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一指着电视机、影碟机、音响、电脑、传真机、空调,以及热水器、
纯净水器、空气加湿器,不厌其烦地传授开关和使用的正确方法。肖冬梅边看边听边记,觉得自己宛如在什么车间里。
她想,资产阶级这不是自讨苦吃吗?把他们所喜欢享受的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搞到了如此复杂的地步,怎么就不觉得活得累呢?
但是资产阶级的电视真他妈的好看!资产阶级的影碟机真他妈的奇妙,怎么塞入一个薄圆盘,电视里就会出现外国电影呢?资产阶级的音乐也真他妈的好听,虽然听不懂,但却直听得人想要跟着叫、喊、蹦、扭!资产阶级的电脑真好玩儿!怎么按几个键屏幕上就会出现一个字呢?他妈的居然还可以一个人和它打扑克!
资产阶级怎么就这么聪明呢?怎么发明了这么多古古怪怪莫名其妙的东西呢!难道他们的大脑和无产阶级的大脑天生就不一样?
她暗自替无产阶级感到沮丧。
胡雪玫传授完,她记完时,已经密密麻麻“一二三四ABCD”记了数页。仅插头一项,就记了二十几个!
在胡雪玫三室两厅一百三十多平方米的空间里,对红卫兵肖冬梅来说有着太多太多新事物。她没见过牙刷头是三角形的牙刷。她从没用过洗发液、洗浴液之类。在六二年她是小学生时,整整半年里她和姐姐、妈妈甚至舍不得用肥皂洗头,而用碱水洗。那半年里她全家只珍惜地使用着一块香皂。而且香皂是父亲的老友从大城市寄来的……
还有
冰箱、微波炉——唉,唉,家里要是也拥有这两样资产阶级的东西,妈妈将会感到多么的方便啊!妈妈常因夏天的剩饭菜馊了变味了而心疼,也常因起来晚了全家人都顾不上吃早饭而内疚……
“都记明白了吗?”
“记明白是记明白了,可……”
“又吞吞吐吐的,说!”
“要熟练掌握,就得反复操作,是不大姐?”
“那当然!”
“我什么时候想练习着操作都可以吗?”
“这还用问!”
肖冬梅心中暗暗一喜——他妈的,那就可以随便看资产阶级好看的电视和影碟了!不看白不看!她相信凭自己有一颗忠于无产阶级的红心,那是中不了资产阶级那点子毒的。即使中毒了也不要紧呀,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斗资批修呗!
胡雪玫从衣架上扯下自己的小包儿,拎着,另一只手拉着肖冬梅的手,又将她带到了餐桌那儿。
“坐下。”
肖冬梅乖乖坐在她对面,眼瞥向冰箱。她已经知道,好吃的东西都在冰箱里,以为胡雪玫又会从冰箱里取出什么好吃的东西奖赏她的乖巧。尽管她已经觉得胃胀了。
“眼睛看着我。”
肖冬梅收回目光,卑顺地望着胡雪玫。
“现在,咱们谈谈工钱。”
“大姐,什么工钱呀?”
“从今天起,我正式雇你做阿姨。”
“雇我?”
“对。”
“做你的……阿姨?”
“对。开个价吧。”
“做你的阿姨……你还要给我钱?不不不,这怎么行呢?你不是说你把我当妹妹一样看待了吗?我叫你大姐,你再反过来叫我阿姨,那成了怎么回事儿了呢?”
肖冬梅糊涂极了。
“我简直是在对牛弹琴!我是让你做帮我干家务的阿姨,不是让你在辈分上做我的阿姨!有时我也会叫你阿姨,但那不等于我是在把你当一位阿姨叫!懂不?”
胡雪玫越想简单明了地解释清楚,却反而使肖冬梅越听越糊涂。
她摇着头诚实地说:“不懂。大姐,帮你干家务我是非常愿意的……但那您也犯不上非得叫我阿姨啊!”
“算啦,不懂就先不懂吧!这并不妨碍咱们谈工钱问题。你说你每月要多少钱吧!”
“一分钱也不要。”
肖冬梅这会儿忽又想到了姐姐,想到了李建国和赵卫东。尽管眼前这位资产阶级傻大姐对自己可以说是太好了,但亲姐姐和战友们下落不明,凶吉未卜,自己怎么能给她做什么“阿姨”呢?一找到了姐姐们,说走就得走哇!报答总归是要报答的,方式很多嘛!
“别假惺惺。我也不愿承担剥削的罪名!头一个月先给你四百元,行不?”
肖冬梅顿时瞪大了眼睛。
“大姐,你……你……疯啦……”
父亲和母亲商商议议,节俭度日,十几年来也不过存下了四百多元钱!
“我怎么疯了?嫌少?好,再加给你一百!五百行了吧?听明白啊,半年内就给你这个工资了!”
胡雪玫拉开了包,抽出五张百元钞,一张又一张分散开来放在肖冬梅眼皮底下。
红卫兵肖冬梅从未见过百元钞。她怀疑那是假的。但是上面的四位伟人头像,她却是一眼就认出来的。毛主席、周总理、朱总司令……多亲切的头像啊!可夹在朱总司令和周总理之间的又是谁的头像呢?……咦?!那不是“党内头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刘少奇的头像吗?!
不是假钱可怎么解释呢?!
使用假钱是犯罪的,这一点她明白。
大姐她哪儿来的假钱呢?
哦,对了,对了,她不是说过她是“模特”也就是“模范特务”吗?工作性质需要吧?
难怪难怪,假钱她当然给的大方啦!
但她还是觉得新奇,拿起一张,将刘少奇的头像用一根手指挡住,以无限崇敬的目光注视着另三位伟人的头像。
胡雪玫有一个习惯,不论前一天晚上洗过澡没有,第二天早晨都是要进行冷水淋浴的。她相信那是保持苗条身材和皮肤光洁的好方法。
“你那么看干吗?我会给你假钱吗?”
胡雪玫嘟哝着,便起身淋浴去了……
她从洗漱室出来,见肖冬梅面对电视机,紧闭双眼坐在沙发上。肖冬梅一感觉到她走近前来,连忙双手捂脸,同时急切分辩:“不是我偏要看那个,大姐不是我偏要看那个……那个偏……我也没办法呀!”
胡雪玫发现她脖子都红了,甚至,连裸露着的上胸白皙的肤色,也因充血而泛红了。再看电视,明白她为什么那样儿了——原来她趁胡雪玫淋浴时,自己塞入了一盘碟,开机观看。那是一盘美国三级片,片头一过就是赤裸裸的男人和赤裸裸的女人椅上做爱的画面。慌乱中她按错了键,结果那个画面定住在电视机屏幕上了……
胡雪玫见她羞得可怜,忍不住扑哧笑了。她从“宝贝儿”手中夺下遥控器,关了二机,也不说那事儿,转身坐在肖红梅坐过的小凳上,开始对自己的脸进行细微的化妆。一改往日习惯,这一天她化的也是淡妆。妆罢,仍穿昨日那件旗袍。接着找出一件绿色的钩织小衫,命肖冬梅穿上。肖冬梅见她不提那件使自己难堪之极的事,也明智地不再替自己辩白。胡雪玫又找出一只精巧的小坤包,命肖冬梅搭在肩上。
“宝贝儿,过来!”
肖冬梅走到镜前,小鸟依人地偎站在她身旁。
红色惊悸 第十六章(2)
“是不是更像姐妹俩了?”
肖冬梅赶紧取悦地点头。
的确,镜中的她们,那么地像一对姐妹佳丽。
“我带你出去认识认识我的朋友们,也熟悉熟悉这座城市。”
于是她们就双双逛街去了……
在胡雪玫的带领之下,肖冬梅又到了步行街上。依然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而且是星期日,在步行街上悠然闲逛的人比昨天更多。“姐妹”俩频频招致回望的目光。肖冬梅被望得一路不自在。她觉得某些男人望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像长着钩子似的。她一被望,立刻低下头,同时将胡雪玫的手握得更紧。仿佛一个怕生的小女孩儿,唯恐手一松,被大人丢了。接着有可能被坏人拐去。
每当这时,胡雪玫就悄悄嗔怪地对她说:“抬起头!没点儿回头率,我不是白在你身上下功夫了嘛!”
肖冬梅看出了“大姐”的自我感觉非常之良好,也不需要“大姐”进一步讲解,就明白了“回头率”这一闻所未闻的新词儿的意思。她联想到在家乡那座小县城里,自己和亲姐姐冬云双双走在街上时,“回头率”也是挺高的。既然自己招致回望从来都是一个事实,那么也就很正常了。
这么一想,别人回望她,她也就勇于迎视着人家不再低下头去了。如果是年长于她的女人回望她,她便报以礼貌的稍许有点儿羞涩的微笑;如果是和她年龄差不多的青春女孩儿们回望她,她就学“大姐”早上的语调友好地对人家说:“嗨哎……”结果呢,她们反而低下了头去,反而显出羞涩的样子。她颇能理解她们为什么那样。那是自愧弗如的表现啊!这时她的心理就变得有点儿复杂了,一方面产生一种形象居上的优越感;另一方面很体恤对方的自愧弗如,同时暗暗责怪“大姐”,不该将自己改变得如此彻底,如此青春勃发魅力四射。这多“脱离群众”呢?倘回望她的是男人们,尤其是些大男人们时,她就会微微翘起下颏,显出一副庄重又高傲的模样,迎视过去一种近乎冷峻的目光。她那种目光里有“话”。那“话”的意思是——可劲儿看吧。看也白看!只是千万别耽误了您的行走……结果,他们无一不赶紧望向别处……
重新出现在步行街上,并且改变了红卫兵形象,根本不必担心有人会认出自己来了,还频频招致“回头率”,还无师自通地掌握了一套迎视“回头率”的技巧,她的感觉也渐渐自信,渐渐良好起来。心情和脚步,渐渐变得悠闲了……
她敢于公然地向街两边那些昨晚使她一望之下顿时脸红心跳的广告望而又望了。并且,它们似乎不能再使她感到惊恐了。甚至,她有点儿欣赏起来了。广告上那些男子多英俊啊!那些女子多美丽啊!她们的长腿,她们的秀足,她们的玉手,她们的红唇她们的媚眼她们的丰乳她们的纤腰她们的瀑发,一经放大,多么的迷人动人啊!昨晚没看到广告上那些字,现在她看到了。也就明白了——那些广告上的女人以及她们的面容或身体之某一部分的特写的作用了。
胡雪玫见她左看右看,像第一次进动物园的儿童似的,不扯她一下就忘了跟着自己走,终于忍不住板起脸说:“没见过呀!”肖冬梅一愣。这红卫兵迅速在头脑中进行了一番思考,之后明智地回答:“见过呀!”
“见过?”
肖冬梅脸红了,仿佛一个人的谎话被怀疑着了。但是她转而又想,回答见过毕竟比回答没见过好。倘自己做了后一种回答,那不等于在强调自己不是当代人了吗?何况,从前没见过,昨天晚上却是见过的啊。即使大姐一时较真儿起来,也不能算自己撒谎呀。这么一想,她脸上的红晕,瞬间褪了。表情同时恢复了自然。
胡雪玫把她研究地看了几秒钟,什么都没再说,轻轻抓起了她的手,领着神经有毛病的孩子似的往前走。虽然什么都没说,心里却不免犯了一阵嘀咕——胡雪玫胡雪玫,现如今的社会究竟复杂到什么程度你可是一清二楚的,鬼灵精怪的小女子编身世编遭遇把人骗得如坠五里雾中的荒唐事儿还少吗?一个小女子秀秀丽丽,文文静静,动辄脸红,不是简直可爱到了不真实的程度了吗?究竟是你在家门口“捡”了她,还是她心怀鬼胎接近到你身边来,你真的像你自以为的那么胸中有数吗?你呀,你呀,你可以由着你的性子喜欢她,像喜欢一条可爱的小狗或一只可爱的小猫那样,但是你绝不可以完全丧失了对她的戒心!难道你没看出,她是多么的善于察言观色揣摩人意啊!现在的她与昨天夜里相比,甚至与今天早上相比,哪儿还能看出半点儿精神有毛病的样子哟?如果确乎没有,那她昨天夜里和今天早上为什么要装?
“姐,你怎么不说话了?”
胡雪玫一边走一边扭头看肖冬梅,见她也正一边走一边侧着脸,翘着下巴看自己。肖冬梅眼中有一丝本能的不安。那本能是在十几小时内形成的。也确乎如胡雪玫所认为的,在十几小时内,她还形成了另一种本能,那就是察言观色揣摩人意的本能。这两种本能反应在她眼中和脸上,怎么会是胡雪玫看不出来的呢!只不过胡雪玫当成是她的狡黠罢了。
胡雪玫笑笑,还是不说话。
“姐,你一不说话,我就以为你不高兴了。”
胡雪玫还是不说话,抓着肖冬梅的手走下了过街通道。
二人从通道上来,肖冬梅又说:“姐,你是不是生我什么气了?”
三十四年前的小女红卫兵是太在乎她的“姐”的情绪了。因为她觉得她对自己的命运已经完全丧失了把握的能动性,只有彻底被动地依附于这个“姐”了。所以她难免动辄处于惴惴不安,小心翼翼甚至低声下气的可怜兮兮的境地。
胡雪玫却就是不再开口跟她说话。她一刻不放地抓着肖冬梅的手,在比肩接踵的人流中快步前行,仿佛一条鱼在鱼群中自如无碍地游弋。我们都知道的,无论鱼群多么密集,也无论鱼群忽东还是忽西,任何一条鱼都是绝然不会撞着另外一条鱼的。天空上即使黑压压一片飞翔着的鸟群也是这样。鱼和鸟的这一种本领是高超于人类的。胡雪玫正是以那么一种高超的本领快步前行着。她是步行街上的常客,几乎每天一次都是那样子走在步行街上。也可以说是“训练”有素了。但肖冬梅却是从未经过和她一样的“训练”的。肖冬梅不断撞在别人身上,或被别人迎面撞着。不管是自己撞了别人还是别人撞了自己,她都说对不起对不起。不断地撞了别人或被别人撞,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那情形好比是被胡雪玫用链子牵着的一条小狗,由于行人密集,看不见主人的身影,只能跟着感觉走……
在一家门面
装修十分讲究的冷饮店前,胡雪玫终于驻足。可怜的肖冬梅已是气喘吁吁,额头鬓角挂着细小的汗珠了。她掏出手绢正想擦,手背上被胡雪玫的手打了一下。不待她的手臂从眼面前垂下,胡雪玫已从她手中夺去手绢,一边替她轻轻拭着汗珠,一边以教训的口吻说:“记住,化了妆的脸出了汗,是不能把手绢当毛巾那么擦的。那么一擦,不变成花脸猫才怪呢!”
胡雪玫将手绢塞在她手里之后,又严肃地说:“一会儿你将见到我的几位朋友。而我要向他们郑重地介绍你是我妹妹……”
肖冬梅说:“难道我不是你妹妹吗?”
“别打断我的话!”
胡雪玫的语调爱恨交织。肖冬梅原本便是聪明伶俐的少女,命运向她开的玩笑,使她的内心反应更加快速而细致了。她当然听得出胡雪玫语调中所包含的每一种成分。也当然能从仅仅十几小时的接触得出相当接近事实的判断——对方是因独身生活的寂寞而忽然需要自己;是因自己几乎对这个时代一无所知而对自己发生兴趣;是因自己惹人怜惜的容貌而喜欢自己;是因自己身无一文举目无亲的处境而同情自己的。这种种因素使对方愿意将自己留在对方的家里,并充当身份优越的保护人的角色。而对方恨自己,哦,不,那也绝不是恨,只不过是厌烦。对的,正是厌烦。而对方厌烦自己,显然的,乃因自己的仿佛神神秘秘的来历。这一种仿佛神神秘秘的来历,同样显然的,给对方的感觉是装傻充愣,弄虚作假。于是肖冬梅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变成了人家“妹妹”的结果,其实并不比流落街头举目无亲食宿无依强到哪儿去。因为成了人家“妹妹”便须时时处处取悦于人家的那份自己并不情愿的卖乖,对她而言,是和向人乞怜乞讨同等卑下的……
红卫兵肖冬梅深隐起内心的屈辱,脸上做出了一种与内心感受相反的天真又愚钝的笑。她想,也许,装得愚钝点儿毕竟要比显得太聪明对自己有利吧?
不料胡雪玫双目睁得圆圆地瞪着她低声说:“别装傻笑!你以为你傻笑我就会认为你真傻呀?你他妈的要么是一个天外来客成心戏弄我,要么是经江湖高师指点的小人精,打算由我这儿得一份诈骗有术的优良考卷自鸣得意也给你高师些欣慰!但不管你属于哪一种情况,我都将留你在身边,陪你演戏演到底!总之你这个来历不明高深莫测的妹妹我是认定了,直至你的真实来历和企图彻底暴露为止!”
红卫兵肖冬梅默默听着文艺个体户胡雪玫的话,内心的屈辱渐增十倍。她对此姐也是爱恨参半的。在这一座举目无亲又给她以强烈的光怪陆离印象的城市里,对方是她唯一可以爱的人。如果迫不得已的乖顺的依赖心理算是一种爱的话。至于恨,内容则相当复杂了。它首先包含对一位“模范特务”所享受的未免太高级了的生活待遇的气不忿。她家乡的小县城里有一位老红军,为革命落下了一级伤残,每月也不过享受三十几元的“光荣津贴”。一比就比出了不公平嘛!当然还包含着对一位“模范特务”的优越感的气不忿。有什么了不起呀,无非是“模范特务”而已嘛!党给你这一份不寻常的“工作”,你更应该言行谨慎,身份深藏不露才是啊,何必动辄在人前颐指气使,大摆不寻常的架子呢?
肖冬梅内心里对胡雪玫的真正看法,胡雪玫是完全猜想不到的。实际上她对肖冬梅这个捡来的小丧家犬般可怜又可爱的“妹妹”一点儿都不设防。除了防偷,她不认为对肖冬梅另外还该有什么设防的必要。她判断人的经验告诉她,肖冬梅既不是那种想偷东西也不是那种想行骗的女孩儿。她刚才那番刻薄言语,纯粹是她一向的本色。那么说觉着嘴上一时痛快罢了。她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的一类女人。至于优越感,在肖冬梅面前自然是有些的。哪个自愿的监护人在被监护者面前没有几分心理优越感啊?但架子,她是丝毫也不曾摆过的。买房子和买车差不多花去了她挣的大部分钱。她得赶快再挣钱,否则就坐吃山空了。她已经是一个过气了的三流歌星了,已经很难获得参加“走穴帮”的机会了。连在大饭店里唱唱,都要靠面子了。而作为模特,就差几个月三十四岁的她,已经面临着将遭淘汰的窘况了。曾有一位筹备投资拍电视剧的“大款”信誓旦旦地向她承诺,可以让她在一部二十集的什么“现代心理恐怖”剧中演女配角,哄她同床共枕了几次,事情却不了了之了。“大款”推说不识“大款”抬举的导演拒绝她。而导演骂“大款”是王八蛋,摄制班子都凑齐了,资金问题竟还没落实。后来她进一步了解的真实情况是——那“大款”根本不是什么“大款”,而是大大的吹牛皮大王。靠吹牛皮混吃混喝混人缘儿,偶尔得计,也会“混”到二百五女人身上去。了解了真实情况,她只有自认倒霉,自认是二百五女人。她是个内心深处越暗暗的忧虑,表面上越要装出活得潇洒活得快乐的女人,也是个越挣不到钱的日子里花钱越大方的女人,总之是个死要面子的女人。正因为死要面子在这座城市里才维护着最后那一种贬值得薄薄的面子……
胡雪玫扯着肖冬梅的手儿走进那一家冷饮店,立刻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秃顶男人发现了她们,起身大声地旁若无人地打招呼:“嗨,玫玫,我们都在这儿哪!”
在凭窗处,两张餐桌摆在了一起,已有四个男人和一个纤小的女子坐在那儿。胡雪玫继续扯着肖冬梅的手儿走了过去,先自坐定于两把椅子中的一把。
肖冬梅却并没与“姐姐”同时落座。她望着那纤小的女子近乎浓妆艳抹的脸一时望得出了神,暗猜对方究竟芳龄几何。她从对方的脸不能一下子自信地得出结论,于是目光转移向对方那一双小手儿上。对方那一双小手儿的十个指甲也涂得鲜红。一只的指间夹着烟,另一只拿着钢勺,一勺一勺刮起
冰淇淋埋着的半颗同样鲜红的樱桃。而那樱桃陷在乳白的冰淇淋中,如从对方的某一指上拔下来的鲜红的指甲。它一时被冰淇淋埋住,一时又因乳白色的冰淇淋的滑淌重现它的诱人的鲜红。肖冬梅也自有一种判断人的年龄的经验,那就是从人的手得出的结论。对方那双白皙的小手儿告诉她,对方的年龄与她的年龄不相上下,肯定只有十六七岁。她暗暗惊讶于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儿竟把自己的脸搞到那么让人不忍看的地步,也暗暗庆幸“姐姐”没把她的脸也搞到那种地步。她未留意到,当她望着别人的脸的那会儿,四个男人的目光,也都被她齐刷刷地吸引着了。这一点自然逃不过胡雪玫的眼,她拽了肖冬梅的手一下悄悄说:“给我坐下。”
红卫兵肖冬梅这才省悟到自己那么盯着别人的脸是多么的无礼。她不好意思起来,红了脸款款地刚一坐下,刚才向她们打招呼的男人便问胡雪玫:“介绍介绍,这位靓妹是谁呀?”
“难道你就看不出来?”胡雪玫从侍者小姐手中接过及时送来的一盘冰淇淋,以考察对方智商的口吻反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