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以攻为守了。
“你别好像你捡的就有理!反正咱们家不是这孩子久留的地方。你能把她捡回来,老子也能想法子把她送到别处去!”
儿子刚一张嘴还想说什么,父亲呵斥道:“你给我住口!这事儿我说怎么办就得怎么办!”
……
夜里,“小妖精”醒了,哭了,找人;乔祺只得将她搂入自己被窝,她才又睡着。
还没放寒假,但各门课程都已结课了,老师们和学生们终于想到一起了,那就是双方皆不能掉以轻心的期末考试。

伊人,伊人 /梁晓声
三十九
然而第二天上午老师们究竟都引导同学们复习了哪些内容,初二男生乔祺半点儿也没记住。四节课上下来,他头脑里一片混沌。他在课堂上只想着一件事儿了,那就是父亲千万别趁着他不在家,一意孤行地将“小妖精”送到哪儿去了。那他可怎么向高翔老师交代呢?放学后,他一口气跑回家,就像家里有最符合他夙愿的一桩大美事儿在向他频频招手微笑似的。
在家门口,他听到了“小妖精”格格的笑声,一颗心顿时安定。迈进家门,见父亲站在炕边,正举起着“小妖精”逗她呢。
他也笑了。
父亲放下“小妖精”扭头瞪着他说:“你有什么可笑的?笑也没用。该怎么办,必须怎么办。”
屋子里温暖如春,而父亲平日是很节省柴草的……
下午,他一如既往地去到了少年宫。在少年宫门口,恰遇一群少男少女走出来。他问他们怎么了?为什么纷纷往外走?没谁回答他。他们的表情告诉他,少年宫有什么不详之事发生了,而且那事情分明还跟他不无关系。进入少年宫,几位老师正在大厅议论什么。他们一发现他,都缄口不言了。
一位年长的老师说:“乔祺,跟我来。”
他跟着那位老师来到了乐器保管室。高翔老师的大提琴和手风琴,单独摆在一个显眼的地方。
那位老师指着说:“乔祺,高翔老师留下封信,托付替他把这两样乐器送给你。”
他伸手轻轻摸着那两件乐器说:“我不要。老师当年已经送给我一支萨克斯管了。老师还得用它们教学生呢!”
“你必须要。高翔老师既然这么托付了,我们就只能照他的托付来做。”
“高翔老师……他,调走了吗?”
“他……走倒是走了。不过……并不是调走了。在没有老师能代替他教学生这两样乐器之前,你也不必再到少年宫来了……”
“那,高翔老师究竟到哪儿去了呢?”
“乔祺,我知道你和高翔老师之间的感情很深。但是我只能告诉你实话——你再也见不到他了,永远……”
“高翔老师他……”
“被列车轧死了……”
坡底村的少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冲出少年宫,冲到江桥上的……
在他兜里,揣着七八页纸。它们四四方方地折叠在一起,其上写着他父亲那秀逸的钢笔字。
那是七八份寻人启事,寻找“小妖精”的父母,或她的亲人,以及知情人。他父亲要求他,必须将那七八页纸贴到沿江路人眼经常看到的地方。
他掏出那些纸一下下撕得粉碎。江桥上朔风凛冽,纸片顷刻被刮得四处飞扬,如同群蝶翩舞。桥下的江面,仿佛巨匹的白绢直铺向远处,纯无它色。被刮过铁网的纸屑,飞高的越变越小,渐远渐逝;飞低的衬近江面,一转眼也就看不清了。而那些被铁网挡住的纸片,自然也是稍大些的,在风中焦急般地抖动不止,看去好似一只只被网在网中的玉鸟,徒劳而可怜地拼命扇着它们的双翅。纸片边角扇在网上,发出啪啪的响声。
泪痕在乔祺脸上冻成了两行冰痕。这少年那时心里明白,从此他是“小妖精”惟一的亲人了,也是惟一的知情人了。尽管除了他所敬爱的高翔老师已经被列车碾死了这一点,他另外并不知道什么别的事。
在迈入家门前,他擦了几下脸。他的父亲正在翻箱子,回头看着他奇怪地问:“怎么去了一下就回来了?”
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高老师病了,器乐班的学生都回家了。
而父亲,竟一点儿也没怀疑就信了,只不过又说:“那你,应该到高老师家去探望他一下,你跟他别的学生不一样嘛。”
他说他本是那么想了的,但因为一次也没去过高老师家,不知高老师家住哪儿,所以没去。
“你就不会问问其他老师?”
“问了我怕我也找不到,城市那么大。”
“嗨你,你都十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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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再说,我兜儿里一分钱也没有,要是远,我不坐车怎么去?……”
“我看你就是没诚心!我写的那些寻人启事都贴了没有呢?”
“都贴了。”
“你不许骗我!”
“我以前骗过你吗?”
父亲一时语塞,便又继续翻箱子。
乔祺心里隐隐地发生着刺疼。这少年以前从没骗过任何人,更没骗过自己的父亲。显然,父亲不再问什么了,也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值得怀疑的表情,乃是基于对他这个儿子一向的诚实品质的信赖。他暗想,为了“小妖精”,从今而后,他将不得不开始学会骗人了,包括骗自己的父亲,首先是骗自己的父亲。而且,还要越来越骗得高明。这是他极不情愿的。这少年从小本能地感到,作为一村之长的儿子,撒谎骗人是可耻的。
父亲从箱子里翻出一小卷花布,一小包棉花,盖上了箱盖。布和棉花是早些年做被子剩下的。父亲将它们夹在腋下,走到他跟前,以谴责的态度说:“没见过这种人,大冬天的,把个光屁溜的小孩儿用小被一包,就抛弃了!对自己的骨肉,真是够狠心的了。我得去求别人家的女人,给她做身连袄带裤的小棉衣,要不怎么过冬呢?”
他心里又隐隐地刺疼了一下,差一点儿就张口告诉父亲真相了。然而父亲还是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值得怀疑的表情,一说完就向外走去。
“爸……”
父亲在门口转过身。
“要是她醒了,我……该喂她奶吗?”
“不,给她点儿水喝就行。水我已经凉在一只杯子里了。别放糖,不能惯出她不甜就不肯喝水的毛病。那对她没什么好处。她睡得正香,你也别犯贱,闲着没事儿非把她弄醒。她一醒就黏人,那咱俩就得专有一个人让她黏了!”
“知道了。”
“还有,那书包,你别动。里边的钱,你要敢拿一分,小心我剁你手!”
他抗议地说:“我拿过别人的钱吗?”
父亲又语塞了。
“小妖精”的睡态,几近于无声无息,像一个被做成了闭着双眼的样子的大布娃娃。他将耳凑向她的鼻和嘴,这才听到她的呼吸之声,吐纳如丝,均匀而且酣然悄悄,在他听来,挺美妙。
父亲将火炕烧得温热适中。“小妖精”的鼻尖上渗出了几颗细小的汗珠。他想用指尖替她抹去,伸手缩手几次,未敢。又从被角破了的地方扯出了一小片旧棉花,想替她拭去,犹犹豫豫的,还是未敢轻举妄动。
第二天第三天乔祺没去少年宫。
第四天,他在少年宫听到了人们对于高翔老师之死的某些议论——说高翔老师与一名还未满二十岁的姑娘秘密恋爱已经三年多了,在他还没返城时就开始了。那是一位安徽省的乡下姑娘。她的父亲1962年饿死了。她有一个姐姐。而她的母亲,一直是高翔家的佣人,在“文革”中和他一家共患其难,与他一家一同被发配往农场,之后又一同告别北京落户本市,不久病死于本市。高翔老师的父母感念老女佣的忠诚,想方设法将她小女儿的户口从农村老家办到本市,并安排她到烟厂去工作,视如女儿。但是,当他们的儿子高翔与他们已故的老女佣的女儿之间的秘密恋爱被他们发觉时,他们勃然大怒,认为肯定是那来自乡下的姑娘勾引了诱惑了他们的儿子,认为她对他们儿子的所谓之爱另有动机,目的不纯,简直等于是忘恩负义损人利己。结果她被逐出了高家。然而爱情的种子一经在年轻的心中发芽,除非将它从年轻的心里抠出,并且放在烧红的铁板上焙成一粒碳,否则它是不会自行停止生长的。
爱情依然在“地下”进行活动,也一再地受到警告和“镇压”。高翔的父亲母亲并非特别专制的父母,更非凶暴之人。事实上他们对于儿子高翔,几乎从来都是尊重其选择和决定的。比如他们希望他返城后报考中央音乐学院,以他的音乐特长那是不成什么问题的。而高翔对北京似乎已没什么剪不断的感情,恰恰相反,他倒日渐喜欢起这一座冬季多雪的北方城市来。他宁肯在少年宫当器乐班的老师而不想考中央音乐学院,父母不加劝说就默认了他的决定。但对于他的婚姻大事,父母一反常态。他们有他们的考虑。他们曾是北京人,而且曾是很有身份的北京人。他们无时无刻地盼望着尽快地重新再成为北京人。哪怕不恢复他们从前的身份也在所不惜。尽管这座北方城市也是一座相当美丽的大城市,粉碎“四人帮”后开始理所当然地给予他们种种破格的礼遇,他们内心里还是只不过视这一座城市为他们的流放地。北京是他们的心结。是他们的精神码头。是他们早已确定了的灵魂安息地。不重新回到北京他们死不瞑目。高翔是他们惟一的儿子。当他们离开这一座城市时,儿子必须同他们一起回北京。仅仅这一件事,才是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向儿子妥协的事。对于从前的身份他们有完全放弃的心理准备,却从来也没想过可以考虑将惟一的儿子单独留在另一座城市,一座曾是他们人生流放地的城市。不,这对于他们是一件不容商讨的事。他们认为,在这一件事上,儿子若违背他们的意志,那么也就违背了是他们的儿子的起码原则。而儿子的爱情,当然也应该顺理成章地发生在北京。哪怕是北京一家普通百姓的女儿,他们都是打算面对现实的。但就是不可以是自己家已故女佣的女儿,更不可以是一个安徽乡下一无技长的姑娘!她才只有小学四年级文化啊!何况,以他们目前的能力,若将她的户口也办回北京,那将是多么多么难的一件事啊!儿子为什么非要将这么一种难以理解的爱情进行到底不可呢?世上不是只剩下了她这么一个姑娘啊!想来想去,在他们那儿,只剩下了一种解释,那就是——他们惟一的儿子,被他们家已故的老女佣的女儿施展难以抵御的惑术迷住心窍了。结果是那姑娘不久以后被烟厂解雇了。本就是临时工,不需要什么理由。然而爱情仍在“地下”继续进行,此时爱情已不仅仅是爱情,也是“地下抵抗运动”了。姑娘像她的母亲活着时一样,也在一户人家当起佣人来。爱情之“地下抵抗运动”更加激怒了高翔的父母,他们认为那是对他们是父母的正当权力的蔑视和挑战。而且那姑娘是不折不扣的主谋,他们的儿子不过是被一时迷住了心窍的随从。其实恰恰相反,那姑娘倒是一次次打算知难而退了,倒是他们的儿子破釜沉舟一往无前。于是那姑娘有一天被雇主客客气气地辞退了,谁家也不愿雇一个品质上有劣迹的姑娘做女佣。难道勾引雇主家的儿子不是一个女佣最不能被宽容的劣迹吗?何况她不知悔改,反而继续。这看法是不便直言的,所以才客气而又坚决,只说不需要了。高翔与他的父母因而大吵一场,连他自己也被逐出了家门,只得找了个借口住到少年宫去。当时,在中国,在城市,普遍人家的居住情况别提有多拥挤,谁要租到一间小小的屋子在城市里长期住下去是十分不容易的事。而那时,姑娘已怀孕了。在当年,在中国,在城市,倘若非是夫妻,两性关系只能是一桩双方担惊受怕仓促而又慌张进行的“事件”。所寻觅到的空间,往往足以令人倍感羞耻。也正是这一点,常使恋爱中的青年因他们婚前的性行为产生心理上的“犯罪”感。那一种“犯罪”感使高翔和他所爱的姑娘觉得他们是一对做案了的贼。爱情的果实结成得太不是时候了。在当年,在中国,即使在一座大城市,对于一对未婚青年,避孕的成功与否,其实主要依靠的是女性一方的算术推算能力。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因为当年的中国几乎还没有什么避孕之药公开出售,而买避孕套是要凭单位证明的。遗憾的是,高翔所爱的姑娘,她的数学头脑先天就不怎么好。高翔决定向他的父母宣布真相。而姑娘不同意。她没有勇气同意。由于双方门不当户不对,她在心理上本就是爱得很自卑的。她怕高翔的父母将她怀孕了这一件事,当成是她的又一次阴谋得逞了,进而当成是她的讹诈手段。她坚持要回到她的家乡安徽农村去,她说回到了家乡她自己总会有“解决”的办法的。万般无奈的情况之下,她想她可以将孩子生下来。她以为,家乡的人们,对于她未婚而孕这一件事,也许不但会抱有宽容的态度,而且还会给予一点儿同情。起码,在家乡,她周围不都是冷漠的陌生人。然而这涉世未深的姑娘又一次犯了错误。她在家乡更其不幸地成了一个“道德败坏”的反面教员,连她的亲姐姐,县淮剧团的一位女演员都觉得因她而丢尽了脸。
伊人,伊人 /梁晓声
四十一
“我们农村人家,是能和大城市里的人家攀上一种非亲非戚的亲密关系的吗?攀上了多不容易啊!那是咱们给人家做女佣的母亲,用二十几年如一日的忠心耿耿换来的!如果高翔一家迁回北京了,那咱们姐妹就等于和一户北京人家有了特殊关系!北京人家啊!何况高翔的父母非是一般人,原是北京文艺界的名人!文艺界的名人你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吗?即使不能像亲戚一样经常走动,能对别人说说,那也是咱们姐妹俩的一份荣耀!是咱们的母亲一辈子善心待人为咱们姐妹积下的一份德!人家把你的户口办到城市去了,人家给你找了一份工 作,每月三十几元的工资,也算是对得起咱妈二十几年的忠心耿耿了!可你呢?你却不知道珍惜这一种难得的关系,你竟然痴心妄想成为人家的儿媳妇!于是就千方百计勾引人家儿子!那样一户人家的儿媳妇是专等着你去做的吗?现在可好,你把自己搞怀孕了,却回来住在我这儿,害得我也没脸出门,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你叫我拿你如何是好?!……”
当姐姐的一番番用诸如此类的话训斥她羞辱她。那些话也基本上代表了家乡人对她的看法。到了那么一种千夫所指的地步,她反而铁下了一条心,不听任何人的劝,一定要将孩子生下来不可了。
高翔这一边呢,毕竟是人生头一次初恋,爱得就很不懂事。没分开时,山盟海誓的,仿佛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人什么力量能使他们分开;一旦分开,不必再整天呵护着哄慰着了,便体会到了一种仿佛解脱般的轻松,责任感渐渐的淡了,只不过起初跑到她的家乡去偷偷看望了她一次。时间一久,连信也写的少了,信中也不再出现一行行思念不已的甜言蜜语了。而那正是爱他的姑娘在非常时日里所渴望所需要的。不是他变心了。不,他没变心。只不过初恋的那一种如胶似漆的黏糊劲儿热乎劲儿,由于分开而降温了。
孩子终于是生下来了。
但是第二年未婚的小母亲投水塘将自己溺毙了……
又过了几天,有一个安徽农村的青年,来到了这一座省城,来到了少年宫。他抱着一个孩子。那会儿高翔在上课,教手风琴。
前几天他刚在少年宫被评为模范教师,还获得了一百元奖金。他正打算给她写封信问问她的情况,并向她报告自己事业上的成就,也把一百元奖金给她寄去。
他被同事从教室里叫了出来。
在少年宫一进门的大厅那儿,当着传达室师傅和他的同事的面,安徽农村来的青年对他说:“给你,这是你的孩子!”
对方还没开口说话,他见对方怀里抱着孩子,心中已顿时明白了几分。
对方那么说了之后,他呆住了。可想而知,传达室师傅和他的同事,脸上会是何种表情。
他简直无地自容。
对方又说:“你不想要吗?你不想要,我怎么抱来的,再怎么抱回去就是。”
对方脸上却没有什么特别使他尴尬的表情,话也说得极其平静。仿佛只不过是受人之托,给他送来一种他可要可不要人人欲常见惯的“东西”。
他很机械地伸出双手接过了孩子。
“是个女孩儿。”
“……”
“你永远也见不到她妈妈了。”
“……”
“她妈妈死了。”
“……”
“你的女儿已经半岁多了。你知道在农村,一个没结婚的女人整天怀抱着一个孩子,别人会怎么议论这种事吗?……
“……”
“半年多啊,任人指点,任人蔑视,她妈妈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了……可是她对谁都没有说出过孩子有你这么一位父亲!为了你的名声,为了你的家门的名声!上天有眼,她对得起你……”
“……”
“她是投塘淹死的。我和孩子的姨,已经把她发送走了……”
“……”
“现在,她只有你这个父亲了。”
“……”
“如果她妈妈不到这一座城市里来,不到你家,就不会不爱我了,就不会怀上你的孩子,就不会死。那么,我们就是夫妻了。农村里挺般配挺幸福的一对穷夫妻。”
伊人,伊人 /梁晓声
四十二
对方说完最后几句话,一转身,头也不回地就离开了少年宫。
从始至终,他自己没说出一句话。
他抱着他的女儿在传达室师傅和他的同事的眈眈注视之下,一时间似乎变成了石头,发呆得连眼睛都不眨动了。而传达室师傅和他的同事,差不多也呆成了那样子。
一分多钟后他也离开了少年宫。
传达室师傅和他的同事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了,也都没有说一句话。都不知该说句什么话好。
他抱着他的女儿在街上茫然地转悠了一会儿,头脑才有点儿恢复清醒。
他抱着他的女儿回家了。无处可去,只有回家。
他一说他抱着的是他的女儿,他母亲两眼一翻,立刻就昏过去了。
他没敢说他女儿的妈妈已经死了是怎么死的,怕他父亲受不了巨大的精神刺激也昏过去。他心里明白,他的父母是断难接受他们有了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孙女这一现实的。
第二天,他将他的女儿送给了他最爱的学生。经过一整夜的思考,他得出一种结论那就是——在这个世界上,他除了他那一名叫乔祺的十五岁的学生,再无另外的一个人可以托付。不知他根据什么确信,他那一名叫乔祺的十五岁的沉默寡言的农村学生,是绝不会使他失望的。
那一夜他还作出了另一项重大的决定——死。
而第二天,下起了冬季的第一场雪。
他将他的女儿托付给他的学生以后,并没下江桥,而是转过身走在两条铁轨之间,无魂无魄似的一直朝前走。
听到前方列车鸣笛,他临时决定了他的死法……
这一切原委,是坡底村十五岁的少年以后才知道的。当他对一些细节也有所了解时,已经二十来岁了。而在当初,他仅能从人们的议论纷纷之中知道一些主要的事情,那就是——“属于”他了的那一个女婴,也许将真的“属于”他了。她是他老师的女儿。他的老师和老师所爱的姑娘,先后自杀了,为了他们事倍功半的爱情,也由于初恋时不懂得爱情……
以后的五六天里,他每天下午照例背着大提琴走出家门。他对他的父亲说是到少年宫去,实际上他没去。但是他也没到别的地方去。他背着大提琴一直走到江边就不再往前走了。隔着冰封的江面,可以望见少年宫的全景。门前左右两边的大柳树依然结满霜雪,像两株巨大的银珊瑚。他或者站在江边拉大提琴,或者坐在桥梯的台阶上拉。一步也不踏上江面,一步也不踏上桥梯。拉时,目不转睛地遥望着少年宫。眼泪从眼中流出,在脸上冻成冰的泪痕,他也没觉出。手指尖冻麻了,两双手都冻僵了,他就交叉揣进袖筒,或塞入怀中暖暖。即使停止了拉琴,他的眼也望着少年宫。江这边,无论春夏秋冬,一切对于他都太熟悉了。江那边的城市,除了少年宫,一切都是他不熟悉的。然而也从没想要多么的熟悉它。在极其陌生的城市的背景之前,凸显着他所惟一熟悉的少年宫。那虽不宏伟但是造型很美观的建筑物,如同城市的一种特殊的表情,在他的目光中别有一番意味。前后左右四面八方,似乎只有少年宫值得他久望不厌,而其他景物都不怎么值得他看。那少年宫成了他内心里的一座神殿。供奉着一尊无形的倍遭人们议论的,由而也在所难免地被蜚短流长所涂染所扭曲的神。他一如既往地敬爱和崇拜着的神。这少年当年还不能意识到,在那些日子里,他的琴声中搀入了一缕忧伤的情调。即使他拉的不是大提琴了,而是别的乐器了,比如手风琴、二胡;或者吹奏乐器,比如箫、笛、萨克斯什么的,乐声中也都有一缕忧伤的情调。连是欢快的曲子都那样。本就忧伤的曲子更是那样。而这一点后来影响了他的音乐天分,受到权威人士更充分的赏识;也影响了他的音乐事业的长足发展。这是他的老师高翔活着的时候始料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