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振庆:“这个韩德宝!总想扮演普度众生的角色!”
葛红:“你这么说不好吧?找到了他头上,他能拒之门外么?”
吴振庆:“我倒也不是说他这一点不好……”
葛红:“得啦得啦,甭解释了——你这次事办得怎么样?”
吴振庆:“还真得感谢小嵩,一切顺利……”
葛红:“晚上我给你作口好吃的,犒劳犒劳你!对小玥你可得亲热点儿,别让孩子感到拘束。”
吴振庆:“这还用你嘱咐么〉将来她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到公司里干点什么。她外语怎么样?”
葛红叹口气:“还外语呢,才小学三年文化水平。三句半文明话过后,脏字儿就一串串地带出来了,得像改造一个狼孩子似的,好好改造一番才能参加工作呢。”
吴振庆也叹了口气:“必要的话,给她请问家庭教师吧。”

2.
张萌仰躺在床上,瞪着双眼沉思——她的家与十年前比较,多了彩电,电话,家具也已更新,但一切仍简洁无奢,典型的一切有条不紊的单身女性的家。
敲门声。
张萌起身去开门——门外是韩德宝、徐克、郝梅。
韩德宝抱歉地说:“我……不得不……”
张萌默默让进他们,望着韩德宝,竭力平静地说:“德宝,别解释了。你是好心,我不怪你多事,也不必搬来这两位援兵继续说服我了。小玥是我的女儿。我不能不认她,我……我今晚就去跟你们认她。”
徐克接上来:“这就对喽。要不,我们就准备替小玥打抱不平啦!”
张萌没有答话转身扑入了卧室。
郝梅责备地瞪了徐克一眼,紧跟进了卧室。
卧室里。
张萌扑在床上哭泣。
郝梅坐在床边无言地抚慰着她。
张萌起身,泪眼涟涟地望着郝梅:“郝梅,我不是禽兽不如的女人,你相信我不是么?”
郝梅握着她双手,点头……
张萌:“可这太突然了!我没心理准备!我原先想的”,一切本不应该是这么发生的……”
她扑抱住了郝梅,边哭边说:“我想等我的生活真的稳定下来,一切都有了头绪,再把女儿找回到我的生活里,可现在一切又得变了,不知道又会改变成什么样子!我……我已经被变得受不了啦……”
郝梅无言地抚慰着她……
郝梅双手捧着她的脸,注视着。
郝梅掏出手绢,替她拭去脸上的泪。
郝梅自指心窝,然后指指张萌心窝,一时不知如何才能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她忽然从腕上撸下自己的手表,摔在地上,又拿起床上的一只枕头,也摔在地上,并踏了几脚。
张萌一时愕然。
韩德宝和徐克不知所以,见状也不安地走入卧室。
郝梅向他们表示要纸。
张萌找出纸和笔给她。
郝梅伏在小床头柜上飞快地写起来,写罢递给张萌看。
纸上写的是——“人生好比这只手表或这只枕头,设计的越精密越容易损坏。人生原本应该是简单的,简单了,一切也就顺其自然了。顺其自然了,也就一切欣然了!”
徐克首先夺过去看,韩德宝自然跟着看。
徐克看完,将纸递给张萌。
张萌看罢,默坐良久……
韩德宝语重心长的说:“张萌,郝梅的话对啊!有几个人能按照自己的设计去生活啊?再变,生活还能把我们变成原始人么?”
徐克说:“我倒希望被变成原始人。如果能够,把我们当代人的生活拍成纪录片,放给住在洞穴里,围着火堆唱歌跳舞烤肉吃的原始人看,他们要是还愿意进化才怪呢!”
韩德宝朝徐克的肩胛窝擂了一拳,将徐克捣得坐在了床上。
韩德宝说:“不会说话的要不是郝梅,是你就好了!”
张萌站了起来:“你们就在这儿等我十分钟,十分钟后我跟你们去认小……认我的女儿。”
张萌说罢离去。
三人互相望着。
徐克问:“郝梅,她不会……做什么蠢事吧?”
韩德宝望着郝梅:“我去看她……究竟在干什么?”
他转身要离去,郝梅扯住了他,反对地摇摇头。
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望向床头柜上的小表。
小表喳喳地走着。
张萌在门口出现了——她拢过了头发,淡淡地化了妆,穿着一身优雅而适体的衣服。
韩德宝等三人都笑了。
张萌在前,韩德宝、徐克、郝梅一次坐在出租车的后座。
徐克用胳膊撞撞韩德宝:“哎,我还在想你刚才说的话,如果郝梅不哑,多好啊!那我就天天找她聊天儿!”
张萌回头问韩德宝:“我女儿,快长得跟我一般高了吧?”
韩德宝:“我看差不多,挺漂亮的。”
徐克说:“从今往后,我不是多了个漂亮的外甥女么!”
张萌回过头去,自语:“我也不知梦见过她多少次了,像梦见当年的我自己一样……”

吴振庆一家的这顿饭,既是为吴振庆接风洗尘,也是为欢迎小玥这个新认得干女儿。
吴振庆举起了杯,对儿子说:“来,让咱们全家衷心祝福小玥姐姐早日寻找到生身父母。”
四人举杯一碰——小玥一饮而尽,很响地咂了一下嘴:“真他妈的凉!”
吴振庆一家三口见状闻言,不禁发怔。
吴振庆试探地问:“小玥,你……是不是挺有酒量啊?”
小玥自豪地说:“白酒也能对付半斤八两的!我养父爱喝酒。从小我也就跟着学喝酒。越喝酒瘾越大。我养母改嫁后,那王八蛋男人也爱喝酒,还经常指使我去给他打酒。半路我就偷着喝,剩得太少了,就往酒瓶子里加点儿水,那王八蛋男人硬是喝不出来。”
她觉得自己说得好笑似的,笑了,自己往酒杯里倒满了酒,又一饮而尽,又很响咂了一下嘴:“真他娘的过瘾!干爸、干妈,你们放心,我醉不了。这啤酒,凉水似的,转眼撒泡尿,啥事儿也没有了。”
她还要往杯里倒酒,吴振庆抢先拿过了酒瓶:“女孩子家,有酒量,也少喝为好。”
葛红说:“小玥,以后说话,要克服掉那些不文明的字眼儿,啊?女孩子嘛,语言美尤其是要讲的。”
有人敲门。
葛红说:“儿子,开门去。”
韩德宝等走了进来。
吴振庆全家和小玥都不免意外。
张萌的眼光,直勾勾地望向小玥,看得出,她内心里的激动是难以抑制的。
韩德宝指张萌:“小玥,这就是你妈妈呀!”
小玥怔坐未动。
吴振庆一家三口的目光,也随小玥望向张萌。
张萌:“小玥!妈……以前对不起你……妈接你来了!”
吴振庆望着张萌:“这……”——愣了片刻,转向小玥:“小玥,还不站起来!”
小玥站了起来。
葛红:“还不叫妈!”
小玥说:“我怎么知道她究竟是不是我妈?”
韩德宝说:“小玥,她是你妈妈!你那么信赖韩叔叔,韩叔叔能带各不相干的女人来骗你么?”
葛红说:“小玥,你韩叔叔说的,那就一定是!”
徐克也说:“没错儿!我可以作证!”
小玥横了他一眼:“你算老几?”
徐克被噎得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好,明智地推到沙发那儿,坐下吸起烟来。
吴振庆呵斥她:“小玥,不许这么没礼貌!那也是你的一位好叔叔!”
小玥哼了一声说:“好叔叔?我受苦受难的时候,他在哪儿?现在到冒出来充好叔叔了!”
吴振庆喝道:“放肆!”
他也退到沙发那儿,和徐克对着一支烟,瞪着小玥吸起来。
张萌柔声说:“小玥,我真是你妈妈啊!你从小烫伤过一次,左臂上留下了半月形的疤,那是炉盖子烫的。”
小玥卷起袖子,臂上显现出了那块疤。
张萌落泪了:“孩子,妈知道,自己在你面前有罪过的……妈返城后的经历,慢慢会对你讲的,你……可要宽恕妈妈啊!”
葛红:“怎么搞的?本来应该高兴的事儿,怎么变成请罪的节目了?还不叫妈!还不扑到你妈妈怀里去!”
她将小玥朝张萌一推。
张萌顺势搂抱住了小玥:“小玥,没想到你都长这么高了……”
小玥呆呆地一动不动地被张萌搂抱了一会儿,终于推开了她:“有完没完啊,都搂得我快喘不过气儿了!”
韩德宝说:“小玥,你到城市里来,不就是为了要找到妈妈么?现在母女相见了,怎么能这么对待妈妈呢?”
小玥说:“你这位叔叔,不愧是爱民模范,办事的效率可真高!”
徐克要猛地往起一站。
吴振庆低声说:“坐下!这会儿显不着你!”
徐克忍怒未起。
小玥说:“这么说,我非离开这儿不可啦?”她拿起桌上别人的杯子,又接连饮了两杯。
众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当她拿起第三杯的时候,韩德宝拦住了她:“小玥,既然你妈妈已经来接你了,就跟妈妈回自己家吧,听话,啊?”
小玥说:“好,我听话。干妈,再见,改日我来玩儿。我的亲妈,咱们走吧!”
她环视着吴振庆家一切考究的客厅,显得依依不舍。

张萌母女坐在出租车的后排。
小玥有意无意地,与张萌保持了间距——张萌望着前方,而小玥望着自己那一边的窗外。
从出租车阻隔网看去,母女二人仿佛是在同一个笼子里一样。
张萌缓缓转过头,侧目瞧着女儿。
由于小玥的脸朝向车窗外,她瞧见的只能是女儿的后脑,长发几乎将小玥的脸全部遮住。
小玥的一只手,五指微曲着,手背朝下,放在车座上——那只手有两个指头缠着胶布,化妆造成了粗糙。
张萌的手——像一只小动物,怯怯地,仿佛不敢冒犯似的,带有试探性地移向女儿的手……
张萌的手指触碰到了女儿的手指……
女儿的手指敏感地往回缩了一下……
张萌的手又移向前,抚摸着女儿的手——女儿的手微微动了一下,但这一次毕竟没有往回缩。
张萌的手终于握住了女儿的手。
母亲的手似乎在向女儿诉说着千言万语——本能的母爱流满每一根手指的指尖。
而女儿的手如同是橡皮的一般,没有任何反应。
女儿的手还是从张萌的握持之中抽回去,插到另一手臂的腋下去了……
张萌的手失落地收了回去,放在了自己膝上。
张萌也将脸缓缓转向了车窗外……
城市的夜景一一闪过……
夜景变得模糊了……
张萌眼中充满泪水……
母女二人回到了家里。
母亲说:“小玥,妈给你热点儿水,好好洗洗吧?”
女儿冷冷地:“我在干妈家洗过澡了。”
她打量着房间——走入卧室——张萌那张床睡一个人有余,睡两个人嫌窄。
张萌拿着牙缸和牙刷请求似的:“那,刷刷牙吧?”牙刷上已挤好了牙膏。
小玥:“你是妈,我是女儿,这么殷勤干什么?”
张萌尴尬一笑:“听话,你今天肯定够累的,刷了牙,早点儿上床,睡个好觉。”
小玥:“我在我干妈家睡过了,那床比你这床高级多了。”
张萌瞧着女儿发怔。
她将牙缸放在桌上,默默坐在沙发上。
小玥走出来,在柜镜前照自己,又打开柜门看起来。
张萌站起,走到她跟前:“妈的衣服,估计你穿着都合身,你想穿哪套就穿哪套,啊?”
小玥:“我干妈已经给了我好多衣服……”
张萌又是一阵默然……
小玥:“我睡哪儿?”
张萌:“当然睡床上了……”
小玥:“你把我当成三岁小孩儿啊?那么窄的床,半夜谁把谁挤掉地上,都不是个事儿!”
张萌:“那,妈睡沙发上……”——她走入卧室,将枕头被子抱出,放在沙发上——接着,打开壁橱,抱出另一床被子另一个枕头,放在床上,摆好枕头,展开被子。
小玥默默地瞧着。
张萌说:“你要一时还不想睡,咱母女俩聊聊?”
小玥:“不,我想睡……”她装模作样地展开双臂打了个大哈欠……
张萌:“那,妈已经给你弄好床了,新被子新枕头,就去睡吧……”她轻轻往卧室推女儿。
小玥一扭身子赌气似的:“我睡沙发。”
张萌哄着:“好女儿,你睡床,听话。”
小玥得了理似的说:“行,就给你一次表示忏悔的机会。”
她走入了卧室。
张萌缓缓坐在沙发上发起呆来。
“我爸爸呢?”小玥的声音从卧室传出。
张萌说:“我们……早就离婚了。他先是去了香港,后来去了新加坡,再后来听说去了澳大利亚……现在在哪一个国家,我也不知道。”
小玥在卧室骂道:“看来也是个王八蛋男人!”
卧室的灯关了。
黑暗中传出小玥的声音——“你当年为了达到返程的目的,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抛弃了,要是如今也像我干爸似的,当上了大老板,还算值得。可我看你也没混到什么了不起的地步啊!不过才住上一大一小两间屋,连厨房和厕所都加上,还没我干爸家的客厅大呢!”
张萌猛地往起一站,望着卧室:“住口!”
卧室的门呼地关上了。
客厅的灯也熄了。
张萌卷在沙发上,将被子从头到脚蒙得严严实实,一半儿睡在地上。
被子耸动着;张萌竭力压抑自己的哭声……

 


3.
早晨,一束阳光透过未挡严的窗帘照在小玥脸上,她醒了,发现一条赤裸的手臂搂在自己身上。
她微微欠起身,侧头而视,见母亲不知何时还是睡在了自己的身旁。
她一时间一动不动,凝视着母亲的脸。
张萌似乎睡得挺香。她那一侧床边,并摆着三张折叠椅。实际上她只是上身睡在床上,而下身在椅子上。
小玥轻轻将母亲手臂从身上移开,下了床。她见床头柜上有一杯果汁,还盖着另一种瓷杯的盖,端起一口气喝干了。
她找不到自己的衬衣,后来,终于在门后找到,不过已泡在盆里了。转了一圈儿,她发现自己的枕旁叠放着一件新的衬衣。
她拿起了衬衣,不过并没有马上穿,面向窗子,背向母亲,坐在床边发呆。
她想:“昨天我吐了……一定是吐了。”
她缓缓转身,又凝视母亲,心里对自己说:
“这就是母亲,这就是妈妈……我的……她觉得对不起我……她还要我……她还爱我……从今以后,我有亲妈了……还怪年轻的……还怪漂亮的……”
她情不自禁地伏下身,不但继续凝视母亲的脸,而且缓缓伸出手,抚弄着母亲的头发。
张萌眼中流出了泪水。
小玥伸出手去擦张萌脸上的泪,张萌睁开了眼睛,母女二人四目对视,小月显得很不自然,想欠身离开母亲,张萌抓住了她的一支手臂,小玥的嘴张了张,进出一个字:“妈……”
张萌一下搂抱住了女儿,搂抱得那么紧那么紧。
小玥哭了,并用拳轻擂母亲的肩胛:“妈妈,我恨你!我想得你好苦好苦!”

阳台上,雪片如絮,漫天飘舞。
房子里,母女二人在交谈。
战歌蒙说:“你姥爷刚刚从被打倒的干部中解放出来,你姥姥病了。我虽然是独生女,但当时已经下乡了,就很难重新办会城里了……”
小玥问:“姥爷就不管你了?”
“当然很想管。可是他不敢,你姥爷这个人,对上级唯命是从,一生胆小怕事,也正因为如此,平步青云,官运亨通,从秘书而科长而处长,而区委书记。如果丢了官,他就会觉得,活着没有任何意义了。刚被解放,使他受宠若惊。为了显示他的革命性,他多次在公开场合宣言——他将义不容辞地教育她的女儿,扎根边疆一辈子。生作边疆人,死作边疆鬼。可他给我写的信里,讲的就是另外一些内容了……”
“讲些什么?……”
“说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我已下乡这件事了。说在这件事上,完全是我自己走错了一步。说如果我的承受能力强一些,不迈出这一步,在城里坚持泡到他解放后,留城就是顺理成章的了。他鼓励我自学高中课程,说中国总还是需要大学生的。说这是我唯一自救的途径了。我听了他的话,每天晚上,打着手电在被窝里偷偷自学,结果遭到了点名批判,批判我人在边疆,心在城市……第一批共农兵学员只看政治表现,文化考试的成绩之作为录取参考,我连边儿都没沾上。一百三十多名知青,无记名投票,我只记得了一票……那一票还是我壮着胆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自己投了自己一票……”
小玥同情地望着母亲。
张萌接着说:“我企图通过正当竞争返城的希望,彻底破灭了。那时你姥姥已确诊为癌症,来日不多了。我白天想她,夜里想她,就像你曾经想我一样……”
小玥又有些哽咽了:“妈妈,别说了,我不再恨你了……”
张萌摇摇头说:“不,我要讲给你听。我从没对任何一个人讲过这些,现在,我终于可以对我自己的女儿讲了。对你讲了,妈妈也获得了一份儿解脱啊!”
小玥将头偎在了母亲胸前。
张萌爱抚着她的头发,继续说:“团机关的知青中,有一个小伙子是东北军高级将领的后代。虽然是在‘文革’时期,但统战还是进行的。所以对他网开一面,允许他曲线返城,先从兵团知青变成插队知青,然后再将户口从市郊农村迁办到城市。用今天的说法,是二次到位。他平时对我挺有好感,所以有一天我偷偷把他邀到荒僻的地方,跪在他面前,祈求他把我也带走。往他面前一跪那一时刻,我觉得我自己将自己的自尊心和羞耻感撕碎了,践踏在自己的脚下。他说不行。他说除非我是他的妻子,否则怎么行呢?否则统战政策怎么也能照顾到我的头上呢?我说,我跟你结婚,我跟你结婚,我跟你结婚……”
小玥仰起脸,张萌的泪水滴在女儿头上。小玥用手替母亲擦去腮上的泪。
张萌继续说:“这句话,我一连说了好几遍……他还是一个劲儿摇头。他说,我们都未满二十五岁,按照当年兵团队知青的婚姻政策,未满二十五岁,是绝不可能发给我们结婚证的。我急了,我当时什么也不顾了。我说,如果你还不讨厌我,那就让我事实上变成你的妻子吧!那样你就可以证明,我已怀上你的孩子,想甩也没法儿把我甩掉了!他愣愣地瞪着我,似乎一点儿也不明白我的意思,而我,就脱下大衣,铺在一尺多厚的雪地上。接着,脱去了棉袄……在那个干冷的夜里,在那个月亮很大很远的夜里,在一个远离联队的荒僻的地方,为了返城,为了回到你姥姥身边,一尽独生女的孝心……我把我自己……给了他……”
小玥也流泪了:“妈妈,别讲了,我听不下去了,我太替你伤心了……”
“是啊,一个母亲,按理说是不该对女儿讲这些的。何况你还是个女孩子。可是,你不会因为听了这些就学坏,就替妈妈感到可耻,是吗?”
小玥噙泪摇着头。
张萌接着讲下去:“过后,他问我后悔不?我说不。他就说,那我一定对你负责到底。他说如果不能把我带走,他也不走了。”
小玥插了一句:“这么说,他不坏?”
张萌苦笑着摇头说:“他迟早是要出国去继承大宗遗产的。这一点已经有关统战部门批准了。他不可能再把我带到国外去。因为他国外的亲戚,是绝不答应他有一个大陆妻子的。当他生命,要离开兵团的不只是他一个人,是我和他两个人的时候,全团大哗,像要发生十二级地震,当年还真做得出来,勒令我到团医院接受检查——结果是我并没怀孕。后来我就被看管起来了。不许我再和他接触。有些人甚至怀疑我想返城想疯了。幸而有一个看管我的北京女知青非常怜悯我,几次夜里偷偷将我放出来,去和他幽会。我们那时像根谁赌气似的,非要证明我们有孩子不可。我们那时共同盼着你出现在兵团卫生院的化验单上。像盼着一个什么奇迹似的。每一次幽会之后,我们就双双跪在雪地上,对天祈祷。女儿,那就是在我们的祈祷中,终于降临的……”