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田村一样,台中一中毕业的陈千武,在满伏杀机的漫漫黑夜里,眼睛闪
着思索的光,沉默不语,低头写诗:
野鹿的肩膀印有不可磨灭的小痣
和其它许多许多肩膀一样
眼前相思树的花蕾遍地黄黄
黄黄的黄昏逐渐接近了??
这已不是暂时的横卧脆弱的野鹿抬头仰望玉山
看看肩膀的小痣
小痣的创伤裂开一朵艳红的牡丹了
血喷出来?? 123
陈千武记得无比清楚,新兵上船前,每人﹁各自剪一次手脚的指甲,装入
指定的纸袋里,写清楚部队号码和兵阶、姓名、交给人事官。指甲是万一死亡
无法收拾骨灰时,当作骨灰交还遗族,或送去东京九段的靖国神社奉祀用的。﹂124
如果二三九师的田村没死在他日记停摆的那一天,而跟着部队进入一九四
四年的秋冬交接之际,他一定会在日记里记下这人间的地狱;盟军各国俘虏关
在集中营里,但是日军本身所在的每一个岛,已经是一个一个天然的俘虏岛。
补给断绝,利瓦伊恂生病的队友被推进大坑活埋,﹁八百壮士﹂的国军被逮去做
人体实验,日军的部队自己,已经开始人吃人。
第五回高砂义勇军的队员 Losing 这样静静地
说他的往事:
我的朋友,来自霞云的泰雅族战死了,我
很伤心,我把他埋起来,埋在土里面。后来
我出去了一天,回来之后,我的朋友被挖起
来,被日本人刮掉手臂和大腿的肉。那时大
家都很瘦,只有这两个地方有肉。那时候有
命令下来说,美国人的肉可以吃,但是绝对
不能吃自己日本人的肉,但都没有效果,因
为没有东西可以吃,连自己日本人的肉都吃。125
美国人的肉可以吃?
是的,一九四四年九月二日,一架美国飞机在父岛被日军击落,机上九名
飞官坠入海里,其中八个被日军俘虏。
俘虏中其中四个被斩首,另外四个美国飞行员,被日本军官杀了,然后煮
熟吃掉。
九人中唯一幸存的,来自麻州,刚刚满二十岁,在海中危急漂流的时候,
被美国潜艇浮上水面抢救。
这个死里逃生的年轻人在六十五岁那年,当选为美国第四十一任总统,他
的名字叫乔治.布什。126
二十四岁的史尼育唔和年轻的布什同一时间在太平洋的饥饿战场上,命运
却那么不同。史尼育唔是台东东河乡长大的阿美族,一九四三年被送到印度尼西亚摩
洛泰岛做﹁高砂义勇军﹂时,儿子才出生一个月。布什被救起后的第十三天,
盟军登陆摩洛泰岛,和日军短兵相接,日军节节败退,史尼育唔在混乱中愈走
愈迷路,找不到自己的部队,又害怕被敌军发现,于是在丛林中愈走愈深。
一九七四年,有一天,摩洛泰岛上居民向警察报案了:丛林里有个几乎全
身赤裸的野人,吓坏了女人和小孩。印度尼西亚警方动
员了搜索队, 三十个小时后, 找到了这个野
人——野人正在劈柴。
史尼育唔被发现的时候,他身边还有两枝三
八式步枪、十八发子弹、一顶钢盔、一把军刀、
一个铝锅。他很惊恐地举起干枯黝黑的双臂做出投
降的姿势——他以为,这回美军终于找到他了。
史尼育唔是他阿美族的名字,但是从军时,
他是﹁中村辉夫﹂。一九七五年回到台湾家乡以
后,改叫汉名﹁李光辉﹂。到机场接他的,是他
已经长大的儿子,他的妻,三十年前接到日军通
知丈夫阵亡,早已改嫁。
从丛林回到家乡,五十六岁的李光辉,能做
什么谋生呢?人们在花莲的阿美族﹁文化村﹂里
见到他,穿着丛林里的骑马布,做出﹁野人﹂的
样子,供日本观光客拍照。
观光客问他,是什么支撑了他在丛林中三十一年?他词不达意地说,﹁我…… 一定要回到故乡。﹂
史尼育唔、利瓦伊恂、﹁八百壮士﹂、陈千武、柯景星、蔡新宗,乔治.布
希,还有宇都宫市的田村吉胜,都是同一时代里刚好二十岁上下的人,在同一
个时间,被一种超过自己的力量,送到了同一个战场。
二○○九年五月,台湾的影像艺术家蔡政良到了新几内亚。他的祖父和史
尼育唔是东河的同乡,同一个队伍梯次被送到南洋。他想走一遍祖父的足迹,
拍成纪录片。在新几内亚,他发现,到处都是武器的残骸碎片、生了锈裹着泥
巴的飞机螺旋,裸体的孩子们抱着未爆的炮弹,天真烂漫地让观光客拍照。
有人带来一袋东西给他,打开一看,是一堆头盖骨。
有人带来几片金属,翻开一看,是日本士兵的兵籍牌。上面写了部队番
号。他把这些兵籍牌拍了照,放在网上,看看是否有死者的亲人,冥冥之中因
魂魄的牵引而寻找过来。
不知怎么,我倒是看到了这只兵籍牌。
兵籍牌上,清晰地写着:﹁步
2
3
9﹂。
二三九?写诗的田村吉胜,不就是步兵二三九师的吗?蔡政良得到兵籍牌
和头骨的地点,不就是田村吉胜写下最后一篇日记时的驻扎马当县吗?
70
十九岁的决定
我对十九岁的你实在好奇,飞力普。
征兵令下来了,但是你不愿意去服兵役,即使是只有九个月。
﹁这是什么时代了,﹂那天越洋的电话,有点波声,好像海浪,但我听得
清楚,你说,﹁德国还有义务征兵制,好落后!﹂
﹁德国的兵制容许你拒绝服役吗?﹂我问。
﹁当然,我把德国基本法第四条传给你看。﹂
我收到了,还是第一次看德国的宪法呢。开宗明义第一章就是﹁基本权
利﹂,第四条规范的是个人价值观和信念的抉择问题:
一、信仰与良心之自由及宗教与价值观表达之自由不可侵犯。
二、宗教之实践应保障其不受妨碍。
三、 任何人不得被迫违背其良心,武装从事战争勤务,其细则由联
邦法律定之。
我知道了,你觉得你可以援用这一条,拒服兵役。
但是,很多国家,包括德国,不是都已经把公民﹁拒服兵役﹂这种选项,
纳入法律规范了?不愿意服兵役的年轻人,可以服﹁替代役﹂,在各种医疗或
慈善机构做义务的奉献。非常多的德国青年选择到非洲和南亚的开发中地区去
做国际志工来取代兵役。
你说,﹁对啊,我宁可到柬埔寨去做志工。﹂
飞力普,我们还从来不曾讨论过这个题目。你坚定的态度,让我有点讶
异。请问,十九岁的你,已经是个﹁反战主义者﹂了吗?
﹁不是,我不是﹃反战主义者﹄。﹃主义﹄,就是把它变为原则跟信条了,
我觉得简单的﹃反战﹄,也没道理。﹂
﹁怎么说?﹂
﹁你的国家被侵略的时候,不去打仗行吗?﹂你反问我。
喔,那你这一代人,还是有﹁国家﹂这个观念的喽?我其实没想清楚这问
题,它太复杂、太庞大了。但是,我记得一件事。
一九九○年八月,伊拉克入侵科威特。十二月,联合国给撒达姆.胡笙发
出最后通牒:一月十五日之前,必须从科威特撤军,否则联合国将支持武力解
决。二十八国的联合部队,已经聚集了七十二万五千的兵力,情势紧绷,战事
一触即发。
我们家,距离法兰克福的美国空军基地那么近。一月十五日的最后时刻到
了,我那么清晰地记得那个夜晚,盘据在大家心头的是:真的会有战争吗?熟
睡中,我是被一种从来没听过的声音惊醒的——巨无霸的机器低空飞行的轰轰
声音,震撼了整座房子,屋顶和地板,彷佛地震一样,上下跳动;床铺和书
桌,被震得咯咯作响。一大群接着一大群的轰炸机,低低飞过我们熄了灯火的
村镇和冰雪覆盖的田野。
在黑暗中看出窗户,外面不太黑,雪光反射,我甚至能看见雪块震得从松
树上噗噗往下坠。
后来才知道,那一晚天摇地动的声音是怎么回事:一个半月中,联军出动
了十万架次的轰炸机,在伊拉克和科威特掷下了近九万吨的炸弹。
令我震惊的是接下来看到的画面:为了反对德国参战,有些德国的职业军
人第二天走出了军营。他们在营房大门口,把枪放在地上,摘下头盔,放在枪
上,转身离去。军人,把枪放下,这是一个重大的宣示。
你知道我对德国文化里的很多东西是怀有﹁偏见﹂的,譬如我觉得他们太
拘泥形式、太好为人师、对小孩太不友善等等……
但是看着这些年轻人毅然决然地走出军营,我感受到这个文化里强大的自省力。因为上一代曾经给这个世界带来战争的灾难,他们的下一代,对战争特
别地戒慎恐惧。
我不是说,走出或不走出军营、主战或反战是对的或错的。我想说的是,
如果每一个十九岁的人,自己都能独立思考,而且,在价值混淆不清、局势动
荡昏暗的关键时刻里,还能够看清自己的位置、分辨什么是真正的价值,这个
世界,会不会有一点不一样呢?
只要你想透彻了,去当兵还是去柬埔寨做志工,亲爱的,我都支持你。
每一个个人的决定,其实都会影响到他的同代人,每一代的决定,都会影
响到他的下一代。爱,从来少不了责任。
第 八 部
隐忍不言的伤
71
二十海浬四十年
我没办法把故事说完。我没办法真的告诉你,﹁我们﹂,是由一群什么样
的人组成。
譬如,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一九四九年新中国创立以后,有很多很多十
七、八岁的马来西亚年轻人——很多高中生,带着对祖国的热爱和憧憬,不愿
意在马来西亚为英国人服兵役,成群地﹁离家出走﹂,投奔了中国。
六十年后,我在吉隆坡见到他们的老师们。说起这些学生,白发苍苍的老
师们有无限的心疼。在四九年以后持续数十年不曾断过的政治狂暴里,这些大
孩子们头上插着﹁华侨﹂的标签,死的死、关的关,受尽摧残。有办法逃走
的,很多历尽艰辛辗转到了香港。马来西亚在一九五七年独立建国,这些当年
为了爱另一个﹁国﹂而出走的人,变成没有公民身分的人,无法回家。
在繁华的香港街头,你其实可以看到他们:那个排队领政府救济的老人,
那个在医院排队领药的老人,那个独自在维多利亚公园走路、然后挑了一张长
椅缓缓坐下的老人??
他默默无声隐没在人潮里,你经过他谦卑的身影,绝对猜不到他十八岁时曾经做过怎样的抉择,命运又怎样对待了他。
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一九四九年两岸割离之后,
台湾人的故事并不全然是马祖人、金门人和乌坵人的故
事,虽然马祖、金门、乌坵,属于中华民国的领土。
马祖、金门、乌坵,都是紧贴着大陆福建海岸线的
岛屿,干脆地说,这三个属于台湾的岛屿群,离大陆很
近,离台湾很远!如果你对这些岛屿的位置还是没概
念,那么这样说吧,马祖在福州对面,金门在厦门对
面,而乌坵,用力跳过去你就到了湄州岛,妈祖的家
乡。金、马和乌坵人与对岸大陆居民的关系,就如同香
港和九龙,如同淡水和八里,是同一个生活圈里的乡
亲,中间的水,就是他们穿梭来往的大马路。
从前,我听说,在金马,有人跳上小舢舨,妈妈要
他去买一打酱油,他上午过去,下午就回不来了,五十
年后才得以回来,到妈妈坟头上香。
我以为是夸大其词,一直到我见到了吕爱治。
从金门搭船,一小时就到了厦门。我在一个厦门的老人赡养院里找到吕爱治。爱治坐在床上和我说话,一直张大嘴露出天真的笑
容。一九四九年之前,她和丈夫已经有两个成年的儿子,三个男人上船打
渔,爱治就用一根扁担挑着两篓金门的海带和小鱼,每天过海到厦门去卖。
有一天─—她说不出是哪一天,她真的上午出门,下午就回不来了。
﹁你那时几岁?﹂我问她。
她掐着手指,算不出来。旁边的看护替她答复:﹁爱治是一九○三年出生
的。﹂,那么一九四九年,她已经四十六岁。今年,她一百零六岁。
﹁爱治,你回去过金门吗?﹂
九十六岁那年,她回去过,但是,两个儿子失散不知下落;丈夫早已过
世。原来的家,还在原来的地基上,垮成一堆废墟,她只认得门前两块大石
头。
她咯咯笑了起来,很开心的样子:﹁那两块石头没人要拿。﹂
离开爱治的房间,经过赡养院的长廊,看见墙壁上贴着住院老人的个人资
料。爱治的那一张,就在正中间,我凑近一点看仔细,吃了一惊—─爱治被送
到这个赡养院的时间,是一九五四年,那么她已经孤孤单单地在这老人院里,
滞留了五十五年。
我也来不及告诉你许妈妈的故事了。从马祖坐船到对岸的黄岐,只要半小时。走在黄岐的老街上,有时空错乱的感觉:这个台湾人从小就认为是可怕的
﹁匪区﹂的地方,不就和小时候台湾的渔村一模一样吗?
在老街上见到了许妈妈。他们说,许妈妈是基隆的小姐,一九四八年嫁给
了一个福州人,跟着新婚丈夫回黄岐见一下公婆,却从此就回不了家。六十年
了,不曾回过台湾。
许妈妈一口福州话,闽南语已经不太会说。我问她,﹁那你还会唱什么台
湾歌吗?﹂
基隆的姑娘点点头。
她有点害羞地开口唱。
我侧耳听——她唱的,竟然是日语。
问她这是什么歌,她说,是台湾歌呀,就是学校里教的﹁国歌﹂。
我明白了。她唱的是蔡新宗、柯景星那一代孩子每天早上唱的日本国歌
﹁君之代﹂。对她而言,这就是﹁台湾歌﹂。
我更没法让你好好认识乌坵的林文彩了。
阿彩是福建莆田的渔家子弟,很多亲人在湄州岛。一九五一年,十三岁的
阿彩跟着家人一共五艘船,运大蒜到厦门去的途中,被台湾的﹁反共救国军﹂
机帆船包围,五条船连人带货抢了过来。你说,啊,﹁反共救国军﹂是什么?就是一九四九年的内战混乱中,国共
一路打到闽浙沿海,然后英雄和草寇就走到一路来了:有志气的游击队、失散
了的正规军、不服输的情报员、无处可去的流氓、铤而走险的海盗,全部汇聚
到反共的大旗下,以这些沿海岛屿为根据地,组成了游击队,突袭对岸。
在收编为正规的﹁反共救国军﹂之前,这些游击队没有薪饷,所有的补给
必须靠陆上突袭和海上抢劫。﹁什么都抢,外国的也抢。﹂林文彩说。
一艘英国货轮经过台湾海峡,游击队劫船,就像电影里的海盗镜头一样,
机帆船偷偷靠近,矫健的队员攀爬上甲板、潜入船长室,手枪对着船长的太阳
穴,这条船就被劫持了。货轮押到马祖,卸下所有的货物后,放行。
﹁好多吃的东西,船上还有很多架飞力浦牌的脚踏车。﹂
林文彩不好意思说的是,抢了那一票以后,很多金门的部队都分配到一辆
崭新的脚踏车!
阿彩家族五艘船上的人被分类处置:太老的,给一条船送回去。年轻力壮
的,押到金门马上当兵。太小的,譬如林文彩,就留在乌坵,当游击队。
游击队里官比兵多。你可以自己给自己任命为大、中、小队长——反正,
你能到对岸抓多少﹁兵﹂,你就是多大的﹁官﹂。
﹁十三岁就被抓来啦?﹂
﹁对,﹂林文彩说,﹁到乌坵,连个遮风遮雨的地方都没有,吃的也不
够,每天都很饿,又想家,每天哭一直哭。﹂
﹁然后,﹂我问他,﹁那—─你是不是哭完了,一转身,就到对岸去抓别
的小孩呢?﹂
﹁那当然。﹂他说。
﹁可是,﹂我一边设想那状况,一边问,﹁对岸就是你的家人和亲戚;你
等于是回家去抓你亲戚和邻居的小孩?﹂
﹁对啊,﹂七十三岁的阿彩直率地看着我,﹁吃谁的饭,就当谁的兵嘛。
你十三岁你能怎样!﹂
游击队经常突袭。有时候,因为需要医疗,会把对岸村子里整个诊所抢回
来,除了药品和设备之外,医师和护士,一并带回。
阿彩的游击队在突袭对岸的时候,也正是几千个年轻人从香港被送到塞班
岛去接受空投训练的时候。美国中情局在马祖建了据点之后,游击队成为正式
的反共救国军,由美国支持。一九五五年,这些游击队开始有了正式的编制,
有了薪饷,停止了海盗掠夺。
在上千次的突袭中,牺牲的游击队员不计其数。﹁反共救国军特别勇敢。
有一次,一百零五个人出去,﹂林文彩回忆说,﹁死一百零五个人。﹂
当年穿个短裤、腰间插把刀就敢游泳去冒死犯难的反共救国军,在时光的
流转中,大多已凋零,还在的,也都步履蹒跚了。十几年来,老人家们一直在
陈情、上诉,他们说,牺牲了那么多人,也罢了,我们只要求国家依照规定偿
还从一九四九到一九五五年之间欠我们的薪饷。
这是一笔一九四九的债,没有人理会,因为人们多半不了解他们的历史,
凡不了解的,就不在乎。
林文彩在十三岁那年被绑到乌坵变成游击队以后,第一次回家,已经是一
九八九年。父亲被斗死,兄弟已亡故,剩下一个老妈妈,见到阿彩,哭倒在地
上。
那二十海浬外的湄州岛,天气好的时候,肉眼看得到。但是林文彩一九八
九年,从乌坵要回到湄州,不是个简单的旅程。
首先,他必须搭船到高雄;船,一个月才有一班。
从高雄,他搭火车到桃园机场。火车行程,大概四小时。
从桃园机场,他飞到香港。
从香港机场,他飞往福州。
到了福州以后,他叫了车,开两个多小时,到莆田。从莆田到湄州岛,他
还要走陆路和水路,再加两个小时。
每一个转站都需要等候的时间,换算下来,从乌坵到湄州大概是二十四个
小时。林文彩如果从乌坵直接跳上舢舨噗突噗突开到湄州,只需要半个小时,
但是他这么做,是要触犯国家安全法的。如果运气不好他没赶上乌坵到高雄的
船,他需要的花的时间就是一个月再加二十四小时。
这么算也不对,事实上,阿彩走这二十海浬回家的路,花了整整四十年。
乌坵,到二○○九年的今天,还是台湾的﹁前线﹂。每十天,才有一班
船。在台湾海峡的汹涌大浪中,我踏上乌坵的岩石。整个岛,挖空了,地底下
全是战壕。地面上,举目所及,尽是碉堡,满山都是防伞兵降落的装置,连观
音庙和妈祖庙都涂上了陆战队的草绿迷彩,被重重铁丝网围绕。
粉红金紫的夕阳从大陆那边下沈,可以看见对岸的渔船点点,在黄昏的海
面凄迷如画。但是,不要被那美丽所骗。这一边,所有的大炮都对着渔船的方
向。对面的海岸线,有上千枚的飞弹,对准这边。
因为是战地,乌坵没有灯火。夜来临的时候,满天星斗如醉。在彻底无光
的荒野上行走,你的眼睛,反而很快就清澈了,看见山色朦胧、海水如镜。
但是我没走多远就被追了回来;照顾我的士兵担心,黑夜中站哨的卫兵跟
我要﹁口令﹂,答不出来时,后果严重。
72
木麻黄树下
槐生来到台湾之后,离开了宪兵队,变成港警所的警察,所以我的家,在
高雄码头上。
看着码头旁边那天底下最大的仓库,不明白为什么那些人那样地仓皇无
助;那个坐在门边两眼无光、心神分离的老婆婆,又为什么看起来那样孤单、
那样忧愁?
我也不明白自己。
每天沿着七贤三路,从高雄码头走到盐埕国小,下午又从盐埕国小走回码
头,但是同行的小朋友总是在码头外面就回头走了,他们不能进来。我知道我
住在一个管制区里面,码头是管制区。为何管制?我不明白。
我站在码头上,背着书包,看军舰。军舰是灰色的,船身上写着巨大的号
码。穿着海军制服的兵,从码头一一走上旋梯,不一会儿军舰甲板上就满满是
官兵,船,要启航了。发出的汽笛声,既优美又有点哀愁,好像整个天和地之
间就是它的音箱。
有一次,一个常常从军舰上带一整桶冰淇淋来给我们的海军叔叔很久没出
现,当我们追问冰淇淋的时候,父亲说,他﹁牺牲﹂了。
我不明白什么叫﹁牺牲﹂。
但是我知道我和别人不一样。一班六十个孩子里,我是那唯一的﹁外省婴
仔﹂,那五十九个人叫做﹁台湾人﹂。我们之间的差别很简单:台湾人就是自
己有房子的人。不管是大马路上的香铺、杂货店,或是乡下田陌中竹林围绕的
农舍,那些房子都属于他们。你看,房子里面的墙壁上,一定有一幅又一幅的
老人画像,祖父祖母的、曾祖高祖的。院子里不是玉兰,就是含笑,反正都开
着奶白色的花朵,有包不住的香。
他们从不搬家。
我并不知道,这些东西,在美君的淳安老家里,都有。我只知道,没有谁
和我一样,住在﹁公家宿舍﹂里。公家宿舍,就是别人的房子,前面的人搬走
了,你们搬进去,心里知道,很快又得搬走。前任可能是夫妻两个,你们却可
有兄弟姊妹四五六七个。卧房反正只有一间,所以你看着办吧。那被现实培训
得非常能干的美君,很快就搭出一个克难间,走廊里再添一张双层床,也能住
下。
台湾人,就是那清明节有墓可扫的人。水光盈盈的稻田边,就是坟场。孩
子们帮着大人抱着钱纸,提着食篮,气喘喘走在窄窄的田埂上,整个田野都是忙碌的人影,拔草、扫墓、焚香、跪拜、烧纸??一剎那,千百道青烟像仙女
的丝带一样柔柔飘向天空,然后散开在水光和淡淡天色之间。
坟场外,沿着公路有一排木麻黄。一个十岁小女孩倚着树干,远远看着烟
雾缭绕中的人们。更远的地方,有一条蓝色的线,就是大海。
我也是永远的插班生,全家人跟着槐生的公职走。每到一个地方,换一个
宿舍,又被老师带到一班六十个孩子面前,说,﹁欢迎新同学。﹂当你不再是
新同学,有玩伴可以腻在一起的时候,却又是走的时候了。
美术老师说,﹁今天你们随便画。﹂很多孩子就画三合院,短短的红砖墙
围着屋檐微微翘起的老屋,后面是竹林,前面有水塘,细长脚的白鹭鸶画得太
肥,像只大白鹅,停在稻田上。
我画的,往往是船,正要经过一个码头。画得不好,海的蓝色忽重忽轻,
码头好像浮在水里,船的方向,看不出是离港还是进港。
那种和别人不一样的孤单感,我多年以后才明白,它来自流离。如果不是
一九四九,我就会在湖南衡山龙家院里的泥土上,或者淳安新安江畔的老宅
里,长大。我会和我羡慕的台湾孩子一样,带着一种天生的笃定,在美术课里
画池塘里的大白鹅,而不是大海里一只小船,寻找靠岸的码头。
73
两个小男孩
认识了王晓波和郑宏铭以后,我发现,找不到码头的,可能不只十岁的
我。事情不那么简单。
晓波,从十岁起,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他生在一九四三年,跟着宪兵营长的父亲,一家人在一九四九年从江西来
到台中。有一天,爸爸没有回家,妈妈也不见了,家中一片恐怖的凌乱。外婆
哭着跟晓波解释:深夜里,宪兵来抄家,把妈妈带走了。妈妈正在喂奶,于是
抱着吃奶的婴儿,一起进了监牢。
晓波记得母亲在押解台北之前,跟外婆辞别,哭着说,就当她车祸死亡,
请妈妈将四个幼儿带大。
这个二十九岁的年轻女性,在一九五三年八月十八日执行枪决。晓波再见
到妈妈,只是一坛骨灰。营长父亲因为﹁知匪不报﹂,判处七年徒刑。
十岁的男孩王晓波,在一九四九年以后的台湾,突然成为孤儿。他带着弟
妹每天到菜市场去捡人家丢弃的菜叶子回家吃。有一次外婆一个人到蕃薯田里
去找剩下的蕃薯头,被人家一脚踢翻在田里。
读书的整个过程里,除了挨饿之外,这男孩要小心翼翼地不让同学发现他
的﹁匪谍﹂身世,但是,老师们都知道。一犯错,老师很容易一面打,一面就
脱口而出,﹁王晓波站起来,你这个匪谍的儿子!﹂
王晓波后来在台大哲学系任教时,自己成为整肃对象。被警总约谈时,侦
讯员直接了当地说,﹁你不要像你母亲一样,子弹穿进胸膛的滋味是不好受
的。﹂127
说起这些往事,他笑得爽朗。所有的孤独、受伤,被他转化为与底层﹁人
民﹂站在一起的﹁我群感﹂。他很自豪地说,﹁我来自贫穷,亦将回到贫穷。﹂
我一边戏谑他是﹁偏执左派﹂,一边不禁想到,十岁的王晓波,也一定曾经一
个人在木麻黄下面站着吧?
我约了郑宏铭,跟我一起去新竹北埔的济化宫,那是一个山里的庙,听说
供奉了三万三百零四个牌位。有人从日本的靖国神社,把所有阵亡的台籍日本
兵的名字,一个一个用手抄下来,带回新竹,一个一个写在牌位上,为他们燃
起一炷香。
我想到山中亲自走一趟,看看这些年轻人的名字。他们是陈千武、蔡新
宗、柯景星、彭明敏、李登辉的同龄少年,只是这三万多人,没有机会变老。
和王晓波同样在一九四三年出生的淡水孩子郑宏铭,一岁时,开诊所的医生父亲被征召到南洋,上了那条神靖丸。战争末
期,几乎每一条曾在太平洋水域行驶的日本船
舰,都冒着被炸沉的危险。神靖丸从高雄港出
发,一九四五年一月十二日,被美军炸沉。
即使知道要战败了,战争的机器一旦转动,
是很难叫停的,日本仍旧把台湾的精英,一批批
送往南洋。
肃静的大堂里,三万多个牌位整齐地排列,
一个紧挨着一个,狭窄的行与行之间只容单人行
走,像图书馆中的书库。有一个身影,正跪在两
行之间,用原住民族语祈祷。郑宏铭屏着气,一
行一行慢慢地行走,连脚步声都轻得听不见。
他在找自己父亲郑子昌医师的牌位。
宏铭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有一
天,镇公所来一个通知,要他们去领父亲的骨
灰。领到的盒子打开一看,没有骨灰,只有一张
纸。
他不明白,但是察觉到,族人对他特别温柔、特
别礼遇。跟着母亲走访亲戚时,鸡腿一定留给他。那
特别的温柔,是以父亲的丧生换来的。
因为没有爸爸,母亲必须外出打工,宏铭也变成
永远的插班生,跟着母亲的工作,从一个学校到另一
个学校。因为没有爸爸,系鞋带、打领带、刮胡子,
这种爸爸可能教儿子的生活技能,宏铭全部自己在孤
独中摸索;他不敢问,因为问了,人家就可能发现他
的﹁身世﹂。一九四五年再度改朝换代以后,为日本
战死,不是光荣,而是说不出口的内伤。
郑宏铭的母亲找父亲的骨灰,找了很多年,到八○年代才听说,随着神靖
丸沉到海底的骸骨,被安置在靖国神社里。母亲就奔往靖国神社。
﹁靖国神社﹂这四个字,在他们所处的周遭环境里,是一个塞满火药、一
点即爆的历史黑盒。对郑宏铭母子,却只是﹁父亲你在哪里﹂的切切寻找。靖
国神社里并没有神靖丸丧生者的骨灰,于是郑宏铭开始认真起来,母亲没有找
到的,他想为她完成。
和郑宏铭在三万多个灵位中行走,这里静得出奇——三万多个年轻人最后落脚的地方,除了少数家属,没有任何人会来到这里。站到历史错的一方去
了,你要受得起寂寞。
寺庙外卖纸钱和汽水的妇人说,﹁起风的时候,暗时,会听到哭声从庙里
头传出来?? ﹂一个本来坐在柱子边用斗笠遮着脸打盹的男人,突然拿下斗
笠,说,﹁还有人听见百万战马在跑的声音?? ﹂
在新竹那一天,郑宏铭没有找到父亲的牌位。走出寺庙,他看来真的有点
落寞。
郑宏铭到今天都还觉得想不透:父亲错在哪里?诊所荒废了,家里有年轻
的妻,一个一岁大的爱哭爱笑的孩子,医学院毕业的父亲,难道想去战场赴死
吗?生下来就是日本的国民,难道是他自由的选择吗?
王晓波和郑宏铭,互不相识,但是他们在同一个岛上长大,同一年,考进
台湾大学。
都是台湾人,但是他们心里隐忍不言的伤,痛在完全不同的地方。
他是我兄弟
寻人启事
即使是内战六十年之后,海峡对岸的寻人启事从来没有间断过。
2009-05-06
寻找哥哥刘长龙
我想找我哥哥,他是陕西省安康市吉河镇单嘉场人。一九四八年被国民党
抓壮丁,现在可能有八十岁,以前在鼓楼街学铁匠。曾经来过一封家信,
说在云南打仗。我叫刘长记,希望你们帮我找找,感激不尽。
2009-05-31
寻找单德明、单德义
两兄弟在四八年被抓去了台湾,老家是河南开封。德明被抓时已娶妻单谭
氏︵当时单谭氏已怀孕,六个月后生一女,取名单秀英,现年六十岁︶。
2008-10-11
寻找丈夫赵宗楠
重庆市的陈树芳,寻找在台湾的丈夫赵宗楠,现年七十八岁。老家住重庆
永川市,宗楠民国三十年考进国军中央军校,三十三年在国军第八十三师
任连长。一九四九年从重庆去了台湾。请帮我找他。
一则寻人启事不能超过三十个字,平均每一个字,秤秤看,包含的思念有
多重?以六十年做一个单位,算算看,人的一生,可以错过几次?
在蒙蒙的光阴隧道里,妻子仍在寻找丈夫,女儿仍在寻找父亲,兄弟仍在
寻找兄弟。那被寻找的,是天地无情中一堆破碎的骸骨呢,还是茫茫人海中一
个瘦弱的、失忆的老人?
如果郑宏铭的母亲可以写一则启事,寻找太平洋里丈夫的遗骨?
如果王晓波可以写一则启事,寻找他年轻的母亲和所有他本来该有的亲吻
和拥抱?
如果蔡新宗可以写一则启事,寻找他在战俘营里失落的十年?
如果管管可以写一则启事,寻找重新为父母砍柴生火的一天?
如果林精武可以写一则启事,寻找战死的同袍黄石的家人?
如果河南的母亲们可以写一则共同的启事,寻找十万大山中失踪的孩子?
如果? 弦可以写一则启事,寻找那一个离家的时刻,让他补一个回头,深
深看母亲一眼?
如果吴阿吉和陈清山,可以写一则启事,寻找那一艘泊在高雄港的军舰,
让他时光倒带,从船上倒退走向码头、回到卑南乡?
如果美君可以写一则启事,寻找沉在千米水深的上直街九十六号?
如果槐生可以写一则启事,寻找一次,一次就好,跟母亲解释的机会?
太多的债务,没有理清;太多的恩情,没有回报;太多的伤口,没有愈
合;太多的亏欠,没有补偿??
太多、太多的不公平,六十年来,没有一声﹁对不起﹂。
我不管你是哪一个战场,我不管你是谁的国家,我不管你对谁效忠、对谁
背叛,我不管你是胜利者还是失败者,我不管你对正义或不正义怎么诠释,我
可不可以说,所有被时代践踏、污辱、伤害的人,都是我的兄弟、我的姊妹?
后记
我的山洞,我的烛光
佛学里有﹁加持﹂一词,来自梵文,意思是把超乎寻常的力量附加在软弱
者的身上,使软弱者得到勇气和毅力,扛起重担、度过难关。
写﹁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的四百天之中,我所得到的﹁加持﹂,不可思
议。
为了给我一个安定的写作环境,同时又给我最大的时间自由,香港大学争
取到孔梁巧玲女士的慨然支持,前所未有地创造了一个﹁杰出人文学者﹂的教
授席位,容许我专心一致地闭关写作一整年。
港大的﹁龙应台写作室﹂在柏立基学院,开门见山,推窗是海。山那边,
有杜鹃啼叫、雨打棕榈,海那边,有麻鹰回旋、松鼠奔窜。这里正是当年朱光
潜散步、张爱玲听雨、胡适之发现香港夜景璀璨惊人的同一个地点。
我清早上山,进入写作室。墙上贴满了地图,桌上堆满了书籍,地上摊开
各式各样的真迹笔记、老照片、旧报纸、绝版杂志。我是历史的小学生,面对
﹁林深不知处﹂的浩瀚史料,有如小红帽踏进大兴安岭采花,看到每一条幽深
小径,都有冲动一头栽入,但是到每一个分岔口,都很痛苦:两条路,我都想
走,都想知道:路有没有尽头?尽头有什么样的风景?
我觉得时间不够用,我觉得,我必须以秒为单位来计时,仍旧不够用。
卡夫卡被问到,写作时他需要什么。他说,只要一个山洞,一盏蜡烛。柏
立基写作室在二○○九年,就是我的山洞、我的蜡烛。每到黄昏,人声渐杳,
山景忧郁,维多利亚海港上的天空,逐渐被黑暗笼罩。这时,凄凉、孤寂的感
觉,从四面八方,像湿湿的雾一样,渗入写作室。
我已经长时间﹁六亲不认﹂,朋友们邀约午餐,得到的标准答复都是,
﹁闭关中,请原谅,明年出关再聚﹂。
但是,当凄凉和孤寂以雾的脚步入侵写作室的时候,会有朋友把热饭热
菜,一盒一盒装好,送到写作室来。有时候,一张纸条都不留。
夜半三更,仍在灯下读卷,手机突然﹁叮﹂一声,哪个多情的朋友传来简
讯,只有一句话:﹁该去睡了。﹂
有时候,一天埋首案头十八个小时,不吃饭、不走动、不出门,这时肩膀
僵硬、腰酸背痛,坐着小腿浮肿,站起来头晕眼眩。然后,可能隔天就会收到
台湾快递邮包,打开一看,是一罐一罐的各式维他命,加上按摩精油、美容面
膜。字条上有娟秀的字:﹁再伟大,也不可牺牲女人的﹃美貌﹄!﹂
披星戴月、大江南北去采访的时候,纪录片团队跟拍外景。所有能够想象
的交通工具都用上了:火车、汽车、巴士、吉普车、大渡轮、小汽艇、直升
机。在上山下海感觉最疲惫、最憔悴的时候,我看见工作伙伴全神贯注,然后
用一种笃定的、充满信任的声音说,﹁一定会很好。﹂
最后的两个月把所有数据搬到台北,对文字作最后精确的琢磨。朋友们知
道我每天睡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自动形成了一个﹁补给大队﹂:笔记计算机写作
太辛苦?第二天,新的桌上计算机已经送到、装好。没法放松?第二天,全新的
音响设备送到。台风、淹水?﹁来,来我的饭店写。房间已经准备好。﹂冰箱
空了?鲜奶、水果,矿泉水,马上送过去。
因为写作,连定期探看的母亲,都被我﹁搁置﹂了。但是夜半写作时,我
会突然自己吓到自己:如果﹁出关﹂时,母亲都不在了——你这一切又是为了
什么呢?第二天,焦虑地打电话给屏东的兄弟们探问,他们就在电话里说,
﹁妈妈我们照顾着,你专心写书就好。﹂
万籁俱寂的时刻,孤独守在﹁山洞﹂里,烛光如豆,往往觉得心慌、害
怕,信心动摇,怀疑自己根本不该走进这看不见底的森林里来。这时电话响
起,那头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情感和温暖,说,﹁今天有吃饭吗?﹂
第一稿完成时,每天日理万机的朋友,丢下了公司,和妻子跑来作书稿校
对。十五万字,一个字一个字检阅,从早上做到晚上,十二个小时高度聚焦不
间断。离去时,满眼血丝。
我身边的助理,是年轻一辈的人了,距离一九四九,比我更远,但是他们
以巨大的热情投入。每个人其实手中都有很多其它的工作,但是在这四百天
中,他们把这本书的工作当作一种理想的实践、社会的奉献,几乎以一种﹁义
工﹂的情操在燃烧。
所有的机构,从香港大学、胡佛研究院、总统府、国防部、空军、海军司
令部到县政府和地方文献会,倾全力给了我支持。
所有的个人,从身边的好朋友到台湾中南部乡下的台籍国军和台籍日兵,
从总统、副总统、国防部长到退辅会的公务员,从香港调景岭出身的耆老、徐
蚌会战浴血作战的老兵到东北长春的围城幸存者,还有澳洲、英国、美国的战
俘亲身经历者,都慷慨地坐下来跟我谈话,提供自己一辈子珍藏的数据和照
片,那种无私的信任,令我惊诧、令我感动。
我对很多、很多人做了口述,每一次口述都长达几个小时,但是最后真正
写入书中的,只有一半都不到——我可能需要一百五十万字才能﹁比较﹂完整
地呈现那个时代,但是我只有能力写十五万字。他们跟我说的每一个字,他们
回忆自己人生时的每一个动作和眼神,虽然没有直接进入书中,却成为整本书最重要最关键的养分、我心中不可或缺的定位坐标。
我认识到,过程中每一个和我说过话的,都是我的导师。
印象最深刻的是蒙民伟。看他谦和而温暖的待人接物,很难想象他是个家
大业大的成功企业家。但是当你坐下来安静地聆听他回忆属于他的一九四九,
知道他曾经在一九四八年的上海热血奔腾地参加﹁反饥饿、反内战﹂的学生运
动,曾经在清华大学激动地关心国是,你也就了解了为何六十年后他对香港的
社会回馈如此认真。虽然他的故事没进入书中,但是他的叙述给了我历史的深
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