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女人何其多,可那都不是萧眠,非关男女,就只是他而已。
只要是他,就够了……
其实……还是不太够啦。
我承认我话说得太满了。
大半年来,就只是牵牵手,过分一点再抱一抱,顺便摸两下,真的真的很不够啊……
我是不知道萧眠怎么想的,大概我比较肉欲吧!喜欢一个人,会想要亲密、再更亲密,感受对方的一切。
以往没接触过,实在不晓得男人与男人之间……「那回事」该如何开始,又该怎么做?为此,我很认真地研究了一下坊间的男风书籍,结果,只看到一片肉欲横流,我要敢那么对他,萧眠会一掌打死我吧?
像手中这本,我完全无法想象,在做那回事时喊「好哥哥」、「亲哥哥」,或逼着对方喊,这到底是有什么情趣,光想就一阵恶寒。
就在某天,我清晨上品竹轩请安。以往这时早已端坐外室的父亲,今儿个晏起了,我正担心他是否又身子不适,尚未踏进内室,便听闻异样声响——
「别闹,让我起来。」
「我还要再睡一会儿……」是爹倦懒的声嗓。
「那你睡……别手来脚来……唔……」
我慢了好几步,才领悟里头是在进行什么好事。
相隔于内外室的布幔半掩,隐约只见纱帐内,一双交缠在一起的身影。
「小恩,别压着我……」
「又不是没压过。」然后是暧昧的啾啾声。
果然!我其实有偷偷猜想过,父亲看起来文弱秀气,八成被强势又霸气的爹压得死死的,比较适合「坐享其成」的那种吧……
「严知恩!」父亲似是怒了,一个翻身,反压住对方。
不、不会吧?!
事情其实不是我以为的那样吗?
「叫你别乱来,听不懂吗?」
「……」
爹也不晓得咕哝了什么,便听父亲半是无奈地叹息,低头安抚地吻了吻。「我没有不喜欢,只是担心你。更早那几年,你酒色财气哪样少沾了?别以为你真能活得比我久。淡情少欲,多陪我几年,不好吗?」
「别担心,我会比你多活几天……」
「你最好说到做到。」
然后又是一阵体息交缠、以及似有若无的喘息声……
再偷窥下去就不道德了。我赶紧往门外退,掩妥房门前,一声似有若无的呢喃声飘来。
「哥……」
我脑海麻了一下。
这就是那本书册里形容的……我所无法想象的那种情韵吗?
轻轻的、很缠绵,带着柔软地、化不开的浓浓情感,丝丝缕缕,黏腻催情得教人耳根都红了,不难想象,父亲一定更招架不住。
我想,我还是晚点再来请安好了。
那一年,是我人生最圆满、也最安逸的一年,有爹、有父亲、还有我心爱的萧眠,都陪在我身边,往后,就算再如何幸福,总觉得还是缺了那么一小角,无法圆满,偶然想起,仍会涌现淡淡的悲伤。
我和萧眠依然停在牵牵手、亲亲抱抱的纯情阶段,没有再进一步,不过单是如此,我已经很满足了。
那日,我记得是中秋佳节,一家人聚在一块儿吃吃喝喝,父亲取出两坛酒,爹当时颇惊喜。
「你还留着?」
「嗯。」父亲向我解释,这是许多年前他与爹一同酿制的。「你曾说,这酒得留待人生至悲或至喜时才开封。我成亲那日,见你一人在月下怆然独饮,我心里……很是难受。」
爹挪挪椅,靠坐过去,在父亲耳畔笑谑。「就是存心要你心疼。」
父亲横他一眼。「我现在想拿出来,与最亲爱的人共饮。」
「你的意思是,你很快乐?」
「嗯。对我而言,人生至乐,莫过于此,我很满足,也很快活。」
爹似乎对这答案挺满意,干脆地开了坛口,为我们三人斟上满满一大杯。
酒过三巡后,我们都有些许薄醉,爹闹开来了,借由几分醉意缠着要喂父亲酒,而且是那种很情色的喂法。
「别闹,意同在这儿。」
「他不是孩子了,说不定他与萧眠玩得比我还疯。」
我立刻识相地接口。「请随意,不必理会我的存在。」

第二十章
为了让他们自在些,我借口要去外头走走,吹吹风醒酒,不想坏了此刻的好气氛,毕竟,父亲内敛的性情,向来极少有明显的情绪外露,但是这一晚,他真的很开心,眼眉净是掩不住的笑意,连爹失了分寸的缠闹行止,都睁只眼闭只眼地由着他去。
我人都还没走到门口,爹已经迫不及待欺上前去,噙住对方的唇,几许酒液沿着交缠的唇际滑落,他吻得激情又热烈,我脸都红了,赶紧目不斜视,加快脚步退出门外。
其实我也没去哪儿,不过就是站在铜雕护栏边赏赏月色而已,主要是想让爹和父亲独处,说说体己话。
「这是……原来在你这儿,难怪我找了好久,就是找不着。」
里头的对话断断续续传来,父亲不知拿出什么,让爹很惊喜。
「你走后,我去拾了回来。」
「……池水很冷,难怪你又病了。」
「既然知道,你还泡了一夜池水?」
「我自己扔的,当然要自己找,你何必为了我的任性,病上这一场?」
「你啊……」父亲没辙地叹息。「不是真心想这么做,却每每为了激我而意气用事,事后才来懊悔,损人又伤己,这种个性真要改改。」
「你以为我对谁都这样?那是你,我闹不成熟的孩子脾气,也只对你。」
父亲悠悠叹了一声。「一眨眼,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是啊,接下来,大概得替儿子筹办婚事了。」
这是什么老夫老妻对话?因为提到我,也就顺势侧首,往偏厅口的方向望上一眼。
爹正侧躺在长榻上,枕着父亲的腿,闲适地半瞇着眼;父亲长指灵巧地游移在脑际几个穴位,力道适中地替爹揉按着,那画面是说不出的和谐、宁馨。
「还疼吗?你近来似乎常闹头疼。」
「一时开心,有点喝多了。」
静默了下,父亲再度开口。「你真不打算告诉意同,萧大掌柜根本没有儿子的事?」
「说来做啥?他要会因为这种事就决定要或不要萧眠,那这种薄弱感情,不提也罢。」爹理所当然回应。
什、什、什么?!他们到底在说什么?萧家没有儿子?那萧眠哪来的?石头缝里端出来的吗?
我脑袋一阵打结,爹说的「这种事」,到底是哪种事?莫非——
一道惊雷劈上脑门,萧眠——原来是领养的,并非萧掌柜的亲生儿子吗?
爹也未免太小看我了,我才不会因为身世这种事就嫌弃萧眠,成为弃儿又不是他愿意的,而且他对养母孝恭至极,这多难得啊!我敬佩他、心疼他都来不及了,怎么会不要他?
唉——这事应该早让我知道的嘛,这样我一定会待他更好、更疼惜他的。
「……你说得好理所当然,真不是为了整儿子?」
「当然不是。难不成——你在意这种事?」爹瞇眼,朝父亲瞧去。
「……你其实是拐着弯在问我,后不后悔吧?」
「也是。你顺道答一答好了。」
爹,你这人真的很死要面子,就坦率地问父亲,与你在一起后不后悔就好了嘛!何必拐着弯,又刻意表现出很不经意的样子,看起来很惺惺作态耶。
「我不后悔,小恩。来生我还是希望遇上你,但是这回,我会贪心地渴求能以更适合的身分与你相遇,少走些冤枉路。」
「说到底,你还是在意的!」
「你心里难道就没有一丝遗憾?不能子孙满堂,让世人认同我们。」
「一点也不,我们还有意同,他是个贴心懂事的好孩子,强过别人不肖子孙满堂,败尽家产。你若有工夫想那些有的没的,倒还不如求个平安康泰的身体,少受些折磨,这比什么都重要得多。」
「无论我们身分如何不妥?」
「当然。只要你还肯要我,我一定守牢你,就像这一世。」
「嗯,约好了,谁也不能悔?」
「不悔。」
那时我只觉得,这两个人也太未雨绸缪了些,今生都还没走完,就急着商议来生之事,日子都还长着呢!
那时的我哪里知道,以为还长长的人生,一转眼就到了尽头,那夜琐碎的家常话,竟成了诀别语,音容笑貌走入回忆,人间从此绝响。
此后,只能在梦里,低回思忆,年复一年。
之三、魂梦相随
中秋过后不久,父亲走了。
明明,前一刻还言笑晏晏的人,下一瞬就没了,教人如此措手不及。
父亲是在睡梦中走的,无病无痛,走得极为安详,也因为事前完全没有征兆,我一点心理准备也无,至今仍无法接受。
爹像是早预料到了一般,没有任何的意外,很平静地接受了事实,有条不紊地着手处理起父亲的身后事。
看着布置好的灵堂,我的泪水再也无法自抑,汹涌成河。
「哭什么?没出息。」爹斥了我一句,依旧镇定地指示着婢仆打点里外。
父亲头七这夜,我一直拿不定主意,是要让爹最后再单独与父亲说几句心里话,还是父亲会希望他在这世上最关爱的两个人都能陪在他身边?
然后,爹便开口了。「待着吧!我也需要!有个知他、懂他、也爱他的人,陪我谈谈他。」
于是,我留了下来,安静地陪着他折纸莲花。
过了大半夜,他才缓缓开口,告诉我说:「严老爷当年请高人批过命,说他最多活不过四十九岁。多年前,那位指示我的高僧也不约而同地断言,四九是他的命数,谁也更改不得。所以严老爷即便想借尽我的阳寿来为他延命,也不敢真与天争。这些年来,我早有心理准备,能陪着他走到这地步,已经没有什么好遗憾了。」
难怪爹接受得如此坦然,不曾如我一般慌了手脚。
如今想来……中秋那一夜,真是在交代身后事?父亲知道,这会是我们团圆的最后一个中秋,甚至开了珍藏的那两坛酒,让爹与我知道,这一生,我们给他的快乐很多很多,人生至乐,他已得到。
爹停顿了下,淡淡接续。「若那高僧所言属实,他是毋须再入轮回的,今生一尽,我们根本不会再有来生。」
可是爹还是应了那道来生之约,神态如此自然,不敢告诉父亲实话,连我都信以为真了。
「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当着他的面,清楚地告诉过他,我很爱他。」
「咦?」我以为成天巴着父亲耍亲热的爹,应是把黏腻情话当三餐在喂父亲才是,没想到竟是连最基本的互诉情衷也不曾有过?!这太教人意外了。
「我曾经说过一回,结果被他推开好多年,差点就失去他,所以后来在一起,也不知怎地,就是没敢再说出口,心里想想,反正他心知肚明也就好了,怕说多了反而让他不自在。
「其实我也知道,自己是太强求了,从小,只要是我渴望的,他都会竭尽所能满足我,在这件事上头也是如此,明知道他为难,明知道他给不起,还是撒泼闹脾气,到最后,他一定会舍不得我失望,什么都顺了我。」
「我都知道,我七岁就看穿他的弱点了,这么多年来一直握着这个弱点对他予取予求,只要我难过、表现出受伤的样子,他根本不会去想那是不是他愿意给的,只要能让我开心。」
「我很自私,一心只想独占他,完全不在乎他的意愿。中秋那一夜,他说他有遗憾……我也知道,他和我是不一样的,我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觉一生都圆满了,可是他有遗憾,这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人生……」

「就算这样,只要他允了我,我说什么都不愿放手,不论他爱不爱我、有没有来生,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就是要找他,谁要他应了我!」
情到狂时,便是如此吗?爹的爱,偏执得好可怕,我却没有办法指责他半句,隐隐为他坚持了一生的执恋而心酸。
「爹这么说……对父亲不公平。」也不知是舌头上的哪根筋失误了,话不经大脑地成串溜出口——
「你只知自己是父亲的软肋,所以他可以任你予取予求,那你怎就没有想过,这么多、这么深的感情里,有一部分便是爱情?!他若没有与你相同的感情,怎会任你对他做尽情人之事?
「大半年前,我还在为萧眠的事困扰时,他要我从心而至。他开导了我好些话,问我对萧眠有没有那样的情绪?心会为一个人疼,想担待他的喜与怒、欢与愁,一生陪着他走,至死无悔?」
「我反问他:「这便是你对爹的心情吗?」他笑笑地回我:「是啊!」于是我又问他,是否对你说过这些话?他说,情到深处,无须言语,你会懂的。可我现在瞧,你根本就不懂!」
「他遗憾,不是觉得自己的人生不圆满,而是没能给你更多,他总是将你摆在自身之前,为你着想太多、心疼太多,只要你好,他便什么都好。他比你以为的,还要更爱你,这么明显的事,连我都知道了,你居然不知道,还说这种话冤他,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灵堂内,静得只剩我慷慨激昂陈述后、顺不过气来的喘息声,等我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拍桌站起,指着爹的鼻子像骂儿子一样溜口……
完了!我这是在对谁说话呀……
「你……说得对。」爹一时不察,竟被我骂得乖乖认错。「我被他拒过一回,心里头怕了,便不敢再奢想,只当是自己强求,他拗不过只得应了我,连他的用心都没能体会到,是很不该。」
「呃……」既然他没计较,我最好也不要去提醒他刚刚的放肆无状,连忙亡羊补牢道:「其实,父亲真的很在乎你,就算是将你拒于观竹院外的那些年,心里还是惦着你的。你以为,他为何从不肯让我喊他爹?因为那是属于你的,他连这个都替你设想了,不愿夺占你一丝一毫的权利,即便只是孩子的一声呼唤。」
后来,我们又聊了很多,谈我与他记忆里的严君离,那个温润如玉、清雅卓绝、让爹半生痴狂的男子;那个襟怀如海、教诲如山、令我一世景仰的严父。
我以为会很难受,但其实没有,谈着他,就如小溪蜿蜒流过,暖暖熨着心房。
他本来,就是这般温柔的男子,留给我们的,都是美好与幸福,想起他时,嘴角应该挂着微笑,而不是只觉痛苦,这样才对。
父亲一定也希望这样。
我们父子,从来没有这么贴近、这么亲密地分享过心事。
那是生平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
天将亮时,爹的话也渐渐少了。
「你说,他在吗?听得见我们说的话吗?」最后,他这么问。
「在,一定在。」真的,我相信父亲回来了,一直在这儿守着他最爱的人。
「你先出去,我有些话想单独与你父亲说。」
「好。」我起身,正欲跨出门坎之际,他忽然风马牛不相及地冒出一句:「意同,你今年也二十了吧?」
虽不知爹为何突然在此时问起我的年纪,仍是本能回应:「下月初八,就满二十了。」
「嗯,很好。意同,爹从没对你说过,我这一生最感激你娘的事,就是她生了你,你让我很骄傲,未来将严家交到你手里,我很放心,也对得起你父亲了。」
「爹——」我不喜欢他这种口气,像在交代后事一样……
也不知心急什么,抢白道:「我还有很多事不懂,还得仰赖爹调教……」

终章
「听我说完。二十岁,也到了认识爱情的年纪,往后你会尝到爱情里的酸与甜、喜与悲、笑与痛,更甚者有一天,你会明白这种感受——为一个人抵死痴狂,剜去了他,心房便只剩空无一物的荒凉,连呼吸也觉沉重不堪。」
「……」我张口想说什么,喉间却酸得发不出声。他撑得那么苦、那么累,我何忍增添他的为难?
临去前,又听爹追加一句:「对了,一直忘记告诉你,萧眠不是萧家的儿子,是——」
「我知道。」这根本不是讨论萧眠身世的时候,我现在也没心思想那些。
出了厅门,我没敢走远,是怕爹想不开还是什么,自己也分不清楚,蹲靠在厅门外,爹守着父亲,而我守着他。
那个傻儿子……就这样抛下他,还真有些良心不安……哥,你会怪我不负责任吗?
我尽力了,真的尽力了……
哥……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你呢?
……对不起,一直没能面告诉你,我真的……很爱你……
听着厅内断断续续飘来的轻细嗓音,我将脸埋进膝上,泪水无声倾泄。
处理完父亲的身后事,我以为爹会崩溃,但是没有,他看起来很平静。

 

 

 

我不懂,与父亲感情那么深、深到几乎不能没有对方的人,为何能表现得如此淡然,沉着得几乎不像他。
我很担心,真的很担心。爹向来就是个爱逞强的人,以前有父亲在,能分担他的心事,如今父亲不在了,他表现得愈是一如往常,我就愈不安。
我不能哭,也不敢流露出一丝悲伤与思念,深怕一旦自己情绪溃决,那爹又该怎么办?
家里头,处在一种可怕的平衡中,没人敢再开口提父亲,将汹涌如潮的情绪,包裹在脆弱的平静假象之下。
说不出自己在害怕什么,我开始时时关注着爹,一刻不见他便会莫名心慌。
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淡淡地说:「别多心,我若做伤害自己的事,哥不会原谅我的,他希望我好好走完这一生,来生再见。」
对,爹最听父亲的话了,父亲会生气的事,他绝对不敢做。
我本是希望爹能搬出品竹轩,以免剌激他,那里有太多与父亲共同生活的点滴,要想不触景伤情也难。可他不愿,仍是一如往常过日子,如父亲还在时那般。
爹现在,几乎将手头的责任全移交给我了,他说,汲汲营营了大半辈子,都不曾好好放松自己,所以现在,他在过着父亲的日子,照养父亲在园中栽的花花草草、看父亲平日看过的书册、仿着父亲的思绪自己与自己下棋。
我见他如此,多少也安心了些,也许时间一久,便能沉淀悲伤,只品味父亲所留下的美好。
扛下严家庞大的家业,刚开始确实有些忙乱,也才体会到爹曾经担负的责任有多深重,一时也分身乏术。
大半个月后,有一日深夜经过品竹轩,见里头仍有烛光。
我审了一夜的帐,清晨离开书斋时,发现那儿的灯烛竟夜未熄,顺势上楼,见爹倚坐窗前,出了神地凝思什么,衣上沾了一夜露水,未束的发披散在肩后,几缕细丝随风轻扬。
一瞬间,鼻头涌入酸涩,泪雾漫上眼眶。
才多久不见,那原本黑亮的一头青丝竟已转白,爹今年也不过才四十,正值壮年啊!
我还记得,有一回也是在这个窗边,我经过时,无意间听见他们的对话。
似乎是发现一根白发,爹完全无法接受,硬是缠着要父亲给他找找,把白发拔尽。
「不过是一根白发……」对他这般大惊小怪,父亲很是无奈。
「你连一根白发都没有,看起来还是像二十年前那般俊秀风雅,我怕再下去我要比你老了。」
「怎么会?我还长了你九岁,要老也是我先老,我前几日也发现了几根白发。」我当时强烈怀疑,那其实是安慰爹的说法。
「好吧,那这样就没关系,反正我不会嫌弃你。」
「……」
父亲死后,我未曾见他掉过一滴泪,不是不痛,而是那痛压得太深沉,连泪也不知该如何去流,一腔哀沉,教青丝成雪,一夕白头。
爹偏头发现了我。「忙完了?」
「嗯。」我走上前去,先替他关了窗,阻去清晨寒风,再进去拎了衣袍替他覆上。
爹静静看着我的举动,淡问:「再过两日,便是你的生辰。」
我没想到,这时候他还会记得这种小事。
「请邻里亲友过来,让家里头热闹热闹,替你办个弱冠礼。」
「这样不好,父亲才刚离世,不宜大肆铺张。」
「无妨的,这是你父亲早早就跟我提过的,他很重视你这个儿子,一直在盼着这一天。」
「好……」我忍着心酸应声。既是父亲的心愿,无论他看不看得到,我都要完成这个仪式,告慰父亲在天之灵,也让他知晓,儿子长大了,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儿,能够撑起一个家。
我走到妆台前,取来木梳想替爹束发,被他阻下。
我想,那是因为——以往这些都是父亲在做的,也只有父亲能做。
他接过木梳,撩起一绺发,似是自嘲地轻喃。「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我暗吸一口气,逼回眸眶的湿意。「给爹染染好吗?让你英姿焕发地出席儿子的弱冠礼。」
爹摇摇头。「不必了。」
以往,连一根白发都万般计较、耿耿于怀的人,如今却任由自己一头黑发转白,因为注视着他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外貌是否年轻英伟,已不再重要。
「爹……要好好保重自己,儿子还没能好好孝顺你,让你享几年清福。」
爹抬眸深深看了我一眼,而后没多说什么,笑笑地要我去忙。
在我二十岁弱冠礼过后,爹便病倒了。
缠绵病榻了月余,请来无数大夫,病情始终没有起色。
我心里其实已经有数,大夫是医病不医心,他自己不愿活,再高明的大夫也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