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外边大雪纷飞,天寒地冻,而家里若炉火旺着,我转身一走不放心;若将炉火压住,家里必也会冷得冻手冻脚——我逃学。
因为外边在下雨,由于房顶处处破损,屋里也下小雨,我走了弟弟妹妹们不知如何是好——我逃学……
我对每一次逃学几乎都有自认为正当的辩护理由。而逃学这一种事,是要付出一而再、再而三的代价的。我头一天若逃学了,晚上会睡不着觉的,唯恐面对老师当着全班同学面的训问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结果第二天又逃学,第三天还逃学。最多时,我连续逃学过一个星期,并且教弟弟妹妹怎样帮我圆谎。纸里包不住火,谎言终究是要被戳穿的。有时是同学受了老师的指派到家里来告知母亲,有时是老师亲自到家里来了。往往的,母亲明白了真相后,会沉默良久。那时我看出,母亲内心里是极其自责的,母亲分明感觉到对不住我这个二儿子。
而哥哥却生气极了,他往往这么谴责我:你为什么要逃学呢?为什么不爱学习呢?上学对于你就是那么不喜欢的事吗?你看你使妈妈多难堪,多难过!你是不对的!还说谎,会给弟弟妹妹们什么影响?!明天我请假,陪你去上学!
却往往的,陪我去上学的是母亲。母亲不愿哥哥因为陪我去上学而耽误他的课。
哥哥谴责我时,我并不分辩。我内心里有多种理由,但那不是几句话就自我辩护得明白的。那会儿,我是恨过我的哥哥的。他一贯以学校为家,以学习为“唯此为大”之事。对于家事,却所知甚少。以他那样一名诸荣加身的优秀学生看来,我这样一个弟弟简直是不可理喻的,也是一个令他蒙羞的弟弟。在我的整个小学时期,我是同学们经常羞辱的“逃学鬼”,在哥哥眼中是一个令他失望的、想喜欢也喜欢不起来的弟弟。
1962年,我家搬了一次家。饥饿的年头还没过去,我们竟一个也没饿死,几乎算是奇迹。而哥哥对于我和弟弟妹妹,只不过意味着有一个哥哥。他在家也只不过就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那一年我该考中学了,哥哥将要考大学了。
6月,父亲回来探家了。那一年父亲明显地老了,而且特别瘦,两腮都塌陷了。他快50岁了,为了这个家,每天仍要挑挑抬抬的。他竟没在饥饿的年代饿倒累垮,想来也算是我家的幸事了。
一天,屋里只有父亲、母亲和哥哥在的时候,父亲忧郁地说:我快干不动了,孩子们一个个全都上学了,花销比以前大多了,我的工资却十几年来一分钱没涨,往后怎么办呢?
母亲说:你也别太犯愁,那么多年苦日子都熬过来了,再熬几年就熬出头了。
父亲说:你这么说是怪容易的,实际上你不是也熬得太难了吗?我看,千万别鼓励老大考大学了,让他高中一毕业就找工作吧!
母亲说:也不是我非鼓励他考大学,他的老师、同学和校领导都来家里做过我的工作,希望我支持他考大学……
父亲又对哥哥说:老大,你要为家庭也为弟弟妹妹们做出牺牲!
哥哥却说:爸,我想过了,将来上大学的几年,争取做到不必您给我寄钱。
父亲火了,大声嚷嚷:你究竟还是不是我儿子?!难道我在这件事上就一点儿也做不了主了吗?!
他们都以为我不在家,其实我只不过趴在外屋小炕上看小说呢。那一时刻,我的同情是倾向于父亲一边的。
在父亲的压力之下,哥哥被迫停止了高考复习,托邻居的一种关系,到菜市场去帮着卖菜。
又有一天,哥哥傍晚时回到家里,将他一整天卖菜挣到的两角几分钱交给母亲后,哭了。那一时刻,我的同情又倾向于哥哥了。
他的同学和老师都认为,他天生似乎是可以考上北大或清华的学生。
我也特别地怜悯母亲,要求她在父亲和哥哥之间立场坚定地反对哪一方,对于她都未免太难了。
是我和哥哥一道将父亲送上返回四川的列车的。
父亲从车窗探出头对哥哥说:老大,我该说的都说了,你自己再三考虑吧!
父亲流泪了。
哥哥也流泪了。
列车就在那时开动了。
等列车开远,我对哥哥说:“哥,我恨你!”
依我想来,哥哥即使非要考大学不可,那也应该暂且对父亲说句谎话,以使父亲能心情舒畅一点儿地离家上路。可他居然不。
多年以后,我理解哥哥了。母亲是将他作为一个“理想之子”来终日教诲的,说谎骗人在他看来是极为可耻的,那怎么还能用谎话骗自己的父亲呢?
哥哥没再去卖菜,也没重新开始备考。他病了,嗓子肿得说不出话,躺了三天。同学来了,老师来了,邻居来了,甚至街道干部也来了,所有的人都认为父亲目光短浅,不要听父亲的。连他的中学老师也来了,还带来了退烧消炎的药。居然有那么多的人关心我的哥哥,以至于当年使我心生出了几分嫉妒。直至那时,我在街坊四邻和老师同学眼中,仍是一个太不让家长省心的孩子。
哥哥考上了唐山铁道学院——他是为母亲考那所学院的。哈尔滨当年有不少老俄国时期留下的漂亮的铁路员工房。母亲认为,只要哥哥以后成了铁道工程师,我家也会住上那种漂亮的铁路房。
父亲给家里写了一封有一半错字的亲笔信,以严厉到不能再严厉的词句责骂哥哥。
哥哥带着对父亲对家庭对弟弟妹妹的深深的内疚踏上了开往唐山的列车。
我上的中学,恰是哥哥的母校。不久全校的老师几乎都认得我了。有的老师甚至在课堂上问:“谁是梁绍先的弟弟?”——哥哥虽然考上的不是清华、北大,但他是在发着烧的情况之下去考的呀!而且他放弃了几所保送大学,而且他是为了遵从母命才考唐山铁道学院的!1962年,在哈尔滨市,底层人家出一名大学生,是具有童话色彩的事情。这样的一个家庭,全家人都是受尊敬的。
我这名初中生的虚荣心在当年获得了巨大的满足,我开始以哥哥为荣,我也暗自发誓要好好学习了。第一个学期几科全考下来,平均成绩九十几分,我对自己满怀信心。
饥饿像一只大手,依然攥紧着大多数中国人的胃,从草根草籽到树皮树叶,底层中国人几乎将一切能吃的东西都吃遍了,吃光了,并尝试吃许多自认为可以吃的,以前没吃过不敢吃的东西。父亲在大西北挨饿,哥哥在大学里挨饿,母亲和我们在家里挨饿。哥哥居然还不算学校里家庭生活最困难的学生,他每月仅领到9元钱的助学金。他又成了大学里的学生会干部,故须带头减少口粮定量,据说是为了支援亚非拉人民闹革命。父亲不与哥哥通信,不给他寄钱,也挤不出钱来给他寄。哥哥终于也开始撒谎了——他写信告诉家里,不必为他担什么心,说父亲每月寄给他10元钱。那么,他岂不是每月就有19元的生活费了么?这在当年是挺高的生活费标准了,于是母亲真的放心了,并因父亲终于肯宽恕哥哥上大学的“罪过”而感动。哥哥还在信中说他投稿也能挣到稿费。其实他投稿无数,只不过挣到了一次稿费,后来听哥哥亲口说才3元……
哥哥第一个假期没探家,来信说是要带头留在学校勤工俭学。第二个假期也没探家,说是为了等到父亲也有了假期,与父亲同时探家。而实际上,他是因为没钱买车票才探不成家。
哥哥上大学的第二个学年开始不久,家里收到了一封学校发来的电报——“梁绍先患精神病,近日将由老师护送回家”。电文是我念给母亲听的。
母亲呆了,我也呆了。
邻居家的叔叔婶婶们都到我家来了,传看着电报,陪母亲研究着,讨论着——精神病与疯了是一个意思,抑或不是?好心的邻居们都说肯定还是有些区别的。我从旁听着,看出邻居们是出于安慰。我的常识告诉我,那完全是一个意思,但是我不忍对母亲说。
母亲一直手拿着电报发呆,一会儿看一眼,一直坐到了天明。
而我虽然躺下了,却也彻夜未眠。
第二天我正上最后一堂课时,班主任老师将我叫出了教室——在一间教研室里,我见到了分别一年的哥哥,还有护送他的两名男老师。那时天已黑了,北方迎来了第一场雪。护送哥哥的老师说哥哥不记得往家走的路了,但对母校路熟如家。
我领着哥哥他们往家走时,哥哥不停地问我:家里还有人吗?父亲是不是已经饿死在大西北了?母亲是不是疯了?弟弟妹妹们是不是成了街头孤儿……
我告诉他母亲并没疯时,不禁泪如泉涌。
那时我最大的悲伤是——母亲将如何面对她已经疯了的“理想之子”?
哥哥回来了,全家人都变得神经衰弱了。因为哥哥不分白天黑夜,几乎终日喃喃自语。仅仅15平方米的一个破家,想要不听他那种自语声,除非躲到外边去。母亲便增加哥哥的安眠药量,结果情况变得更糟,因为那会使哥哥白天睡得多,夜里更无法入睡。但母亲宁肯那样。那样哥哥白天就不太出家门了,而这不至于使邻居们特别是邻家的孩子们因为突然碰到了他而受惊。如此考虑当然是道德的,但我家的日子从此过得黑白颠倒了。白天哥哥在安眠药的作用下酣睡时,母亲和弟弟妹妹们也尽量补觉。夜晚哥哥喃喃自语开始折磨我们的神经时,我们都凭意志力忍着不烦躁。六口人挤着躺在同一铺炕上,希望听不到是不可能的。当年城市僻街的居民社区,到了夜晚寂静极了。哥哥那种喃喃自语对于家人不啻是一种刑罚。一旦超过两个小时,人的脑仁儿都会剧痛如灼的。而哥哥却似乎一点儿不累,能够整夜自语。他的生物钟也黑白颠倒了。母亲夜里再让他服安眠药,他倒是极听话的,乖乖地接过就服下去。哥哥即使疯了,也还是最听母亲话的儿子。除了喃喃自语是他无法自我控制的,在别的方面,母亲要求他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他都表现得很顺从。弟弟妹妹们临睡前都互相教着用棉团堵耳朵了。母亲睡前也开始服安眠药了。不久我睡前也开始服安眠药了……
两个月后,精神病院通知家里有床位了。
于是一辆精神病院的专车开来,哥哥被几名穿白大褂的男人强制性地推上了车。当时他害怕极了,不知要将他送到哪里去,对他怎么样。母亲为了使他不怕,也上了车。
家人的精神终于得以松弛。
而我的学习成绩一败涂地。
我又旷了两天课。也不用服安眠药,在家里睡起了连环觉。
哥哥住了三个月的院,在家中休养了一年。他的精神似乎基本恢复正常了。一年后,他的高中老师将他推荐到一所中学去代课,每月能开回35元的代课工资了。据说,那所中学的老师们对他上课的水平评价挺高,学生们也挺喜欢上他的课。
那时母亲已没工作可干了,家里的生活仅靠父亲每月寄回的40元勉强维持。忽一日一下子每月多了35元,生活改善的程度简直接近着幸福了。
那是我家生活的黄金时期。
家里还买了鱼缸,养了金鱼。也买了网球拍、象棋、军棋、扑克。在母亲,是为了使哥哥愉快。我和弟弟妹妹们都知道这一点的至关重要,都愿意陪哥哥玩玩。
如今想来,那也是哥哥人生中的黄金时期。
他指导我和弟弟妹妹们的学习十分得法,我们的学习成绩都快速地进步了。我和弟弟妹妹们都特别尊敬他了,他也经常表现出对我们每个弟弟妹妹的关心了。母亲脸上又开始有笑容了。甚至,有媒人到家里来,希望能为哥哥做成大媒了。
又半年后,哥哥的代课经历结束了。
他想他的大学了。
精神病院开出了“完全恢复正常”的诊断书,于是他又接着去圆他的大学梦了。那一年哥哥读的桥梁设计专业迁到四川去了,而父亲也仍在四川。父亲的工资涨了几元,他也转变态度,开始支持哥哥上大学了。父亲请假到哥哥的大学里去看望了哥哥一次,还与专业领导们合影了。哥哥居然又当上了学生会干部,他的老师称赞他跟上学习并不成问题,同意他从大三第一学期开始续读。因为他在家里自学得不错,大二补考的成绩还是中上。
一切似乎都朝良好的方面进展。
那一年已经是1965年了。
然而哥哥的大三却没读完——转年“文革”开始,各大学尤其乱得迅猛,乱得彻底。有人“大串联”去了,有人赴京请愿告状了,有人留在学校打“派仗”。
哥哥又被送回了家里。
这一次他成了“政治型”的疯子。
他见到母亲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妈,我不是‘反革命’!”
哈尔滨也成了一座骚乱之城,几乎每天都有令人震动的事发生,也时有悲惨恐怖之事发生。全家人都看管不住哥哥了,经常是,一没留意,哥哥又失踪了。也经常是,三天五天找不到。找到后,每见他是挨过打了。谁打的他,在什么情况下挨的打,我和母亲都不得而知。母亲东借西借,为哥哥再次住院凑钱。钱终于凑够了,却住不进精神病院去。精神病人像急性传染病患者一样一天比一天多,床位极度紧张。盼福音似的盼到了入院通知书,准备下的住院费又快花光了。半年后才住上院。那半年里,我和母亲经常在深夜冒着凛冽严寒跟随哥哥满城市四处去“侦察”他幻觉中的“美蒋特务”的活动地点。他说只有他亲自发现了,才能证明自己并非“反革命”。他又整夜整夜地喃喃自语了。他很可怜地对母亲解释,他不是自己非要那样折磨亲人,而是被特务们用仪器操控的结果,还说他的头也被折磨得整天在疼。母亲则只有泪流不止。
在那样的一些日子里,我曾暗自祈祷:上帝啊,让我尽快没了这样的一个哥哥吧!
即使那时我也并没恨过哥哥,只不过太可怜母亲。我怕哪一天母亲也精神崩溃了,那可怎么办呢?对于我和弟弟妹妹们,母亲才是无比重要的。我们都怕因为哥哥这样了,哪一天再失去母亲。怕极了。
哥哥住了三个月的院,花去了不少的钱,都是母亲借的钱。报销单据寄往大学,杳无回音。大学已经彻底瘫痪了。而续不上住院费,哥哥被母亲接回家了,他的病情一点儿也没减轻。
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全家人的精神又倍受折磨,整天提心吊胆。哥哥接连失踪过几次,有次被关在某中学的地下室,好心人来报信,我和母亲才找到了他,他的眼眶被打青了。还有一次他几乎被当街打死,据说是因为他当众呼喊了句什么反动口号。也有一次是被公安局的“造反派”关押了起来,因为他不知从哪儿搞到了笔和纸,写了一张反动的大字报贴到了公安局门口……
“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
我毫不犹豫地第一批就报了名。
每月能挣四十多元钱啊!我要无怨无悔地去挣!那么,家里就交得起住院费了,母亲和弟弟妹妹们就获拯救了。
我下乡的第二年,三弟也下乡了。我和三弟省吃俭用寄回家的钱,几乎全都用以支付哥哥的住院费了。后来四弟工作了,再后来小妹也工作了。他俩的学徒工资头三年每月十八元。尽管如此,还是支付不起哥哥的常年住院费,因为那每月要八十几元。但毕竟的,我们四个弟弟妹妹都能挣钱了。幸而街道挺体恤我家的,经常给开半费住院的证明。而半费的住院者,院方是比较排斥的。故每年还有半年的时间,哥哥是住在家里的。
有一年我回家探亲,家里的窗上安装了铁条,钉了木板,玻璃所剩无几;镜子、相框,甚至暖壶,一概易碎的东西一件没有了;菜刀、碗和盘子都锁在箱子里。
我发现,母亲额上有了一处可怕的疤,很深。那肯定是皮开肉绽所造成的。
我还在家里发现了自制的手铐、脚镣、铁链。四弟的工友帮着做的。
四弟和小妹谈起哥哥简直都谈虎变色了。
四弟说哥哥的病不是从前那种“文疯”的情况了。
而母亲含着泪说,她额上的伤疤是被门框撞的。
那时刻,我内心里产生了憎恨。我认为哥哥已经注定不是哥哥了,而是魔鬼的化身了。
那时刻,我暗自祈祷:上帝啊,为了我的母亲、四弟和小妹的安全,我乞求你,让他早点儿死吧!
以往我回家,倘哥哥在住院,我必定是要去看望他两次的。第二天一次,临行一次。
那次探亲假期里,我一次也没去看他。
临行我对四弟留下了斩钉截铁的嘱咐:能不让他回家就不让他回家!我的一名知青朋友的父亲是民政部的领导,住院费你们别操心,我要让他永远住在精神病院里!
我托了那种关系。哥哥便成了精神病院的半费常住患者……
而我回到兵团的次年,成了复旦大学的“工农兵学员”。这件事,我是颇犯过犹豫的。因为我一旦离开兵团,意味着每月不能再往家里寄钱了,并且,还需家里定期接济我一笔生活费。我将这顾虑写信告诉了三弟,三弟回信支持我去读书,保证每月可由他给我寄钱。这样的表示,已使我欣然。何况当时,我自觉身体情况不佳,有些撑不住抬大木那么沉重的劳动了,于是下了离开兵团的决心。
在复旦的三年,我只探过一次家,为了省钱。分配到北京电影制片厂后,我又将替哥哥付医药费的义务承担了。为了可持续地承担下去,我曾打算将独身主义实行到底。两个弟弟和小妹先后成家,在父母的一再劝说和催促之下,我也只有成家了。接着自己也有了儿子,将父母接到北京来住,埋头于创作,在北京“送走了”父亲,又将母亲接来北京,攒钱帮助弟弟妹妹改善住房问题……各种责任纷至沓来,使我除了支付住院费一事,简直忘记了还有一个哥哥。哥哥对于我,似乎只成了“一笔支出”的符号。
1997年母亲去世时,我坐在病床边,握着母亲的手,问母亲还有什么要嘱咐我的。
母亲望着我,眼角淌下泪来。
母亲说:“我真希望你哥跟我一块儿死,那他就不会拖累你了……”
我心大恸,内疚极了,俯身对母亲耳语:“妈妈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哥哥,绝不会让他永远在精神病院里……”
当天午夜,母亲也“走了”……
办完母亲丧事的第二天,我住进一家宾馆,命四弟将哥哥从精神病院接回来。
哥哥一见我,高兴得像小孩似的笑了,他说:“二弟,我好想你。”
算来,我竟20余年没见过哥哥了,而他却一眼就认出了我!
我不禁拥抱住他,一时泪如泉涌,心里连说:哥哥,哥哥,实在是对不起!对不起……
我帮哥哥洗了澡,陪他吃了饭,与他在宾馆住了一夜。哥哥以为他从此自由了。而我只能实话实说:现在还不行,但我一定尽快将你接到北京去!
一返回北京,我动用轻易不敢用的存款,在北京郊区买了房子。简易装修,添置家具。半年后,我将哥哥接到了北京,并动员邻家的一个弟弟“二小”一块儿来了。“二小”也是返城知青,常年无稳定工作、稳定住处。我给他开一份工资,由他来照顾哥哥,可谓一举两得。他对哥哥很有感情,由他来替我照顾哥哥,我放心。
于是哥哥的人生,终于接近是一种人生了。
那三年里,哥哥生活得挺幸福,“二小”也挺知足,他们居然都渐胖了。我每星期去看他们,一块儿做饭、吃饭、散步、下棋,有时还一块儿唱歌……
却好景不长,“二小”回哈尔滨探望他自己的哥哥及妹妹时,某日不慎从高处跌下,不幸身亡。这噩耗使我伤心了好多天,我只好向单位请了假,亲自照看哥哥。
我对哥哥说:哥,二小不能回来照顾你了,他成家了……
哥哥怔愣良久,竟说:好事。他也该成家了,咱们应该祝贺他,你寄一份礼给他吧。
我说:照办。但是,看来你又得住院了。
哥哥说:我明白。
那年,哥哥快60岁了。他除了头脑、话语和行动都变得迟钝了,其实没有任何可能具有暴力倾向的表现。相反,倒是每每流露出次等人的自卑来。
我说:哥,你放心,等我退休了,咱俩一块儿生活。
哥哥说:我听你的。
哥哥在北京先后住过了几家精神病院,有私立的,也有公立的。现在住的这一所医院,据说是北京市各方面条件最好的。每月费用4000元左右。幸而我还有稿费收入,否则,即或身为教授,只怕也还是难以承担。
前几天,我又去医院看他。天气晴好,我俩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我看着他喝酸奶,一边和他聊天。在我们眼前,几只野猫慵懒大方地横倒竖卧。而在我们对面,另一张长椅上坐着一对老伴儿,他们中间是一名五十来岁的健壮患者,专心致志、大快朵颐地吃烧鸡。那一对老伴儿,看去是从农村赶来的,都七十五六岁了。二老腿旁,也都斜立着树杈削成的拐棍。他们身上落了一些尘土,一脸疲惫。
我问哥,你当年为什么非上大学不可?
哥哥说:那是一个童话。
我又问:为什么是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