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院长心不在焉地比划着,见人们陆续溜走,快意地笑了。

奔驰的列车上,安静而又有些倦怠的人们忽然听到了优美的口琴声,吹的是《草原之夜》。

微闭着双眼的乘客睁开了眼睛,有的乘客站了起来,引颈张望,站着的乘客寻声走了过去……乘客们似乎都来了精神儿。

李一泓的座位旁,聚拢了几位乘客,入神地听着。坐在李一泓对面的一个小女孩儿,也瞪大好奇的眼睛看着他。

李一泓踏到站台上,小陆抢先迎了上去,和李一泓拥抱了一下,又来了个左右贴脸。

一行人又来到了省城那一家宾馆,给李一泓安排好住宿后就一起到餐厅里吃饭,饭桌上小陆殷勤地不断往张铭和欣然的盘子里夹菜。

“你们怎么知道我哪一次车回来?”

“判断呗,我和徐大姐今天一早就回到宾馆了,几个调研组的成员都住这儿。吴主席已经来看过大家了。”小陆一脸幸福地说。

徐大姐笑着说:“一泓啊,是吴主席给我们的任务,让我们务必接你一下。”

“看来,我还挺重要的了。你们猜我在车上碰到谁了?平德县政协那位韩主席。”

小陆又给张铭夹了一筷子菜:“别提他,今晚不许提任何和调研有关的话题!”

“星期三上午又要向省领导们汇报。我想,我们应该从今天晚上开始……”

李一泓的话被小陆打断了:“抗议。今晚听我安排,吃完饭先到小张家去。小张说他的家可温馨了,咱们都去体会体会,怎么个温馨法儿!”

徐大姐也说:“就听小陆的吧!你回来之前,我俩已经把汇报提纲归纳出来了。”

小陆又说:“之后咱们还要去卡拉OK唱歌。小张过几天就外出了,时间挺长,他也愿意和咱们一起高兴高兴!”

李一泓迟疑地问:“咱们去那种地方好吗?”

小陆反问:“那种地方怎么了?不是人去的地方?咱们不是人了呀?”

“咱们可以去。没什么不好的。我也想唱唱歌。”徐大姐丢给李一泓一个眼色。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张铭高亢豪迈的男声在歌厅包间里回荡,虽然有时候调子一跑十万里,但是唱得投入,唱出了本色,自有一股苍凉悲劲的韵味。

小陆一往情深地看着穿硬领白衬衫,手持麦克风的张铭,张铭每唱一句,她便低声接唱半句,在血性的坚忍与磅礴的大气中平添一份柔情:

“……几度春秋

……搏激流

……热血铸就

……

……何惧风流。”

李一泓对徐大姐说:“北京有专为城市贫民盖的楼,叫经济适用楼。我们省为什么不能也像北京那样?”

徐大姐答非所问地说:“我刚刚当上政协委员以后,写提案的热忱特别高,第一年内就写了十几份提案。自己觉得,好像多了一种身份,就多了一双眼睛似的,所见的问题简直太多了。事事可提,于是事事成了使命和责任。第一届届满以后,委员中我的提案数量最多,还受到了表彰。但是我,却对自己这一位政协委员不满意起来。第二届整整五年内,我才写了几份提案。到了第三届,就是现在这一届,我只写了一份提案。”

李一泓不解地问:“为什么?”

“我归纳了一下,政协也罢,人大也罢,所谓提案,大体而言,无非四类:要钱的提案,要政策的提案,针对政府职能部门工作作风和思路的提案,反腐倡廉的提案。”她将脸转向李一泓,问:“你知道一百余年前,全世界有多少人口?”

李一泓摇摇头。

“十六亿多人口而已。这意味着,中国这一个国家,要解决一百余年前全世界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口的生活质量问题。而且当代人对生活质量的要求标准,比一百多年前高多了。当然,生产力水平和科技水平也不能同日而语了。但这一种联想,毕竟还是令我经常心情沉重的。所以,对于不拨钱就不能解决问题的提案,我变得慎重了。地方向中央要钱,县市向省里要钱,许多领域都一再申诉自己太缺钱了。他们的申诉之声,有时那么的响亮,往往凸显为一种特别急切又强烈的声音。可老百姓的申诉之声,尤其是穷困老百姓的申诉之声,却是要经由别人的代言,才能在各种要钱的声音中不被淹没。如果没有别人们代言,他们几乎是无声的群体,穷困而又沉默着。所以,看清了这一点以后,我就对自己说,让我来做那样一类‘别人’们吧。于是呢,我写的提案,自然反而少了。写之前,我总是要问自己,我在替谁们伸手要钱?是不是替最需要政府体恤的人们要钱?”

李一泓的一只手不自觉地紧紧握住了徐大姐的一只手,他的脸上有种叫泪的东西在流淌。

“在小张家里,你问我——我们省为什么不能盖经济适用楼。这是一件政府不投资就无法启动的事。我们省目前有这种经济实力吗?老实说,我不清楚。作为一位政协委员,大姐已经老了,心理疲惫了。但是你和小陆还年轻。你们不妨了解一下,多听听各方各面的看法。如果你们认为不完全是经济实力问题,也还是情怀问题,那你们就抓紧写一份提案,大姐会署上名字的,啊?”徐大姐脸上,也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淌着了。

他俩站在人行道口等绿灯,绿灯亮了,他们踏下人行道,走在斑马线上。

突然一辆摩托车闯红灯,一阵风地冲过来。

“大姐!”李一泓赶紧提醒徐大姐,二人狼狈地退回人行道上。

骑摩托的人将摩托猛地刹住,发出刺耳的声音,接着一拐前轮,头盔扭转向李一泓和徐大姐。

一阵给油声,却是摩托驶走了。

徐大姐出了一口长气,望着远去的摩托,鄙视地说:“来这套!”

第二天,李一泓手拿调研材料对徐大姐说:“如果不让我们得出我们认为的结论,那岂不是……”

敲门声……

李一泓起身开了门,见门外是吴主席,有些讶然:“吴主席一定是不放心我们明天的汇报吧?”

“我从政协那边抽空儿过来的。这几天我总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我对你们那一种‘不早下结论,更不多下结论’的指示,是否会限制了你们汇报时的能动性?”

“刚才我和一泓正说到这一点。”

“现在我正式收回我的话。在调研过程中,早下结论,多下结论,既不明智,也不可取。但现在,你们的调研已经基本结束,你们看到了许多,听到了许多,肯定也想到了许多。想——就会有观点。观点常和结论分不开。只说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却不许发表感想,那岂不是仅仅把你们当成摄影机,录音机了吗?”

吴主席看了看李一泓和徐大姐又说:“所以,你们明天汇报时,该作结论的事,完全可以放心大胆地做出自己的结论。政协委员在最小的范围内面对省委书记、纪委书记进行调研汇报的机会,那一向是不多的。通常,他们那一级领导干部,仅看看调研材料而已。我特意来一次,就是要当面鼓励你们,排除一切顾虑,畅所欲言。不要怕话说得太尖锐了,问题提得太严峻了,领导不爱听。明天我也会坐你们对面,你们没什么可怕的。”

徐大姐笑了:“就怕我们倒是没顾虑了,你主席反而坐不住了。”

“大姐你这一种想法,其实也是顾虑嘛!”

“我们的结论那就是——平德县主要领导干部们,肯定存在着严重的腐败问题。种种现象表明,问题不是个别人的劣迹,而是几套班子的劣迹!”既然可以放心大胆地下结论,李一泓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你们认为自己这一种结论站得住脚,可以摆到桌面上去说!这也算我对你们的指示,你们对你们的结论负责任,我对我的指示负责任。”

“昨天晚上,我和徐大姐走在回宾馆的路上,有一个骑摩托戴头盔的人打算撞我们。”

“唔!”吴主席神情凝重地望向徐大姐,见徐大姐点头,他严肃地说,“把当时情况整理成一份文字材料,明天带到汇报会上去。我下午就要给思毅书记打电话,向他通报这一事件。”

他看一眼手表,又说:“我得走了,政协那边还有事。李一泓,我主席亲自来见你们,你得送送我!”

李一泓一言不发地把吴主席送到宾馆门口,吴主席却说:“请上车。”

李一泓愣了愣,默默上了车。

吃完午饭,三个人回到李一泓的房间里讨论汇报的事,却发生了分歧。

小陆说:“有的面试者,连公务员考试都没通过,可却一帆风顺,板上钉钉被录用了。”

徐大姐说:“这我倒和你有不同看法,一说公平,就都以考试为体现方法。而只要一考试,又都搞所谓标准答案。凡是有所谓标准答案的,那考的就只不过是记忆。我用了一个同义词,而你一字不差,结果你多两分,我少两分。又结果,机会属于你了,我靠边站了。考公务员不是考研究生,政治思想是活的思想,活的思想就应该允许是一种有个人见解的思想。我也参加过公务员考试的判卷,有一道题问的是:怎样理解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标准答案是,将自己的一生,变成完全彻底的为人民服务的一生,头脑中没有半点儿私心杂念。这么绝对化的答案,不客观嘛。而有一名考生答的是——完全彻底是超现实的,超现实的要求那是一个人根本做不到的。只要一个掌权者能经常想一想毛主席的话——‘我们的权力是谁给的,是人民大众给的’,既能充分运用权力为人民大众谋福祉,又不滥用权力为自己和家人以及小集团谋私利,那么他就使权力产生了符合‘权力美学’的公利性。我觉得答得挺对啊,可有的判卷人却坚持一分也不给人家,说不符合标准答案,说人家乱发挥,什么‘权力美学’,什么‘公利性’,生造词汇!还说什么,从公务员中以后那是要产生官员的,最不应该招某些思想太活跃的人。这叫什么话?我老太太当然要跟他们据理力争!”

小陆辩解说:“大姐,公务员考试出什么题,怎么看待答案,这是另一个问题。而现在我们在说的问题是——营私舞弊的现象!我亲耳听到一位招聘者对另一位招聘者大言不惭地说:‘咱家招人,当然咱家孩子优先。’近水楼台先得月——古今中外都认这个理。还有的招聘者,把有关系有后门的应聘者的标准彩照输入了手机里,面试时还居然打开手机看一下,生怕认错了。这成干什么了嘛!”

李一泓也说:“大姐,我比较支持小陆的想法。明天的汇报,重点是平德县的问题。但同时谈一谈公务员公开招聘过程中的不正之风,那也是可以的嘛!”

徐大姐不高兴了:“我说不可以了吗?我反对的是你们先谈那种不正之风!汇报要有主次,平德县的问题是腐败问题!是我们汇报的主旨内容,所以要一开始就谈,谈够,谈透。之后再……”

小陆打断她:“如果谈完了,省委书记说,那个什么不正之风的事,以后再说吧,我们怎么办?”

徐大姐说:“那就以后再说。以后也可以用信息反映的方式!”

小陆反驳道:“那不正之风,这一次不但大行其道,岂不是还得逞了吗?”

徐大姐往起一站,严厉地说:“我不跟你们二位辩论了!反正我还是那三个字‘不同意’!”说罢,怫然而去。

李一泓在宾馆捧着一摞复印材料离开复印室,经过大堂时被叫住了。

“李委员!”总服务台后面的值班员举手一指:“那儿有位同志找您……”

李一泓扭头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看去——公开会客的沙发那儿,缓缓站起了一身警服的安庆市公安局的赵副科长,李一泓愣在原地。

赵副科长走到李一泓跟前,不动声色,站得顺条笔直地说:“李委员,我到你房间去找过你了,碰到一位年轻的女委员,她说你到一层复印来了。”

李一泓声音很小地说:“你们居然找到这儿来了!”他的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那我不到这儿来找你,到哪儿去找你呀?”

“你居然还穿着一身警服!”李一泓继续从牙缝里往外挤话。

“我是奉命到省厅来送案卷。有纪律,执行公务必须穿警服。市局领导指示我,必须找你一下,我看也不必再到你房间去了吧,就那儿就行。”赵副科长指指自己刚才坐过的地方。

“在那儿?!”李一泓显然不情愿。

“请吧。”

李一泓无奈地跟着赵副科长走到沙发那儿,左顾右盼之后,悻悻而坐。

赵副科长也坐下后,淡淡地说:“李委员,你那一件事情,我们市局已经正式结案了。”

李一泓几乎要发作了:“可你们都没正式审过我一次!”

“不需要正式审你也可以结案了。现在就由我来代表市局当面通告你——你和你的大女儿在网上拍卖的那些东西,它们的属有权已经由市局定性了。它们和公字毫不沾边,完全是属于你个人的东西。”

李一泓将始终捧着的复印材料放在茶几上,双手握住了赵副科长的一只手,连连摇晃:“太感谢了!太感谢你们公安的同志了!真让我不知说什么好。”

赵副科长抽回自己那只手,那一只手竟被握出指印来了。他轻揉着自己被握疼的手,谦虚地说:“也不能只感谢我们,你们文化馆的齐馆长,人不错啊。你们市政协的蒋副主席,对你那也是真够负责的。你和齐馆长在小饭店喝酒时说的话,我不是恰巧听了吗?我就将那一情况向局里汇报了。局里专门开了一次分析会。大家一致认为:一名警官无意之中听到的对话,往往具有较高的采信价值。酒后吐真言,你和齐馆长当时半醉不醉的,对话的真实成分肯定也是很高的。无罪推论是法理学原则嘛!既然那些东西确有可能在归属权上是属于你李一泓个人的,我们为什么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非认为一定属于公有,而不尽量替你找到属于私有的证据呢?我们替你找,比你自己找,条件要多一些。我们认为,替涉案人找到无罪证据,那同样也是我们公安执法部门的一种责任。根据齐馆长和小刘找出的老馆长当年亲笔记的文化馆日志,我们在蒋副主席、齐馆长以及小刘等人的帮助下,从市政协资料馆找到了一本《提案汇编》,其中有老馆长当年关于你所保有的古旧收藏品一事,向市政协寄出的一份提案,清楚地记着一概古旧之物,都是你用个人的钱从民间买的,志愿无私地将它们献给文物部门,望文物部门派人前来文化馆鉴定。”

晚上,宾馆会议室里的椭圆形会议桌周围已坐满两排人,还有人往里进,大多数人手里拿有李一泓调研小组的调研材料了。

徐大姐望着一位六十多岁的男人说:“姚奇同志,您是老委员了,带个头吧?”

姚奇委员说:“徐大姐既然点名了,我从命。先说你们五组这一份调研材料。我的看法是,这简直就不是一份一般意义上的调研材料了,而等于是一份弹劾性质的奏折了。指出问题和现象,需要勇气。因为某些官员听赞歌听习惯了,以为我们政协就应该是官方拉拉队。他们看到这样的调研材料肯定是会大皱其眉的。既指出问题和现象,还进一步指出,某些官员是罪魁祸首,这需要更大的勇气。更进一步指出,不是一两个官员的责任,而是一方官员的总体责任,其勇气就可嘉了。对于你们五组的这一种代言精神,参政议政的责任感,我支持!关于公务员招聘过程中的营私舞弊现象,我们在先,你们在后,我们掌握的情况比你们多。我看,你们五组明天何必多此一举,分散重点呢?你们干脆礼让了吧,由我们六组在大会发言时来着重谈,岂不是更好?”

徐大姐说:“我们李委员和陆委员是这么想的——现在公务员招聘还在进行中,明天也提一下,争取引起重视,对营私舞弊现象就可以及时遏制。否则,招聘结束了,批评成了马后炮了!”

姚奇委员摆摆手说:“不对不对。这一种思想方法肯定是不对的。公务员公开招聘的制度,是国家长期不变的制度。只要是有根有据的批评,那就不等于是马后炮。让我来举一个例子啊,一个人如果刚刚听完重金属乐队的演奏,振聋发聩,耳朵里还嗡嗡直响呢,这时他听不进去别的声音呀!”

小陆说:“所以我们打算在汇报平德县的问题之前,先谈公务员招聘中的腐败现象。”

另一位委员问:“明天听你们汇报的不主要是刘思毅书记吗?他同意了吗?”

李一泓摇头:“我们就没打算获得他的同意。”

对方很认真地说:“同志,有时要换位思考。一位省委书记,他的工作时间是相当紧凑的。他的头脑和常人的头脑没什么两样,今天思考什么问题,明天思考什么问题,是有轻重缓急之分的。他头脑里不可能同时思考多个重点。万一你们刚说了两句,被省委书记打断,他说今天先不谈那个你们怎么办?”

李一泓和小陆对视一眼,小陆说:“那当然我们就很尴尬啰。”

第三位站着的委员按捺不住了:“我说两句,我说两句。他是当过秘书的人,角度不同,你们五组姑且听之就是了。我倒是认为,你们明天不是不可以加进一项汇报内容,但究竟在先在后,要相机行事。如果你们也谈了公务员招聘过程中的不正之风,并且真的引起了足够的重视,对六组不也等于是鸣锣开道吗?这也挺好啊!”

一位姓孙的委员说:“说完了吗?说完了我说。这一次在省委书记的指示之下,我们政协进行了一次大动作。十个调研组,几十位委员,历时半个多月,几乎对全省贫困地区进行了全方位的考察、调研。材料汇总起来,肯定有几十万字了。可问题是,真能起到什么给贫困地区的百姓带来实际福祉的作用吗?我表示怀疑。包括平德县的事,会不会最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了了之呢?”

又一名委员说:“那不行,那绝对不行!你们五组的材料我看了,令人气愤!连我们那县一级的政协主席都变成了那个样子,一方百姓的苦楚还有出头之日吗?如果真的不了了之,我,不当了!”说完,他将手中的材料猛往桌上一摔。

一时间气氛热烈,大家七言八语,发言踊跃……

会议结束后,会议室里只剩下了李一泓、徐大姐、小陆三人。显然,听取了一番意见之后,李一泓和小陆反而心中没谱了。

“那位委员跟我熟,是位很好的委员,我俩还发生过激烈的辩论呢。有次我们共同调研,他坚持要把建言两个字,在报告中写成‘谏言’,我不同意,所以就各执一词,进一步发展为争吵,谁也不理谁。他有他的道理,‘谏’字包含坚定不移的意思。他要是认准了一个理,很有种不达目的誓不休的精神。这是值得在政协中提倡的。但是‘谏言’毕竟只不过是古代忠臣良将对皇帝和皇家江山的责任。而我们政协委员的责任,不是对任何一个人、几个人的责任。我们的责任是对时代进步和社会进步的责任,建设的‘建’更能体现助推的状态,所以我要和他争。扯远了,他最近的几项提案没太引起重视,他有情绪。政协委员有时也像小孩子,情绪好是一种参政状态,情绪不好可能就是另一种参政状态,包括我也是如此,你们不要太受他的话的影响。”

“大姐,那我们明天……”李一泓还在犹豫不决。

“我猜我还是少数。二比一,可不少数嘛。我也不说服你们了。我觉得有一位委员说得挺好,有时候要换位思考。明天主要是你俩汇报,这是一次难得的提升参政议政水平的机会,你俩还真是得相机行事。”

星期三上午,徐大姐、李一泓和小陆静静等在省委办公大楼的常委会议室里,秘书小莫拉开了门,省委书记刘思毅、吴主席、纪委陈书记,还有四五位省级干部走了进来。

李一泓三人赶紧站起来,刘思毅边走向座位边说:“坐吧坐吧,互别客气。”

大家都坐下以后,小陆向李一泓耳语:“情况有变,咱们还是只汇报重点吧。”

李一泓没说话,点了几下头。

小陆起身,将材料分发给每一位官员,然后默默归座。徐大姐坐在位子上,表情异常庄重。

“我先开始汇报。我是第五调研组组长李一泓。正如我们在调研材料中所体现的,我们对我省三个偏远穷困的县……”李一泓一边说一边看手中的调研材料。

吴主席说:“一泓委员,材料各位领导回去都会认真看的。重点谈平德县的问题吧。先说说你们对那一场泥石流的发生是怎么看的。”

李一泓放下了材料,他说:“在我省和兄弟省两省交界处发生的那一场泥石流,它绝对不是天灾,而是不折不扣的人祸。造成这一场人祸的人,却根本不是以往愚不可及的,头脑里完全没有环保意识的当地民众。事实上当地民众的头脑中,已经树立起了可喜的环保意识。他们在自己的利益受到环境污染的严重危害时,也四处申诉和抗议过。但他们的申诉之声抗议之声,却被平德县的某些干部采取种种方式压制下去了。我们用‘某些’一词,是指他们不是一个两个三个四个,而是一个腐败了的干部群体。这个群体究竟占平德县几套领导班子的多大比例,我们难以统计。但我们估计,比例肯定是相当大的。他们差不多已将平德县,作为他们以权谋私的根据地了。对于两省共十几条死在泥石流中的人命,他们负有不可逃脱的罪行!”

小陆接着说:“平德县的某些领导干部,对于喝花酒这一种腐化庸俗的社会享乐劣习,采取的完全是置若罔闻的态度,甚至推波助澜,如鱼得水,自己也乐在其中,乐此不疲。表面看,是一般生活小节,而实际上,我们调研组认为,这是一种腐败的策略。他们通过怂恿社会劣习的方式,麻痹和涣散民众的心志。而心智被愚化了的民众,对腐败也就必然丧失了敏感。甚至,最后会连不满的本能都丧失了。这正是他们想要达到的目的。哪里的权力大面积的腐败了,哪里的社会风气必然大面积地腐化,于是产生种种劣习。腐化的社会风气需要权力的认同,腐败了的权力需要腐化的社会风气来掩盖和遮蔽。”

刘思毅对官员们说:“昨天晚上,有人骑着摩托,企图撞击徐大姐和李一泓委员。”

一名官员说:“想必是受人指使了。”

徐大姐慢言慢语地说:“那是肯定的。但却可能和腐败的干部们没有太大的关系。事情往往是这样——有人一贯利用权力搞腐败,那么一定有人利用权力形成势力。一贯利用权力搞腐败的人,自以为善于利用社会黑恶势力,又足以驾驭后一种势力。殊不知他们想错了。后一种势力才不会心甘情愿地被权力所利用呢!他们有黑恶势力特有的行为方式。他们一旦觉得有人向他们挑战了,而权力又庇护不了他们了,就必然企图以他们特有的方式挽救败局。我们的某些干部,对官场规律太熟了,对社会规律又太缺乏常识了。我建议,什么时候,让我们的陆委员给官员们补上几堂社会学方面的课。”

吴主席发言说:“有件事我也在这儿说说吧。昨天晚上,平德县政协那位韩主席,在咱们省一位离休老干部的陪同之下,登门拜访我。”

刘思毅问:“什么动机啊?”

吴主席沉声道:“当面告他们三位委员的状。”

“还主动打上门来了。”刘思毅转脸对纪委陈书记说,“我看,就别让他再回平德了,扣在省城,开始交代问题吧。”

李一泓忽然说:“这我反对!”

霎时,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他接着说:“我……我在列车上碰到了他,带着老伴,还有孙女。是不是……不要把他扣在省城?”

刘思毅没有立刻回答李一泓,而是叹口气:“唉,有些人啊,究竟是怎么了呢?明明是来执行特殊任务的嘛,那也还是不忘让家人沾点儿光。我猜是住在凯莱斯基吧?”

吴主席点点头:“他自己说,是住那儿。”

刘思毅又说:“老婆、孙女没住过五星级酒店又能少点什么呀!那就听李委员的吧,让他们三口在凯莱斯基安安生生地享受几天吧。”

这次会议上,李一泓和小陆终究还是没有提公务员招聘中徇私舞弊的事,他们不提,本来就不同意的徐大姐自然也不会提。

在刘思毅的办公室里,刘思毅和吴主席都在站着吸烟。

“那个李一泓,他自己的事怎样了?”刘思毅问。

“没顾上问,今晚单独陪他吃饭时要问。”

“我要是有权保谁,愿意保他这样的人。”

吴主席笑了:“那我今晚把你的话告诉他?”

“千万别!径太啊,你一定要亲自将他们五组的调研材料修改一遍。作为大会的重点发言,有些话还是要婉转一点儿。全省的干部以后都要看到那一份调研材料嘛,我们省大多数干部是称职的嘛,不要由于某些尖刻的用词,伤了大多数干部的自尊心。警钟是要常鸣的,但是鸣警钟可不等于擂战鼓。”

“放心,我把关。”

·27·

二十八

“阿姨,说说嘛!”素素在洗脚,两只脚丫在水盆里互相搓洗。

“你刚才问,我对《三国演义》这一部古典小说是怎么看的,对吧?”

素素点点点头。

“你读过了吗?如果读过了,那你又是怎么看的呢?”

素素不无羞愧地说:“我……读了几十页,没兴趣,《水浒传》也没兴趣。《红楼梦》读得倒还有点儿兴趣,所以断断续续地读完了。”

杨亦柳微微一笑:“三部古典小说中,女孩子更喜欢看《红楼梦》,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可我们六中要求,三部古典名著必须都在毕业前读完。说要不那样,将来升了大学,给六中丢人。”

“关于你们六中对你们的要求,我可不便妄加评论。我认为,作为一般读者,读什么书,那是很个人的事情,顺从个人兴趣去读,只要不专读坏书,喜欢读什么书不喜欢读什么书,无可厚非。但是如果谁考入了大学,而且还成了中文系的学子,居然连《三国演义》和《水浒传》都没读过,那是未免会令大学老师们不知说什么好了。不过据我所知,以上情况在大学中文系并不是个别现象,我想大学老师们肯定早已见怪不怪了。理解万岁,那就成为大学中文学子以后再补读吧。”

杨亦柳说罢,低头饮了口茶水,抬起头又说:“交流到此结束,八点多了,今天你要早点儿睡。”

“我们明天考的就是课外阅读体会,说不定题中偏偏没有《红楼梦》!”

“原来如此。你呀,素素,临时抱佛脚,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

素素抓住杨亦柳一只手,撒娇地说:“求求你了,帮人家恶补一下嘛!”

杨亦柳无奈地说:“好,那我就给你讲一堂启蒙课吧。《三国演义》这一部古典小说,大气磅礴,绝对称得上是一部史诗性的小说。其中有关军事战略和战术的情节,起伏跌宕,环环相扣;也充满了丰富又复杂的人物关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忽敌忽友,变化莫测;还充满了权谋和尔虞我诈的计策。如果因为这样就津津乐道那些战略和战术的孰高孰低,那些权谋的孰优孰劣,那些尔虞我诈的计策的成与败,取一种目的论的眼光来看待这一部古典小说,仿佛当成是什么战例大全,权谋随想录,或什么人际指南,那实在是庸俗的,也是讨嫌的。引导人这样读书,对当代人和书的关系,实在是有害的。”

素素点点头。

“首先你得区别,不看书,而喜欢听别人讲书,这是一回事。喜欢听别人怎么讲,这是另外一回事。看书用眼,听书用耳。同样两小时,捧卷自读,读读想想,这是一种培养勤勉素质的精神活动。正因为如此,看书久了,也是一种潜能的消耗。相比而言,仅仅用耳朵听,则轻松得多。所以小孩子听大人讲故事,西方有阅读习惯的人,到了老年,视力减退,花钱雇勤工俭学的学子为他们读书,由以前亲自阅读而变为被动倾听,这是一种最可以理解的惰性。但是一名大学生不应该这样。在大学里,老师一味讲,学子呆呆听,那也不是被提倡的教学方式。大学生和中年人,一旦惰性很强,宁听不读,是不可取的。最终的结果将会是,思想能力退化了。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一个年富力强的中年人,居然变成一个一味听故事的人,变成一个没有故事性吸引着听什么都昏昏欲睡的人,那真是悲哀!”

素素抬起头,哀求道:“行行好,恶补也要讲效果,给点儿干货吧!”

杨亦柳忍不住扑哧笑了,随之庄重地说:“既然你只读了个开篇,那我今晚就只给讲两点——第一点,‘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无数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且看山河依旧。白发鱼樵江楮上,对酒当歌,古今多少事,都在笑谈中。’这么明明白白的一首诗,如果都还读不懂的话,那也就白读《三国》了。”

素素态度认真了:“那,什么意思呢?”

“这是一种温和婉转的否定诗啊!曹操也罢,刘备孙权也罢,袁绍也罢,他们各自帐前麾下的谋臣猛将也罢,作者其实是都把他们否定了。为什么呢?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不过就是要出生入死打拼更大一片的家天下。为了实现更大的统治野心,他们根本容不得别人的存在。而正因为他们三方征战不休,黎民百姓深受其害。‘凡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和久必会’,由于他们那一类王权野心强烈的人存在,天下才有这样的规律。正由于天下有这样的规律,他们才被这样的规律所左右,成为这一规律的表演者。但他们又毕竟是些能力不凡的人物,所以作者还是肯于承认他们中的某些人为英雄。这就好比西方的《荷马史诗》,其中的人物,大多是具有英雄气概的,而且还都受着神的庇护。但他们的所作所为,都并不值得称道。因为谁也没有给人民带来福祉。特洛伊一战,给人民带来多大的灾难啊!那只不过是些具有英雄色彩的人物而已。所以作者慨叹,‘是非成败转头空,’‘都在笑谈中’。曹操最终倒是把天下打成自家的了,那又怎么样呢?古人不是有两句诗吗?——‘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得了天下的人,也独怆然而泣下的。空虚啊!因为不定哪天天下又姓别人的姓了。白发渔樵没他那能耐,更没他那野心,也没他那空虚。所以,尽管是白发老者了,尽管只不过身为渔夫,为樵夫,却并不怆然,并不泣下,乐得对酒当歌,笑谈他们当初用野心所换来的浮光掠影般的所谓伟业。人民但求和平,王权迷恋者皆是可笑的……”

《天仙配》口琴声突然在门外响起,素素一跃而起,转眼冲出门去。

李一泓在家门口碰到了手牵手的春梅和唐之风,春梅看着他,张张嘴,想主动说什么,显然又不知说什么话好。

春梅双膝一跪:“爸,我不是你的好女儿,我知错了!要打要罚,你今天随便吧!只求你还认我这个女儿!”春梅的眼泪一颗接一颗滚落下来。

李一泓带着愕然的表情,一步步走入到自己睡觉的屋里,坐在床边,头一垂,双手捂住了脸。

春梅进来了,又跪在他膝前:“爸,我犯的错再多,我毛病再多,我今后全都改还不行吗?”

屋外,中堂里,唐之风擦了一下泪,坐在椅子上吸起烟来……

黄昏时分,李一泓、齐馆长和小刘来送过书的那所农村小学的操场上,孩子们正在玩顶拐。

一个男孩儿忽然大叫:“点灯的人!”领着一群孩子跑向刚下车的李一泓他们。

他们跑过来,却是围住了车,有的趴窗往车里看,有的大胆地上了车。等发现车上没有书,孩子们渐渐围住了李一泓他们。那个首先认出李一泓的男孩问:“点灯的人,你就是来看看我们?”

这时这所小学的校长和那名女老师迎了上来,李一泓给他们介绍完,杨亦柳拿出一只信封说:“这是我们市重点中学,对你们农村小学校的一点儿心意。我们以前也没想到过,现在想到了,就来了。”

校长接过信封,抽出一张存折,立刻掏出花镜戴上,翻开存折,手指点着念出声来:“个,十,百,千,万,十万……”

他喜笑颜开了,大声喊:“赶紧赶紧!集合!升国旗!朗诵《点灯的人》!”

杨亦柳说:“校长,可别叫我们是点灯的人,惭愧死了。我们只不过是送炭的人。对于这些孩子们,你们才配叫点灯的人啊!”

电视中,刘思毅正在大会上讲话:

“发展是硬道理,共享改革成果也是硬道理。不讲前一种道理,今天就没有多少改革成果可以共享;不讲后一种道理,发展这一国家使命的伟大意义,因而就会大打折扣。

我们讲共享,不是又要搞平均主义,大锅饭,而是主张在发展中讲大情怀,讲大责任,讲大义务。一句话,讲大方针,讲大方向,讲大原则。我们最穷困的同胞生活在哪里呢?在城市中还有,各级政府要关爱他们。但更多在农村,更多是农民,和他们的儿女。因而各级政府眼里要有他们,心里更要有他们!

党中央和国务院,特别关心农村的发展,特别关心农民的生活水平实际提高了多少,特别关心他们的医疗保障问题和农村孩子受教育的情况。这就是大情怀!城市反哺农村,这就是大责任,大义务!

我们是一个经济欠发达的省份。我们目前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像经济发达的省份那样,一下子拿出几十个亿,上百个亿为改变农村的落后面貌补血,充氧。但这并不等于说,我们就不能为我省的农民弟兄们解决任何靠他们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了。不,不是这样的。省委省政府感谢此次许多政协委员所参与的调研活动。他们的调研成果提示我们,哪些钱我们花得未免太铺张、太浪费、太好大喜功;而那些对人民来说刻不容缓的事情,我们却又把钱攥得很紧很紧,恨不能拖到下一个世纪去!”

一个晴朗的日子,李一泓拎着拎包,走入了省政协的院子——楼上挂着横幅“热烈欢迎新委员参加政协学习班”。

“下一位发言的是新委员李一泓同志。”吴主席在会场主席台上面带微笑地望着李一泓。

李一泓稳步走上台,站在话筒后面,他的目光越过下面的听众,呆呆地望着远处……

“诸位,依我的理解,‘政协’二字,体现着一种时代要求。时代要求中国有‘政协’。‘委员’的身份,体现着一种责任。‘政协’要求我们委员必须具有对中国的责任感。我愿意承担此种责任,所以,我怀着虚心的态度,前来这里参加学习……”

梁晓声

于全国政协委员学习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