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皆有欲望。
我们谈的是欲望。不是在谈欲。
欲是本能。
欲望乃是超越于本能的精神活动。这一种精神活动,往往会变成强烈又伟大的精神冲动。它远非本能的满足所能抑制和限止。
欲与欲望的区别,好比性与爱情的区别。更好比洗澡与水上芭蕾的区别。
人类停止在欲的满足方面,这世界的变化也就戛然而止了。
一个家庭也有欲望。一个社团也有欲望。一个民族也有欲望。一个国家也有欲望。人类不可能没有欲望,因为具体的人都是有欲望的。人类不可以没有欲望,因为人类也是仰仗着自身的欲望进化,进步,和文明起来的。一个家庭,一个社团,只有依赖了成员们欲望的一致性而凝聚而各异其能,才可实现追求之目标。一个民族也是这样。一个国家也是这样。
家庭是靠了家长来统一欲望实现欲望的。社团是靠了核心成员起这种作用的。民族和国家是靠了领袖与杰出的政治人物起这种作用的。共同的欲望的实现,需要确立和维护某种权威。缺少权威的引导,共同的欲望难以实现。共同的欲望既难以实现,多数人的欲望的质量必大受影响。
欲望当然有好坏之分。好的欲望其实便是理想。坏的欲望其实便是野心。一个人产生坏的欲望,极易滑向犯罪的道路。一个家庭由种种坏的欲望氤氲一片,极易使家庭这个温馨之所变成罪恶之窝。一个社团由坏的欲望所凝聚,将对社会造成危害。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由坏的欲望统治,则必危害全人类的和平。
因而一个具体人的欲望,是须时时自觉地用理智进行审省、判断和控制的。一个产生了又坏又强烈的欲望的人,一个这样的人而不能够审省、判断自己欲望的好坏,并且不能够控制它,那么这个人对别人是危险的人。一个社团,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也都是这样。
如果说欲望也就是目的,我们则应该明白,每一种欲望的达到,几乎都是以放弃另一种或另几种欲望为代价的。或者是以放弃另一部分来实现某一部分。一般而言,在实现欲望的过程中,理想的原则是不适用的。甚至,首先是要被放弃的。
大多数儿童是彻底的“理想主义者”。他们企图实现或获得,一心所求往往是全部。所以儿童们常会陷入此种两难之境——当他们把手伸入细颈陶罐掏取什么的时候,他们的手几乎都贪婪地抓得满满的。结果他们连自己的手也被卡住抽不出来了。他们要么会急得大哭起来。要么会发脾气将陶罐打破。哭是没用的。流再多的眼泪也不如放下去一点儿想得到的东西。而将陶罐打破,类乎于杀鸡取卵……
第70节:偶思欲望(2)
真正的理想主义者,是善于控制欲望的人。他们面对欲望,好比是有良好教养的人在宴会上的表现。每样东西都在面前,但他们只取适量的东西。他们明白这样一个道理——之所以还有他们的一份儿转过去又转回来了,乃因餐厅里有秩序。餐厅里有秩序,乃因许多人都和他一样,在控制着自己的欲望。否则,餐刀餐叉,顷刻将会变成进攻的武器……
改革开放是大多数中国人的共同欲望。这是好的欲望。因而是理想。既是理想,当然时时须以理智加以审省和检验。谁也不能说“大跃进”不是好的欲望不是理想。但大跃进是不理智的。是儿童式的欲望。
好的欲望共同的理想,往往也会因不理智的因素而走向反面。
勿使民族和国家的好的欲望走向反面——政治家的最高责任和最大光荣,正体现在这一点上。
政治家是民族和国家的头脑。
这个头脑发烧了,全民族和整个国家就“打摆子”。
这个头脑始终清醒着,乃是民族和国家的幸运。
商业时代的初期,人们的种种欲望皆被空前刺激起来。这一个时期的人类欲望,具有着极其贪婪的色彩。如何使剧烈膨胀着的个人欲望,凝聚为民族和国家的共同理想,是时代的艰难使命。时代完不成这一使命,时代将走向反面。当许许多多的手都伸入细颈陶罐,都抓得满满的,都不愿放下一点点东西,都被卡住了抽不出来,陶罐是很容易被弄碎的。在此种情况下,少数人的理智已经难起什么作用了……
“宏观调控”是一种理智。
“反腐倡廉”是一种理智。
加强法制建设是一种理智。
扶贫救困是一种理智。
“下岗”再就业措施是一种理智……
所幸都不甚晚!
第71节:猴子
猴 子
公园的笼子里,有一群猴子。它们究竟被关在笼子里多久了,已经无人知晓。
我们说那是笼子,其实是不准确的。因为它更像网状的大房子,猴子们在里边享有着较充分的活动空间。在那空间里,它们是自由的。但,再大的笼子也毕竟是笼子,而不是丛林。
公园的笼子里,还有一棵大树。那树的躯干在笼中,那树的树冠却在笼外。确切地说,是在罩住笼子的铁网的上边。树在笼中的躯干部分,已有多处地方掉皮了,被小猴子淘气扒下去的。树的几茎老根,拱起而扭曲地暴露于地面,宛如丑陋的灰色的蛇。树干中间,还有一个朽洞,而且越朽越大。但那棵树却是一棵野果树。春季仍开花,秋季仍结些果子。树冠在雨天足以遮雨,在酷暑足以投阴。它所结的果子是一年比一年少了,今年秋季结的果子尤其少。于是从网眼掉入笼中的果子,再也不是共享的美食了。猴群是有地位之分和等级之分的。特权和公认的资格成为占有果子多少的前提。一些掉落在网罩上的果子,只有爬到树干的最上方,将猴臂从网眼伸出网外,才能用猴爪子抓到。却只有某些猴子可以爬到树干的最上方。首先当然是猴王。其次是猴王所亲昵待之的猴。再其次是强壮善斗的猴。
于是那一棵树既不只向笼中投下阴影,也在猴群中造成了不平等现象。
于是嫉妒产生了……
于是愤懑产生了……
于是争抢产生了……
于是厮咬产生了……
于是笼中每每充满了敌视的,战斗的气氛……
年轻的管理员因为猴群的骚动不安而不安。他忧心忡忡地去请教老管理员自己究竟该怎么办?
老管理员说:“别睬它们,由它们去。”
年轻的管理员困惑地问:“那怎么行?它们会彼此伤害的!”
“它们在丛林中也并非永远和睦相处。有的猴在被逮着以前,就带着互相伤害留下的残疾了。”
“可是……如果被咬死一只呢?”
“死就死吧。死一只,还会出生两只。笼子不是丛林,生而不死,笼中将猴满为患的。”
年轻的管理员虽然觉得老管理员的话不无道理,但对老管理员淡然处之的态度还是有些不解。
老管理员看出了此点,以思想高深的口吻说:“对于我们动物园管理员而言,我们最成功的管理那就是,使无论猴子还是别的什么动物,彻底地遗忘它们的种群曾生存过的丛林、草原、深山和莽野。使它们的低级头脑之中逐渐形成这样的一种似乎本能的意识——它们天生便是笼中之物。笼子即它们的天地,它们的天地即笼子。通常情况下我们几乎对此无计可施,只有依赖时间,进一步说是依赖它们一代代的退化。退化了的动物不再向往笼子外面的世界,正如精神退化了的人类不再追求民主和自由……”
他正说着,笼子那边传来猴群发出的尖厉而使人惊悚的嚣叫。年轻的管理员看了他一眼,转身向笼子跑去……
猴群在笼中正“战斗”得十分惨烈——具体地说,并非所有的猴子都投入了“战斗”。大多数猴子只不过又蹦又跳,蹿上蹿下,龇牙咧嘴,在自己一方“前线猛士”的后边助威。而双方的几只“猛士”却真的厮咬作一团。那一时刻,猴子显出了它们相当凶残的一面。它们的牙齿一旦咬住对方的要害,就是受到当头一棒,仿佛死也不会松口,仿佛宁肯同归于尽。那时猴的脸相,与咬住了猎物颈子的狼、狮、豹等猛兽的脸相没什么两样……
年轻的管理员看得目瞪口呆。
一只手轻轻拍在他肩上,是老管理员的手。
老管理员眼望笼中惨烈的自戕情形,慢条斯理地说:“好,很好。对于我们,这是再好不过的现象了。看我手上这道疤,猴子挠的。几年前,这群猴子中还有出色的猴王。是的,那是一只出色的猴。它攻击我,因为它很恨人。它恨人,因为人使它和它的猴群变成了供人观看的笼中之物。它以为成功地攻击了我,就可能率它的猴群夺门而逃了。我挺钦佩那样的猴子,它那样证明它是一只向往丛林自由的猴子。瞧眼前这群猴子吧!它们中已不太可能产生那样的猴子了。它们相互攻击,厮咬,只不过是为了在笼子里的地位。几年前那一只出色的猴子,是被它的同类咬死的。我由于钦佩它,在动物园里选了个好地方把它埋了……”
一只比猴王更强壮的猴子,将猴王活活咬死了。当血从猴王的颈中射出,年轻的管理员转过了脸不忍看……
“现在,它们开始在它们的同类中树立敌人了。它们越这样,我们越容易成为它们的上帝了。对于我们,这是好现象。很好的现象……”
获胜的猴子,也就是新猴王,显得异常亢奋。它迅速地爬上树干的高处,又迅速地蹿下来,并不时地龇牙咧嘴。蹿上蹿下之际,不忘将猴臂从网眼伸出,抓取几颗果分抛给帮它夺得了王位的“有功之臣”。而那些毛上沾满了同类血迹的猴,则一只只围着树干蹦来蹦去,抓耳挠腮,显出无上光荣的猴子嘴脸。随后啃着果子,分别蹲踞在高高低低的树桠上了,像一只只秃鹫栖在高高低低的树桠上……
于是,在动物园里,在笼子里,那一棵朽树又一次易主了。
从此,这群猴子,以及它们的下一代,低级的头脑中更没有了丛林的概念,更没有了对自由的向往。
从此,当然的,年轻的管理员的职责简单多了,尽管猴群中的“战斗”仍时有发生。他认为,那些为笼中地位死了的猴子,是根本不值得他挖个坑埋的……
第72节:蛾眉(1)
蛾 眉
半截燃烧着的烛在哭。
它不是那种在婚礼上,在生日,或在祭坛上被点亮的红烛。而是白色的,烛中最普通的,纯粹为了照明才被生产出来的烛。
天黑以后,一户人家的女孩儿,要到地下室去寻找她的旧玩具。
她说:“爸爸,地下室的灯坏了,我有点儿害怕去。你陪我去吧!”
她的爸爸正在看报。
他头也不抬地说:“让你妈妈陪你去。”
于是她请求妈妈陪她去。
她的妈妈说:“你没看见我正在往脸上敷面膜呀?”
女孩儿无奈,只得鼓起勇气,点亮了一支蜡烛擎着自己去。
那支蜡烛已经被用过几次了,在断电的时候。但是每次只被点亮过片刻,所以并不比一支崭新的蜡烛短太多。
女孩儿来到地下室,将蜡烛用蜡滴粘在一张破桌子的桌角上,很快地找到了她要找的旧玩具……
她离开地下室时,忘了带走蜡烛。
于是,蜡烛就在桌角寂寞地,没有任何意义地燃烧着。
到了半夜时分,烛已经消耗得只剩半截了。
烛便忍不住哭起来。
因自己没有任何意义的燃烧……
事实上烛始终在流泪不止。然而对于烛,一边燃烧一边缓缓地流着泪,并不就等于它在悲伤,更不等于它是哭了。那只不过是本能。像人在劳动的时候出汗一样。当烛燃烧到一半以后,烛的泪有一会儿会停止流淌了。斯际火苗根部开始凹下去。这是烛想要哭还没有哭的状态。烛的泪那会儿不再向下淌了。熔化了的烛体,如纯净水似的,积储在火苗根部,越积越满……
极品的酒往杯里斟,酒往往可以满得高出杯沿而不溢。烛欲哭未哭之际,它的泪也是可以在火苗根部积储得那么高的。那时烛捻是一定烧得特别长了。烛捻的上端完全烧黑了,已经不能起捻的作用了。像烧黑的谷穗那般倒弯下来。也像烧黑的钩子或镰刀头。于是火苗那时会晃动,烛光忽明忽暗的。于是烛呈现一种极度忍悲,“泪盈满眶”的状态。此时如果不剪烛捻,则它不得不向下燃烧,便舔着积储火苗根部的烛泪了,便时而一下地发出细微的响声了。那就是烛哭出声了。积高不溢的烛泪,便再也聚不住,顷刻流淌下来,像人的泪水夺眶而出……
此时烛是真的哭了,出声地哭了。
刚刚点燃的烛是只流泪不哭泣的。因为那时烛往往觉着一种燃烧的快乐。并因自己的光照而觉着一种情调。觉着有意思和好玩儿。即使它的光照毫无意义,它也不会觉得在白耗生命……
但是燃烧到一半的烛是确乎会伤感起来的。
烛是有生命的物质。
它的伤感是由它对自己生命的无限眷恋而引发的。就像年过五旬之人每对生命的短促感伤起来。烛燃烧到一半以后,便处于最佳的燃烧状态了。自身消耗得也更快了……
我们这一支烛意识到了这一点。它甚至有些忄西惶了。
“朋友,你为什么忧伤?”
它听到有一个声音在问它。那声音羞怯而婉约。
烛借着自己的光照四望,在地下室的上角,发现有几点小小的光亮飘舞着。那是一种橙色的光亮。比萤火虫尾部的光亮要大些,但是没有萤火虫尾部的光亮那么清楚。
烛想,那大约是地下室唯一有生命的东西了。那究竟是什么呢?
“我在问你呢,朋友。看着你泪水流淌的样子真使我心碎啊!”
声音果然是那几点橙色的光亮发出的。
烛悲哀地说:“不错,我是在哭着啊。可你是谁呢?”
“我吗?我是蛾呀。一只小小的,丑陋的,刚出生三天的蛾啊!难道你没听说过我们蛾吗?”
蛾说着,向烛飞了过去……
烛立刻警告地叫道:“别靠近我!千万别靠近我!快飞开去,快飞开去!……”
蛾四片翅膀上的四点磷光在空中划出四道橙色的优美的弧,改变了飞行的方向。但蛾是不能像青鸟那样靠不停地扇动翅膀悬在空中的。所以它听了烛的话后,只得在烛光未及处上下盘旋。
蛾诧异地问烛:“朋友,你竟如此的讨厌我吗?”
烛并不讨厌它。有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在烛的生命结束之前与烛交谈,正是烛求之不得的。然而这一支烛知道“飞蛾扑火”的常识。那常识每使这一支烛感到罪过。它不愿自己的烛火毁灭另一种生命。它认为蛾也是一种挺可爱的生命。别的烛曾告诉它,假如某一只蛾被它的烛火烧死了,那么它是大可不必感到罪过的。因为那意味着是蛾的咎由自取。何况蛾大抵都是使人讨厌的,对人有害的东西……
烛沉默片刻,反问:“你这只缺乏常识的蛾啊,难道你不知道靠近我是多么的危险吗?”
不料蛾说:“我当然知道的呀。人认为那是我们蛾很活该的事。而你们烛,我想像得到,你们中善良的会觉得对不起我们蛾,你们中冷酷的会因我们的悲惨下场而自鸣得意,对吗?”
第73节:蛾眉(2)
这一支烛没想到这一只蛾对它们的心理是有很准确的判断的。它一时不知该再说什么好。
“如果我说对了,那么你是属于哪一种烛呢?”
蛾继续翩翩飞舞着。它的口吻很天真。似乎,还有那么点儿顽皮。
烛光发红了。那是因为白烛很窘的缘故。蛾的出现,使它不再感到孤独。也使它悲哀的心情被冲淡了。
它低声嘟哝:“倘我是一支冷酷的烛,我还会警告你千万别靠近我吗?”
蛾高兴地说:“那么你是一支善良的烛了?但是你知道我们蛾对‘飞蛾扑火’这种事的看法吗?”
烛诚实地回答它不知道。
蛾说:“我们是为了爱慕你们烛才那样的呀!”
“是为了爱慕我们?”
烛大惑不解。
“对,是为了爱慕你们。在这个世界上,对我们蛾来说,最美的,最值得我们爱的,其实不是其他,也不是我们同类中的英男俊女,恰恰是你们烛呀!真的,你们烛是多么的令我们爱慕啊!你们的身材都是那么的挺直。都是典型的,年轻的,帅气的绅士的身材。你们发出的光照那么柔和,你们的沉默,上帝啊,那是多么高贵的沉默啊!还有你们的泪,它使我们心碎又心醉!使我们的心房里一阵阵涌起抚爱你们的冲动。没有一只蛾居然能在你们烛前遏制自己的冲动……”
烛光是更红了。
烛害羞了。
作为烛,从别的烛的口中,它是很了解一些人对烛的赞美之词的,但是却第一次听到坦率又热烈的爱慕的表白,而且表白者是一只蛾。
它腼腆地说:“想不到真相会是这样,会是这样……”
蛾飞得有点儿累了。它降落在桌子的另一角,匍匐在那儿,又问:“你就不想知道我是一只对人有害的或无害的蛾吗?”——声音更加羞怯更加婉约,口吻更加天真。只不过那种似乎顽皮的意味儿,被庄重的意味儿取代了。
烛犹豫片刻,嗫嚅地问:“那么,你究竟是一只对人有害的,还是一只对人无害的蛾呢?”
蛾说:“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我才出生三天呀。而且,我很少与别的蛾交谈。我只知道,我们蛾的生命虽然比一支燃烧着的烛要长许多,但却是极其平庸的,概念化的。具体对于我这一只小雌蛾是这样的——如果我不是在这间地下室里,而是在外面,那么我会被雄蛾纠缠和追求,或反过来我主动纠缠和追求它们。然后我们做爱。一生唯一的一次。接着我受孕,产卵。再接着我的卵在农田里孵出肉虫。丑陋的肉虫。于是我的生命结束。我的死相也很丑陋。往往是翅膀朝下仰翻着。我们连优美地死去都是梦想……”
蛾的语调也不禁伤感了。
烛于是明白,它是一只对人有害的蛾。
但是它却不愿告诉蛾这一点。
“烛啊,你肯定知道我究竟属于哪一种蛾了吧?那么请坦率告诉我。我想活个明白,也想死个明白。”
烛说:“不。我不知道。人的评判尺度并不完全是我们烛的评判尺度。而在我看来,你是一只漂亮的小雌蛾……”
“你胡乱说什么呀!我……我哪里会是漂亮的呢!……”
蛾声音小小的,但是烛听出来了,它对这一只蛾的赞美,使这一只蛾很惊喜。
它竟对这一只羞怯的,说起话来语调婉约又顽皮的,情绪忽而乐观忽而感伤的蛾有点儿喜欢了。也许是由于自己的处境吧?总之这是连它自己也不明白的。
它借着自己发出的光照开始仔细地端详蛾,继续说:“你这只小蛾啊,我并非在违心而言。你的确很漂亮呢!”
烛这么说时,确乎觉得伏在斜对面的桌角上的蛾,是一只少见的漂亮的小蛾了。那是它仔细端详的结果。
于是它又说:“你的双眉真美。现在我终于明白,人为什么用‘蛾眉’来形容美女之眉了。”
蛾说:“这话我爱听。”
“你的翅膀也很美。虽小,却精致。闭起来,像披着斗篷……”
“可是与蝶的翅膀比起来,我就会无地自容了。”
第74节:蛾眉(3)
“可是蝶的翅膀却没有发光的磷点呀!一只在黑暗中飞舞的蝶,与蝙蝠有何不同呢?你刚才飞舞时,翅膀上的四点磷光闪烁,如人在舞‘火流星’一样……”
“你真的欣赏吗?那我再飞给你看!……”
蛾说罢,立即飞起。它又顽皮起来了,越飞离烛火越近,并且一次次冒险地低掠着烛的火苗盘旋,使烛一次次提心吊胆,不断惊呼:“别胡闹!别胡闹!……”
于是死寂的地下室,产生了近乎热闹的气氛。在那一种气氛中,一支烛和一只蛾,各自心里的感伤荡然无存了。
快乐之后是又一番交谈。它们的交谈变得倾心起来。烛告诉蛾它是怎么被带到地下室的;而蛾告诉烛,它则完全是被烛引到地下室的——它本来在楼口的灯下自由自在地飞舞着,忽然一阵风,将它刮入了楼道。楼道里很黑,它正觉得不安,那秉烛的女孩儿走出了家门,结果它就怀着无限的爱慕之情,伴着烛光飞到地下室了……
烛听了蛾的话,感到自己害了蛾,又流淌下了一串泪。
蛾却显得特别的欣慰。它说能有幸和烛独处同一空间,便死而无憾了。
烛又忧伤起来。
它说:“你这只漂亮的可爱的小蛾啊,你的话使我听起来,觉得我们是在谈情说爱似的。”
蛾问:“那有什么不好?”
烛反问:“在这样水泥墓穴似的地方?”
蛾说:“正因为是在这样的地方,我们除了彼此相爱,还有什么更值得做的事情?”
烛心事重重地自言自语:“我,和你?”
蛾说:“又有什么不可以?”
于是,它们由倾心交谈而心心相印了。由心心相印而情意绵绵了……
午夜时分,烛燃得只剩半寸高了。
烛恋恋不舍地说:“漂亮的小蛾啊,我的生命就要结束了。让我以一支烛无可怀疑的诚实告诉你吧,你使我的生命不算白过。”
蛾以情深似海的语调说:“我挚爱的伟大的烛啊,你以你的生命之光为我这一只小小的蛾驱除着黑暗,实在是我的幸福啊!你知道人间有一部戏叫《霸王别姬》吗?”
烛说:“我知道的。”
蛾说:“那么好,让我学那戏中的虞美人,为我的烛做诀别之舞。”
于是蛾再次飞起,亢奋而舞。
烛在痴情的欣赏中,渐渐接近着它的熄灭。
舞着的蛾在空中忽然热烈地说:“爱人,现在,我要飞向你!……”
烛意识到了蛾将要怎样,大叫:“别做傻事!”
蛾却说:“我要吻你!拥抱你!我要死得优美,并且陪你同死!……”
“不,你给予我精神之爱,对我已经足够了!”
“但我仍觉爱得不彻底!……”
蛾的话热烈,情炽,坚定不移。
“你为什么一定要自蹈悲惨?!……”
烛光剧晃,烛又哭了,急的。它再次泪如泉涌。
“像我这么一只不起眼的,令人鄙视的,被人认为对他们有害,想方设法欲加以灭绝的小小蛾子,能有机会为爱死,是上帝成全我啊!我无私的,光明的,一心舍己为人的爱人呀,快准备好接受我吧!我来啦!……”
蛾在空中做了最后几圈盘旋,高飞起来,接着猛扇四翼,专执一念地朝烛的火苗扑了过去……
转瞬间,蛾用它的双翅紧紧抱住了烛的火……
烛清楚地看到蛾的双眉向上一扬,呈现出一种泰然快慰的表情……
烛清楚地听到蛾“啊”了一声。那声音中一半是痛楚,一半是幸福……
烛的火苗随即灭了……
烛泪在黑暗中将蛾“浇铸”……
第二天,女孩儿想起了烛……
她将残烛捧给妈妈看,奇怪地问:“妈妈,怎么会发生这么悲惨的事?”
她的妈妈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飞蛾扑火嘛,常有的事儿,快扔了,多脏!”
她又捧着去问爸爸,爸爸说:“由飞蛾扑火,应该想到自取灭亡一词对不?蛾不但讨厌,而且有害,死有余辜,死不足惜!……”
女孩儿并不满足于爸爸妈妈的话。她独自久久地捧着残烛看,心中对蛾油然生出一缕悲悯……
第75节:蛾眉(4)
女孩儿将残烛和蛾郑重其事地埋葬了。如同合葬了两条死去的鱼,或一对鸟,一双蝶……
女孩儿对“飞蛾扑火”的现象,显然有着与爸爸妈妈相反的看法和联想。
后来,女孩儿上中学了。她在她的作文中写到了这件事。老师给予她的是她作文中最低的一次分数。还命她将她的作文在语文课上读了一遍……
老师评论道:“蛾是有害的昆虫。怎么可以对有害的昆虫表达惋惜呢?这是作文的主题发生理念性错误的一例……”
她对老师的评论很不以为然。
再后来,她上大学了,工作了,恋爱了……
她的恋人是她中学的男生。
有一次她问他:“你常说我美。告诉我,我究竟美在哪儿?”
他立即便说:“美在双眉!你知道你有一双怎样的眉吗?你的眉使我联想到蛾眉一词。而且认为,在我见过的所有女性中,只有你的双眉,才配用蛾眉二字形容。你的眉使你的脸儿显得那么清秀,衬托得你的眼睛那么沉静,使你有了一种婉约又妩媚的女性气质……”
确乎的,在一百个女人中,也挑不出一个女人生有比她更美的眉;确乎的,她的双眉,使她的脸儿平添清秀……
“那么,告诉我,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我的?”
“在我们是初中同学时。你还记得你写过一篇关于蛾的作文吗?”
“当然记得。”
“你作文中有一段话是——与‘自取灭亡’一词恰恰相反,‘飞蛾扑火’使我联想到凄美的童话,忧伤的诗以及爱能够达到的无怨无悔。当时我就对自己说——这个女孩儿我爱定了!”
她哭了。
她偎在他怀里说:“谢谢你爱我。谢谢你懂我。我是那种为爱而来到这世上的女孩儿。我期待着爱已经很久了。我知道像我这样的女孩儿如今已经不多了。可我天生这样不是我的错。谢谢你用你的爱庇护我这样的傻女孩儿……”
而他说:“你不傻。我寻找像你这样的女孩,也找了很久了。找来找去,终于明白要找的正是你啊!……”
于是他俯下头深吻她……
第76节:孩子和雁(1)
孩子和雁
在北方广袤的大地上,三月像毛头毛脚的小伙子,行色匆匆地奔过去了。几乎没带走任何东西,也几乎没留下显明的足迹。北方的三月总是这样,仿佛是为躲避某种纠缠而来,仿佛是为摆脱被牵挂的情愫而去,仿佛故意不给人留下印象。这使人联想到徐志摩的诗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北方的三月,天空上一向没有干净的云彩;北方的三月,“衣袖”一挥,西南风逐着西北风。然而大地还是一派融冰残雪处处覆盖的肃杀景象……
现在,四月翩跹而至了。
与三月比起来,四月像一位低调处世的长姐。其实,北方的四月只不过是温情内敛的呀。她把她对大地那份内敛而又庄重的温情,预先储存在她所拥有的每一个日子里。当她的脚步似乎漫不经心地徜徉在北方的大地上,北方的大地就一处处苏醒了。大地嗅着她春意微微的气息,开始它悄悄的一天比一天生机盎然的变化。天空上仿佛陈旧了整整一年的、三月不爱搭理的、吸灰棉团似的云彩,被四月的风一片一片地抚走了,也不知抚到哪里去了。四月吹送来了崭新的干净的云彩。那可能是四月从南方吹送来的云彩。白而且蓬软似的。又仿佛刚在南方清澈的泉水里洗过,连拧都不曾拧一下就那么松松散散地晾在北方的天空上了。除了山的背阳面,另处的雪是都已经化尽了。凉沁沁亮汩汩的雪水,一汪汪地渗到泥土中去了。河流彻底地解冻了。小草从泥土中钻出来了。柳枝由脆变柔了。树梢变绿了。还有,一队一队的雁,朝飞夕栖,也在四月里不倦地从南方飞回北方来了……
在北方的这一处大地上有一条河;河水每年的春季都在它折了一个直角弯的地方溢出河床,漫向两岸的草野。于是那河的两岸,在四月里形成了近乎水乡泽国的一景。那儿是北归的雁群喜欢落宿的地方。
离那条河二三里远,有个村子。普通人家的日子都过得很穷的村子。其中最穷的人家有一个孩子。那孩子特别聪明。那特别聪明的孩子特别爱上学。
他从六七岁起就经常到河边钓鱼。
他十四岁那一年,也就是初二的时候,有一天爸爸妈妈又愁又无奈地告诉他——因为家里穷,不能供他继续上学了……
这孩子就也愁起来。他委屈。委屈而又不知该向谁去诉说,于是一个人到他经常去的地方,也就是那条河边去哭。不止大人们愁了委屈了如此,孩子也往往如此。聪明的孩子和刚强的大人一样,只在别人不常去似乎仅属于自己的地方独自落泪。
那正是四月里某一天的傍晚。孩子哭着哭着,被一队雁自晚空徐徐滑翔下来的优美情形吸引住了目光。他想他还不如一只雁,小雁不必上学,不是也可以长成一只双翅丰满的大雁吗?他甚至想,他还不如死了的好……
当然,这聪明的孩子没轻生。
他回到家里后,对爸爸妈妈郑重地宣布:他还是要上学读书,争取将来做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
爸爸妈妈就责备他不懂事。
而他又说:“我的学费,我要自己解决。”
爸爸妈妈认为他在说赌气话,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但那一年,他却真的继续上学了。而且,学费也真的是自己解决的。
也是从那一年开始,最近的一座县城里的某些餐馆,菜单上出现了“雁”字。不是徒有其名的一道菜,而的的确确是雁肉在后厨的肉案上被切被剁,被炸被烹……
雁都是那孩子提供的。
后来《保护野生动物法》宣传到那座县城里了,惟利是图的餐馆的菜单上,不敢公然出现“雁”字了。但狡猾的店主每回悄问顾客:“想换换口味儿吗?要是想,我这儿可有雁肉。”倘顾客反感,板起脸来加以指责,店主就嘻嘻一笑,说开句玩笑嘛,何必当真!倘若顾客闻言眉飞色舞,显出一脸馋相,便有新鲜的或冷冻的雁肉,又在后厨的肉案上被切被剁。四五月间可以吃到新鲜的,以后则只能吃到冷冻的了……
雁仍是那孩子提供的。
斯时那孩子已经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
他在与餐馆老板们私下交易的过程中,学会了一些他认为对他来说很必要的狡猾。
他的父母当然知道他是靠什么解决自己的学费的。他们曾私下里担心地告诫他:“儿呀,那是违法的啊!”
他却说:“违法的事多了。我是一名优秀学生,为解决自己的学费每年春秋两季逮几只雁卖,法律就是追究起来,也会网开一面的。”
“但大雁不是家养的鸡鸭鹅,是天地间的灵禽,儿子你做的事罪过呀!”
“那叫我怎么办呢?我已经读到高中了。我相信我一定能考上大学。难道现在我该退学吗?”
见父母被问得哑口无言,又说:“我也知道我做的事不对,但以后我会以我的方式赎罪的。”
那些与他进行过交易的餐馆老板们,曾千方百计地企图从他嘴里套出“绝招”——他是如何能逮住雁的?
“你没有枪。再说你送来的雁都是活的,从没有一只带枪伤的。所以你不是用枪打的,这是明摆着的事儿吧?”
“是明摆着的事儿。”
“对雁这东西,我也知道一点儿。如果它们在什么地方被枪打过了,哪怕一只也没死伤,那么它们第二年也不会落在同一个地方了,对不?”
“对。”
“何况,别说你没枪,全县谁家都没枪啊。但凡算支枪,都被收缴了。哪儿一响枪声,其后公安机关肯定详细调查。看来用枪打这种念头,也只能是想想罢了。”
“不错,只能是想想罢了。”
“那么用网罩行不行?”
“不行。雁多灵警啊。不等人张着网挨近它们,它们早飞了。”
“下绳套呢?”
“绳粗了雁就发现了。雁的眼很尖。绳细了,即使套住了它,它也能用嘴把绳啄断。”
“那就下铁夹子!”
“雁喜欢落在水里,铁夹子怎么设呢?碰巧夹住一只,一只惊一群,你也别打算以后再逮住雁了。”
“照你这么说就没法子了?”
“怎么没法子,我不是每年没断了送雁给你吗?”
第77节:孩子和雁(2)
“就是的呀。讲讲,你用的什么法子?”
“不讲。讲了怕被你学去。”
“咱们索性再做一种交易。我,告诉我给你五百元钱。”
“不。”
“那……一千!一千还打不动你的心吗?”
“打不动。”
“你自己说个数!”
“谁给我多少钱我也不告诉。如果我为钱告诉了贪心的人,那我不是更罪过了吗?”
……
他的父母也纳闷地问过,他照例不说。
后来,他自然顺利地考上了大学。而且第一志愿就被录取了——农业大学野生禽类研究专业。是他如愿以偿的专业。
再后来,他大学毕业了,没有理想的对口单位可去,便“下海从商”了。他是中国最早“下海从商”的一批大学毕业生之一。
如今,他带着他凭聪明和机遇赚得的五十三万元回到了家乡。他投资改造了那条河流,使河水在北归的雁群长久以来习惯了中途栖息的地方形成一片面积不小的人工湖。不,对北归的雁群来说,那儿已经不是它们中途栖息的地方了,而是它们乐于度夏的一处环境美好的家园了。
他在那地方立了一座碑——碑上刻的字告诉世人,从初中到高中的五年里,他为了上学,共逮住过五十三只雁,都卖给县城的餐馆被人吃掉了。
他还在那地方建了一幢木结构的简陋的“雁馆”,介绍雁的种类、习性、“集体观念”等等一切关于雁的趣事和知识。在“雁馆”不怎么显眼的地方,摆着几只用铁丝编成的漏斗形状的东西。
如今,那儿已成了一处景点。去赏雁的人渐多。
每当有人参观“雁馆”,最后他总会将人们引到那几只铁丝编成的漏斗形状的东西前,并且怀着几分罪过感坦率地告诉人们——他当年就是用那几种东西逮雁的。他说,他当年观察到,雁和别的野禽有些不同。大多数野禽,降落以后,翅膀还要张开着片刻才缓缓收拢。雁却不是那样。雁双掌降落和翅膀收拢,几乎是同时的。结果,雁的身体就很容易整个儿落入经过伪装的铁丝“漏斗”里。因为没有什么伤疼感,所以中计的雁一般不至于惶扑,雁群也不会受惊。飞了一天精疲力竭的雁,往往将头朝翅下一插,怀着几分奇怪大意地睡去。但它第二天可就伸展不开翅膀了,只能被雁群忽视地遗弃,继而乖乖就擒……
之后,他又总会这么补充一句:“我希望人的聪明,尤其一个孩子的聪明,不再被贫穷逼得朝这方面发展。”
那时,人们望着他的目光里,便都有着宽恕了……
在四月或十月,在清晨或傍晚,在北方大地上这处景色苍野透着旖旎的地方,常有同一个身影久久伫立天地之间,仰望长空,看雁队飞来翔去,听雁鸣阵阵入耳,并情不自禁地吟他所喜欢的两句诗:“风翻白浪花千片,雁点青天字一行。”
便是当年那个孩子了。
人们都传说——他将会一辈子驻守那地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