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小妖精”,竟一下子又扑到乔祺身上去了。还是她表演过的那一种姿态。一种谈不上多么优雅也谈不上多么不优雅的姿态。大衣的下摆垂在两边,使她看去宛如是在一只人立着的大袋鼠的“腹袋”中。
秦岑听到“小妖精”在他胸前低语:“别理她,咱们走。”
她刹那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使劲儿推了他们一下,同时嚷道:“滚!滚!你们给我滚出去!……”
乔祺就那么着身上带着那“小妖精”弯腰捡起了自己的羽绒服;就那么着身上带着她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
转眼,酒吧里恢复了安静。
旋转门仍在自转……
鱼缸里,一条鱼儿跃出了水面一下,啪啦一声……
一切开始得那么荒诞,结束得也那么荒诞。
平地里冒出一个叫她的乔祺“孙悟空哥哥”的“小妖精”,居然在大年“三十儿”的夜晚,不,准确地说是大年初一的凌晨,将属于她的男人当着她的面通过惑术“粘”走了。这……这事儿也太他妈的了!
幸而小婉小俊睡着了。否则……否则她还有脸继续当这“伊人酒吧”的什么经理吗?
秦岑简直没法儿不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也不能让那“小妖精”如此简单容易的伎俩得逞啊!
她发呆片刻,也冲出了酒吧。
外面的冷空气,使她浑身一哆嗦,于是明白自己并不是在做梦。天穹已经不像子夜时分那么幽黑了,另一个日子也就是大年初一的微明,已经开始像水分似的从那幽黑的背面渗透着了。再过两个小时,黑夜便将完全过去,黎明的曙色就会在天穹上豁然呈现了。
她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从一个年月冲到了另一个年月里,因为一个原本属于她的男人被诱惑到了另一个年月里。
此时她才意识到,那一个男人对于她是多么重要,无论在精神上还是肉体上。倘失去了他,不是连挣钱这件事都意思不大了吗?一个除了他在这世界上再无亲爱者的女人,也就是自己,还要许多钱干什么呢?如果自己渴望做爱,谁又来和她做爱呢?任何一个别的男人能代替得了他吗?她的身体已经多么习惯了和他的身体亲爱在一起了啊!“她”还能再接受并重新习惯另一个“他”吗?
她内心里倍感恐慌。
仅仅片刻,马路左边不见了他和那“小妖精”的身影,马路右边也没有!
马路的左边和右边,寂静得像两幅照片。
他们哪里去了呢?
难道那“小妖精”不但善施惑术而且竟能地遁,一出了酒吧的门就粘带着他一块儿钻到柏油马路底下去了吗?
她的目光无意中朝跨街桥上一瞟——原来他们在桥上!
他们还是那种样子。或者说,双双一走到桥上,又是那种样子了!就是那种她在酒吧里看得目瞪口呆的样子。区别仅仅是,他身上披着他的羽绒衣了。他的胳膊也不白长了似的垂着了。他竟双手托抱着她的臀部,使她能在他身上粘得更久也更舒服!
这么冷的天,他那双手也没戴手套,怎么也不怕冻?!
她恨得咬牙切齿,还有点儿心疼他的手。
在城市的半空中,在说黑不黑说白不白黑中透白,白又白得有些灰暗的天光的背景前,他们的合二为一的身影被衬映得相当清晰。她看见那“小妖精”高翘着下颏扬起着脸,一个劲儿地想要亲吻他。而他向左转了一下脸又向右转了一下脸,竭力躲避着她的亲吻。最终她的嘴还是吻到了他的嘴。可以说他躲来躲去没躲开,也可以说他是不想再躲了。依秦岑的眼看来,他当然是不想躲了!干脆将她再从身上撕扯下来,高高举起掼到马路上去,看躲得开躲不开?他怎么就不那么做?还是他心里边舍不得?乔祺乔祺,你、你!你要是把她摔死了,我秦岑二话不说替你去偿命!她气出了眼泪。更让她生气的是,他们的嘴一吻到了一起,再就无法分开了似的,她的嘴唇她的舌能分泌出一种万能胶似的!他的身体一动不动,石化了似的。他的头低着,也一动不动,吻得那么投入!他身上粘着个“小妖精”他怎么就一点儿都不觉得累?他的头低了那么久他怎么就不怕得颈椎病?他的嘴唇怎么也不和她的嘴唇分开一下换一口气!“小妖精”呀“小妖精”,你是打哪儿的妖洞里来的呢?果然是一只猴气十足的“小妖精”!不但善于往人身上蹿,而且连和人亲嘴都要在显眼的高处!你怎么就不和他躲到个角落去亲呢?那我也眼不见心不烦啊!诱惑了别人的男人还得意洋洋了?还生怕别人看不见呀?
伊人,伊人 /梁晓声
三十一
秦岑想喊。张张嘴,不知自己该喊句什么。
生生是气出来的眼泪,从眼角淌到了腮上,冻结在腮上成了一条冰线,她却不觉得。
初一的崭新的阳光洒入了酒吧。酒吧内“三十儿”夜晚的温馨又浪漫的烛和灯营造的情调,暗淡了下去。
秦岑盼了许久的一个特殊的日子,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对于她,不消说,特殊是太特殊了,但却是那种有如噩梦一场的特殊。回想一下神经都会大受刺激。
回到屋内她对小俊小婉说:“你俩将门窗栅板都装上,锁了,想出去玩儿就出去玩儿吧。”
“那经理您呢?”
小婉问得有点儿放心不下。
她说:“我要去补一觉。”
说罢站起身来。小俊要扶她走,被她轻轻推开了。
……
秦岑怎么能睡得着!
她腿上盖着自己的大衣,蜷在她办公室里的长沙发上,三忍五忍,忍了又忍,最终没忍住,还是用手机拨通了乔祺的手机……
“你在哪儿?”
“在我的卧室里。”
“不是在卧室里吧?是在阳台上吧?”
“对。是在阳台上。卧室里信号不好……”
“不是因为信号不好吧?是怕她听到吧?”
“不是。”
“你把她带到你那儿去了?”
“是的。”
她的声音很小,轻声细语的。
他也是。
“你们都干了些什么?”
“没干什么。一直说话来着。”
“光说话来着?”
“……”
“回答我呀。”
“反正我们之间没发生你认为的那种事。”
“你知道我认为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事?”
“秦岑,我以后会慢慢向你解释……”
“你不是人!你一直在欺骗我的感情!我才不需要你向我解释什么!……”
她的声音一下子大了,而且变尖了。像修理音响的人调试时发出的有毛病的声音。
“秦岑,你千万别这样。何必把自己搞得太累也把别人搞得太累?事情并不像你猜想的那样!”
“……”
“我和那女孩儿的关系实在是有点儿……不是这会儿一句话两句话能向你解释清楚的……”
“……”
“她刚睡着,我怕惊醒她。所以才到阳台上来接……”
“乔祺,你给我听着,我们之间完了!一切都结束了!我永远不会再迈进你那套房子的门!你另找一个人吧!……”
她啪地合了手机,已是泪流满面。话说得绝情,心也快碎了。
除了他的床,那“小妖精”还能睡哪儿?
而自己和他,在他的床上,曾云云雨雨地做过多少次爱啊!叫她怎么能轻信,他和那“小妖精”只说话来着呢?除了那张宽大的床,他和那“小妖精”还能在别的什么地方颠鸾倒凤呢?——这想法像饥荒年代的耗子似的一口不停地啃咬她的心。
“一直说话来着……”
在他和自己之间,还有比这更大的谎言吗?
这么虚假可耻的谎言,他怎么好意思对她说出口?
于是好像有另一只大耗子也开始啃咬她的心。
秦岑头脑里一片空白。在她三十七岁的人生中,此前只有过两次这样的情况。一次是小时候失去了母亲那一天;一次是成为演员后失去了父亲那一天。那两个日子对于她是完全黑色的。仿佛突然变成了瞎子,再也看不到生活中还有什么欢乐可言了。
现在,2004年的大年初一,对于她又是一个完全黑色的日子了。尽管,窗外的天光恰恰相反,正一刻钟比一刻钟更加明亮。
她如同一条被厨子牢牢按在案板上,并用刀背狠狠拍裂了头的鱼。
本来她给他打手机,目的是要讲述一下自己刚刚经历了的精神刺激,获得他的一番抚慰。除了对他讲,从他那儿获得抚慰,她还能对谁去讲呢?还能指望会从谁那儿获得到起实际作用的抚慰呢?她多么希望听到他说:“你等着,我立刻就到你身边去!一切有我呢!”如果他说了,她绝不会忍心让他真的踏着深雪再来酒吧一次的。并且,也会原谅他和那个小猴子似的“小妖精”之间不明不白的亲爱行径。他不解释,她甚至可能不愿多问。他若想解释,那么无论是一种多么破绽百出的解释,她都会一笑置之——只要那个“小妖精”别再出现在“伊人酒吧”里,只要他保证和那个“小妖精”之间不明不白的亲爱关系适可而止……
伊人,伊人 /梁晓声
三十二
5
在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中,这里专指的是既有性的亲爱又以爱为纽带,而非柏拉图式的那一种关系中,我想确乎是有某种也许只能叫做“缘”的定数的吧?太多的人们将“缘”泛化了,以为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一男一女之间既发生了恋爱和性事,便总归算是有“缘”了。这么想比较符合佛教的诠释,但不是我这里所要强调的意思。我要强调的意思是——在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中,如果介入了某种命中注定似的因素,即一方起初不愿认可而最终还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地认可了的因素在起作用,才算是“缘”。而“缘”既是存在的,便必有好 的和不怎么好的和坏的之分。不怎么好的和坏的,就不去细说它了。因为那可以唯心主义地理解为上苍对人的考验。既曰考验,人当然可以而且当然有权改变它。不试图改变,或方式愚蠢甚而罪恶,都是人自己的责任。成功地改变了,就是通过了考验。这里只讲那种好的“缘”。它之所以好,乃在于它正是人所向这个世界诉求的。哪怕你起初并不觉得它好,但它一次又一次出现在你的人生里,最终引起了你的重视。而你一旦重视了它,你也就开始对它一次次推入到你的人生里的那一个女人(或男人)重新认识另眼相看了。结果你开始庆幸爱她对你仅有一次的人生无论如何是值得的。那么她也会告诉你,她同样感到庆幸……
而文艺和文凭,对人有着几乎相同的影响力。一个获得了真的而不是假的大学或大学以上文凭的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如果原本是城里的人,其后就更像城里人了。对于这个人,按时下流行的说法,那文凭意味着一种“知本”。比缺少“知本”的城里人仿佛多了点儿“知本”,不消说,自然比城里人更像城里人啰。
文艺和人的关系也是这么回子事儿,一个人或和“文”发生了亲密的接触或和“艺”发生了亲密的接触,时间一长,久而久之,周身就似乎有了种“场”。在练气功的人那儿,叫“气场”;在被文艺熏染了的人士们那儿,叫“气质”。一个人一旦有了那样的气质,往往也比城里人更像城里人了。
乔祺原本就是一个自小生长在农村的人,那村子叫坡底村。
秦岑曾多次想要弄清楚,是他故乡的坡底村,究竟在邻省的哪一县境内是一个什么样的村子,但乔祺不愿详细告诉她。问了几次问不出个结果,秦岑她也就再不问了。她爱的乔祺是邻省的男人,一个自小生长在农村的男人;她觉得她对他了解了这些,也就足够了。她倒宁愿他这个自己所爱的男人,对于自己具有一些神秘感。
邻省的坡底村,因五里坡而名。
五里坡,因地貌而名。
它在邻省的省城的西南郊,实际面积不到五里,比五里要小一半。人们就那么叫罢了。
乔祺的父亲乔守义,从大跃进的年代起,便是坡底村的一村之长。
乔守义是1956年的高中毕业生,十八岁在学校里就入了党。而且,这位当年省城重点高中的团委书记,放弃留在城里工作的机会,带头回农村成为新一代农民中的一个。当年的中国,正为在全国开展一场工业方面的大跃进进行着紧锣密鼓的准备。工业方面的大跃进须得以城市的粮库里堆满了粮食为前奏。所以1956年不像两年以后的1958年,中国惟恐它的农民少了几个,因而影响了粮库里粮食的储备。
当了整整二十年村长的乔守义,早已被坡底村的人们叫做“老村长”了。某些年长于他的人,也那么叫他,既表示对他本人无可替代的个人威望的尊敬,也表示对二十年这一时间跨度的尊敬。尽管乔守义并不老,1978年才四十几岁出头。
1978年的乔祺,已经十五岁了。这五里坡中学的初一男生,可不像他父亲二十年前在省城的重点中学那么过早地领略人生之风骚。他母亲在他刚上小学时就病故了,那正是“文革”时期,他父亲整天忙于开会和领导生产,顾不上管束他。基本是任由他随随便便地长到了十五岁。但是他倒也没随便出什么毛病来。这少年性格内向,学习半用功不用功的,贪玩。由于性格内向而不合群,贪玩也只是独自玩。到离村子远的河段去钓鱼,或在小草甸子里水泡子边上到处寻找野禽蛋。再不就待在知青宿舍里安安静静地倾听他们聊城市里的事,或帮他们去干他父亲分派给他们的农活。他很喜欢听他们聊城市里的事。虽然城市离五里坡并不算远,坐上近郊列车二十几分钟就会到城里了,但他还没去过。听知青们讲了许许多多城市里的事,他对城市还是没有什么感性的认识,认为城市只不过是一个人多因而事端也多的地方罢了。当年在五里坡插队的知青,大抵都是A市有特殊权力背景的家庭的儿女,否则绝对轮不上到离城市那么近的农村来插队。“文革”前近郊列车的时刻表上是没有五里坡这一站的。“上山下乡”运动以后才有的。五里坡的农民们都说,是城里某些有权力的人们为他们在五里坡插队的儿女们特批的。五里坡的农民们虽然这么不以为然地认为,心里边却还是谢天谢地的。从此他们进城方便多了啊!插队在坡底村的知青中,有一名叫高翔的。高翔的父亲,是北京某国家乐团的指挥。高翔本人,是北京音乐学院附中的学生。“文革”中高翔一家被逐出北京,先被押送到了“五七”干校,后来落实了政策,但仍不许回北京,被发配到这一省的省城落户下来了。高翔的父亲与市“革命委员会”的一位副主任有感情深厚的私交,使高翔得以受到特别的优待,也插队到了坡底村。那原是北京人的知青将一支叫做“萨克斯”的乐器带到了坡底村,得闲便溜到河边去独自吹一阵。是小男孩儿的乔祺迷上了知青的“萨克斯”,进而迷上了那知青本人。每天见不到高翔几次,听不到他吹几曲“萨克斯”,小乔祺心里边就空落落的。
于是他成了那知青的影子。
于是那知青渐渐喜欢起乔祺这一个迷上了他以及他的“萨克斯”的农村孩子来。终于有一天他主动教乔祺吹奏“萨克斯”了,俨然一位严师,教得郑重其事,极其耐心,可谓超才发挥,倾情传授……
“四人帮”被粉碎的当年年末,坡底村的几名知青,人连户口都返城了。高翔是最后走的,那时他与乔祺这一个农村少年之间,业已感情深焉,难舍难分。他的学生则能将萨克斯曲吹得行云流水了。坡底村的少年,对老师那件洋乐器产生了少年维特对夏绿蒂一般的痴恋,高翔走时就将萨克斯送给了他。高翔返城不久,成为少年宫的一位器乐演奏老师,不但教萨克斯,还教手风琴、大提琴……
在高翔的推荐之下,十五的乔祺也成了少年宫的一名业余器乐演奏学员。惟一一名来自农村的学员。既不但继续跟高翔学萨克斯,还跟高翔学手风琴,学大提琴。十五岁的坡底村的农村少年身上,越发显示出一种令他的老师惊奇的音乐天赋来。高翔认为那除了用“上帝赐给的”加以形容,简直就没法儿再作别种解释。
伊人,伊人 /梁晓声
三十三
从坡底村的地理位置来讲,少年宫在松花江对岸,在城市的江畔街上。离它不远便是江桥。
直到成了少年宫的器乐演奏学员以后,十五岁的坡底村的少年的脚步,才终于跨过江桥踏上了城市那条美丽的街道。每星期的一三五下午,风雨无阻。好在五里坡中学初二年级的课时一向排在上午,乔祺的正常学习倒也没怎么受到影响。他在五里坡中学逐渐被视为幸运儿了。而在少年宫也越来越受到器乐班老师们的一致喜爱和夸奖。
转眼到了1979年的冬季。乔祺记得很清楚,那一天中午开始下起了第一场雪。他照例去往少年宫,在江桥用枕木铺成的人行过道上印下了第一行脚印。
他没有想到老师高翔会站在桥梯旁等他,怀里抱着一个用小棉被包着的孩子。老师的棉帽子棉袄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怀里的小棉被襁褓也落了厚厚的一层雪。
老师说:“乔祺,我一直在这儿等你。”
老师的表情怪怪的。
他诧异极了,不知说什么好。
老师又说:“乔祺,我要求你一件事,你肯答应我吗?”
他连想都没多想,就值得完全依赖地点了一下头。
“你到我跟前来。”
他走到了老师跟前。
“你看。”老师掀开小棉被的折角,被角下现出一张白白嫩嫩的婴孩的小脸儿,戴着一顶红毛线织的绣球帽,挺香地睡着。
“可爱吗?”
他说:“可爱。”
“是个女孩儿。”
他说:“啊,是个女孩呀!”
“她才半岁多。”
他说:“那该说话了。”
“来,你抱着。”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从老师怀中接过了那女孩儿,之后紧抱在自己怀里,生怕一失手掉在地上。
“不必抱得那么紧。这样,用小臂担在孩子后脑那儿,这只手臂弯过来,轻轻搂住点儿就行。”
在江桥的桥梯旁,在冰天雪地之间,坡底村十五岁的少年第一次学抱孩子。他的心情像第一次学吹萨克斯那般紧张。
此时高翔老师又将被角翻向了孩子的脸。做那小被子的人很有心,那一个被角做得与另外三个被角不同,棉层中显然垫着塑料板或硬纸板,而且形状是微微拱起的。即使盖住着孩子那张小脸儿,也不至于使她感到憋闷。虽然已是冬季,那一天的天气却并不怎么太冷。与前几天比,分明还要暖上几度。第一次抱孩子的农村少年,耳边听着雪花落地的若有若无的沙沙声。他不仅因那个抱在怀中的才半岁多的女婴心理颇觉紧张,同时亦觉快活,自信陡增。那才半岁多的女婴,使他感到自己仿佛不再是个大人们眼里的孩子了,仿佛一下子也从各方面变成一个大人了。
他问:“谁给这孩子做的小被?”
小被是红绸面的,上绣着黄灿灿的大朵菊花,衬着几片翠绿的叶子。包边的被里,白得晃眼,白得似雪。新的,还没拆洗过。他想,为怀中的女婴做这么漂亮一床小被的母亲,一定特别特别爱她的女儿。肯定是身为母亲的女人亲手做的呀!哪一个女人会将这一种体现母亲的天职的事情轻意让给别人替做呢!
老师回答:“你就当是某一个人吧。”
他不禁抬头看老师,见老师也正看他。师生二人目光一对,老师表情忧郁又不自然地微微一笑。
“那,这是谁家的孩子呢?”
“乔祺,你就将这孩子看做我的女儿吧。”
他知道老师还没结婚,甚至也没听谁说过老师有对象。所以他心里一点儿也没将那孩子和老师往一块儿想。老师的话使他大犯困惑。而老师脸上的表情,那时刻变得特别凝重。
老师一只戴棉手套的手按在他肩上了,按得很有分量。
伊人,伊人 /梁晓声
三十四
老师又说:“乔祺,你虽然是一个农村少年,你虽然只不过是我的一名学生,但是对于我,比来比去,想来想去,我认为也许只有你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我依赖的人。起码我这么认为,只要我求你的某一件事你答应了,那么你肯定会对那一件事负起全部值得我依赖的责任。对不对?”
老师的话,说得很慢。一边说,一边想,看得出老师很在乎他那时刻的每一句话该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