底懂得省事度势,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向,适时投向真正的强者。薛晋铭笑了,以胜者姿态朝霍仲亨慷慨一笑,尽显赢家风度。至此胜负已分,生平快意,莫过扬眉雪耻之时。方继侥终于不再擦汗,笑眯眯只等看霍仲亨一败涂地。
满堂哗然之声再也压不下去,赵主任无计可施,再不能公然维护霍仲亨。偏偏霍督军此刻眼里只有那女子,目光一瞬不瞬望住她,看不出究竟是悲是怒,望之令人生凉。到这地步还不思反击,果真是英雄气短,红颜祸水……赵主任黯然长叹,明知下一个问题不需要再问,出于程序,还是得问上一遍,“薛晋铭将你转送何人?”
云漪缓缓侧首,看向霍仲亨所在的方向,目光迷茫幽远,似看向不知名的远方。药效已令她神智恍惚,眼前只有影影绰绰的一点轮廓。她没有看见霍仲亨眼里终于不加掩饰的悲哀,也没人看见他默默握拳的手。只要一句话,他便能阻止她说下去,阻止一切发生。
可是霍仲亨沉默,似一尊没有感情的石像,沉默等待她说出那一句,粉碎彼此最后的念想。
“薛晋铭想将我送给方省长。”云漪面无表情地开了口,语声冷漠迟缓,“我则借他献美计脱身,回归旧主手下。”
满堂俱寂,一时间没有人反应过来,只听她缓缓说道,“我自两年前奉命接近秦九,潜入梅杜莎俱乐部,明为秦九做事,实为监视前清余孽,获取秦九与内阁官员勾结之罪证。”
秦爷死在这个时候,便是给她最大的恩惠。
当日为了隐秘稳妥,秦爷动用一切手段,将她的过往痕迹抹杀地干干净净,仿佛世间从未有过沈念卿此人。唯一能证明她存在过的证据,只是念乔的存在。她是最重要的杀手锏,除了秦爷自己,再无人知道她的底细,连裴五与二贝勒也不明究竟。以秦爷的手段,原本连念乔也要一并抹杀,但留下念乔却是云漪和他交易的第一条件。于是秦爷妥协,为她造出一个全新的身份,有根有底,连许铮也曾信以为真。如今秦爷不在了,锁住她秘密的那口箱子永沉水底——她的名字、身份、来历,这一次终于由自己说了算。
云漪的声音微弱,传入每个人耳中,却似惊天炸雷滚过。她似乎每说一个字都极为吃力,却仍一字字清晰说道,“我是霍仲亨的人,从前是,一直是。”

【力挽狂澜】

一块通红的热铁浸入冷水,嗤剌剌激起大片水汽,却只激得那么一声,随即冰火交接的激烈尽化作乌有,恰似这满堂鼎沸之后,骤然陷入的死寂。在座诸人瞠目结舌,任谁也想不到事情竟发生如此逆转。都是混迹官场的老油子,失惊之余,已看明白这剑拔弩张的局面,眼下怕是要出事了。撞在这当口上,谁沾到边都是大祸临头,自是敛声屏息,个个恨不能将头缩进腔子里去。
方继侥也不擦汗了,一双眼睛盯着对面薛晋铭,似要瞪出血来。这便是他精心部署的杀手锏,果真够毒辣,事到临头反戈相向,就在委员会眼皮底下让她空手白刃地翻了盘。
沈念卿语不惊人死不休,“当日密函里提及内阁要员与日商勾结舞弊之证据,系有人暗中提供;劫囚案背后,也有人里外串通……蓄意陷害同僚;随后,督军遇刺,与此人亦有莫大关系;现今薛厅长已查知……程以哲等人下落……”寥寥几句话,拼着一口气说出来,念卿只觉冷汗如注,张了口再发不出声音,意识渐渐有些迷糊。话已至此,矛头算是彻底转向了不显山不露水的方继侥。
薛晋铭在这一刹那心思洞明,她口中的敌人原来不是他。
眼前一切开始晃动旋转……四少,你终究明白了吧。她笑一笑,想起薛晋铭那句话,“我们从来不是敌人”……当日仲亨遇刺,若不是有人里应外合,刺客必定混不进去。起初她是疑心过他的,直待他抓了她去,明明白白道出用心,明处的敌人反而不可怕了。既然不是薛晋铭,那么必是蛰伏在暗处,更危险的那人。
她答应他的赌约,答应上庭来作证,原来是早已抱定了主意,借这机会掀出那藏在暗处的人。她以德报怨替他开脱遮掩,无非是想将他推向霍仲亨。这般的处心积虑,这般的不管不顾,连生死也做了赌注,仅仅就为一个霍仲亨——薛晋铭只能笑,笑自己机关算尽、枉作小人,如今进退都是一场空。
一时间整个儿乱了套,事态变化全然脱离了控制,八名调查委员面面相觑,方继侥恨得脸色发青,豆大汗珠滚下脸颊也不觉察。
原来这女人脚踩两头,暗中替薛霍二人搭了桥,实则要对付的是他。好一个薛晋铭,难怪处处透出古怪,原来是打得这番主意,只怕想得也太天真了!方继侥眯起眼,松垮的眼泡越发让两眼细眯成一线,眼缝里却有冷芒一闪而过。他转头冷冷一瞥薛晋铭,却见他直勾勾望着那女人,只是笑,笑得异样奇诡。反观此时占着最大赢面,最该发笑的人,却没有半丝笑容——霍仲亨非但笑不出来,反而铁青了脸,蹙眉沉默,赵主任连问两遍的问话都不曾听见。
她就从容自若地站在那里,微仰了下巴,唇角噙一丝笑意,看也不看他一眼。
明知他不信任她,她便以决绝回敬他的猜疑;他预想到她的背叛,她便报之以不容回绝的坚持,偏要他承认她,站到她身边来,与她共同进退。他就知道,这刁钻的女人从不肯吃亏,连谁多爱谁几分也要讨价还价,任人摆布绝不是她的作派。旁人将她做为刺向霍仲亨的矛,她却变作他的盾,转身迎上身后刀刃,拼却微末之力搅翻这重重机关;如此不计后果、不惜代价,怕是将一切都豁了出去。
霍仲亨想笑,心中几番牵动,偏偏笑不出来。
早已下定决心原谅她,即便她做出再绝情之举,他都不在乎。不管她曾经为谁卖命,如今受谁操纵,只要将她抓回手里,她还是他霍仲亨的女人。可她此刻的举动,已全然不管不顾,一反往常的周密谨慎,举止说话透着说不出的古怪,令霍仲亨心中蓦然生出不祥之感。
“督军!”赵主任发了急,陡然提高声音,第三次重复问题,“请回答卢委员的提问,第一个问题是否属实?”霍仲亨总算注意到有人向他提出质询,大概已连问了两遍,令赵主任不得不出声提醒。见他回头,卢委员再一次问道,“沈念卿受你派遣一说,是否属实?”
霍仲亨眉头一蹙,不耐道,“还有什么问题,一并问完再说。”
卢委员僵住,见赵主任不置可否,只好继续问下去,“诽谤案中,诬告政府的密函来源据说是有人暗中提供,请问您事先是否知情,是否清楚系何人所为,可曾考虑过阻止此事?”这问题来得毒辣,赵主任刚要开口揭过,却听霍仲亨朗声笑了,“霍某身为军人,属下行事也属军务,行为正当与否自有军事法庭来过问,轮不到在这里摊开了说。你身为调查委员,不思督察行政,反来干涉军事,实乃大谬!”
众委员愕然失色,未料到霍仲亨如此强硬,质询委员反被他当场斥责。赵主任不失时机来打圆场,“督军所言极是,政务与军务本该分立,只是此番调查事关重大,务必请督军给予协助。”他话音未落,便听身旁方继侥失声大笑起来,仿若听见了最滑稽不过的笑话。
“原来今日请出督军,只为了协助?”方继侥笑得一团和气,目光如针似芒,“这可好哇,撇得好干净,既然正主儿都不在了,这质询会我看就做做样子得了?”赵主任拍了桌子便要发作,霍仲亨却毫不客气地笑道,“有你在,自然跑不了正主儿。”
看这二人是刀剑出鞘,不分生死不罢休,只怕委员会也要压不住了。赵主任暗自心惊,忙咳嗽一声,肃容叩了叩桌面,“证人一面之辞还需进一步审查,沈念卿,你所做证词关系重大,是非曲直来不得半点虚妄,千万想清楚了再签字!”
书记官执了簿笔上前,递到沈念卿跟前,然而她垂手不接,也不说话。书记官催促的声音恍恍惚惚听在耳中,念卿竭力想要抬起手来,却觉身子半分不听使唤,费尽全力终于抬起了几分,却怎么也抓不住那只笔……霍仲亨蹙眉定定看她,见她迟缓地抬了手,一点点靠近那支笔,手腕竟不住颤抖,整个人看起来都不对了。霍仲亨猛地起身,来不及迈步已见念卿身子一晃,软倒下去。

满堂哗然,只见霍督军仓猝起身,险些掀翻了桌子。
坐在近侧的薛晋铭却已抢先奔到沈念卿身旁,俯身将她抱了起来。赵主任眼疾手快一把拽住霍仲亨,“不可冲动!”
然而方继侥的反应却比任何人都快,仿佛早有准备,就等着这一刻——不待赵主任发话,他已蹭地站了起来,将桌子重重一拍,“维持庭上秩序!”随他话音落地,左右侧门从外打开,两列整装佩枪的警卫齐刷刷奔进大厅,脚步整齐,行动迅速,显然早已预备在外头了。顷刻生变,满座都惊得呆了,只听赵主任惊怒呵斥,“方省长,这是什么意思?”
方继侥的神色已全然变了,似瞬间换上另一张脸孔,细密笑纹底下透出满满的倨傲,“乱什么乱,都给我坐回去,谁也不许妄动!”他此刻已全然不再理会赵主任,只将目光斜斜睃了霍仲亨,话却是说给薛晋铭听的。
“证人关系重大,需立刻送医急救。”赵主任厉声质问方继侥,“你阻挠证人送医,难道光天化日之下,想要当众灭口?”方继侥眼皮一翻,“证词还未签字生效,真伪尚无定论,赵主任就想一句话定了方某的罪么?”
念卿被薛晋铭紧紧搂着,身体已麻痹无力,连转动一下脖子也不能……可最后一分神智还在,依稀听见方继侥的话,似一盆冰水淋在头顶。难道拼却了所有,好容易走到这步,却要在他眼前功亏一篑?
“别怕,我在这里。”薛晋铭搂紧了怀里苍白的人儿,却见她睁着失神的眼睛,焦灼而艰难地望向身侧。他以为她在找霍仲亨,可顺着她目光看去,却是呆立在一旁的书记官。她一额都是汗,嘴唇微颤,依稀是在说“笔”,垂落身侧的手竭力想要抬起,却是徒劳。
赵主任被方继侥顶得无言以对,再看看身后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警卫,便已全都明白了——难怪方继侥有恃无恐,单看这一色的日造枪械,便知背后是谁在做他的强援。薛方两家已经联姻,薛晋铭自然是他盟友,虽是小小警备厅长,却控制着城中各处机要。
赵主任暗一咬牙,心下后悔不迭。当日是他力劝霍仲亨不可动武,劝他相信内阁,切不可授人以柄。眼下看来,他是全然错了,这世道已是武夫当国,谁抓住枪杆子谁便是赢家。然而如今悔之晚矣,霍仲亨的部队分驻三省,离本城最近的驻军也在远郊,自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只怕今日是要折在此地了!唯一的希望,只看能否凭着委员会的面子,暂且压他一压,好歹还有内阁在后头……赵主任这里急出满头冷汗,霍仲亨却是一声冷笑,对眼前变故竟是视若无睹,依然迈步朝那女子走去。
“督军想做什么?”方继侥一步挡在他面前,满脸堆笑,故意瞪圆了眼睛,“难道还需鄙人再说一遍?即便督军怜花心切,总还是要顾及一下大局吧?”方继侥凑近霍仲亨,满怀快意地期待着对手暴跳如雷。然而冷不丁喉头一紧,竟被霍仲亨揪住领口,单手提了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肥背粗腰的方继侥竟似个毫无反抗力的孩童,被拎得踮起足尖,脸色紫涨。“滚!”霍仲亨面无表情,唇间只吐出一个字,扬手便将他撂出三步开外,扑通坐倒在地。
所有人瞠目结舌,直到方继侥扶腰爬起,声嘶力竭地吼叫,“逮捕他!给我逮捕他!”两侧警卫这才回过神来,端了枪冲上庭前,却听薛晋铭抬头喝道,“站住。”
顶头长官的号令比省长的威望有力,警卫们原地立定,不再踏前一步。
霍仲亨与薛晋铭相隔不过两步,四道目光相交,虚空里似有金铁声划过……隔在两人之间的,却是陷入半昏迷的念卿,整个人似一株枯萎的兰草,斜倚在薛晋铭臂弯,长发如瀑垂落。
方继侥急了,一把夺过身旁警卫的佩枪,对准了霍仲亨,“晋铭,还不动手!”
霍仲亨回头,笑容里流露匪夷所思的神情,“你想同我动武?”

随他话音落地,竟有一种声音由远而近传来,隐隐震地有声,仿佛有什么逐渐逼近。起初人人皆被庭上变故震撼,大多不曾注意到外头动静,只有极少人细心察觉到了……不知是谁最先探头看向窗外,猛一声惊呼自庭下响起,“是军队!”
这一声喊,骇得众人心惊肉跳,坐在外侧的立时扑向窗边,不看不打紧,这一放眼看去——议政厅外广场上,黑压压都是军队!后头军车隆隆而至,枪炮架设森严,四下里荷枪实弹的士兵,穿一色深灰制服,整齐划一的步伐震动地面,似潮水般逼近大门。
有反应敏捷的已惊跳了起来,诸人再顾不得什么庭上秩序,乱纷纷慌作了一团。
方继侥倒退一步,不敢置信地瞪了霍仲亨,怎么可能有军队,进出本省的通路都已被封闭,军队绝不可能从天而降!警备厅早早将他监视了起来,连日里只见他醉心风月,根本不曾调遣过军队……这绝不可能,一定是他使诈!
枪声骤响,方继侥朝天鸣枪,震住底下场面,朝薛晋铭和左右警卫吼道,“还愣着干什么,把人通通给我抓起来!”左右警卫迟疑,有人还在等待薛晋铭号令,有人终于端起了枪,对准霍仲亨与庭上八名委员。见有人带头,其余人也喀的拉动枪栓,纷纷举枪。
“方继侥你想造反了!”赵主任大怒,其余委员个个面如土色,有人抖抖嗦嗦打着圆场,直嚷着“冷静,大家冷静”。然而到这一步,方继侥的暴跳已不再令赵主任担心,反而是霍仲亨让委员们骇然失色——他果真调集了军队,就在委员会抵达本省的同时,霍仲亨一面拉拢赵主任、敷衍内阁、蒙蔽方继侥的耳目,一面暗中集结军队,以不可思议的手段突破了封锁,神不知鬼不觉地布下罗网,待得众人发觉,已然是兵临城下。
莫非他一早知道方继侥会发难,他又是从哪里调集来的军队,他这么大动干戈,仅仅是要对付方继侥,还是另有可怕居心……赵主任一头冷汗涔涔,惊觉这是个惊天的圈套,而他从一开始就已踏了进来,此时抽身已晚。
混乱场面下,惟独薛晋铭一个人对周遭视若无睹,只是俯身抱着沈念卿,目光专注在她一人身上。念卿已陷入半昏迷中,隐隐听得周遭大乱,听得有人惊呼“军队来了”……薛晋铭深深看着念卿,看她牵动唇角,露出淡薄笑容。
她知道会赢,他一定会赢,只因他不是别人,他是霍仲亨。
至此心中大石訇然落地,念卿放弃了挣扎,静静阖上眼睛,任由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将自己淹没。最后朦胧的意识里,是薛晋铭紧紧抱着自己,不是他,不是仲亨。
一点泪光凝在眼角,顺着睫毛颤了颤,终究不曾坠下。
也罢,是谁都不重要了,这一生实在太累,她已懒得再睁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