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发言,老板基本没往耳朵里入一句。那会儿他东夹一筷子西夹一筷子吃东西来着。他秘书直劲儿朝他丢眼色,他装没瞧见,置之不理,照吃他的。要说当老板也够不易的,方方面面来了那么许多人,都是按嘉宾贵客的身分请来的,有的必定还得亲自出马当面恳请或一次次打电话叮嘱。不应酬到了,失了礼节,下次再有事相请,人家还理你那个茬吗?大概他也是真饿了,所以得空儿往嘴里胡乱塞点儿。

等老雕塑家发言时,无需秘书女郎再朝他丢眼色,他放下筷子,自觉地不夹什么往嘴里塞了。他那样子,听得很扭捏,听得浑身不自在似的,仿佛一个顶不喜欢听别人当众而且当着自己的面说自己好话的低调君子。他坐立不安,抓耳挠腮;几次想要站起,夺过老雕塑家手中的话筒,将话题引向别处。但那是假装的。他装得真像那么回事似的。别人们,连同桌的人们也看不出他那是装的。这证明他装模作样的功底也是相当深厚的。要说一个人都没看出他那是装的不符合实际情况,还是有一个人心知肚明的。仅仅一个人,便是他的秘书郑岚。她和他之间,那是心领神会的。女郎即看出来了,女郎就不失大雅地及时予以配合。每当他似乎听得忍不住了要站起来了,女郎就扯他一下。她一扯他,他就又坐了下去。女郎扯他的动作不是太大。众目睽睽,动作太大了,别人们看着,就会觉得那不像秘书所为了。却也不是太小,动作太小了别人看不到,又会怀疑到老板。

本人的人格素质如何。在咱们中国,自古以来,谦虚一直是美德之一种啊。一位人格素质良好的人士,那么他就应该同时是一位谦虚的人士不是吗?既是一位谦虚的人士,在别人当场对面地几近于用称颂的话语来评说自己的时候,他不是就应该有谦虚的表现么?倘竟没有,那么他的人格素质不是就在别人们心目之中大打折扣了么?现而今,谦虚之美德,尽管在年轻人那儿已受质疑,但在中老年人那儿,仍是不失美德之魅力的啊!年轻人普遍地除了年轻,其他资本都是挺少的。若还一味儿谦虚,就大有可能什么长处都谦虚掉了,一无所有了。故谦虚这一种美德,如果从人文哲学的层面上来谈论终究还可以作为一种美德来看待的话,它对年轻的人们几乎是不适合的。谦虚的美德是需要人有些值得谦虚一下的资本垫底着,衬托着的。而年轻人普遍缺少的正是那些,谦虚不起,是有情可谅的。另当别论。

光临盛宴的人们,却十之八九皆是中老年人;老板自己也不年轻了,五十出头了。所以老雕塑家站在老板对面说着老板如何如何怎样怎样是一位可敬的儒商的话的时候,许多人的目光,就不约而同地望向老板,单看他有何反应了。又所以,老板仿佛听得浑身不自在,几次想要起身打断老雕塑家的话的反应,于他自己,就是非常之有必要的了。他的秘书几次将他扯坐下去的举动,于他,更是非常之有必要的配合了。

那人面桃花的郑岚,真是一位善解人意,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以及怎么去做才是做得有分寸的好秘书啊!每当老板站起时,她就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着他西服的衣袖,轻扯他一下。那时她那一只手的中指、无名指和小指,不同程度地或曲或直,呈现着一种特美妙的手姿。不仅美妙,那么一种手姿,视觉上还是夺目的,显然可见的。她也不是仅仅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着他的袖口扯他。老板是一位矮胖男人,矮而不是太矮,胖而不是太胖,矮而不矬,胖而不肥的那么一个男人。属于通体结结实实,俗话所说“五短身材,车轴汉子”那么一类男人。即使他已经是在站着了,如果女郎扯的是他的袖口,那举动就几乎是桌面以下的一种小举动,许多人是看不大到的。别人们看不到,也就完全失去了配合的意义和最佳效果。故女郎扯他的那一种举动是很别致的。她先将自己上身朝后微微一仰,这就不会挡住着别人们望向她的老板的视线了。接着她将她的一只手臂举了起来。举得不是太高,也不是太低。于是许多人的目光,就立刻被她吸引了去。再接着,她那一只小指好看地曲翘着,其余四指的指头刚刚过头的手,轻轻撩抚自己的头发——从上到下,从前到后,环绕耳廓一经结束撩抚的动作,顺势伸向她老板,在他衣袖半截那儿,也就是胳膊肘那儿,手姿美妙地捏住着轻轻扯了一下。那么一种不经意似的优雅之至的不大不小的举动,使所有目光正在望着老板的人,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望着,都是一清二楚的。

她那一种举动所包含着的肢体语言是这么样一些内容:看啊,我的老板那可是一位特谦虚的人士,他哪儿能忍受别人当着众人也当着他自己的面,尽说些对他称颂不已的话语呢?他听不下去了呀,看他不是站了起来想要打断老雕塑家的话想要夺过话筒去了么?但我作为秘书,怎么能不提醒他一下千万别那么做呢?那么做了多不好啊!人家老雕塑家那也是在真心诚意地说着些自己对他的个人看法嘛!对搞艺术的人要特别尊重才是啊!人家也是有艺术身份有艺术地位的人啊,打断人家正在说着的话那显得多么失礼呀。我作为秘书我不一再地提醒一下我的老板行吗?那我太失职了呀。唉,唉,老板,老板,你这种时候怎么这样不大家风度一点儿呢?你怎么一次次地总是企图打断人家的话呢?大家风度那就是一种不管别人正在说着的是什么话,贬低自己的也罢,称颂自己的也罢,都应该微笑对待、洗耳恭听的一种风度啊。唉,老板,老板,你可别再往起站了,你已经使我当秘书的很为难了啊!……

那女郎一次次将她的老板扯坐下去之后,还脸红,还向同桌之人俏皮地眨她那一双妩媚的眼,如同一位年轻的母亲因了自己尚缺乏足够教养的孩子的不当举动,而在别人面前窘且羞惭似的。

那时刻,同桌的另外的男人们,即那些半大不小的干部们,皆对女郎心生出好得不得了的好感来。多么好的一位秘书啊!人长得好,职业表现也好。两好合一好,好啊,好啊。他们一忽儿看着车轴汉子似的老板,一忽儿看着花样容貌的女郎,心理都有点儿不平衡,都有点儿嫉妒。都是男人,为什么一旦当了国家干部,就禁止聘用女秘书了呢?这一种禁止也太不人文了呀!什么时候能人文些个废除了它呢?哪些人大代表哪些政协委员怎么体恤国家干部的?为什么不提出这个对国家干部太不人文的问题呢?

他们内心里如此这般地想着,老雕塑家究竟说了些什么,也就都没注意听。正符合着这么一种中国现象——说什么是你的事,听不听是我的事。看似听着,内心里想什么那更是我的事。

这么一种中国现象,目前仍在各种时候,各种场合,感染着更多更大的人群。

老板看出了同桌的几位半大不小的干部并没注意听老雕塑家正在说什么。

他是不在乎他们听不听的。

在他心目中,他们其实没什么斤两,更没什么重要的位置。

直接影响他事业的,并非是他们那样的半大不小的国家干部。在他的部署之中,他们坐在主桌,只不过是一种场面所需的点缀罢了。

对于老雕塑家的话,他自己是听得内心里很舒服,两只耳朵很受用的。

雕塑家啊!搞艺术的人啊!在全国都有些名气的人啊!还是省文联的一位副主席省政协的一位常委呢!

现而今,啊,在中国,如果要点数出一小撮狷傲孤高、不阿谀奉承的人士,一堆堆一群群地拨拉来拨拉去,那还是得在搞艺术的人中去寻觅去发现啊!搞艺术的人中也所剩无几了。一部分被官场的巨大磁力吸引过去了,一部分被市场的巨大染缸染花了。但就算已经是凤毛麟角了吧,那也终归还是存在着的啊,并没完全断种绝代啊!

眼前正说着自己好话的这一位,便是几十年如一日,言行方面自标清流的一个嘛!

老板心中暗想,他一向多么的狷傲孤高,多么的自标清流,那是全省乃至全国一切知道他这么一位雕塑家的人公认的啊!那是一致的一种口碑啊!

诸位,诸位,且听他这么一位几十年如一日狷傲孤高自标清流的人如何评说我这一位你们还不太熟悉、不太了解,甚至此前都没怎么太听说过的其貌不扬的商人的吧。

他可不是那种谁付给他的酬金他就说谁好话的人啊!也不是那种谁付给他的酬金高他就对谁有良好印象的人啊!不是有那一种也付给了他挺高的酬金,也对他大师般地恭敬着,到头来却合作得极不愉快,给他留下了极差劲的印象的商人吗?不是有商人被他不点名地在报上进行抨击、贬损,认为他们浑身铜臭、目光短浅,聚敛钱财不择手段却又愚蠢透顶的事么?

对于同桌那几位半大不小的干部们,老板认为他们若能起到传话筒的作用那也就足够了。

剪彩活动从始至终进行得不错,与度假村老板合作的老雕塑家对老板的从商素质评价很高——仅向他们所代表的大领导们汇报这么一种总的印象,总的感觉,他寄托于他们的愿望和目的那也就实现了,达到了。

相比而言,他更在乎别的桌的,众多的嘉宾贵客们对老雕塑家的话作何反应。因为他们代表的乃是非官方的,全社会层层面面包括绝对不可轻觑的传媒界的反应。时代很不同了啊。理顺直接影响自己事业成败的官方关系也就是摆平几位大个儿的国家干部,对于他已是轻车熟路易如反掌熟能生巧之事了。何况呢,所谓官方印象,说白了还不就是大官印象大官态度么?半大不小的些个官儿,有几个真敢与大官印象大官态度相右其背的呢?

幸而有秘书一次次巧妙配合地扯他,老雕塑家一大番热情洋溢而又真诚之至的称颂性质的发言,一次次几乎被打断却又根本没被打断,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之中结束了。

真的,比起聆听领导干部们的发言,普遍的人们,还是更乐于听听搞艺术的人对人对事说些什么。同样是称颂之词,只要不太肉麻,人们的心理那还是易于接受的。搞艺术的人嘛,表达对人对事的看法,往往很浪漫色彩的。人们这么一想,也就不太计较搞艺术的人对人对事的看法是否言过其实评价过高了。再说,什么为实?眼见为实嘛!他们认为他们的眼观望得真真切切——人家老雕塑家的发言,那可不是预先有所安排的一种发言啊!更不是场面上司空见惯虚与委蛇的一种发言啊!人家那是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之下发乎其情,情之所至的一种发言啊!一种激动起来了,有话要说非说不可的即席发言啊!他们既不反感他的称颂性质的发言,又宽厚地认为那只不过是太个人化太浪漫色彩的表达,也不计较他用词的得当与否,评价过高与否,人们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大受影响了。

“儒商”这类商人,在中国是被传说得很多,而实际上很少很少的一类商人。现在,那一天,在本省出现了一位!一位真正称得上是儒商的商人。本省一位几十年如一日狷傲孤高自标清流的老雕塑家,以亲身之感受,深刻之印象,证明了金鼎休闲度假村的老板,一位此前大隐隐于市,故而他们没太听说过的其貌不扬的老板,乃是一位当得起“儒商”二字的商人……

人们相信老雕塑家的话。起码比对某些官员的话相信,更比对某些传媒的话相信。现而今,某些官员一说某位商人的好话,即使那真是一位本本分分的商人,一位儒商,人们内心里的想法也就复杂了。适得其反,真儒也难儒了。而传媒要是称颂商人呢?大多数人直接的想法是——贱!嫌贫爱富!

人们经久不息的掌声是相当由衷的。那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他们自己的耳自己的眼所鼓的。他们的耳朵对于发乎真情的话语已经久违了。他们的眼看到的是一位其貌不扬,而且显然文化也不太高,基本上没什么好气质可言的儒商。

早些年的咱们中国人,对金鼎休闲度假村老板这一类商界人士,那是全没半点儿好印象的,甚至往往是轻蔑的。往往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他们不那么体面的“出身”,比如可能是更早些年的“倒爷”、“掮客”之类的人;或者联想得更糟……

现而今呢,相当年轻的商人出现了,形象也特别好气质也特别好修养也特别好学历还特别高甚至还是洋学历洋硕士洋博士之类“出身”的商人渐次产生了,咱们普遍的中国人,于是乎倒觉着还是以前那些也许出身不良的商人更可爱些。

这也不足以证明咱们中国人多么的古怪。

事实上,在仅有一点或一两点令我们不得不刮目相看甚或有时候难免会嫉妒一下的成功人士与诸方面都堪称一流种种的好都集于一身的成功人士之间,不管其是成功的商人还是别的什么成功人士,在同一性别的人心目中,那注定了还是前者更容易获得我们的好感。

那些将人世上诸般好条件都占全了的人,能在世上诸般好事之中游刃有余大获利益的人,在同性别的人看来是讨厌的、可憎恨的。有时那简直令同性别的人看了气不打一处来,只有在异性心目中才是魅力四射的……

“这老板人不错,你看他那样子,实实诚诚的!”

“是啊,不像别的些个老板,刚搞出点儿名堂,积累了千八百万的资产,就一副大亨派头,恨不得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你们注意到了吗?刚才咱们文联副主席说他几句好话的时候,他都听得坐不住了。要不是他秘书扯了他几次,他那儿要抢话筒,不让人家把话说完啦!”

“怎么没看见?就冲这一点,我对他有好感!”

掌声平息了;老雕塑家坐下了;别桌的人们一时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老板又往起站,他的秘书不拦他了。他从老雕塑家手中接过话筒,有几分不知所措地说:“我们敬爱的老雕塑家狠狠地飘(表)扬了我一番,让我说什么好呢?我只能说,惭愧,惭愧!除了惭愧,还说什么好呢?倒叫我说什么都不是了!这么着吧,我露一小手,给大家唱支歌儿吧!其实我唱歌儿的水平比我经商的水平那可强多了!……”

言罢,扯着公牛一般的嗓子吼起来: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闯呀,

莫回呀头!……

他唱歌儿的水平实在难以令人恭维,却勇气可嘉,唱得别提有多投入了,感情充沛,底气也特别充沛。虽然每一句都走调,但每一句都吼得震耳欲聋。

吼完最后一句,他那一张浑圆的黑不溜秋的脸都憋紫了。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夹杂着哄笑。

气氛一时变得活跃起来,连与之同桌的半大不小的几位公仆,也放下了一个个一直绷着放不下来的那一股子当公仆当久了的矜持劲儿,齐声大叫——“好!”

在掌声、哄笑声和喝彩声中,有位三十多岁、在女性中其貌不扬婚否无人知晓的女记者(虽说现而今咱们中国未婚男女的比例是1∶4,男四女一,但某个男人决定和那样相貌的女人结为夫妻,也还是需要非比寻常的道义精神的。)情绪极为波动地也是情不自禁地说:“我喜欢他!我他妈非得采访他不可!”

四周男女,皆因她的失态和她那一句“我他妈”瞠目结舌。

她却不管不顾,一起身便跑向老板那一桌,一手拿笔,一手拿小本,迫不及待地嚷:“我要采访你!我要采访你!你太征服我了!”

老板朗声笑道:“我不接受采访。我从不接受采访。我可不需要炒作浮名!”——他接过女记者双手呈递的名片扫了一眼,又正色道:“你高抬贵手,你笔下积德,千万别在你们那份八卦小报上登出我的名字贩卖我那点子如何发迹的破事儿!”

见女记者被噎得直翻白眼,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好,又一臂搂住她肩,嘴凑其耳却高声大嗓地说:“对不起啊,我是个粗人,喜欢直来直去的。要是你听不惯,多担待啊!吃东西去吃东西去,这么丰盛的宴席,你不大饱口福,着急忙慌采的哪门子访呢!”

女记者从没被那么不客气地拒绝过,很尴尬,泪盈盈的,快哭了。

“请请请,先归座,归座,我陪你吃点儿什么。哎你也给我个面子嘛!”

于是挽着女记者,一同走向她的座位。

立刻有人拖过一把椅子,表示欢迎地请他坐下。

老板一落座,抓起双筷子,这样那样,就不停地往女记者碗里夹,并且说:“同志,有点儿雅量行不行?别那么满脸不高兴的样子!你要是非想完成点儿什么采访任务呢,那你一会儿就去采访我小蜜!我那点儿经历,她一清二楚!……”

说时,还惴惴地怯怯地扭头朝他女秘书那边看了一眼。

举座愕然,因了他背后说他的秘书是他“小蜜”;还因他既背后那么说了,又不由得惴惴的怯怯的那一种模样。

他却正色道:“诸位别笑,真的。全方位服务的女秘书,那还不是小蜜吗?世上男女之事,没有一个情字,还不就那么回事儿?一旦有了个情字,那可就不是件一般的事儿了。我俩之间,好事多磨,一言难尽,一言难尽!我这人好色,但我专于一色。身边有一美女,眼中再不见世上万千佳丽!我这人心里想什么,嘴上说什么。对于我,不能说完全没有什么藏着掖着生怕别人知道的事。有。很少。所以,大家别见怪。我感激她,没她在我困难之时,举步维艰之时,抚慰我,鼓励我,鞭策我,我早不辛辛苦苦地干这干那了!图什么呀?我还愁钱不够花的么?是她一再对我说,我有能力为咱们省的商界争光,把事业做得更大更好……”

他又扭头朝女秘书那边望了一次。

他的眼,也像女记者刚才那双眼似的,泪盈盈的了。

他擎杯道:“来来来,诸位,干一杯干一杯!为好人一生平安!为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于是别人纷纷举杯,都与之杯杯轻撞,都重复他的话。而且,各自饮过之后,都一致以看着一个好人的眼光看着他了。

是啊是啊,大家都这么想,多好的一个男人啊!多好的一位老板啊!那么口无遮拦,那么直来直去!那么有一说一有二说二!那么的,那个那……用时下的话来形容——有透明度!

  不是好人的人能那么有透明度吗?敢那么有透明度吗?

能像他那么有透明度敢像他那么有透明度的男人,能不是一个好男人么?先甭管他是不是一位老板!岂止好,还蛮可爱的呢!

老板放下酒杯,环视众人,压低声音又说:“我不坐回去了,不想陪那几位官员了。跟他们坐一块儿,吃也吃不好,话也不知该如何说。我不坐回去,他们也不必相互拘着身分了,我也自由了不是。我就坐你们这儿了行不行?”

那话,说得真挚劲儿的!可怜劲儿的!简直像一个被父母逼着去上什么文艺班的不情愿的儿童,试图寻求到体恤自己的叔叔阿姨们的袒护。

就座此桌的,除了女记者,其他几位皆六旬以上老人。最年长的,是除了女记者而外的第二位女性。她年纪看去可以做老板的母亲,女记者的祖母了,却面色红润,精神焕发,一头银丝,烫出恰到好处的微波。她端坐着几乎没怎么开口说过话。别人说话时,她那双比许多年轻人的眼还清澄的眼里,投出沉静又睿智的目光,默默地表情亲善地望着对方。她和他们皆是“明日黄花”。他们是省里各厅市里各局离休了的一二把手,有的还是公检法系统的前任老领导。至于她,前年过世了的老伴儿,曾任省安全厅的厅长;她本人是大学里离休了的法理学教授。在她退休以前,全省就她这么一位法理学教授。在本省公检法系统,老太太门下桃李数代。

她和他们,都不喜欢同桌的女记者。这么说也不太正确,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他们对某些小报专以贩卖八卦新闻为能事的现象,那是颇为反感的。这也难怪他们。从前他们都是一天不吃饭没什么,一天不读报不行的人。从前他们所读的报和现在的报太不一样了。现在他们也都是天天读报的老人,读完了就来气。整版的广告使他们来气;大幅的明星彩照使他们来气;标题挑逗的花边绯闻使他们来气;鸡零狗碎还偏要哗众取宠地报道成这个“内幕”那个“内幕”的“新闻”使他们来气;连对腐败的揭露批评,也使他们看了来气。因为他们作为国家干部时,都是堪称官品清白的。怎么一拨一拨没完没了地总有腐败分子啊,所以他们来气。亦忧。忧国。忧党。他们对小报的八卦现象既然如此反感,对本省最为八卦的一份小报的记者,自然是不大容易喜欢得起来的。除了老太太望着女记者的目光还算和蔼些(那是她身为教授的修养对她的要求),他们都是不愿拿正眼瞧女记者的。这也有女记者本身的问题。女记者嘛,女的嘛,不修边幅,给人的印象邋里邋遢,开口就是他们听起来很不着调的话语,还指间夹着烟大口大口地吸……非让他们全都表现出喜欢她的样子,也委实太难为他们了。女记者也看出了自己是不被喜欢的,再怎么说她也是一名记者,很敏感的。她本打算干脆离开这一桌,转移到别的桌去的。她也不情愿和些六旬以上的老人们坐在一桌啊。坐到别的桌去,兴许会碰上一下子就对自己产生了好感的人士呢!她心存侥幸地这么想。可是望来望去,哪一桌也没空位专等她转移过去。她也打算一走了之,可这盛宴的场面,又吸引住了她,使她不甘一走了之。她本能地觉得今天会有意外的收获,但究竟是什么样的收获,会使她意外到什么程度,却又茫茫然难以测之。她一直尴尴尬尬地坐在那儿,也使同桌的几位老人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