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给街坊邻居的印象是娴静的,在单位也许恰恰相反,拔尖儿逞强,得理不让人,没理也不让人。

这两面性是由于,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在居民社区,一种历史悠久的对大姑娘的要求标准便是娴静。“娴静”二字,形成一种对大姑娘们的民间审美的传统。反之,普遍认为失美、不美。故大姑娘的心理,从少女时期,便受这一种对她们的民间审美传统的影响,尽量娴静给居民社区母亲辈的女人们看。久之,外因转化为内因,娴静也就真的重塑了她们的天性,赋予了她们后天“修养”成的气质。何况,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没有足以吸引大姑娘们不甘娴静的事物。比如没有迪斯科,便没有“蹦迪”的大姑娘。而不知“蹦迪”何意的大姑娘,自然性情上肯定比如今经常“蹦迪”的大姑娘娴静。她们在婚后,在单位,在别的居民社区的不娴静,正是另一种天性的释放和反叛。只要丈夫宠她,她便觉得别人管不着她了。所以,古书中有“静若处子”一词。“处子”者,婚前大姑娘是也。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大姑娘的娴静,还与较多地占有她们业余时间的编织与针线活儿有关。那些仿佛是她们的“书”。爱读书会使男人变得娴静,正如编织和针线活儿会使大姑娘变得娴静。

娴静使女性具有一种似乎古典美的气质。所以,即使西方的封建贵族,在从小熏陶公主般的文学修养、艺术修养的同时,也还要求她们用一定的时间学习“女红”。公主们一般不会自己做衣服、织衣服穿,那纯粹是为了培养性情。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大姑娘,普遍而言,也都较腼腆。

“腼腆”乃汉文字中独有的词。除了中国,世界上任何国家的文字中都无此词。“腼腆”一词的词意是较模糊的,不甚确定的,能理解明白,但难以说得非常确切。腼腆包含有羞涩的意思,又不仅是羞涩。羞涩形容的是内在的心态,腼腆形容的是外态。羞涩是一个发生性的、进行性的词,因为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地羞涩起来。

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大姑娘们,却往往会经常地、无缘无故地腼腆起来。

比如同院住了多年,邻居关系很好,她们到我家借东西,或春节拜年,也会显出非常腼腆的样子。而我父亲常年在外地工作,我哥哥是中学生,我是少年,我家简直没有能算得上“男人”的人,她们为什么也腼腆呢?

正由于我家只有“小男人”,我母亲又特别好客,对大姑娘们一向特别亲热,一向特别被她们所敬,故不但同院的,而且连邻院的,一条街上的,乃至前街后街的大姑娘们,相当一个时期内,都愿结伴儿往我家聚,有时会在窗前聚七八人之多。就着屋里的灯光,各自手里皆钩着织着,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天。悄悄地聊,偶尔发出一阵哧哧的轻笑。邻居们都说,我家简直成了“大姑娘之家”了。我母亲也常望着她们说:“我要有这么多大姑娘可美死了!”

正是那么一种情形,使我这个少年的眼,有机会观察很多大姑娘。

连我母亲和她们说话,她们也显出腼腆的样子。

同院有个比我大的男孩子心思不良。按今天说法,可叫作“问题少年”。

有次他问我:“你看她们中哪个漂亮?”

我就指着其中一个说:“她最漂亮!”

他怂恿我:“那你敢走到她跟前去对她说‘我爱你’么?你若敢,我给你两个玻璃珠儿!”

于是,我逞强地走到那一个大姑娘跟前大声说:“我爱你!”

不唯那一个大姑娘,所有的大姑娘们都倏地一齐红了脸,都瞪着我呆住了。片刻,这几个伏在那几个身上,一齐笑得前仰后合。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大姑娘们笑开怀。

她们一个个忍住笑,复一齐瞪着我,脸仍红着,都显出一种很美的腼腆。

我母亲因那件事狠狠训了我一通,不许我以后再跟那“问题少年”接触。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大姑娘们的腼腆,也许是因为那“大”字。这“大”字冠在“姑娘”二字前边,赋予了许多“姑娘”二字原本没有的意义和意味儿。或许那“大”字,使她们领会了太多有点儿担载不起又不能不撑住名分的尴尬。好比教授一旦被称为“大教授”,一言一行一举手一投足也难免找不准自我。

大姑娘使姑娘们处于一种找不准自我的状态。

于是她们被人以看待大姑娘的特殊的眼光看待时,便不禁地心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

而也许正是这一种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使她们每每原发性地、无缘无故地腼腆吧。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是“大姑娘”的叫法在中国最普遍、最流行的年代。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大姑娘们的娴静和腼腆,单就男性对女性的眼光而言,从我这儿讲,在我记忆里永远是优雅的、美的。

姑娘大了,如果只“蹦迪”蹦得好,却从不知娴静何意,如果一味现代,从未羞涩过,从未腼腆过,细想想,也够俗得烦人了。

当然,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还有另几类大姑娘,比如某些高干家庭大小姐式的,某些高级文化人士大家闺秀式的女儿们……

当年根本没接触过她们那一类,头脑里也就连点儿回忆都不曾保留下来。

二、饥饿年代的中国女人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前三年,是中国的灾荒之年,也是中国人的饥饿之年,更是逢此三年的绝大多数中国女性每忆心悸的艰苦岁月。从母亲怀中的女婴到老妪,几乎概难幸免。

我们这里既说的是绝大多数,因而强调了例外者的存在。某些成年人虽然在那三年里自己不曾挨过饿,但还是知道别人在挨饿的情况的。只有极少数少男少女在那三年里并没挨过饿,以至于长大后,听许多同龄人或上一代人回忆起“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苦日子,却浑然不知,莫名其糊涂。仿佛非中国人,乃外国人。他们是极少数的高干子女。当年的空军战士,曾节省下自己每月发的饼干和巧克力,送往他们寄宿的小学或中学。

“难怪学校里当年发过饼干和巧克力!”

他们往往是在这样的联想下,才能证明那三年在自己的年龄中也确曾是度过的。

所谓“三年自然灾害”,我们如今都知道的,并不仅仅是自然因素造成的,也是政治因素造成的。

中国和苏联决裂了兄弟国家之间的友好关系,导致苏联板起面孔讨债,中国显示出强硬的志气偿还。

那三年内,局以上干部每月发“优待券”,可凭券买到白糖、茶、烟、奶粉之类。老百姓在那三年里见不到奶粉。凭出生证明供应给婴儿的是代乳粉,一种接近奶粉的婴儿乳品。那证明不仅要证明婴儿的出生,还要证明母亲奶水的不足。倘不证明后一点,也是不卖给的。春节前,每户人家供应几两茶叶。白糖每月每人二两。吸烟的男人每月供应一条劣质烟。

我母亲在那三年里一度也吸起烟来。为了获得烟票,她起先装出会吸的样子蒙发票的街道干部。烟票当年是一种很受青睐的礼品,尤其送给会吸烟的男人们时,他们是非常感激的,并会当做欠情之事铭记着。

后来我母亲就自己也每月买两盒,每天吸几支。

我曾问母亲吸烟有什么好,母亲叹口气说:“止心慌。”

当年许多人心慌不是由于心脏病,而是由于饿。“止心慌”,其实是为了“止饿”。母亲不愿实说罢。

科级以上干部当年又叫“糖豆干部”,因为每月可比普通百姓优待半斤白糖、半斤黄豆。

南方的和北方的,不同城市的人们聚在一起,免不了相互询问——你们那儿每月供应几两糖?几两豆油?几斤细粮?

粮店里供应的粮食,经常是发霉的、生虫的,分明是粮库里清扫出来的库底粮。

城市人口中,对男劳动力的最高定量是三十六斤半(搬运工、伐木工、煤矿工享此优待)。

一般工人三十二斤。

脑力劳动者三十斤。

家庭妇女们和中学生、高中生们是一样的定量——二十八斤半。

后来,在哈尔滨市,粮食不能保证定量供应了,每人每月减少三斤粮食,以霉质的地瓜干等量代之。

连霉质的地瓜干都作为城市人的口粮供应了,足见已将农民的口粮收缴到了什么程度。

许多学生腹中空空地上学,许多学校因而取消了课间操。学生和教师饿昏在课堂上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男工人和女工人饿昏在车间里的事也是经常发生的,由此导致的伤亡事故频频。

素称“鱼米之乡”的江浙一带的农民,大批大批迁往山区,因为在当时,山区农民征粮指标低些。

“天府之国”的农民大批大批地逃亡外省寻求活路。

陕甘宁的农民大批大批地“闯中原”或“走西口”。

……

事实上,从一九五八年起,饥饿在有些省份就蔓延了,也并未能全国齐刷刷地结束于一九六三年底。在有的省份,直至一九六五、一九六六年才略见缓解,而一九六六年中期就开始了“文化大革命”。

那些年,全中国直接饿死或间接死于饥饿、营养不良、野菜中毒的人数,想必是难以统计确凿的,比“上山下乡”知识青年的总数可能要多。当然,主要是连起码口粮定量都丧失了的农村人口。

那些年,城市里的许多中年母亲们迅速地白头了,明显地苍老了。

作为妻子,她们必得保障丈夫们不至于被饿倒。丈夫们一饿倒,家庭也就没了基本收入。作为母亲,她们必得保障儿女们维持在半饥半饱的状态,因这是她们的起码责任。如果还有公婆,如果她是个孝顺媳妇,岂忍看着老人挨饿?

但每一个家庭成员的口粮都是定量的。巧妇难做无米炊,她们往往也只有自己吃得比定量更少。

倘有丰富的副食,以上定量并不至于使人挨饿。但那些年里几乎没有任何意义上的副食,连蔬菜也是按票证供应的。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前几年,中国城市里的绝大多数母亲们亦即中年母亲们,总体值得评说的乃是母性的毅忍和毫不顾惜自身的家庭责任感。如果她们自己不吃饭也能将就着活,她们中许多人肯定会根本一口饭都不吃;如果她们身上的肉割下一块来半个月就会长合,她们中许多人肯定会每隔半月就从身上割下一块肉来给全家人炖汤。除以上两点,实难再由她们评说出什么折射时代精神的风貌特征了。

那么在咄咄逼人的饥饿年代里,她们身上还能显示出别种的女性异彩么?

那些年参加工作了的大姑娘,大多数比较自觉地推迟婚龄。一是由于结婚成了很不现实之事,大多数小伙子那些年没心思结婚。整天饿得心慌眼花的,哪儿有结婚的心思呢?念头一闪,便自行地打消了。而小伙子们的消极,正中大姑娘们下怀。其实她们都不愿在艰苦岁月里嫁出门去。一嫁出门,工资也就带走了。她们微薄的工资,对于她们的家越发显得重要了。毕竟,在黑市上,花高价还是有可能买到粮食或粮票的。她们的工资也等于十几斤粮食啊!一个家庭每月多十几斤粮食、少十几斤粮食,区别是很大的。何况,因为她们参加了工作,每月口粮比母亲高三斤半,比小弟弟小妹妹高六七斤甚至十来斤,自己每顿少吃,家人不是可以多吃几口么?

那些年,是中国城市结婚率最低的几年。二十四五岁了仍不考虑婚事的大姑娘多了,不足为奇。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期至中期相比,她们是接近老姑娘了。饥饿比宣传号召起了更大的晚婚作用。

但在农村里恰恰相反。

为了拯救家庭,大姑娘或者甘愿牺牲自卖自身,或被无奈的父母暗卖。因为她们没有工资,土地荒芜,工分也没了意义,只有自身还能换点儿吃的。又加上中国农民传统的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仍十分严重,卖了女儿,起码家里少了一口“白吃”。保命的重点,是倾斜于儿子的。当然,也有父母,愿望是好的,考虑得极为现实——女儿让一个男人领走,只要他能养活她一条命,总比饿死在家里强。大姑娘白白被人领走了,接着,二姑娘、三姑娘也眼睁睁地被人领走。只有儿子,要死,也得和自己死在一起。因为只要留住儿子,只要儿子不死,就有能传宗接代那一天。

我曾在一篇报告文学中记述过一位叫张劭的男人。他年轻时留美留英,获得过美国的医学博士和英国皇家医学院终生院士的殊荣。他归国后,一九五四年因受不公正对待,被判刑。刑满回了河南原籍某农村。一九六一年至一九六二年间,他“嫁”走了三个女儿。当然不是卖,当地农村也没人买。有男人肯以娶妻的名义领走就不错了。三女儿被领走时刚十五岁。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十五岁当属少女。

城市里的少女们、半大姑娘们,亦即初中生、高中生们,比起农村的少女们、半大姑娘们来,落不到那么悲惨的命运,似乎该算是苦难岁月中的幸运。

但她们中的许多,在身体正发育着的年龄,由于极度的营养缺乏而终止了发育。如果将今天小学六年级的学生和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前三年的初一、初二学生混编在一起,并且都来一个向后转,那么可能较难分出哪些是今天的小学六年级生,哪些是从前的初一、初二学生。如果将六十年代前三年的高中生与今天的初中生混编在一起,那么会比较明显地看出,后者发育的良好程度远胜前者。良好中的忧虑,倒是营养过剩现象。

许多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初中生、高中生,身体发育在不该终止的年龄终止以后,就永远地矮小了。排除个别遗传因素,共同的原因是三年饥饿。

一进入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国城市女性人口的年龄比例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过去是家庭妇女多,后来是学生多。过去,街头巷尾发生件什么事,哪怕仅仅是出现了个卖彩线的小贩,满街急匆匆聚去的全是中青年母亲们的身影。后来,如果正巧是学生们放学的时候,被吸引的往往是许多女学生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曾被母亲们经常抱在怀里或经常左手牵着、右手扯着的女孩儿们转眼间长大了、上学了,并且,在她们长大着的过程中,母亲们又为她们生出了小弟弟小妹妹。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全哈尔滨市仅六七所中学,包括高中在内。而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全哈尔滨市的中学已增加到七十余所。十来年内城市添生了多少下一代不言而喻。

过去,早晨七点多钟,下午五点多钟,女人们的目光迎送的是上下班的丈夫们,而后来迎送的是上下学的儿女们。成群结队的中小学生从街上络绎经过,情形往往颇为壮观。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学女生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中学女生相比,头脑中对于上学的思想大为不同。她们已不满足于将来的自己仅仅不是文盲。她们已开始明白,学历的高低,不但关系到自己将来的婚恋和人生的质量,而且足以直接扭转自己的命运。

绝大多数初中女生的志向是升高中。她们上中学不久,便开始了解到市里有哪几所中学是重点中学,而自己就读的中学之教育水平大致属于几等。在课堂上,老师们每每备感荣耀地告诉学生,本班本校的上一届、上几届学生中,有多少考了重点高中。那些使老师谈起来很骄傲的学生中的女生,便渐渐成了她们心中的榜样。

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就业或读书,对绝大多数中学女生而言,并非什么重大的抉择,往往服从于父母。倘父母替她们找定了一份工作,即使是做小商店的服务员,她们从此中止学业,心里往往并无太大的遗憾和痛苦。甚至会觉得,早参加工作,早结婚,也好。因而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学女生中途退学的现象是司空见惯的。

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她们想法已经变了。中止学业对于她们肯定是被迫之事了,她们会由于不情愿而伤心哭泣,而哀求,而抗议。做小商店的服务员已令她们感到委屈。她们自信如果继续上学,命运的安排很可能会是另一种。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城市里发生过在家长的逼迫之下退学的中学女生自杀的事件,也有过参加工作不久因终日郁郁寡欢精神分裂的。不消说,她们都是生活极其贫困的家庭的女儿。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大多数中国人虽在忍饥挨饿,但中国的工业却在一如既往地发展着。工业的发展形成了新的行业,新的行业似乎类分了人的命运区别。一个在小商店、小粮店、小饭店上班的女青年,看到别的女青年身穿的工作服上印着令世人向往的大工厂的厂徽,她心里的自卑和羡慕是难以形容的。而那样的大工厂,不可能招收中途退学的中学女生。

绝大多数高中女生的志向当然是升大学或大专。那些重点高中的女生尤其如此,她们对于全国的名牌大学耳熟能详。

“三六一十八,清华北大哈工大。”这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开始在哈尔滨初、高中生们之间流行的话,代表着他们和她们的学习理想。“三六一十八”,指哈尔滨当年的四所重点中学三中、六中、一中、十八中。

中学生考入此四所中学之一,意味着离踏进全国名牌大学只有一步之遥了。

我的哥哥原在哈二十九中读初中,毕业后被保送到一中,前街和后街的大姑娘们都对他另眼相看起来。一九六三年我升入中学,哥哥考入大学,前街后街为之轰动,连派出所所长和公社的干部都纷纷到家里祝贺。新中国成立以来,我们那一居民社区几千户人家中,还没出现过大学生。哥哥到外地上大学前,预选定亲的媒人终日不断。许多大姑娘和她们的父母,认为我哥哥将来必是工程师无疑,都愿早结良缘,等上四五年也心甘情愿。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城市里的人们开始无比崇尚起知识和学历来。既然人们的收入水平几乎是一样的,那么知识和学历就成了唯一被看重的区别。正如今天大学生、硕士生多如牛毛,甚至显出社会无法消化的过剩现象,那么在青年人知识和学历已不足为奇的情况下,收入就成了唯一被看重的区别。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学生们的好学,以及城市里的人们尤其大姑娘们对知识和学历的崇尚蔚然成风。如果她们料定自己难以成为拥有高等学历的知识女性,那么做一位拥有高等学历的知识男性的妻子,乃是她们认为的终生幸福。

这一崇尚知识和学历的社会思潮,尤其体现为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的女性思潮。饥饿的黑翼虽然笼罩着中国大地,虽然饿瘦了她们的身体,却“饿”不死她们头脑中每天都会产生种种新观念的细胞。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大姑娘们——她们已不怎么乐于被视为大姑娘了,人们已开始顺应她们的意识称她们为“女青年”了——无论是学生还是参加了工作的她们,依然是娴静的。

但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相比,她们已外静内不静,态静心不静。是的,她们不再如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大姑娘们一样娴静得头脑空旷心思简单了。

一九六三年后,饥饿的黑翼从城市里渐退,人们又能吃饱肚子了。女青年们择偶的标准在吃饱了肚子以后开始悄悄形成,“蓝制服、白大褂、枪杆子、舵把子”,这是当年女青年们之间流行的顺口溜儿。如果嫁给有大学文化的男人无望,这是她们退而求其次的择偶标准。

“蓝制服”指公安干警。社会的许多方面,都对“执行无产阶级专政”的男人们礼让三分,故他们在女青年们的心目中地位颇高。

“白大褂”指医生。中国百姓看病是件麻烦事,有时甚至是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事。嫁给医生,或只不过是在医院工作的男人,全家人包括亲戚朋友都会受益匪浅。

“枪杆子”指排长以上现役军人。军官月薪高些。成了军人家属,不但生活有保障、光荣,还会受些优待。但嫁给军人有一点不中她们的心意,那就是将忍受婚后长久分居生活的苦闷。而随军不但须经部队批准,又有可能离开城市。离开城市是她们所不情愿的。故“枪杆子”在国家那儿虽然排在第一重要的位置,在她们心目中却只能屈尊第三。

“舵把子”指司机。无论开卡车的还是给官员开小车的,总之自己和自己的家人能沾点儿方便。

看来,归根结底,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不是由任何其他的条件和因素所决定的,首先是由工业的发展所决定的。工业的发展带来了广泛的城市就业机会。广泛的就业机会增加了许多家庭的收入。收入提高了的家庭有能力承担儿女们的学费。而较普遍的文化教育,使普遍的男人和女人的意识受改变的过程和阶段是有区别的——它使男人开始关心自身以外的事情,它使女人开始思考与自身相联系的事情。好比展开一幅画在男人们眼前,使男人知道世界比自己所了解的广大得多;而展开一幅画在女人们的头脑中,使女人知道女人的命运比自己所以为的丰富得多。那幅画原先就存在于女人的头脑中,只不过它卷着,还捆着,非靠时代的咒语不能展开。只有极特殊的女性,能凭自己的觉醒先于时代的默许而展开它,她们是在任何时代都具有叛逆精神的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