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为什么并不是一个很丑的姑娘呢?
子卿子卿你为什么不坦白地告诉我她正是为你而调来的呢?
我在内心里继续叫嚷:“从此我不再是翟子卿最好的朋友不再是!因为他连我也隐瞒着像隐瞒一个大傻瓜!……”
是的,我当时不但嫉妒极了而且愤怒极了。如果子卿他不隐瞒我,如果子卿他像对待一个最值得信赖最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一样,在我刚回到连队的几天里就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他和她之间的事,起码在我多次问他时不闪烁其词地回避我问的话,那么我当时的嫉妒也许不至于那般强烈。我也不至于觉得自己是被大大地愚弄了似的内心里还充满了对他的愤怒……
然而我对她说的话却是:“是的,你一定要相信,我仍是子卿最好的朋友……”
她已蹲下身去在剁着猪菜了。听了我的话,她手中的刀在案板上停了一下,抬头看看我,朝我眯着双眼嫣然一笑。
我问:“难道子卿他一次也没向你提到过我也在这个连队?”
她低下去的头,微微摇了摇。
我也蹲在她对面,一边帮她把剁好的碎菜收进筐里,一边又说:“这个子卿!其实你对他当然不如我对他了解,他如今变得非常那个……”
她轻轻地剁着,头也不抬地问:“非常哪个?……”
看得出,尽管她问得似乎心不在焉,其实是很迫切地渴望从我口中获知些关于子卿的事的。
我说:“他老吃臭豆腐!”
她说:“这也算不得什么不好。‘斗私批修’的时候,老职工们不是总说那么一句话吗?——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我小时候也爱吃呢!”
我说:“可谁也没他那么个吃法的!”
她问:“他怎么个吃法?”
我说:“他是为了省钱!三年来,小卖部每年购进一坛子臭豆腐,几乎全是叫他买去吃了!大家都因此而有点瞧不起他!……”
有机会能对她说子卿几句坏话,进而达到贬低子卿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之目的,我觉得特别快感。同时也觉得自己很卑鄙。可是当时我宁愿自己更卑鄙点儿。
她手中的刀又在案板上停了一下,沉思地说:“我了解他家很穷,他从小受了很多苦。所以他省吃俭用我是能理解的。别人因此就瞧不起他,是别人们不好。可老吃臭豆腐一个人的胃也受不了,长期下去会得胃病的。是不?……”
我只有附和地说:“是啊是啊!”
她终于抬起头来,注视着我,用请求的口吻对我说:“你能不能替我劝劝他?既然你们是最好的朋友,我想他一定会听你的开导……”
我说:“能!能!我当然有这个义务。他也当然会听我的开导!……”
我不但觉得自己很卑鄙,而且觉得自己很虚伪了。卑鄙加虚伪,竟使我的心理稍稍平衡了些。
“你接着说。”
“他还跟别的知青打架!”
“真的?”
“真的。”
“那可不好。”
“当然不好!”
“为什么?”
“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我故意不说子卿是为了她才跟别人剑拔弩张的。我当时心里已经完全明白——一个月前子卿在大宿舍里暴怒如狮,不完全是因为别人骂了他母亲,也正是因为她。

她又抬起头注视了我片刻。她的目光使我敏感起来。我觉得她对我的话产生了几分怀疑。甚至觉得她的目光仿佛看到我内心里去了……
我笑笑,掩饰地说:“当然了,谁都不是完人,谁身上都会有些让别人不喜欢的毛病……”
她默默站起,将收在筐里的碎菜倒往锅内。之后,并没回到案板那儿,也就是说并没回到我对面重新蹲下,而是蹲在了熬猪食的大灶前,用拨火棍拨拨灶膛里的火,往灶膛里塞起劈柴来……
灶火映在她脸上。她在沉思着。分明的,我的那些话对她的心理,至少是对她当时的心情起了影响。影响究竟有多大,究竟对子卿不利到什么程度,还是恰恰反过来,对极力想讨好她的我自己不利,我就无法知道了。
我觉得她实际上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姑娘。
我低声问:“你有没有什么事情求我呢?”
她注视着灶口,摇摇头。
我搭讪着又说:“那,我走了?……”
她没吱声儿,也没动。
我只得默默起身,默默走掉……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子卿困惑地问我。
他正在洗脸。似乎觉察出了我一直从旁望着他,擦着脸朝我转过了身。
我说:“我没看你……”
其实我正是一直在从旁望着他。那一天我才发现,子卿他原来是一个很英俊的青年。这是多么奇怪的事啊,一个你最好的朋友,一个始终和你朝夕相处的人,一个你自以为了如指掌的人,你却从未注意过他的体貌特点和气质特点似的。你自以为了如指掌的,竟不过仅仅是那个人的心地和秉性罢了。你所忽略的,是那个人最能给别人留下印象的最具体的方面。你竟是从别人的目光和印象之中引起自己的注意的!如果你和对方都是女性,你当然是从男人们的目光和印象之中,再度去重新认识对方的。如果你和对方都是小伙子,你当然是从姑娘们的目光和印象之中意识到你一向忽略了的是什么,是多么重要的方面。
是的,子卿原来是一个很英俊的青年。同时是一个气质不俗的青年。那一时刻,当我不得不在内心里暗暗承认这一点,我在他面前不禁的有些自惭形秽起来。他身材健美。穿得破旧褴褛,仿佛是他故意要隐藏和消弭自己的优越之点的“障眼法”似的。当他去掉了那身有失体面的“伪装”,当他在宿舍里擦身的时候,原来他的身体是那么的值得同性和异性都大加欣赏。他的气质里有某种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孤傲成份。这一点早已是他在中学时代,在我们的普遍的同龄人们其实还根本无气质可言的年龄就具有的了。下乡后又多了某种别人皆醉我独醒的成份。目光里多了某种似乎永远不屑于向人倾述的忧郁的成份。多了些善于老谋深算似的成份。当然,你也可以认为那并非什么老谋深算似的成份,而是一种早熟和成熟的成份。在他那种一向对周边的任何事态都冷漠视之,无动于衷的表情之后,似乎还覆盖着另一种表情——另一种无奈的、毅忍的、必要的时候随时准备委曲求全的表情。再加上他那张脸上特有的书卷气质,这一切气质混杂在一起,该就是一种气质上的与众不同的魅力了。而最主要的是,他脸上总带有那么一种神气——仿佛在无言地告诉你,不管他穿得多么破旧褴褛,不管他正在干着多么脏多么累的活,不管他正处在怎么样一种歧视和轻蔑的包围之中,他始终明白,始终自信地清楚地知道,他自己的确是与众不同的。的确是具有故意用古怪和愚钝伪装起来的睿智和魅力的。这一点只有很细心地对他的脸加以研究才能得出结论。而我当时正是那么样地研究地看着他……
“没看我?”——他将毛巾往肩上一搭,肯定地说:“可我觉得你明明在研究我。”
我将头扭向别处。红了脸嘟哝:“我研究你干什么!”
他用一根指头试了试热在炉子上的一盆水,又说:“水温正好。是我为你热的,你也洗洗吧!”
凭良心讲,子卿一向对我也是很关怀的。与他相比,我要懒得多。早上常常不打洗脸水,用别人洗过脸的水胡乱洗几把脸就算完事儿。晚上也常常不洗脚就钻被窝睡觉。换下的脏衣服从不及时洗,而是扔进一个大纸箱里。到了再没衣服可换的时候,从纸箱里选一件看去不那么太脏的再穿一阵。衣服实在都脏得不洗不行了,往往才满心不情愿地洗一次。一次也不过先洗那么一两件等着晒干了换上穿。
子卿则与我不同。他其实是一个干净人。一个勤快人。一个生活自理能力很强的人。夏季他几乎每天都到小河去洗澡。回到宿舍,还要用预先打好的晒温的井水擦一遍身。他似乎不能忍受自己的衬衣也是脏兮兮的。尽管它们几乎都补了补丁。他更不能忍受自己的被头里油腻腻的。他是男知青中拆洗被褥次数最多的。他洗他的衣服时,总是把我那个专藏自己脏衣服的纸箱拖到他的盆边,会全替我洗得干干净净。晒干了还替我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我的床头。有时连我的袜子和裤衩也替我洗。有时还给我补鞋补衣服。如果我在某个星期一的早上穿衣服或穿鞋,发现破处已被细针密线地补好了,我是丝毫也不会惊奇的。更不会傻兮兮地问每一个人究竟是谁“学雷锋做好事”。因为那必定是而且只能是子卿在星期日里抽空儿悄悄替我补的。那时我可能正在某个地方闲散地享受休息的时光或蒙头大睡。那个星期日他可能照例加班……早上替我打好洗脸水,或晚上替我备下一盆洗脚水,似乎更是他的义务了。同宿舍的男知青中曾有人当面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别人是来改造思想的,你可倒好,还有个贴身仆人!你每月给他多少钱?”
想到子卿对我的这些兄长般的关照,我的良心又很不安。我明知嫉妒他是不应该的,但又没法儿彻底消除内心里的嫉妒。
按连里的要求,必须在五天内修完猪号。我借口备料不足拖了两天。我期待着鲍卫红求我什么事。我每次见到她都有种感觉——她肯定是要求我什么事的。她没开口是她仍有顾虑。是因为她仍在犹豫。是因为她对我还不太信赖。我知道,七天过去,我再见她也不那么容易了。你一个男知青没正当的理由到猪号去干什么?何况用今天的说法,她正是连里的一个“热点”人物。我想,她也是能领会我拖延了两天的良苦用心的。即使在那些天里我和她也照样没机会多接触。全班众目睽睽之下,我这个班长根本不可能避开大家的视线往她跟前“迂回”。偶有一小会儿机会我的心理同时又有严重的障碍。全班人仿佛都在互相监视着哪。仿佛谁走向那个熬猪食的小屋都有“偷香窃玉”之嫌似的。她也不主动接触我们。只不过有时她的身影出现在熬猪食的小屋门口,目光仿佛在望向我们,又仿佛并非在望向我们,而是超越了我们,望向我们背后的远山……
第七天下班前,老姜头儿走向了我们。他没径直走到我们跟前。走到我们和熬猪食的小屋之间站住了,冲我们这边儿喊:“三班长,你过来一下!”
全班人的目光都投射到我身上,好像老姜头儿准备送给我一件宝贝似的。
我对大家说:“收工,你们都回去吧!”
可是谁也不走,好像都要等着看到,老姜头儿送给我的究竟是一件什么宝贝似的。
我冲老姜头儿喊:“你自己过来!”
老姜头儿火了:“你小子放屁!老贫下中农叫你过来,你反倒对我喝五吆六的吗?没法儿教育的东西!”
我只好起身走向他。
当我在他面前站住时,他低声说:“你告诉翟子卿,今儿晚上八点多钟,不管他有空儿没空儿,也要务必到这儿来一次!就说我找他谈话!”
“你找他谈话?……”
“让你这么对他说,你就这么对他说!”
“他要是不来呢?……”
“他要是敢不来,日后我找他算账!你要是敢把我的话贪污了,不告诉他,日后我找你算账!”
六十多岁的老姜头儿可不是一个一般的老头儿。当年的当年,曾是那一带威震八方的游击队长。驻扎黑河的日本关东军,曾悬赏买过他的人头。当地政府曾向他颁发过“一等抗日功臣”证书。他同时又是抗美援朝烈士的父亲。团长见了他都敬着三分。他发起脾气来,训我们连长指导员像训小孩子一样。知青们更是没谁敢冒犯他。巴结他都还来不及哪。他要是看谁不顺眼,那么这个知青的前途十之八九是“没戏”了。前一年,连里缺卫生员,曾打算送一名知青到沈阳军区后勤医院去培训,就因为老姜头儿说人家一副少爷派头,培训了也白培训,将来当不成连里的一个好卫生员,结果硬是把人家的美事儿给搅黄了……
我是绝不敢得罪老姜头儿的,只有喏喏连声的份儿。
回到我那帮弟兄们之中,他们一个个猜测地问我,老姜头儿对我说了些什么?
我回答他们——老姜头儿对我们完成的任务挺满意,表扬了我们几句……
他们当然是不相信我的话的……
吃过晚饭后,我将老姜头儿的话悄悄转告了子卿。当时他正欲离开宿舍,听了我的话,不由得站住了,左右扭头,目光四顾。
没谁在注意我们。
我说:“你何必这么谨小慎微的?是老姜头儿要找你谈话,又不是她要和你幽会……”
他低声打断我:“你给我住口吧!”
我说:“反正我的光荣使命算完成了,去不去随你吧!”
我心里当然十分清楚,真正要和他“谈话”的,怎么会是老姜头儿呢!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宿舍……
第二天早上,我夹着饭盒一出宿舍,猛听一声吼:“给老子站住!”
我抬头一看,见是老姜头儿,已怒目金刚似的瞪着我。
我心里顿时就明白了——子卿他昨晚肯定的没到猪号去。
我连忙陪着笑说:“大爷,您若发火千万别冲我发,您让我转告的话我如实转告了……”
他说:“你不骗我?”
我说:“我哪敢骗您呢!”
他又问:“那就没你小子的事儿了,你走你的。”
我赶紧溜之大吉……
等我端着饭盒回到宿舍,发现每个在宿舍里的人,脸上都有某种隐藏不住的过节似的喜兴表情。
我问班里的一个知青——这么一会儿工夫,发生什么使大家快感的事儿了?
他说——子卿一出宿舍,劈面就挨了老姜头儿一个大嘴巴子……
我吃了一大惊。我想这下子卿是“栽了”,不但他和鲍卫红之间的事从此将成为全连公开的秘密,他的那份儿孤傲,也肯定被老姜头儿当众扇他那一个大嘴巴子横扫光了。他丧失了他那份儿孤傲,岂不是等于一头雄鹿丧失了美丽的鹿角吗?他那份儿孤傲对他是何等的重要,没有谁比我理解得更清楚了。那是他维护自己尊严的最后的一片销甲啊!他一定正躲在某个地方伤心哭泣呢……
我顾不上吃饭,放下饭盒便到处去找他。他并不在食堂后那洞破窖里。最终我在小河边,在我和他第一次发生不快的争辩那片沙滩找到了他。沙滩里早已被雪覆盖。然而雪面也早已被破坏过多次。也不知子卿究竟在那块“黑板”上又耗入了多少时间。我找到他时他正仰面朝天伸展四肢躺在雪上。
我在他身旁坐下后,才发现他闭着双眼。他睁开眼睛见是我,随即又闭上了。不仅没坐起来。身体竟连动也没动一下。他一边脸上还隐约留下着老姜头儿的指印。
我说:“子卿,你还拿我当最好的朋友不?”
他说:“你自己心里明白。”
我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除了你,我还有第二个朋友吗?”
他的两只手抓在雪中,冻得通红。我看了心疼,攥住他一只手,用我的双手不停地搓着。搓热了,替他解开他的一颗衣扣,将他那只手放入到他的襟怀里悟着。接着又攥住他第二只手不停地搓。
我问子卿他在什么情况之下第一次碰见鲍卫红的?
子卿说在我回哈尔滨探家期间,五连的宣传队到我们连来友好演出过一次。鲍卫红不但是五连的卫生员,还是五连的宣传队员。她在台上演“李铁梅”,子卿是台下的观众之一,自然就认出了她。
我问子卿他们之间究竟是谁首先主动跟谁说话的?
子卿承认是他首先主动跟她说话的。承认演出结束后是他主动走到她跟前去的。
“如果我不主动走到她跟前去,她根本不可能发现我在这个连。”
“认出了你她当时很高兴是吧?”
“是。”
“她怎么说?”
“她说真没想到。”
“后来呢?”
“后来她就说——‘我一定要调到你们连来!’……”
“你怎么说?”
“我说——哪太好了!——当时我绝没想到她会放着卫生员不当,调到咱们连来喂猪……”
“可这已经成为事实了。”
“是……”
“而且你也不能否认这一点——她是为你而调来的。”
“可我并没有向她流露出这样的愿望!”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没必要对她的决定负任何责任。”
“你并不喜欢她?”
“说啊!”
“喜欢。”
“你居然还说喜欢!”
“四五年前,咱们还是中学生的时候,咱们在那小人书铺见过她几次之后,我就喜欢上她了。下乡后,我也曾幻想过,要是能和她分在一个连队多好……”
子卿说时,始终闭着眼睛。我想,他肯定是到了非对一个人说说这件事的地步了。否则他绝不会如此有耐心如此坦诚地和我一问一答。也只有我才会陪着他这样。老姜头儿那一个大嘴巴子,看来不但扇得必要,而且作用很好很有正面效果呢!
我说:“子卿,咱俩别绕弯子了。别用喜欢不喜欢这种词了。你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用最明确最直截了当的话回答我的话——你究竟爱不爱她?……”
“爱”这个字,第一次从我口中说出。以前当然我也许多许多次地说过这个字,不过总是和“无限热爱”、“阶级友爱”连在一起说的。是的,直至那一天为至,二十一周岁二十二虚岁的我,还从来没有单独说过一个“爱”字。我早已记不清是在小学几年级学了这个字的。我想我一定跟我小学的全班同学一起,随着老师的教鞭在黑板上每点一次,而异口同声地大声念一遍。也一定曾整行整行地在作业本上认认真真一笔不苟地写过这个字。还一定用“热爱”或“友爱”造过句。但以后“爱”这个字确确实实再就没从我口中单独说出过。更没有问过谁爱不爱另一个人。以至于我说出了这一个字,仿佛一不留意说出了一个脏字,自己首先觉得羞耻似的脸红了……
子卿终于睁开了他的双眼。他虽然睁开了双眼却并不看我。他望着天空。他很久都没有回答。
我不再问第二遍。也不再搓他的手了。我将他另一只被我搓热的手也塞入了他的襟怀。我默默地期待着。我暗暗打定主意,如果他不肯坦白地回答,我便起身离开他。大冷的冬天,我根本没有陪着他挨冻的义务。
正当我欲起身时,子卿终于开口了。
他说:“你不认为她是一个好姑娘吗?”
我说:“如果我是你,自从她调来之后,我会觉得我很幸福!”
他说:“如果你真的是我,昨天晚上你也不会去和她幽会。”
我说:“那么你还是并不爱她了?”
我想,对于我来说一个非常值得爱的姑娘,也许对于子卿来说真的并不值得他爱?他只不过是喜欢她,承认她是一个好姑娘罢了?难怪书里总是强调,爱和喜欢并非一回事。果而如此,那么似乎也是不该太责怪子卿的。谁也无权迫使他去爱的呀!
不料子卿却说:“我爱她……”
我不禁低头看他,脸对脸,目光对视着目光。忽然我一把揪住他衣领,将他扯了起来。
我恨恨地说:“那么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去?一个姑娘为了你而调到咱们连队,为了你而不再当卫生员宁肯喂起猪来,为了你而每天承受着那么许多议论的压力,可你呐?你心里明明地爱她,却又整天装出和她和这件事无关的样子,却又成心回避她,使她在别人看来,仿佛一个害了单相思的姑娘似的,这公平吗!难道你就不觉得自己很卑鄙吗?实话告诉你,我曾因为一个姑娘这么爱你,而暗暗地嫉妒过你。我承认我嫉妒你也是很卑鄙的,可现在我感到你比我更卑鄙!卑鄙十倍!老姜头儿如果不扇你大嘴巴子,哪一天我也会扇你大嘴巴子!……”
我一松手,他又躺倒在雪上了。他又闭上双眼了。
他闭着双眼说:“她是高干的女儿。她爸爸是省军区的一位副司令员。她妈妈是教育局的干部。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想?……”
原来他是由于此种心理在作祟!
我望着他扑哧笑了。
我觉得我的子卿那一时刻又变得有些可爱起来。
我说:“那有什么不好?你的岳父岳母大人都是高干,我将来也跟你沾光啊!……”
他说:“可你替我娘想过吗?他们如果将来不能像尊重他们女儿的婆婆一样尊重我娘,他们哪怕只有一次用瞧穷老百姓那种目光瞧我娘一眼,哪怕只有一次用和穷者姓说话那种腔调对我娘说了一句话,那对我娘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