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的生活,如果在稳步地——哪怕是小幅度——但同时又必然是分批地提升着的时候,社会的中产阶层才能开始成长,这是正常的发育。而我们的平民们的经济基础却是越来越脆弱。改革开放这么多年,有的工人的退休金还只有五六百元、六七百元。所以你不应该急于谈如何壮大中产阶层,你首先要把城市平民这个阶层的状态分析清楚,他们在享受改革开放成果方面,几乎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他们的退休金普遍很低,和物价的上涨不成正比。他们有一点存款,但用那点存款给儿女买房子的话,交首付都不够。即使交了首付,也没有可持续还贷的能力。何况他们的医疗保障都非常有限,家庭中如果有人罹患重大疾病,一次抢救就要花很多钱,于是倾家荡产。一旦有这样一个病人,原来是城市平民的这些家庭可能就会迅速滑入城市贫民阶层。社会保障没有做好,平民阶层中每一个人都有下滑的危机感,即使幸运地上升为中产阶级的少数人,也根本无法拥有中产阶级本应有的稳定心态。

再譬如说,出身平民的高校大学生,毕业后能找到律师、医生这样的体面工作,在大城市工作上三五年,就仿佛可能纷纷加入中产阶层了。而实际上,普遍地,大学毕业生起薪工资、消费能力较十几年前比不是上升,而是降低了。一般的工作,月工资收入2500元,要是租房子,单位给你补贴吗?没有,租房在北京最便宜也要拿出1000元吧?要吃饭怎么也要花七八百元吧,再加上零花,那就所剩无几了。如果这时你想反哺于父母的话,会很难。在这个状态下,你变成中产阶层的可能性非常微小,而且社会也没有给你提供一种感觉到上升的希望,你这一生的状态就不可能是中产阶级的状态,活得很累、很焦虑。真实的中产阶级在哪儿呢?

中国最初的资产阶级是20世纪80年代那些骑着摩托背着秤的冒险者、创业者,后来是有学历的人,再后来是一些从做买办开始,替外国人、投资方盖房子,做生意的人,他们说起话来非常奇怪。一个中国人,当他加入外国国籍回国来替外国人挣钱以后,他会说“你们中国”。而中国的中产阶层,主要是从城市平民中产生的。比如成了律师、医生,在政府机关工作,当个处长就是中产阶级了,权力本身带给他一系列福利,这跟西方是不一样的。因此,当你说中国中产阶层的时候,不管它多或者少,不管它是枣核型还是葫芦型,作为一个阶层,它存在着。当你来分析这个阶层的成分的时候,你会看到演艺界有相当一批人属于中产阶级,甚至接近于资产阶层,政府官员会有一大批属于中产阶级,包括前辈官员的儿女们,哪怕他们的父母不是很大的官。还有些平民子弟,名牌大学毕业,通过个人奋斗,衣衫褴褛地闯了出来,但还没闯进资产者的群体。以上,全加在一起,我认为不足百分之几。

普适的中产阶级价值观,我们没有

仅有的这些所谓中产阶级,他们之间的价值观念也很不同,这和西方中产阶级同质化的价值观相比不能同日而语。同样是中产阶级,一个是从平民家庭里通过刻苦读书成为优秀分子的人,一个是官员子弟,通过不合理的制度及种种优势过上中产阶级生活的人,价值观能一样么?以一个平民子弟的眼光来看,他认为要反腐败,打破特权,加强底层的福利;可是,另一方可能对他的观点非常不屑。同属一个阶层,但共识的稳定价值观并不存在。

我们的大学生群体应该是未来最有可能产生中产阶级的群体吧?但目前,这些准中产阶级的价值观如何?恐怕,可能很不像中产阶级价值观,而更像资产阶级价值观。他们和人文的关系并不紧密,身上沾染了一种特别的亲和——与资本的亲和。最优秀的平民阶层里产生出来的大学生,当他感到要成为中产阶级非常困难的时候,他可能希望尽快地成为资产阶级。司汤达的《红与黑》里的于连情结,可能在当下的青年身上会体现得多一些,绝对不能据此就责备我们的青年。大学生是最容易培养成中产阶层的未来人,可大学教育却早就变了味。当我们考虑未来几十年中国的问题的时候,政治家头脑中考虑的是政治上会不会出问题,政府部门考虑的是经济上会不会出问题。我个人觉得,更应该考虑文化价值观会不会出问题。最近的国学热、孔子学院热,这些都不能解决以上问题,这只是对普通老百姓的要求,希望老百姓多知道一点,应该和怎样做好的老百姓,并以怎么样安贫乐道的说教来哄劝底层。

关怀、同情、平等、敬畏,这些普适的中产阶级价值观在哪里?我们没有。我们有主旋律文化,是红色革命题材,背后是政府的强力支持。我们有商业文化,由强势资本的运行规律在发挥作用。但是社会的人文力量在哪里?我们看不到。

中产阶级概念是从西方引进的。在西方,资产阶级先于中产阶级产生。资产阶级是一些什么样的人呢?是一些能人,是一些敢于冒经济风险的人,是一些对商机有敏锐反应的人,甚至还可能是一些唯利是图的人,只认金钱原则,不认其他原则的一些人。资产阶级产生之后,客观上带动了经济发展,从而使城市平民相对受惠。哪怕城市平民觉得受了剥削,但是比之于从前,实际生活水平还是渐渐提高了。然后,从这些受资产阶级之惠的城市平民里,才逐渐派生出中产阶级。

资产阶级靠经济冒险的方式完成了阶层雏形,而中产阶级是靠文化知识的提升。最初,中产阶级的成分是城市平民中的卓越分子和优秀子弟,这些人有着不同于平民阶层和资产阶级的思想。他们对民主非常在意。由于在意民主,就在意社会公正,主要是分配的公正。刚开始,中产阶级可能还是只为本阶层着想,但若当他们更深远地思考后,他们的思想就会兼顾到底层。西方的民主成熟历程不是由资产阶级来推动的,民主意识很强的中产阶级才是主力军。资产阶级要保持稳定的是有利于他们的社会框架。平民除了暴力,没有任何可能性去推动变革。只有平民中派生出来的优秀知识层——中产阶级,才有这个能力理性地通过思想表达民主、公正、自由的要求,表达普适的同情心、责任感。社会进步了,中产阶级的价值才会实现。社会进步已经不能依赖资产阶级了,资产阶级考虑的利益只是他们自己的利益,他们不管社会是否进步,他们只管自己拥有资产的量化问题。中产阶级主张体恤下层,除了以身作则,还要求政府、国家和资产阶级同时体恤下层,他们对于人性道德的主张是比较由衷的。因此,整个西方社会的进步,实际上由两种力量推动,一种是资本运行本身的力量,一种就是人文的力量。

人文的力量,它不可能来自草根阶层,草根阶层无法凝聚成一种思想力量。思考、读书,这更符合中产阶级的状态,资产阶级早期的时候是不太读书的,因此在西方的文学作品里面,常常有那种老贵族会对一个爆发起来的资产阶级说,“瞧这个指甲黑糊糊的家伙”。没错,就是他,曾经指甲黑糊糊的家伙,现在变成了腰缠万贯者。创业的这一代资本家,何尝有精力、有心思、有情绪去读书,去关注历史,去思考呢?而这些却是中产阶级最接近的。中产阶级的优秀子弟,他的前人没有给他留下过多的资产,他们不可能像资产阶级那样去轻易冒险,进入大学后,他们乐于接受人文价值的洗礼,喜欢沉浸在公正平等的理想中。

中国的中产阶级能否为底层代言?

中国目前的现实问题是,底层面对严重的贫富差距产生了强烈的愤懑,很容易把情绪发泄向中产阶级。底层和资产者阶层的距离太远,他们想象不到富人的生活,对于他们来说,那是另一个国度里的事情,他们只能从网上偶尔知晓他们结婚花费了多少多少,股票又怎么怎么了。他们与新兴的中产阶级距离更近,对中产阶级的言行更为敏感,比如收一个红包,可能几千元,他们一下子就能看到。正如哲学家所说,使人郁闷、恼火和不高兴的事情往往是我们的左邻右舍。

中产阶级尽管离底层最近,但是已经不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顶多是底层的代言人,但时常也做不到,这是一种夹缝中的状态。中国的中产阶级将通过什么来证明自己的价值秉持呢?西方的中产阶级是通过做了什么,真的担当了什么,有所牺牲,最后还要有所成果。当这个成果真的被底层分享到了,底层才会认可他们。这是一个很沉重的悲剧过程。民主、自由、平等、博爱以及对于社会进步的责任感,中产阶级要学会担当的太多了,这也是我们社会最应该首先去考虑的。我从不指望中国今天的中产阶级能像西方当年的中产阶级那样作为,在中国,悲观地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然而我深信,几十年后,中国之中产阶级会渐渐醒悟——对底层的同情与代言,乃是本阶层最光荣也最值得欣慰的阶层本色。而底层也终将相信,除了中产阶级,他们没有更值得信赖的阶层良友。底层和中产阶级,实在是唇亡齿寒的关系。这一点对于双方,都是一个社会真相。而即使社会真相,有时也需要几十年来证明之。

第二章 非正常关系

在普遍之中国人还不能真正过上小康生活的情况下,中国的当代文化未免过分“热忱”地兜售所谓“不平凡”的人生的招贴画了,这种宣扬几乎随处可见。而最终,所谓不平凡的人的人生质量差不多又总是被归结到如下几点——住着什么样的房子,开着什么样的车子,有着多少资产,于是社会给以怎样的敬意和地位。

1.“和谐”失败了吗?

社会和谐或不和谐,因素很多。主要的现象在民间,主要的前提却不在民间。

百姓其实都是巴望和谐的。

因为一切导致社会不和谐状态,首先必使人民的生活乃至生存丧失保障。比如战争,比如动乱,比如枉法,比如苛政,比如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压迫与剥削……

“血流漂杵,人死如林”;“持金易粟,粟贵于金”;“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边城多健(青壮年)少,内舍多寡妇”;“梦中依稀慈母泪,城头变换大王旗”——这样的社会,是断没法和谐的。

片言折狱,严刑诬服,荣势破理,屈诛无辜;万全之利,权者以小不便而废;百世之患,贵者图小利而不顾——这样的社会,也是断没法和谐的。

苛政猛于虎,百姓如刍狗;朱门酒肉臭,路有暴尸殍——在如此这般的社会状况下,“孔子”们那些教化庶民的话,不管多么中听,根本就是废话。倘什么人还喋喋不休地向民间念教化经,那确乎可恶了。

“五四”时期,“打倒孔家店”成主流的社会风潮,运动者们固然有偏激之处,孔老夫子委实也有点儿冤枉,但平心静气地想一想,却并不能说这是文化人士根本不负责任的胡闹。

不久前与几位同龄辈闲聊,有人言:“除了‘文革’十年,建国凡五十余载,竟无内战,无论如何,该说是中国人的福。”皆肃然,遂纷纷点头。想想半个多世纪前的中国,可能比今天的伊拉克还要悲惨。凡中国人,不可能不由而庆幸。

窃以为,今日之中国,民间也来总结和谐的经验,吸取不和谐的教训,还是有了不少可行性的前提的。虽然发生在我们百姓日常生活中的不和谐,对于社会只不过是细节,且与什么大前提无关。但有时却会令当事人目瞪欲裂,血脉贲张,甚而真的向社会溅出血去,更甚而闹出人命来……

有次我在某市碰到这样一件事——上午我散步时,见一环卫工正在清理垃圾桶,旁边一女子在遛狗。那狗突然拉了屎,女子倒也自觉,而且分明有所准备,从兜里掏出卫生纸,包起狗屎打算扔进垃圾桶里。而那环卫工不知为什么不高兴了,将垃圾桶的盖子一盖,不许女子将狗屎扔进去。那女子手捏着一纸包狗屎,也不高兴了。

她质问:“为什么不许我扔进去?”

环卫工理直气壮:“这是垃圾桶,不是扔狗屎的地方。”

我想,那环卫工之所以不高兴,恐怕是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在我们的社会中,不尊重环卫工人的人格和他们的劳动,甚而蓄意伤害他们自尊心的事也确实屡屡发生)——我干这么脏的活儿,我每月那么少的工资,我整天默默地为你们城里人服务,你们城里人何时正眼瞅过我们一次?我这儿正在扎塑料袋口呢,你偏赶这会儿当我面儿往袋里扔狗屎……这么一想,自然就有点儿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都讲要换位思考,我想,如果那女子当时能换位思考一下的话,只消一句自嘲言语,环卫工心里的气肯定顷刻全无。

但那女子却手捏着一纸包狗屎认真起来。

“难道狗屎不是垃圾!”

“垃圾是垃圾,狗屎是狗屎!难道我是专门清理狗屎的人?!”

“狗屎也是垃圾!”

“狗屎不是垃圾!垃圾是生活废弃物!”

“狗屎就是废弃物!”

“这叫垃圾桶,不叫狗屎桶!”

“你胡搅蛮缠!”

“你才胡搅蛮缠!”

这时,对于那女子,怎么样才能扔掉狗屎似乎已不重要了,似乎理论明白狗屎究竟属不属于垃圾更为重要了。她的思维逻辑显然是这样的——只有通过理直气壮的辩论,迫使环卫工承认狗屎也是垃圾,手中的狗屎才会顺利扔掉。她肯定还觉得很委屈——自己的狗在道上拉了屎,自己并没牵着狗一走了之,而是掏出纸包拾了起来,却偏偏遇到一名犯浑的环卫工不许自己往垃圾桶里扔!她也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那小狗蹲于地,看着一男一女两个人恶色相向,不明所以,一脸困惑。

我见他们越吵越凶,趋前劝之。我是有立场倾向的——暂且不论狗屎是否属于严格意义上的垃圾,看一个女人一直拿在手里总不是回事儿,所以侧重于劝那环卫工退让一步……

环卫工则指着那女人说:“你看她那凶样子!反倒来劝我?今天我偏陪她较这个真,你别管闲事!”

斯时那女人的样子确实已快失控——换位替她想想,手里一直捏着一纸包狗屎呢,样子能和谐得了吗?

劝解无效,我只得去散我的步。

半小时后再经过原地,环卫工不见了,被警车拉走了;女子也不见了,被救护车拉走了。满地血点子,一名警察在向些个人了解流血事件的过程。而我听到的情况是这样——后来那女子将狗屎摔到了环卫工的脸上,后者用垃圾桶的盖子狠狠拍了她……才半个小时,倒也算是速战速决。

我还听到有人评论道:“唉,这个女子也是死心眼儿,不许往垃圾桶里扔,走几步扔那片草坪上得了嘛,正好做肥料。”

闲人们皆道:“是啊,是啊。”

我心里边就有点儿自责,怪自己半小时前没想到,所以劝得也不得法。若那么劝了,一场街头流血事件不就避免了吗?

紧接着又有人说:“没见草坪那儿正有人推着剪草机剪草吗?我要是那人,往草坪扔狗屎,我还不许呢!”

想想,这话也是有预见性的。

那,狗屎除了往人脸上摔,还能怎么个“处理”法呢?

我困惑。

几天前的一个早晨,我在家附近的元大都遗址公园散步,见一高个子和一中等个子的公园保安正与一对中年夫妇理论。公园管理处有一条新规定——不得在公园内进行“大规模”摄影。这无疑是一条好规定。若此公园成了随便拍广告、影视外景的地方,显然会影响人们晨练、健身,也必增加管理难度。那对中年夫妇是推辆幼儿车到公园里来的,车里的孩子看上去还不满周岁,中年得子,多高兴的事儿,丈夫想多拍几张照片,散步的人们于是都绕开走,他们很能理解那一对夫妇的愉快心情。但是两名保安不知为什么对此事认真起来,上前阻止他们拍照。他们自然要问:“为什么?”

答曰:“有规定,禁止‘大规模’摄影。”

那丈夫诧异了:“我们这是‘大规模’摄影?”

高个子保安肯定地说:“对。因为你架三角架了,架三角架就算‘大规模’摄影。”

“可我这三角架这么小,只不过是为了相机稳定和能够自拍。”

“别跟我们说这么多,我们在执行规定。”

“哪儿规定的?”

“上级。”

“你们的上级是哪儿?”

“这你就无权过问了。”

“我要找你们上级提出抗议。”

“我们又没侵犯你的人权,只不过是在执行规定,所以有理由不告诉你。”

“你们侵犯了我的人权!”

“我们怎么侵犯你的人权了?”

“你们凭什么不许我们拍照?!”

“凭规定。”

“你看那儿,那儿,他们都在照!”

“他们没支三角架。”

“支这么个小三角架就算‘大规模’摄影了?!”那丈夫吼起来了。

“对,我们这么认为。”高个子保安的口吻听来一点儿商量都没有。

于是引起围观。

几位息事宁人的老者对两名保安说:“别这么较真嘛,什么都不影响,一会儿就照完了呀!”

我也附和着那么说。

高个子保安却坚定地摇头:“不许。”

看得出他当保安有些年头了,还看得出那中等个子的保安是新人,一直沉默不语,仅仅以不反对高个子保安的态度表现他的支持。在我们的生活中,这类以不反对的态度表现的支持,我们已司空见惯。而那高个子的保安,似乎要为中等个子的保安做铁面无私之榜样。

那女人妥协了,她说:“那就别用三角架了,合影时请别人给照一张算了。”

而那丈夫势不两立起来了,掏出手机大声嚷嚷:“我还偏不信这个邪!我通知电视台!”

接着一通拨手机。

高个子保安冷冷一笑:“我奉陪。”

两保安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监视着那一对夫妇。

婴儿车里的婴儿却始终甜甜地睡着,对于大人们的冲突浑然不觉。

我不愿劝人不成,自取其辱,便转身走开了,但也不想回家。我打定主意,要看这一件事究竟怎么个了结。

当我绕了一圈又经过那儿时,那丈夫不给电视台打电话了,开始给派出所打电话……

我又绕了一圈,派出所来了两名年轻的民警,在听双方各执一词……

我绕了第三圈回来,两名年轻的民警同志还在那儿调解。看得出,就这么一件小事,还真使他们感到为难。

一方据理力争的是正当的公民权,抗议不合理的规章制度;一方寸步不让的是执法权威,坚持有章必行。

至于那规定本身,不用说初衷肯定是好的,是为了维护大多数公民的利益。

但事情怎么就闹成这样了呢?

我那时又忘了友人们经常对我进行的闲事莫管的教导,指着那高个子保安厉喝:“住口吧你!就为不许人家照几张相,你们两名保安站在这儿都四十几分钟了,成心犯浑啊!”

这时保安队长闻讯赶来了,也冲我嚷嚷:“这儿正调解呢,你多的什么嘴?”

我大声说:“看不过眼去的事,每个公民都有说话的权利!”

于是围观者七言八语,都说事情根本不值得那么较真儿。

而两名派出所的同志趁机将保安们推走了。

那一对夫妇终于可以照相了,但他们并没开始照——脸上的表情那么不悦,照出来的效果会好吗?

回到家里的我,却吃不下早点了,为自己所见的事生气,却又不知究竟该生哪一方的气。虽然我当时认为保安们不对,但冷静一想,他们都那么年轻,而且是外地人,能在北京当上保安那也不容易,如果上司确曾对他们说过“支起三角架即算‘大规模’摄影”——这是很有可能的。那么他们明明看见了有人在支起三角架摄影,不禁止行吗?万一管他们的人看到了,斥责他们失职,兴许还会开了他们,那他们又怎么担当得起呢?因为小小的过失开一两名保安,还不是家常便饭吗?这么一想,我不免又理解起两名保安小伙子了,并因为我对他们的态度感到深深的内疚和羞惭。

那么说来说去,是那一对中年夫妇有什么不对喽?可他们究竟又有什么不对呢?我看得出来他们并不住在附近。想想吧,在星期日的上午,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前来公园,本打算为孩子拍几张纪念照,只因为架起了不足一米高的三角架却被视为进行“大规模”摄影,再三辩说也不许照,那么多人帮之说情也无济于事——换了谁,都不会乖乖地服从。

但如果哪一方都无错可责,又怎么会在一个明媚的上午,在一处美丽而又人气和谐的公园里,双方大煞风景地僵持四十几分钟,以至于不得不呼来派出所的民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