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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课?上什么课?”妈妈诧异地问,她看见教室里三岁大小的孩子, 好像坐都坐不稳的样子。老师声嘶力竭地在说什么,娃娃们有的在说话,有 的在扭动,有的在发呆。 “我们有认字课、美术、音乐、体育、算术,还有英文??早上三节课, 每一节四十五分钟。”这岂不是正规小学了吗?妈妈开始担心起来:华安从 来还没有经历过 “组织”性的团体生活,他不曾排过队伍,不曾和小朋友动 作齐一地对 “老师”一鞠躬,不曾照固定位置“排排坐”过,更不曾上过所 谓的 “课”。在他的幼稚班上,小朋友像蜜蜂一样,这儿一群、那儿一串, 玩厌了积木玩拼图,玩厌了拼图玩汽车,房间里头钻来钻去的小人儿,像蜜 蜂在花丛里忙碌穿梭,没有一个定点。 团体活动,倒也不是没有。譬如体育,孩子们学着翻筋斗、跳马、玩 大风吹;譬如唱歌,孩子们围着弹吉他的老师边弹边唱;譬如画画,每个小 人儿穿着色彩斑斑的兜兜坐在桌边涂抹。但是这些所谓团体活动,只不过是 大家同时做同一件事情,并不要求规范和齐一。而且,不愿意加入的孩子尽 可以独自在一旁做他愿意做的事情。 “他甚至还没有上课和下课这种时间规范的概念——”妈妈似乎有点抱 歉地对园长解释,“在德国的幼稚园里,孩子们只有一件事,就是玩、玩、 玩??”正说着,老师带着小班萝卜头鱼贯而出。有些孩子们兴奋得控制不 住,冲出门来,被园长一把逮住:“不可以!操场是湿的,今天不可以出去 玩!”老师赶忙过来,七手八脚地把小逃犯归队。走廊下,四十个小人儿手 牵着手排成两列,等着,眼睛羡慕地望着操场那头正从滑梯上溜下来的华安; 他的裤子和袜子早就湿了,妈妈知道。 “小朋友,手拉好,要走了!”老师大声地发号施令。 “去哪里呀?”妈妈惊讶着。 “上厕所。”园长说。 “集体上厕所?”妈妈呆呆地问。 “对,”园长耐心地解释,“孩子人数太多,如果上课的时间里,一下去 这个,一下去那个,没办法控制。所以每一个小时由老师全体带去。上课中 途尽量让小朋友克制。”“哦!”妈妈心沉下来,这个,安安怎么做得到;他 可是渴了就上厨房拿水喝、急了就自己上厕所、累了就到角落里自顾自看书 的,他怎么适应这里空间、时间、和行为的种种规范? ※※※ 妈妈沮丧地走出 “精英幼稚园”。她真想让她的宝贝经验一下中国的幼 稚教育,不只是学习语言,还有潜移默化的文化传承,都是她想给予华安的, 然而那时间、空间、行为的三重规格又使她忐忑不安:这真是三岁的孩子需 要的吗?舅妈听了安妈妈的叙述之后,安慰着说:“没关系!在台北也有那 种开放式的幼稚园,就和你说的德国幼稚园相似。不过很贵,听说平均一个 月要四千多块。”妈妈傻了眼:“三百马克?”安安的幼稚园也只要一百马克, 而台湾人的平均所得是西德人的二分之一不到,这幼稚园岂不昂贵得离谱? 为什么呢?舅妈摇摇头,没有答案;她还没告诉妈妈,如果三岁的宝宝要加 入儿童英语班、如果要加入天才钢琴班、如果要加入文豪作家班??她想想, 算了算了,让妈妈和安安好好度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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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话·迷信·信仰 安安踏进了一座庙,他的眼睛一亮。 这是一个充满了声、光、色彩、味觉的世界。道士手中的铃 “叮铃叮 铃”地响着,嘴里喃喃地唱着说着,和一个渺杳的世界私语。身上的红袍耀 眼似光,和神案前跳跃的烛火彼此呼应。 那香啊,绵绵幽幽地燃着,青色的烟在清脆的铃声里穿梭着缭绕着上 升。屋梁垂下金彩华丽的大灯笼,香烟回绕着灯笼。 在回廊边的小厢房里,一个红袍黑帽的道士对着床上一套旧衣服作法。 那是一件男人的汗衫和短裤,都是白色的。面容忧戚的家属靠墙站着,看着 道士摇铃,吟唱——他用哭的声音唱着:“回来吧!回来吧!回来吧!”道士 拿着一个小碗,往旧衣服上喷水。 安安紧紧牵着妈妈的手,问:“他们在做什么?”妈妈不知道怎么回答。 ※※※ 从另一个小厢房里,传来婴儿的哭声。 一个脑后束着发髻的老妇人怀里抱着婴儿,婴儿年轻的母亲一脸烦恼 地站在一旁。 道士手里拿着铃,在婴儿的头上不停地旋转、旋转??妈妈注意到那 老妇人发髻油亮光滑,缀着一列润黄色的玉兰花,注意到那婴儿在苦热的七 月天里密密包扎在厚毛毯中,孩子的脸红通通的,有点肿胀??安安仰脸问 妈妈:“他们在做什么?”妈妈不知道怎么回答。 ※※※ 安安踏进了一座教堂,他的眼睛一暗。 黑暗像一道铁做的闸门,一落下来就切开了门里门外两个世界。 门外是阳光灿烂的广场。喷泉的水放肆地冲向天空,又恶作剧地垮下 来,喷溅回地上。游人像鸭子一样,伸着长长的脖子张望,瞪着好奇的大眼, 露天咖啡座上满满是人,大人喝着热腾腾的咖啡,小孩舔着黏糊糊的冰淇淋。 一个披着金发的女孩闭着眼睛,拉着她的小提琴,大胸脯的鸽子展翅飞来, 停在她的琴盖盒上。小提琴的声音真像森林里的小河??门里是幽暗的。 人们屏息呼声地穿过长廊,通往祭坛,那唯一有光的地方。阳光,穿 过色彩斑斓的玻璃,在阴冷的板登上投下那么温暖的光泽。小男孩站在黑暗 里,仰头看那扇盛着阳光的彩色玻璃,数着颜色。他看了很久很久。 一转身,他看见墙上挂着一个巨大的东西,黑幢幢的,他揉一下眼睛。 墙上吊着一个人,比真人还要大很多,木头做的。没有穿衣服,只是 腰间拦了块布。 两手大大的张开,头垂下来。胸膛上全是血,好像还流着。 安安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紧紧牵着妈妈的手,用颤抖的、微弱的声音说:“妈妈,他是真的还 是假的?”在幽幽的烛光中,妈妈说:“他本来是真的人,但这个是木头做 的,是假的。”“妈妈,”小男孩紧紧挨着,噤声说:“我们出去好不好?他们 为什么把他弄得这么可怕?”妈妈不知道怎么回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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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黑暗的闸门,阳光劈头倾泻下来,把小男孩的头发照得晶晶亮亮 的。小提琴的乐声从喷泉那边袅袅飘来。 爸爸的大手递给安安一支肥胖蓬松的棉花糖,粉红色的。 妈妈其实是有答案的。 那个往旧衣服上洒水的道士,在 “招魂”。渔村的人们,靠在大海的脚 边生活。深邃奥秘的大海给予他们丰盛的生,也给予他们冷酷的死;大海不 欠人任何解释。妈妈曾经在渔村沙滩上看见一条人腿,一条本来可能黝黑结 实,现在却被盐水泡白泡肿的腿。 谁知道那条腿属于谁呢?只是有的丈夫没有回来;有的儿子没有回来, 回来的只是船,和这些丈夫、儿子有关的人,戚苦着脸,就到庙里头去找那 黑帽红袍的使者,怀里夹着一包丈夫和儿子曾经穿过的、贴身的衣服。 那满脸通红的婴儿,大概已经哭闹了一天一夜。他的皮肤上也许长满 了一粒一粒的痘子,他的舌头上也许冒出了一层白膜。或许他什么也没有, 只是裹身的毛毯太厚太紧,使他喘不过气来。 可是他的 “阿妈”认为他身上附了鬼气,受了惊骇。庙里那个镶了金 牙的道士会帮孩子 “收惊”。出门时,她在怀里攒了一个红包,不小的红包, 因为道士在 “收惊”之后,还会给她一小包香灰,给孩子泡奶吃下。 那吊在墙上、胸膛流着血的,本来是个 “真”的人。他用他特别温暖 厚实的手抚摸病人的脸;用他坚定诚恳的声音告诉手握石头的人们,爱比审 判重要;用他身上的血和伤痕告诉软弱的人,牺牲有时候比生命还要高贵。 后来的人,不曾亲眼见过他的人,就用各种材料:木、石、土、塑胶?? 做成他的形像,架在公路边,让开车的人看见;放在山顶上,让路过的人仰 望;吊在黑暗的墙上,让忏悔的人流泪。 也让一个三岁的孩子颤抖。 用五色彩石把天上的大洞补起来,将菜园里的大南瓜一指而变成金光 闪闪的马车,人淹进水里转化成一株美丽的水仙花??人们说,这叫神话。 摇着铃把流浪的灵魂找回来,念一段经把鬼魂镇住,取一支签把人的 一生说定??人们说,这叫迷信。 马利亚处女怀孕,基督在水上行走,瞎眼的人张亮了眼睛,坟破而死 人复活??人们说,这叫信仰。 神话。迷信。信仰。 妈妈没有答案,因为她自己迷惑了。 ※※※ 安安在阳光下舔着粉红色的棉花糖。 教堂尖顶上飞下一只鸽子,颈上环着一圈绿光,摇摇摆摆地踱到小男 孩脚边。 男子汉大大夫 安安陪母亲到妇产科医生那儿去做例行检查。 褪下裙裤,妈妈坐上诊台,两腿大大的叉开。医生戴上了手套,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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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具。 “妈妈,”安安在门边说,“我也要看。”石医师看了妈妈一眼,问着:“你 介意吗?”妈妈想了一会,说:“不介意。安安,你可以进来,但是不可以 碰仪器。”安安站在医生身旁,仰头,从一个新的角度看着妈妈。 “石医师,你在干什么?”医生的手指伸进妈妈体内,安安睁大着眼睛。 “我在摸宝宝的头,看他长得好不好。”妈妈的肚子圆滚滚的。听说里面 有个小孩,等着出来和安安玩汽车。 ‘石医师,你现在在摸什么?”主治大夫很和蔼地对安安笑了一下,“子 宫呀!子宫就是宝宝在妈妈肚里的睡袋。 你以前也在里面睡过。”“石医师,那是什么东西?”“这是一个小灯。 你看,妈妈肚子里黑黑的,我用小灯照一照,就可以看见里面了。”妈妈斜 躺在那儿,听着一老一幼的对话,想起安安爱看的一本书——《人体的奥秘》。 安安把手指放在图片上,嘴里喃喃自语—— “吃的东西从这里进去— —这是嘴巴——然后溜下来,这是食道——然后在这里拌一拌,里面有酸酸 的味道,这是胃??在这里,哎呀!臭死了,这是大肠,拌一拌,变成大便 了!出来了!”今天,他又上了一堂奥秘人体的实习课。 ※※※ 医生把一种像浆糊似的黏液涂在妈妈光溜溜的肚子上,然后用个什么 东西磨那浆糊。 荧光幕上出现模糊的影子。 医生在量胎儿头的尺寸。 “石医师,您看得出是男是女吗?”妈妈问。 医生笑笑,有点奸诈的样子,说:“我只看得出是个婴儿,看得出他没 有两个头、六只脚。至于是男是女——您一定得知道吗?”妈妈无所谓地摇 摇头。 “对嘛!”石医师把超音波关掉,“人对这个世界已经掠取无度,您不觉 得保留一点天机、一点对自然的惊讶,比较美好吗?”妈妈有点诧异地、仔 细端详着这个名气很大的德国医生;他显然向来不告诉产妇胎儿的性别。石 医师大约有五十岁,一头鬈曲的黑发下有一双特别柔和的眼睛。 “不要忘记吃每天的维他命??”医生一边嘱咐,一边记录检查结果。 “石医师,”妈妈突兀地插话,“您为人堕胎吗?”医生愣了——下,摇 头.“不,绝不。”“为什么?”妈妈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习惯。 “我爱生!我只负责把生命迎接到这个世界上来;我不切断任何生命。” 石医师回答得很干脆。 “那么,”妈妈迟疑地问,“我产后,您是否肯为我结扎呢?”医生柔和 的眼睛笑着,“如果您绝对坚持的话,我当然会做,但是,亲爱的安德烈斯 的妈妈,我会花整个下午的时间试图说服您不要结扎——”“为什么?我只 要两个孩子。生了老二之后,我就三十八岁了,年龄也不小了。为什么不结 扎?”妈妈真的诧异了。她回忆起美国人办的台安医院,在怀安安时,护士 就例行公事似地问她产后要不要顺便结扎。 “因为,”石医师好整以暇地说,“结扎是无法挽回的。您想想看,人生 无常,万一孩子出了事,您若想再生,结扎了就不可能了,那多可惜!您可 以吃避孕药,或者装避孕装置,当然,最好的办法,是让男人结扎,因为男 人结扎,不但手术简单,而且随时可以挽回??”“像您这样的女性,”石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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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正视着妈妈,“为什么不多生几个?”妈妈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我 我我——我已经三十八岁了——”“三十八岁算什么!”医生很诚恳地说着, “您有能力抚养孩子,您有时间和智慧培养孩子??您这样的妇女不多生几 个孩子,谁该生呢?”“唉!”石医师似笑非笑地继续说,“你们这些解放了 的女性最难缠!”“您自己有几个孩子?”妈妈不服气地问。 医生笑笑:“五个!”“哦——”妈妈没有声音了。 ※※※ 一个阳光懒懒的下午,妈妈和几个三姑六婆在艾瑞卡家中喝咖啡。艾 瑞卡的儿子已经读研究生了,周末回家来,像圣诞老公公驮着一大袋脏衣服, 丢给妈妈洗。有写不出来的专题报告,艾瑞卡就到邻居家去为儿子求救—— 邻居中反正有的是经济学博士、心理学博士、医学博士、文学博士。 “要男人去结扎?”艾瑞卡差点打翻了咖啡,“当年我不能吃药,因为我 对药物过敏,然后装了避孕环,阴道又不断地发炎,只好哀求我丈夫去结扎 ——你想他肯吗?”三姑六婆全瞪大了眼睛,齐声问:“不肯?”艾瑞卡摇 摇头:“他宁可砍头!”海蒂也摇摇头:“我那一位也不肯。”苏珊勇敢地下结 论:“男人对自己缺乏信心,他必须依赖‘那个’东西来肯定自己。”三姑六 婆喝口咖啡,心有所感地点点头。 ※※※ 在当天的晚餐桌上,妈妈对爸爸特别殷勤,不但给爸爸准备了白葡萄 酒和大虾,而且禁止安安爬在爸爸肩头吃饭。 吃过饭,爸爸正要推开椅子起身,被妈妈一把按住,她很严肃地说:“你 坐下。我有事情和你商量。”“什么事?”爸爸脸色也变了。他一看妈妈表情 就知道有什么灾祸要降临。他坐下。 妈妈小心地把石医师的话重述一遍,然后开始早就准备了一下午的说 辞:“所以最理想的办法,是男人去结扎??”爸爸脸色舒缓过来,说:“好, 我去嘛!”“男人结扎手术非常简单,几分钟就好,又不痛苦——”妈妈继续 背诵。 “好嘛,我去结扎嘛!”“而且,结扎并不影响男人的能力,你不要有什 么心理障碍,有信心的男人——”妈妈突然停下来,定定地看着爸爸,“你 刚刚说什么?”爸爸耸耸肩:“我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去结扎嘛!怎 么这么罗嗦。”他推开椅子,到客厅去找儿子玩。客厅响起父子俩追打的笑 声。 妈妈呆呆地坐在椅子上。渐行渐远 一个无聊的下午,安安说,妈妈,讲讲我小时候的故事吧! 妈妈说,好,你是个婴儿的时候,吃奶像打仗一样,小小两个巴掌, 紧紧抓着妈妈的乳房,嘴巴拼命地吸奶,好像整个人悬在乳房上,怕一松手 就要掉到海里去了。不到一分钟,就把奶吸得光光的,再去抢另外一只奶?? 那个时候,你一天到晚黏在妈妈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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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后来,你会爬了,妈妈在哪个房间,你就爬到哪个房间,像 只小狗。妈妈一离开你的视线,你就哭。 后来呢?后来,你会走了,每天就让妈妈牵着手,走出前门,穿过街, 到对面找弗瑞弟玩。 门铃响起来,在角落里玩汽车的华飞一边冲向门,一边嚷着:“飞飞开, 飞飞开!”六岁的弗瑞弟站在门口:“安安,赶快来,我妈在院子里发现了个 蚂蚁窝??”“蚂蚁?哦?”飞飞圆睁着眼睛。 弗瑞弟和安安已经冲上了街。两个人都赤着脚。妈妈来不及叫 “过街 之前要先看左右”,近三岁的飞飞也赶到了马路边。妈妈在后头喊:“停!” 飞飞在路缘紧急煞车。 “有没有车?”飞飞头向左转,向右转。 “没有。”“跑!”长着一头鬈毛的小皮球蹦蹦过了街。 妈妈走进厨房。她今天要烤一个香蕉蛋糕。栗子树青翠的叶子轻轻刮 着玻璃窗,妈妈有点吃惊:这小树长这么高了吗?刚搬来的时候,比窗子还 低呢!和煦的阳光透过玻璃,把晃动的叶影映在桌面。三支香蕉、两杯面粉、 一个鸡蛋———后来,安安就自己会过街了。这条街是个单行道,车不多, 每半个小时有辆大巴士喘着气通过。飞飞爱那巴士的声音。有一次,妈妈在 厨房里读着报纸,喝着咖啡,耳里不经意地听着巴士轰轰的声音由远渐近, 然后,停了下来,就在厨房外边。妈妈啜一口咖啡,看一行字,突然跳了起 来,转了几个弯,冲出门外,果不其然,一岁半的飞飞,个子还没一只狗儿 的高度,立在街心,挡着大巴士,仰脸咕噜咕噜吸着奶瓶,眼睛看着高高坐 着的司机。 后来,大概是安安离开幼稚园没几天的时候吧,他和弗瑞弟勾肩搭背 地出现在妈妈面前:“妈妈,我们可不可以自己去游戏场?”妈妈呆住了。 那个有沙堆、滑梯的游戏场离家也只不过四百公尺吧?可是,孩子自己去? 种种可怕的布局浮现在做母亲的脑里:性变态的男人会强奸小男孩、小女孩, 会杀人弃尸;亡命之徒会绑架小孩、会撕票;主人没看好的狗会咬人,把肠 子都拖出来;夏天的虎头蜂会叮人,叮死人?? “妈妈,可不可以?”有点 不耐烦了,哥儿俩睨着这个三心二意的女人。 妈妈离开书桌,单脚跪在安安面前,这样两个人的眼睛就可以平视了。 妈妈握着孩子的手,慢慢地说:“你知道你只能走后面那条人行步道?”安 安点头。 “你知道你不可以跟陌生人去任何地方?”“知道。”声音脆脆的,“他有 糖我也不去。”“如果,”妈妈说,“如果他说要带你去看兔子呢?”小男孩摇 头:“也不去。”妈妈站起来,摸摸孩子的头:“好,你们去吧!”两个人学着 出草的番人,呼啸着追逐而去。 从此,安安就像一个云游四海、天涯飘荡的水手,一回家就报告他历 险的过程:游戏场边有一片大草原,埋在草丛里全是土拨鼠。草原上一棵不 知名的枯树,枝桠上永远停满了乌鸦,在那儿对着天空 “嘎嘎”叫着。树丛 里则有野兔,好大的耳朵,尾巴却那么短,身体很胖,有一只九斤重的猫那 么大。秋千旁边那棵树,结满了绿色的豆豆,豆豆还附着一片像蜻蜓翅膀似 的薄薄的筴,你把这豆子往天上一丢,它掉下来,那翅膀就一直转一直转, 像降落的直升机,也像蝴蝶——— “妈妈,”一大早,安安竟然已经穿戴齐 整,立在妈妈床前,“我想去幼稚园。”妈妈扑哧笑了,“你已经毕业了,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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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幼稚园?再过一个月,你要上小学了。”安安赖着扭走,非去不可。 蓬头垢面的妈妈穿着睡衣,坐在床沿,托着下巴看着儿子,心想:我 的天!这家伙还不懂什么叫 “毕业”!可是,回头想想,他怎么会懂呢?廿 分钟之后,母子两人来到了幼稚园门口。安安眼睛闪着兴奋的光。这个地方, 有他喜爱的朋友、他熟悉的玩具、角落、气味??推开门,安安站住了。正 在嗡嗡钻动的小萝卜头停下手中的活,回头看立在门口的人。安安伸手抓着 母亲,有点慌乱地问:“我的朋友呢?”没有一张熟悉的脸庞。 “我的朋友呢?”他困惑地看着妈妈,一边缩脚往门外倒退。 “你的朋友,安安,”妈妈把门掩上,“和你一样,长大了,离开幼稚园 了,准备上小学了。”安安低着头,用脚尖直蹭地,“他们——不会再来了 吗?”“不会再来了。幼稚园已经过去??”小男孩怔怔地站着,哪里传来 吉他琤琮和孩子们的歌声。半晌,他挣开母亲的手,两手塞进裤袋,径自往 大门走去。 “妈妈,我们走吧!”就在这个伤心的暑假,安安发现了地下室的麻布袋。 他们在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安安和弗瑞弟是警察,全身披挂,树枝 手枪插在腰间,绳索和钥匙吊在肩上。弗瑞弟的三岁半的妹妹是小偷,两只 手被胡乱绑在一块;两岁半的飞飞是警犬,正在地上努力地爬,脖子里圈着 一条红丝带。 小偷要被关起来。当警察打开牢房大门的时候,安安一眼就瞥到了角 落里的麻布袋。 “你们是骗子,妈妈还有爸爸都是!”脸胀得红红的,安安气愤地喊着, “圣诞老公公的胡子、衣服、帽子、面具??全部在里面。我全部都看见了 看见了!”妈妈和爸爸先愣了一下,然后相视而笑。他们早就等着这一天的 到来,只是真到来了,却又稍稍有点慌乱。爸爸搁下手里的菜刀——这天是 周末,是爸爸爱下厨的日子。 他坐下来,把儿子搁在膝上,说:“安德烈斯,听着,你老爸也是在你 这么大的时候,在奶奶家的阁楼里发现了圣诞老公公的东西。没错,每年圣 诞节在我们家花园出现的,不是尼古拉斯他本人,可是,我们并没有骗你— —”安安倔强地把脸撇开,表示对老爸的解释不屑一顾。 “— — 没有骗你,因为很久以前尼古拉斯是这么红衣红帽来到人间的, 可是因为时间太久了,他也太老了,不能走这么远的路,冒着大雪来,我们 做爸妈的就替他做工——你说这叫骗吗?”安安渐渐平静下来。颈子里还系 着红丝带的飞飞一蹦一蹦地闪进厨房,嘴里发出 “汪汪汪”的吠声。安安眼 珠子转动,从爸爸膝上跳下来,边跑边说:“我去把老公公的东西藏起来, 不要给弟弟看见!” ※※※ 那天黄昏,安安和弗瑞弟关在房里听音乐、看图画书。录音机放着一 支安安非常喜爱的歌??神用他的手,抚摸着大地,春草深又深??妈妈听 见安安幽幽的声音。 “弗瑞弟,你知道吗?我不相信这世界有神——”“我想我也不相信— —”弗瑞弟严肃地回答。 然后是翻书的声音。两个男孩都安静了。 妈妈走过他们的房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